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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8/13 05:57:26瀏覽8656|回應1|推薦54 | |
垂老乃為斷髮民—為厲行斷髮詠洪繻以漢族遺民自居,殖民政府強制臺民斷髮,多數民眾聽從配合,他堅決不合作。日警追查,他繼續躲藏。只能藉寫詩發抒鬱悶和憤慨,陸續寫下〈厲行斷髮散足事感詠〉、〈再為厲行斷髮詠〉、〈逃剪髮感詠〉。依成詩先後分別介紹此三首詩於下:《厲行斷髮散足事感詠》 —洪繻是何世界任戕殘,警吏施威六月寒。 削足妄思求適屨,髡頭謬說慶彈冠。 時無美鬒人人鬝,家有金蓮步步難。 癸女丁男顛倒甚,此間奚事不心酸。*【語譯】 是什麼樣的世界,日本警察怎能任意施暴、殘害!那蠻橫強制剪髮放足的行為,在六月的暑天,令人膽戰心寒。想要把日本的風俗習慣強加到臺灣人民身上,簡直是削足適履!正如以為剃髮就可以做官同樣的荒謬。現在因為剪髮令嚴厲執行,大家紛紛剪髮,看不到多而密的烏黑辮髮。家中的纏足婦女,三寸金蓮行走仍然步步困難。剪髮放足後,成年男女角色身分地位辨識混淆顛倒,怎麼會令人不感到心酸呢?此七言律詩,收入《全臺詩》第拾柒冊。日據初期,尚未嚴格取締臺灣人留清朝辮髮、纏足的舊習,1906-1915年之間,即強迫民眾剪去辮髮。本詩描寫日人強硬管制臺灣人長久的習慣,在酷暑六月天執行,粗暴的行為使臺灣人不寒而慄。其實詩人要表明的是在殖民政府控制下生活的人,失去許多自由,連髮型也要受約束,真是令人難過。最主要的是日本人意圖抹盡臺民屬於漢人的意識思想,同化成為日本人,這才是亡國者的無奈與心酸。《再為厲行斷髮詠》 —洪繻長嘆無天可避秦,中華遠海總蒙塵。本為海島埋頭客,更變伊川被髮人。愧與伍間傖父輩,錯成廿載寓公身。江湖滿地供樗散,不數褌中蟣蝨臣。清廷國力衰微,逼不得已將遠在中國外海的孤島臺灣割讓日本。本是單純的讀書人,想不到遭此變局,臺灣變成倭人的殖民地,要被迫放棄華夏文化傳統,苛政的迫害無處可逃避,只好長聲嘆息!詩人自比前朝遺民,不屑與鄙蠻日人為伍,經過二十年,仍不願認同日本殖民政權,寧可示以無用,避之江湖。至於其他世俗苟且偷安、趨炎附勢之輩,詩人也恥於與之同群。 本詩為七言律詩,收入《全臺詩》第拾柒冊。約作於1915年後,保甲規約脅迫臺灣男性於五年之間,拋棄象徵漢族意識的辮髮。 男性斷髮與否透露對於殖民政權的認可接受程度,初期採取懷柔勸導,繼而半強迫、嚴令多數臺人聽命。除去表面的辮髮,實則將精神意識上的將象徵漢族身份有意抹煞遺忘,更易馴服做順民。詩人硬骨,不肯妥協。以為亡國之民竟連頭髮衣著都不能保留,受盡侮辱,懷念先朝故國的一點情思也要被剝奪,至感悲哀!《逃剪髮感詠》 —洪繻 穆生久懼楚人箝,藏尾藏頭二紀淹。髮短忽驚城旦酷,令輕猶比路灰嚴。山中夏馥緘鬚去,稷下淳于努目瞻。匿跡時將形影問,余顱何術葆鬑鬑。【語譯】楚元王劉交敬重穆生,常設甜酒招待。其子劉戊即位,忘記設甜酒,穆生說:「我該走了!不設甜酒,表示君王不把我看在眼裏。若不離去,我就要遭到殺身之禍了!」同樣情形,時局變遷,我為了逃避剪髮,已經躲了二十四年。 古時,削髮是一種懲罰。今日要強制剪掉辮子、削短頭髮,我驚駭得如同罪犯受罰最重的勞役一般。日本人以為剪髮事小,我覺得剪髮比令我去忍受風吹雨打、服苦勞役,更加殘酷。 東漢陳留人夏馥,受黨錮之禍牽連,躲避追捕,為了不連累親友,剪鬚塗炭,隱姓埋名,遁入山中,一直到死。戰國時齊國淳于越博士,直言強諫秦始皇應師法古人,阻止焚書坑儒,堅持貫徹,最後捨身取義。當躲藏閃避追查時,別人常問我有什麽方法維持留髮到現在?〈逃剪髮感詠〉為七言律詩,收入《全臺詩》第拾柒冊。描寫自己為了維護法統,逃避剪髮,躲躲藏藏二十四年。據此推算,應作於1919年。詩中以穆生、淳于越、夏馥遭遇為例,説明他們因某些舉措而遭禍,深知自身處境,避禍是最終之策。洪棄生明知日本警察遲早會來找麻煩,堅持理念的結果便是如此,但從無更改決定之意。五十歲那年,洪棄生被日本人強制剪去髮尾,他激動無比,作一首長詩〈痛斷髮〉以明其志,嘆生不逢時,逃脫無門。有句云「我生跼蹐何不辰,垂老乃為斷髮民!披髮欲向中華去,海天水黑波粼粼。...吾將搔首問蒼旻!」臨老被逼斷髮,滿腹不平,無處可躲。海天遼闊,黑水阻隔,難奔中華,只有無語問蒼天。又寫〈蓄髮詩〉,蓄髮不輟,足見詩人對於眼前所謂的新政府或新文明,不屑一顧、不肯屈服的堅強意志力和行動力。 或許有人說,頭髮衣服,小事而已,何必爭辯計較,何必苦苦堅持!殊不知,特殊的精神意義超乎物質的表象,例如國旗的象徵並不止於它的材質是粗布還是絲綢或是紙張,而在於公認被大衆賦予的是形而上的價值,愛護國旗代表愛國。同理,保持某種樣式的頭髮衣服也具有如此的寄托意義。為了表示認定維護個人、國家民族的尊嚴,堅決不改髮服,那就是割臺之役時,與丘逢甲、許肇清等倡議抗戰,擔任中路籌餉局委員,事敗後潛歸鹿港,即杜門不與世事的洪棄生,退而求其次,在有生之年不願放棄消極抗日的一種方式。 斷髮剪辮,應無皮肉切割之痛,然而當它被迫成為語言、文化、國籍轉換的一種手段與表徵時,那種刺骨苦痛是心靈劇烈撕扯的長期凌遲。洪棄生詩裏「髮短忽驚城旦酷」、「長嘆無天可避秦」一再出現如此感覺。 即使不是詩人的吳文星也說:「在要剃髮當兒,我們一家都哭了。跪在祖先神位前痛哭流涕,懺悔子孫不肖,未能盡節,令日剃頭受日本教育,權作日本國民,但願將來逐出了日本鬼子,再留髮以報祖宗之靈。跪拜後,仍跪著候剪。母親不忍下手」,於是為他剪辮的父親「勇敢,橫著心腸」使勁一剪,「我感覺腦袋一輕,知道頭髮已離頭,哇地一聲哭了,如喪考妣地哭得很慘,父親好像殺了人,茫然自失,揮淚走出外面。」 (見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集刊乙種之16, 1986, 99,記載『日據時期台灣的放足斷髮運動』)果真將剃髮當作背叛先祖的罪過,愧疚自責。記錄那種認真嚴肅的心理變化,多麼真切! 再比較王采甫參加瀛桃二社聯吟大會所寫之詩〈時俗尚新製感賦〉以半開玩笑的輕鬆態度看待此事,究竟是洪棄生之輩太死心眼、不知變通,還是王采甫、洪以南之流忘祖親日呢?時俗尚新製感賦 —王采甫 歐風天鼓向東來,廿載曾吟頭髮哀。際此大同機已到,何須顧惜又遲迴。(其二)數年思欲附文明,未得父俞不敢行。何幸椿堂親下剪,毀傷差慰老人情。(其三)不留辮髮異諸朋,一樣光頭美共稱。好似無遮開大會,翩翩列坐盡詩僧。(其四)瀛社風流斷髮行,予為殿後久言明。諸公此日都無恙,祝○ 何妨為一賡。(其八)意指西風東漸,世界大同時機來臨,不必猶豫遲疑。多年來早有意剪辨易服、趨附文明,惟未得父命,不敢妄行。此時由父操刀剃髮,不可謂不孝。不留辮髮,似乎與他人不同,其實我已是瀛社最後一批剪髮的人。大家一樣的光頭,詩社聯吟大會上的詩人排排坐,看來像是佛教法會現場。詩前特別明言「以博一笑,惟大方家諒之」。 王采甫1915年作此七言絕句組詩之時,日本殖民政府已將「斷辮髮」列為「保甲規約」項目,強制執行。日據之初,臺灣古典詩人多採不合作態度,直到不得不剪髮為止。臺北瀛社(1909)成立,社長洪以南主張西化、剪髮、放足,被冠上「親日」標籤,其實或許是嚮往「現代文明」、又畏懼日警盯梢治罪。王采甫聲明自己剪辮在詩社裡是殿後,熬到最後一刻,正逢清廷覆亡、民國成立,髮服象徵意義改變。比起洪以南,「忍功」較多吧! 至於如洪棄生那般數十年來都特立獨行、以其如椽之筆寫下社會百態、天災人禍、民生疾苦,留下足稱全臺之冠的豐富篇章,成就「臺灣詩史」之譽,還真是絕無僅有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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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