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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16 17:37:22瀏覽385|回應2|推薦6 | |
年前回娘家,照例要翻箱倒櫃,看看有甚麼該打理,該出清的。 翻撿到放鐵錘釘子鑽子的工具櫃里,看見一個牛皮公文袋,沈甸甸的。拉開口袋一看,竟然是我小時候的馬尾。 是上初中前,按台灣中學“發禁”規定,一刀剪下來的。 留了十多年的馬尾,在耳朵邊比劃比劃,竟然長過膝蓋,直逼腳踝。 我嚷嚷起來,“怎麼把我的長頭跟鐵錘放在一起啊?” 阿母說,“拿走,拿走。沒人要你的東西。” 翻弄了好大一會兒,我又把它放會了鐵錘邊,留在娘家。 麻花辮的對手 那時候,我不滿六歲,小學一年級。轉學,到鎮上的文山國民小學就讀。遇上生平第一個“對手”,李媛。 李媛是個“外省小姐”。與我同年,芳齡六歲。以她可愛多變的麻花辮稱霸文山國小。 60年代的南台灣,絕對的農村景象。那物資缺乏的年代,除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外省太太”,誰會有“那款美國時間”,給小孩扎麻花辮?李媛就有這樣變化無窮的麻花辮子。有時別上一朵珠花,有時一塊花布條。 大地一片烈日烘烤,四處含羞草刺人小腿。 放眼四處鳳梨田,芭樂園,香蕉地,李媛卻每天穿著雪白的襪子,帶著削得尖尖的鉛筆到學校來。她會唱張小燕電影里的歌,會跳《七仙女》古裝舞,會說二十四孝孔融讓梨的故事。 還會在風琴上按出多勒米發叟的音符!她是我們文山國小,唯一上過幼稚園的人。幼稚園就在我們小鎮聖母天主教會旁邊,裡面有外國修女發亮晶晶灑金粉的卡片給小孩。 李媛的父母都是三軍藝工大隊的資深隊員,編舞唱戲樣樣來得。 她家住在黃埔一村,一個日式走廊的盡頭,屋後有個大院子,院子里種著芭樂樹、雞冠花和夾竹桃。 我轉學到文山國小的第一天開始,老師把我介紹給全班同學:“小朋友們,這學期,我們班上多了一個長頭髮的同學。“ 這時,教室里響起一陣雞貓怪叫。光著腳丫的章夏寶,臉皮三寸厚的賀海泉,還有那愛打架的何聰明… “喂,李媛,外省千金小姐萬金油。新同學的頭髮,比你長哦!“ 李媛翻出眼白,在章夏寶慶賀海泉何聰明諸人的臉上狠瞪一通,最後停在我的臉上。 我聽見李媛鼻子里無聲地“哼“了一聲。 從那一刻起,李媛和我,就成了“對手“。
男生女生 我們班的男同學個個善良而勇猛。他們表示友善的不變法則,是趁我們女生不注意的時後,慢慢從我們身邊走過去,然後猛然狠拽我們的裙角,或者頭髮。 拽得我腦袋瓜子往後一仰,差點兒沒把頭殼甩掉。 李媛和我就在這種危機四伏的環境里,護守著我們各自的馬尾、麻花鞭、公主頭, 在南台灣的炙陽烈日,鳳凰木樹下,一寸一寸地長大。 頭蝨風波
二年級的一天,怪事突然發生了。李媛的麻花辮,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天早上,李媛來到學校,把下巴抬得高高地,提著她每天帶回家保管的那只竹掃把。隔著幾個課桌椅,她手一揮,很跩地把掃帚隔空仍到教室後面的工具收藏區。 喧鬧中,李媛像蔣夫人那樣站定了。先把雪白的襪子擺成丁字腳,拿眼睛朝全部小朋友巡邏一圈,然後用演講比賽那種抑揚頓挫的聲音宣佈:“各位同學,你們大概不知道,現在,很多小學生的頭上,都有頭蝨。要是,一個不長頭蝨的小朋友,跟另外一個長頭蝨的小朋友,成了好朋友,每天把頭靠在一起的話,那麼,你們知道會發生甚麼事嗎?“ 李媛停下來,巡邏大家的眼睛。 她說,“那些頭蝨,會像排隊過河那樣,一個一個跳到沒有頭蝨的小朋友頭上。” 李媛停頓一下,調換了丁字腳的左右順序,目光再次朝大家做第三次巡邏。繼續說道:“頭蝨,特別喜歡住在長頭髮里。 因為,那是安家的好所在。 別看頭蝨小小的,但是很愛下蛋。一下就是數百數千個,一個個白色晶亮,掛在頭髮上,像剝了皮的龍眼一樣。 非用兩片手指甲用力對壓,它才會劈阿一聲碎裂。如果沒有及時讓它劈阿碎裂死掉,等到頭蝨蛋孵成了小頭蝨,小頭蝨再聲下幾百幾千個頭蝨蛋,那麼,這樣下去,最後,終於有一天,這個小朋友的頭皮就會自動‘無蛋生產’。 小蝨子一個個自動從頭皮上生出來,根本不用下蛋。到那時候,這個小朋友整個頭顱,整個人,就會變成頭蝨的基地。“ 頭蝨的基地!這頭蝨生產的新聞真是聞所未聞,太具震撼力了。 簡直跟《怪醫秦博士》里,隨時從牆壁上、地上、水龍頭裡無聲冒出來的白色怪物一樣可怕。 李媛報告完這段驚悚的新聞,目光直勾勾地盯上了我的臉。全體同學也隨著她,把目光直勾勾地都看向我。 我把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快快地做了一個全盤的估算:李媛媽媽是外省太太,她認識字,會看報紙。這新聞,一定是李媛的媽媽從報紙上看來的。或者是幼稚園的修女告訴她的。李媛的媽媽已經作了萬全的準備:把李媛的麻花辮剪了,讓頭蝨沒有藏身之處。 而,我那從未上過學,目不識丁的阿母,卻還蒙在鼓裡。天助自助,事不宜遲。 我二話不說,背上書包戴上帽子,衝出教室,一路跑步回家。一路上,地上的牛糞變得特別多,鳳梨牛在路面灑下的鳳梨汁變得特別粘膩,太陽也格外炙熱。可這都阻擋不了我飛快的腳步。 我飛奔到家,一把推開木板門,把這驚天動地的消息,大聲報告給告坐在縫衣機前的阿母。 阿母邊聽邊格格發笑,說:“都是亂講的啦。哪有這種事!“ 阿母說,頭蝨是常見的,雖然會咬人頭皮,但是只要:第一,常洗頭,保持乾淨, 就不會有問題。第二: 外婆家的算命瞎子說了,我命中要留長髮。這是在外婆家張王爺廟里說好了的,不能反悔。否則閻羅王會立刻派小鬼來把我的魂勾了去。第三,阿母還沒生我以前,就想好了。要是生了女兒,一定要給她留長頭髮,讓她美美的。因此,我的頭髮是娘胎里帶來的,出生以來,從來沒有剪過。非到上中學,是不會剪的。 阿母一邊踩縫衣機,一邊開導我:“小阿姨頭髮也很長啊,怎麼從來沒有頭蝨。她們亂講啦!” 情況似乎是:阿母不相信報紙,也不相信修女。這意味著: 我只有兩條路可走? 第一,背叛和張王爺廟里神明的約定,把頭髮剪掉,讓閻王殿的小鬼來把我帶走。 二,堅持不剪頭髮,讓蝨子在我的頭上安家,讓小蝨子一代一代,一個一個,一天又一天,從我的頭皮上長出來,把我變成蝨子的活動基地。 我為自己悲慘的命運,放聲大哭。 阿母見我哭得滿頭大汗,嘆了口氣說,“黑的也會讓你們說成白的!真正沒法度。” 阿母放下手上的針線活兒,把我放在騎單後座,冒著大太陽到衛生所去。 衛生局小姐聽了我的訴說,發給我一包頭蝨藥,通情達理地說:“小朋友,只要讓妳媽媽把藥水整頭長頭髮都塗滿了,用大毛巾包上,二十四小時之後,頭蝨就會全數被消滅掉。 妳就不會變成頭蝨的活動基地了。” 阿母用父親部隊的草綠色野戰毛巾,給我包了一個巨大的蒙古頭,把我帶回學校,繼續上課。 章夏寶看見我回來了, 隔著窗子喊:「頭蝨基地來了! 大家逃命啊。」
髮禁 那時我們上中學,有“髮禁“。 男生一律“三分頭”,頂上薄薄三分草。女生則一律剪成耳上一公分的馬桶蓋,人稱“西瓜頭”。 十一歲那年,我要上中學了。 阿母到張王爺廟報告,取得張王爺一紙許可令,一刀剪掉我養了十一年的馬尾。那時,我的頭髮與小腿肚齊,快碰到腳踝了。 剪了頭髮,腦後一陣輕快。 從來沒想過,頭髮也是有重量的。 李媛和我,多半的時候,還是很好的。 聽說李媛長大以後,嫁給了台北的生意人,開了旅行社,帶大陸遊客看台灣。 《一點一橫長》,麥田,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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