阿碧
阿碧進了飛越不了的那個窩,後來就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了。
瘦瘦小小的阿碧,躲在鏡片後面的雙眼經常骨碌碌的轉著,如果除去那副眼鏡,顯得特別有神,尤其講到興致高昂處,手舞之,足蹈之,口似機關槍一發不可收拾,眼如銅鈴滴溜溜的放出自信逼人的光芒,嘴角緊閉時則略向下撇,有幾分傲然的堅毅。
她個子嬌小玲瓏,長得並不漂亮,卻還算得上五官端正。心直口快是特點,常是人未至聲先到。固執到底,至死不悟是商標,只要認定了,不論是非對錯,一定堅持己見,不肯改變屈從;別人的勸說諍言對她全是耳邊風。
她平日衣著隨便,舉止瀟灑,老是快步疾行,缺乏幾分嬌柔惹人憐的女人味兒,走在大街上平凡得一點兒也不起眼。
那時我們同住在指南山下老舊的平房女研究生宿舍,人家是兩人一房,唯獨阿碧一人窩在最裏邊最小的一間。她愛獨來獨往,自由自在。說她孤僻嘛,也不盡然,每當大夥兒你一言我一語評論國家大事社會新聞,或東家八卦西家零碎時,她有興趣的話題必插上一腳,嗓門兒比誰都響。她愛用強烈尖銳字眼發表意見,斬釘截鐵迫人點頭附和,卻從不接納他人建議。然而對於不平之事則仗義執言,她率直的霸氣,有時很可愛。但也由於這一意孤行的硬脾氣,深深的害苦了她;誰又曉得,在她意氣昂揚的背後,隱藏的竟是怎樣一顆脆弱無助的心啊!
阿碧看似口無遮攔,其實心底的秘密並不輕易明白示人,不過從她的舉止言談中多少尋得出一些蛛絲馬跡,加上風聞耳語,幾乎可以確定她暗戀上自己的政治學老師—政治所的「名嘴」吳教授了。
提起吳教授,真是鼎鼎大名,不止學問淵博,思慮深遠,分析説理,清晰有力,更難得的是耿介正直,一派書生氣質、學者風範,無怪乎許多女弟子拜倒在他的西裝褲下,將他置於芳心中央,奉為夢裏情人、心中偶像。而屢屢質疑問難,次次親聞謦欬,無非想多增進相處機會,無奈這位相貌英挺、口才絕佳的「中年單身貴族」,不是風流自賞、處處留情之輩,始終止於師生之禮,嚴守師長尊嚴與分寸。如此一來,私心傾慕的純情女生更是越陷越深。一個女僑生甚至因求之不得而傷心欲絕,終致自了餘生,魂歸離恨天了。
有一次,阿碧捧著某享譽文壇的大師作家新書「槐園 X X」(追憶與妻子數十年恩愛深情的記錄),向我極力推薦:「人間至愛當如是,這本好書千萬要細讀啊!」我也豔羨神仙眷屬的美絕,再三咀嚼,同聲讚嘆。
不料,未隔數日,阿碧氣急敗壞的跑來,聲音顫抖的大喊:「受不了!屍骨未寒,又來一個!誰還相信什麼神聖的愛情!」說罷,將那本證明「愛情至上」的圭臬寶典往牆角狠狠扔去!
她是否就此看破,不再執迷,而能跨過情關,不為所困呢?當然沒有。日常閒聊,她不時吐露對吳教授的格外讚美,一提起他,她的眼中泛著莫名喜悅的亮光。儘管表面上她絕不承認,我們知道,應該不只是單純學生欣賞崇拜老師的感情而已。
現在想起來,那幾年,她快言快語的大嗓門之後,一切並不是那麼順利快樂,她的眉宇間總有幾絲飄忽迷茫的感覺。後來,我們都畢業許多年,或教書或上班的各分西東,只有她仍在校園裏晃來盪去,前後八九年了,碩士論文仍然擱淺著,據説換了指導教授,那教授經常出國,論文一直修改未定。或許死心眼的她,另外的大心結在感情歸宿上一直未曾尋得一個答案;尊敬愛慕的多才教授,雖然在校園裏時常可見,到底是遙遠不可攀的夢,那份真情也只能默默的放在心裏。
最後一次聽得與我念同校的我家小妹說,於醉夢溪畔遇到阿碧,已一臉憔悴容,一身皮包骨,不知論文通過否,誰也不敢多問。她要即將赴美的舍妹代為問候遠在千山之外的我。不多久,就傳來她被送入「杜鵑窩」的消息。
唉,傻阿碧,天涯何處無芳草,若為情事而傷心,弱水三千,偏取一瓢飲,豈不是自陷深淵?何必執著死守那塊注定不屬於你的原隰呢?此外,就算學業上一時不如意,也可改走其他路徑,沒什麼好憂愁的。仗著年輕,還怕沒有奮鬥求生的本錢嗎?
一晃數十年彈指而逝,祈禱老天保佑不知身在何處的她,及早踏出了她開闊的腳步,穩健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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