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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摩詰經》講記(維摩詰的花雨滿天) 南懷瑾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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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摩詰經》講記 第06品 不思議
6.01 不思議品第六

【爾時捨利弗,見此室中無有床座。作是念:斯諸菩薩、大弟子眾當於何坐?長者維摩詰知其意,語捨利弗言:雲何?仁者為法來耶?求床座耶?捨利弗言:我為法來,非為床座。維摩詰言:唯!捨利弗!夫求法者,不貪軀命,何況床座。夫求法者,非有色受想行識之求,非有界入之求,非有慾色無色之求。唯!捨利弗!夫求法者,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眾求。夫求法者,無見苦求,無斷集求,無造盡證修道之求。所以者何?法無戲論。若言我當見苦、斷集、證滅、修道,是則戲論,非求法也。唯!捨利弗!法名寂滅,若行生滅,是求生滅,非求法也。法名無染,若染於法,乃至涅槃,是則染著,非求法也。法無行處,若行於法,是則行處,非求法也。法無取捨,若取捨法,是則取捨,非求法也。法無處所,若著處所,是則著處,非求法也。法名無相,若隨相識,是則求相,非求法也。法不可住,若住於法,是則住法,非求法也。法不可見聞覺知,若行見聞覺知,是則見聞覺知,非求法也。法名無為,若行有為,是求有為,非求法也。是故捨利弗,若求法者,於一切法應無所求。說是語時,五百天子,於諸法中得法眼淨。】

【爾時長者維摩詰問文殊師利:仁者遊於無量千萬億阿僧祇國,何等佛土,有好上妙功德成就師子之座?文殊師利言:居士!東方度三十六恆河沙國,有世界名須彌相,其佛號須彌燈王,今現在。彼佛身長八萬四千由旬,其師子座,高八萬四千由旬,嚴飾第一。於是長者維摩詰現神通力,實時彼佛,遣三萬二千師子座,高廣嚴淨,來入維摩詰室,諸菩薩、大弟子、釋、梵、四天王等,昔所未見!其室廣博,悉皆包容三萬二千師子之座,無所妨礙,於毗耶離城,及閻浮提四天下,亦不迫迮,悉見如故。】

【爾時維摩詰語文殊師利:就師子座,與諸菩薩上人俱坐,當自立身如彼座像。其得神通菩薩,即自變形為四萬二千由旬,坐師子座。諸新發意菩薩及大弟子,皆不能升。】

【爾時,維摩詰語捨利弗:就師子座。捨利弗言:居士!此座高廣,吾不能升。維摩詰言:唯!捨利弗!為須彌燈王如來作禮,乃可得坐。於是新發意菩薩及大弟子,即為須彌燈王如來作禮,便得坐師子座。捨利弗言:居士,未曾有也。如是小室,乃容受此高廣之座,於毗耶離城,無所妨礙。又於閻浮提聚落城邑,及四天下諸天龍王鬼神宮殿,亦不迫迮。維摩詰言:唯!捨利弗!諸佛菩薩,有解脫名不可思議。若菩薩住是解脫者,以須彌之高廣內芥子中,無所增減,須彌山王本相如故。而四天王忉利諸天,不覺不知己之所入,唯應度者,乃見須彌入芥子中,是名不可思議解脫法門。又以四大海水入一毛孔,不嬈魚鱉黿鼉水性之屬,而彼大海本相如故,諸龍鬼神阿修羅等,不覺不知己之所入,於此眾生亦無所嬈。又捨利弗,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斷取三千大千世界,如陶家輪,著右掌中,擲過恆沙世界之外,其中眾生,不覺不知己之所往。又複還置本處,都不使人有往來想,而此世界本相如故。又捨利弗,或有眾生樂久住世而可度者,菩薩即演七日以為一劫,令彼眾生謂之一劫。或有眾生不樂久住而可度者,菩薩即促一劫以為七日,令彼眾生謂之七日。又捨利弗,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以一切佛土嚴飾之事,集在一國,示於眾生。又菩薩以一切佛土眾生,置之右掌,飛到十方遍示一切,而不動本處。又捨利弗,十方眾生供養諸佛之具,菩薩於一毛孔,皆令得見。又十方國土所有日月星宿,於一毛孔,普使見之。又捨利弗,十方世界所有諸風,菩薩悉能吸著口中,而身無損,外諸樹木,亦不摧摺。又十方世界劫盡燒時,以一切火內於腹中,火事如故,而不為害。又於下方過恆河沙等諸佛世界,取一佛土,舉著上方,過恆河沙無數世界,如持針鋒,舉一棗葉,而無所嬈。又捨利弗,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能以神通現作佛身,或現辟支佛身,或現聲聞身,或現帝釋身,或現梵王身,或現世主身,或現轉輪聖王身。又十方世界所有眾聲,上中下音,皆能變之,令作佛聲,演出無常苦空無我之音,及十方諸佛所說種種之法,皆於其中,普令得聞。捨利弗!我今略說菩薩不可思議解脫之力,若廣說者,窮劫不盡。是時大迦葉,聞說菩薩不可思議解脫法門,歎未曾有。謂捨利弗:譬如有人,於盲者前現眾色像,非彼所見。一切聲聞,聞是不可思議解脫法門,不能解了,為若此也。智者聞是,其誰不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我等何為永絕其根?於此大乘,已如敗種,一切聲聞,聞是不可思議解脫法門,皆應號泣,聲震三千大千世界。一切菩薩,應大欣慶,頂受此法。若有菩薩信解不可思議解脫法門者,一切魔眾無如之何。大迦葉說此語時,三萬二千天子,皆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

【爾時,維摩詰語大迦葉:仁者!十方無量阿僧祗世界中作魔王者,多是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以方便力故,教化眾生,現作魔王。又迦葉,十方無量菩薩,或有人從乞手足耳鼻、頭目髓腦、血肉皮骨、聚落城邑、妻子奴婢、象馬車乘、金銀瑠璃、硨磲碼碯、珊瑚琥珀、真珠珂貝、衣服飲食,如此乞者,多是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以方便力而往試之,令其堅固。所以者何?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有威德力,故行逼迫,示諸眾生,如是難事,凡夫下劣,無有力勢,不能如是逼迫菩薩。譬如龍象蹴踏,非驢所堪,是名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智慧方便之門。】

(以上為原文。)

現在開始講〈不思議品〉。我們研究佛法的人,隨時都會講到「不可思議」這個用語,大家千萬要注意,「不可」是邏輯,講方法,佛法是不可以用思想去討論它、研究它的,方法上是「不可」。但是一般人往往理解成「不能」去思議,佛可沒說過不能思議,所以你們青年同學不要誤解了。佛法是不可以用普通的思想學問去討論、研究所能懂的,硬是要用修持實證來的。

「爾時捨利弗,見此室中無有床座。作是念:斯諸菩薩、大弟子眾,當於何坐?長者維摩詰知其意,語捨利弗言:雲何?仁者為法來耶?為床座耶?捨利弗言:我為法來,非為床座。」維摩居士和捨利弗剛才的對話告一段落,八千天子發了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這個時候捨利弗眼睛嚮週圍一轉,發現維摩居士的房間空空的,沒有座位,腦子裡想:這麼多大菩薩來了(當時像觀音菩薩、得大勢菩薩、彌勒菩薩都來了,不過在這兒都沒有講話),同一群弟子要坐在哪兒呢?

你們還記得跟著文殊菩薩去的有多少人嗎?答不出來就是不用心,這是基本的,翻回去看。房間只有一丈見方,後來唐代出使天竺的王玄策到毗捨離,經過此室,用笏闆量過,止有十笏,所以稱「方丈室」。玄奘法師的傳記有記載,他親自到維摩居士的這個房間。

捨利弗剛一想,維摩居士有他心通,立刻就知道了,於是他問道:喂!捨利弗,你是為求法來的,還是為座位來的?

在此,我順便跟你們談個八關齋戒律的問題。你們居士可以聽,因為我是居士也可以講,進一步就不能談了。沙彌戒是不準坐高廣大床的,為了這一條戒,我發現好多年輕人實在很可憐,有個年輕同學因此在地闆睡了兩年,因為他認為高的床寬的床不能睡。我可以負責任告訴大家,講錯了願下地獄,下二十一層,永不翻身。如果我講對了,那麼很多人就錯了,害死人了。制定這一條戒律,是要初學佛的弟子先學會謙虛,不準坐高廣大床,意思是不準坐上位!文字要搞清楚,床在中國古代就有,我家鄉老祖母的床比一個房間還大。床是由西域來的,椅子原來叫床。中國原來沒有椅子的,秦漢時人都是席地而坐,到了魏晉才由西域傳入椅子,那時叫作胡床。高廣大床是地位很高的人、領導人坐的,那個床又高又寬。胡床又有個名字叫腳床,床腳可以摺攏起來的。打坐的叫繩床,草繩編的,可以摺起來帶出去,佛圖澄禪師就經常坐在繩床上打坐。所以這戒律是要沙彌學謙虛,並不是說不能睡床鋪。為了這件事,許多年輕人不敢睡床,怕犯戒,弄塊窄窄的木闆鋪在地上睡,連翻身都不行。

現在念了《維摩詰經》應該明白了,捨利弗想的床座指的是椅子,否則那個方丈的房間,豈不又要擺椅子又要擺床的。不要搞錯了!我特別提出這一件事。

捨利弗答複說:我是來求法的,不是為了坐好椅子來的。大家學佛都是為了求法,有的人拚命學個法,像咒子、手印、功夫等。古今中外學法,一開始多半是學打坐,也有點竅,教你守住的,都算是傳法。各地方傳法是大事一件,有第三人在還不傳,有的要發毒誓不準外洩,否則天打雷劈。像我這樣隨便指出穴竅位置可不得了,所以每逢打雷我就有點怕(眾笑)。佛教中藏密要求法也是不得了的事,我和已涅槃的章嘉活佛、甘珠活佛,過去常有往來,和他們說笑,說學密宗是富貴法。比如學個咒子,第一要磕頭如搗蒜,這個很平常。然後要獻哈達,這是古法。哈達都是綢子作的,拿到了也不知道如何處理,當褲腰帶太寬,當圍巾太薄。能當上活佛的,收到的哈達就堆積如山。

當年我在杭州讀書,年紀還小,班禪活佛來到了靈隱寺,依密宗規矩他先頂禮佛像,三拜後,起身右繞一圈,頭還碰一下佛壇,表示碰到佛足了。然後他就要獻哈達,因為佛像非常高,他就玩了個把戲。只見他從懷中拿出一條黃色哈達,很長的,輕輕用手一送,哈達就飄上去,掛在佛像脖子上了。這一下子,當天皈依的人不計其數,活佛就活了。這是什麼道理呢?就值得一參了。若是氣功,這功夫也了不起的。這是我當年擠到人群最前面,親眼看到的,絕不是靠機械作用,當時看到的人很多。這是講到哈達,想起這一件往事。再說求個法,在獻了哈達之後還要供養,供養不是十塊二十塊錢,都是很重的,要依你的經濟能力表示你的誠意。所以我說學密宗是富貴法,假使要學遍密宗的法,可以說不管你有多少財產,也會學光的。

講了半天的廢話,回頭講求法。究竟什麼是法?這是個重大問題。大家都想求個法,好像求到了就可以立地成佛、立地成仙。現在《維摩詰經》在這裡指示我們,什麼是真正的法。法在哪裡?就在你自己那兒。現在法在哪裡?就在《維摩詰經》上。上卷講到皈依佛,如何是佛的淨土,中卷(第五品─第九品)講皈依法,如何求法。

有些話我經常在重複,有時會岔開很遠,原因是四個字:語重心長。話是囉嗦,有時刺激了人。我的用心是愛護青年同學們,希望能續佛法慧命,續中國文化慧命。你們年輕同學一定要先把中文弄好,中文學不好,自己祖先傳下來的法寶你就打不開。佛經就是法寶,我們這裡好幾部大藏經,不知有多少寶在裡頭,誰去求了?只有書蟲在求。這你不求,偏要嚮外求。《維摩詰經》文字翻得太好了,文學的境界好,你不要輕易地就看過去了。


6.02 如何求法

「維摩詰言:唯!捨利弗!夫求法者,不貪軀命,何況床座。」維摩居士說:喂!捨利弗!真要求法的,連自己身體性命都可以不要,你還問椅子在哪裡!二祖神光嚮達摩祖師求法時,把手臂都割下來了,達摩要他手臂幹什麼?這是二祖表示自己的誌氣,為了供養佛法僧,沒有別的可供養,不惜軀命供養。你們讀密宗密勒日巴祖師的傳記,他是宋元之間的人物,他的出家修行多苦啊!十幾年住山洞沒飯吃,比佛祖六年雪山修行還要苦,一身長出綠毛來。衣服也沒得穿,後來總算他未婚妻和自己妹妹,為他化緣得了一些布,才做了個衣套來覆體。師父要他獨立蓋棟房子來供養,他費了幾年時間挑土石蓋起房子,師父又叫他拆掉重蓋,還不準別人幫他。拆了又蓋、蓋了又拆,毫無怨言,為法忘軀。學密宗的人都以他為標榜,但是有幾個人真做到像他一樣?他為求法受到莫名其妙的磨練,但是從未反悔。

看到《維摩諸經》這句「不貪軀命」就要往這裡想。可是我們學佛學打坐的,哪個不想求長生不老?又想通奇經八脈、頭上放光。十個來的人有五雙是為了身體而學佛,都在身體這四大上做功夫,沒有一個是「不貪軀命」的。還有的人來嚮我發牢騷,他學佛二三十年怎麼還生這種病,好像我該為此負責似的,我只好說我還沒見過一個不死的人。所以《維摩諸經》還是沒看懂嘛!真為學佛法,求個心地法門,能知道心地法門不在身上、不在健康長壽上、不在內外中間,能不貪軀命的,這個世界上還真不多。

對佛法的認識,首先一定要正確,所以禪宗講見地。溈山禪師告訴仰山兩句重要的話:「祇貴子眼正,不說子行履。」眼正是講見地,就是觀念要正確,行履是功夫。如果觀念不正確,你的功夫做得再好他沒用。只在身上做功夫,這個肉體是有生老病死的,會過去的,不是佛法。如果見地對了,行履也有,這個肉體雖然會過去的,但是比較少病少惱。要想做到無病不死,是要有特別法門的,但是連佛自己都不肯去做。所以佛與佛相見,還要互問「少病少惱否,眾生易度否」。你們年輕法師學了這一句,將來彼此寫信也可以用上,可是不要講「信徒」易度否,那是神權用語,佛教用的是「信眾」,眾生平等,順便一提。

「夫求法者,非有色受想行識之求。」色受想行識是五蘊,我們都知道的。簡單地為新來的同學講一下:色法包括物質、生理方面,四大都是色法。受,是感覺方面,身體和心理有感覺謂之受。想,是心理的思想。行,包括了肉體與心理內在的思想,還包括外在的空間和時間,行是一種動轉,宇宙萬象隨時在動,分秒不停。打坐雖然入定了,心臟還會跳,血液在循環,就是行陰沒有停,到三禪以上氣住脈停了,行陰還不能真算停止,只是暫時用自己的功力把它切斷而已。這就要瞭解唯識的二十四種心不相應行法,那是意誌控制不住的。換言之,生命的原動力是行陰。識,八識都屬於識的範圍,這裡有專門的課程研究《成唯識論》,現在不多解釋了。所謂五蘊,包括了生理與心理,包括知覺與感覺,這樣講你就比較容易懂了。五蘊,是五個區分,代表了生命的身心全體。

維摩居士說,真正想求法的人,不在色受想行識上面去求,也就是說,不在身心上去求法,剛才也說「不貪軀命」。

「非有界入之求」,「界」是佛學名辭,共有十八界,眼耳鼻舌身意,是生理的各種機能的六根,色聲香味觸法,是外在與生理機能相對的六塵,六根與六塵中間有界限嗎?沒有的,眼睛看著手錶,馬上就看見了。眼睛與手錶之間真沒有界限嗎?絕對有的,用中文說是「間不容發」,連根頭發那麼細微的距離都談不上,研究物理的人就知道,這中間是有界限的,所以佛法定十八界不是偶然的,不是為了理論上的差別,是有實際上、科學性的差別。所以,六根六塵、加上中間的界限,共有十八界。這個界限中又有個秘密,佛法為什麼說有十八層地獄?這個屬於數理哲學的範圍,與易經的數也有關聯,佛法說的各種名辭數目,七覺支、八正道等,這數目字都不是亂定的,其中有最高深的道理,因此學過數理哲學的人,學起佛法就很容易。

「入」是十二根,眼耳鼻舌身意和色聲香味觸法,六塵有時又叫六入,但六塵和六入又不一樣,古代大師翻譯時非常痛苦,用盡心機,不過用六塵比較文學化,用六入則科學化。你看著手錶,究竟是手錶進入眼神經視線,還是眼神經視線到手錶這兒?這是個問題。學科學的人要這麼問,學佛的人要參就得這麼參。是手錶在放它形象的光,進入我的視覺,然後視覺神經到腦,因此才瞭解到有手錶嗎?還是眼神經放射視覺到手錶,才覺知到手錶?有人可能覺得,這麼參太囉嗦,看見就看見了嘛!但是真學佛的人,應該要在這裡參究。翻譯成六入就有根塵進入的作用。

鳩摩羅什法師的翻譯真好,這裡六個字概括了十八界六根六塵,我們表面對佛學名辭熟練,一看就懂。但是假定把《維摩詰經》翻成英文還是這樣翻的話,是絕對不通的,將來一定會有用外文翻譯中文佛典的,現在也有些人在做,都很粗淺。我們看漢朝、南北朝初期翻成中文的佛典,有些都不通的。後來一次又一次的改革,到了唐朝,玄奘法師還要重翻,精益求精。所以現在中文翻成英文的佛經,都很有問題。

還有你們要注意,《漢英佛學大辭典》的很多名辭翻譯是不通的,你們青年同學只會用《漢英佛學大辭典》翻譯英文,是你們不好好讀書。《漢英佛學大辭典》的作者自己在序言中講,他是在創作,把佛法名辭根據梵文翻成英文,不能算數,希望後來有人能利用並加以修改。可是幾十年過去了,也不見有後起之秀發這個大願,真正去編一本英漢或漢英的佛學字典。佛教界天天講要做功德,這是佛教文化的大事業啊!哪個來做?你看一本普通的《漢英字典》,修改再修改了多少次,可是佛教界這一本書,幾十年沒有人動過。

我可以預言,三、五十年之後,是大翻佛經的時代,如果照鳩摩羅什法師的中文直翻成外文是不行的,愈翻愈不懂。梵文同西方文字一樣,一句一句非常囉嗦,到了鳩摩羅什法師,曉得中國民族文化怕繁瑣,就濃縮成一句話帶過去了。一部《大般若經》六百卷,非常長,其實濃縮成中文二卷也夠了,可是玄裝法師不敢濃縮,就成了六百卷。

「非有慾色無色之求。」慾界、色界、無色界合共三界,不在三界裡頭求法。

根據維摩居士告訴捨利弗,所謂真正求法,不在色上求,你們打坐看到光,不要覺得有什麼,光也是色,同佛法不相幹,是你用功經過的境界。記住《楞嚴經》的話:「不作聖心,名善境界」。碰到好的境界,不要認為自己進步了,得道了,這才是好事、才是進步。「若作聖解,即受群邪」,如果看到光、氣脈動了、或者見到佛菩薩現前,自以為了不起,那就叫走火入魔了。為什麼抓住境界就是魔道呢?《金剛經》上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有所住即受群邪,即入魔障。

所以真正佛法,不在色上求,不在受上求。今天有位外國同學打電話來,問題解決不了,氣脈通不過,騎著車子自己人都不見了,就害怕了。我告訴他這是個感受,是一定的過程,中國儒家講變化氣質,不只是理論講講的,是在做功夫上,氣是氣機,質是身體物質,修養好了的人身體硬是會變化,脫胎換骨。道家講就是氣脈變動,到某個階段是會如此。修行用功,膽子不要那麼小嘛!我自已經驗,走在路上忽然走不動了,現在人可能會認為是心臟病發作了,或中風了,我就不管它的,走不動就死在這兒,萬一被車子輾過去都無所謂。有時甚至走著走著,覺得身子倒過來了,頭在下腳在上,我都不理。碰到這情形,我把身體一丟,「不貪軀命」,充其量殉道而死。我就告訴那位外國同學沒有事的,但是這幾天不要騎車子,氣機在夾脊通不過,一定會有這階段的,不稀奇。然後就請他找朱文光,貼兩付膏藥,幫他快一點通。

這些事說明,我們做功夫都被身體感覺困住了,所有修持方法也都在感覺上打滾,這就要注意了。應該照見五蘊皆空,不要搞受陰境界。

我們參禪作功夫,多半是在想陰裡做功夫。密法的各種觀想都是意識境界,在想陰裡。這種路線對不對?不能說不對,理由等一下再討論。

至於行陰就不大容易懂了。舉個例子,有位同學本身是教書的,他一邊學道家,一邊學佛,走無為路線。他喜歡讀《大般若經》,他說有時念著念著就到了一個很好的境界,自己都講不出來,那時他經也不念了,這一舒服真萬緣放下,空靈境界可以維持好幾天。他就怕自己走錯了路。我說這很好,就這麼走下去。這還是行陰境界,不過他不作聖解是對的。

識陰境界更難懂了,非要有很深的禪定功夫,至少要到了初禪以上,慢慢可以討論識陰的問題,我們在此不再詳談。

所以說「非有色受想行識之求」,才是真正在求佛法,我們自我反省一下,有哪一個學佛不是在這五陰裡轉呢?誰能夠跳出五陰?能夠跳出五陰就對了。但是在五陰上求法修行對不對呢?初步是對的,道理何在?好比你要做個桌子,工慾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把木工做好,就要有鋸子、斧頭、釘子這些工具。以修行來講,六根、五陰就是工具,所以從色受想行識入門並沒有錯,但是不要被它們所轉,不要執著這些境界。如果執著在色受想行識的境界,以為這個是佛法,那就錯了。

我們要瞭解《維摩詰經》所講的,是上乘的大乘菩提正道,是證得菩薩道的究竟之論,你初步從色受想行識入手沒有錯,到最後應無所住就對了。

剛才說的「非有界入之求」,是把五陰再分析變成十八界。例如打坐時心中念佛,是在意識界裡修,你作觀想也是在意識界裡,這在密宗叫生起次第,把意識上本沒有的東西使它生起來。好像觀想佛,密宗非常注重形象的佛,或雕塑的、或繪畫的,每個人要有個小壇場(就是道場或佛堂),或稱壇城或曼達拉(曼荼羅、曼陀羅)。打坐時佛像要對著自己眉心位置高度,叫瞪目視佛,若佛像眉尖明珠,看久了慢慢也忘記看了,眼睛也不看了,一切忘了,就是觀佛眉尖的明珠入定。傳這樣的修法已經是不得了的,你們該欠我哈達和供養了,我這麼隨便講出來了,所以我碰到打雷就怕。

講正經的,我的觀念不同,道是天下的公道,法是天下的公法,不屬於我的,只要誠心來學的,我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來磕頭供養那一套。我和許多老喇嘛說,有一天我會把密法全部公開的。他們說要得到我本尊許可才行,就是要有文殊菩薩、佛答應。我說:放心吧!早答應了。佛要度眾生嘛!有什麼秘密呢?為什麼一定要磕頭要供養?但是學人不誠心,也是學不到,學到了也不會修,也等於白學。

總之,觀佛像這個法門是從十八界的眼界來修,必須修得生起次第,意境上生起,無中生有,就是要先把佛像看清楚,影像留住才觀得起來。你說,這不是著相了嗎?顯教說要斷除一切妄想,不錯的,但是在妄想沒有斷除以前,你只好借用妄想。所以一心不亂是加重妄想,怎麼加重呢?把所有的妄想集中在一點上了,他的理論方法是以楔出楔。古代蓋房子不用鐵釘,用的是木釘,叫作楔,要取出先前打入的木釘,就再打入一支木釘,把先前的釘子推擠出來,叫作以楔出楔。我們用功時妄念斷不了,如何清淨呢?只有把所有的妄念集中在一點,叫作係心一緣,把所有的心都放在一點,念佛法門也是這個道理。

以楔出楔還有個比方,麵粉灑散了怎麼收拾?就拿一把麵粉沾濕了,捏成一團,再用這一團去黏散開的麵粉,就可以黏光了。修行的方法也是如此,由係心一緣開始。用這方法去觀想佛像,觀得起來時,在意境上,身心內外就是佛像一尊,在密宗就叫做生起次第的成就。無中生有,由真空生妙有,再由有歸到空。把所有的麵粉黏成了一團,然後把這一團丟掉,一點麵粉也不剩了。從有歸到空,叫圓滿次第。所有的修持方法就是這個原則,沒有第二個原則的,這也就是不二法門了。

所以分析五陰的求法之後,最後的成就不落在十二根塵,不落在眼根,不落在色塵等等之間。好了,這兩句經文我們瞭解了,維摩居士傳的法我們也懂了,可是到達這個程度是學佛法的成就嗎?沒有。有句成語說,修道的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三界是佛家的話,五行是道家的話,這是說修道成仙成佛了。道家講的五行是從物理入手,所以用金木水火土物質來代表,佛家文化從心入手,所以是講色受想行識,道理是一個。離開慾界的邊緣,還要再進一步,跳出色界、無色界。我們學佛的人要隨時反省自己的起心動念,今天去廟上磕頭供養,為自己求福報,這是慾望,還是在慾界中求。做了好事想得善報,這也是慾。因為我修行,來生想要好一點,這是人慾,比做生意還功利。以此求道,何道能成啊!

超越了慾界,在色界中求,或在光明中,或求無念得清淨,一定八萬四千劫,還在無色界,都沒有跳出三界之外。因此說「非有慾、色、無色之求」,你看這經文,你如果要把它翻成外文可不要簡略,不要亂翻。唐朝時有位居士想批註佛經,去見南陽慧忠國師,忠國師嘉許他能發心,然後讓小和尚拿碗水,碗中放七粒米,碗上擺只筷子,問居士知不知道這什麼意思,居士不懂。忠國師就說,連我這老和尚的意思都不懂,你能懂佛的意思嗎?還想批註佛經?

「唯!捨利弗?」,這裡維摩居士再起一段話。他為什麼要再叫一次捨利弗呢?在古文作文時,這一句話會被先生用紅筆給你杠掉的,你重複了。這要瞭解佛經是對話錄,這是表情,是個層次,是個階段。如果是電影,維摩居士講到這兒,會看一下捨利弗,看他懂了沒有,然後說:唯!捨利弗,我再告訴你。

「夫求法者,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眾求。」上面說真正佛法不在五陰中、不在十八界中、也不在三界中求。再進一步說,也不在佛、法、僧三寶。這裡要注意這個「著」字,是黏著的意思。「眾」是指僧伽、僧眾,也可以是單一個僧,一個比丘就可以代表古往今來一切十方三世聖賢僧。真正的求法,執著佛、執著法、執著僧也錯了。但是你不要讀了這一句,就不皈依三寶了,那是妄語,你沒有到這個境界。這裡講的是上乘的不二法門,真正的解脫道。

「夫求法者,無見苦求,無斷集求,無造盡證修道之求。」這是講也不著於苦集滅道,聲聞眾的四諦法門。很多人說因為看通了人生皆苦,所以出家學佛,這是見苦而求道,換句話說是在逃避,覺得世間太苦,所以要出家離苦得樂。前面一句要你不「著」求,這一句換了一個字,要無「見」苦求,無「斷」集求,無「造」盡證修道之求。

所以叫你們文字不要馬虎過去了,《維摩詰經》最容易看懂,最容易馬虎。一般人發心修道是見苦、怕苦而求,大乘菩薩無見苦也不求樂。

苦與不苦很難講的,推開佛學,我講個哲學的道理。我在學校裡講比較宗教的研究,說到所有的宗教哲學,對人生的看法都是悲觀的,認為世界是淒慘的,該厭惡的。他們都站在日落西山的觀點看世界、看人生,天要黑了,悲慘呀!不管回教、道教、基督教都如此。所以就來兜攬生意了,好像旅館的人站在門口拉客人,宣揚自己旅館可以收容人,設備好,專管死人的事,不要怕死。中國文化不然,它不看日落西山,看日出東方,生生不已。宗教家是站在殯儀館門口的,中國文化是站在婦產科門口的,哈!又生出來一個了,生生不已,生死是晝夜的兩頭。

那麼,宗教與哲學思想為何如此呢?從大乘佛法來看,宗教與哲學思想,是落在小乘的苦集滅道範圍裡。所以,真正佛法是「無見苦求」,見是觀點。像《華嚴經》看這世界,是沒有苦集滅道的,永遠是至真至善至美的一真法界。

「無斷集求」,斷惑證真是小乘境界。大家打坐最苦惱的是,妄想雜念斷不掉,都以為能把妄想雜念完全切斷,斷惑證真就悟道了。無斷集求是不去追求,就沒有無明煩惱了,這裡為什麼說不要去斷它呢?妄念如同李白的兩句詩:「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真是千古名詩。同樣道理,你想斷去妄念得清淨,那斷去之念就是大煩惱,因此告訴你「無斷集求」。

「無造盡證修道之求」,「造」依古書的讀法如「超」,這句話是要你,不要以為斷盡一切無明煩惱就證得道了,那是小乘的法門。譬如永嘉大師的話「了即業障本來空,末了先須償宿債」,這是永嘉大師的真話,大小乘都一樣,人生都是來還例債的,還完了就好了,像對兒女的債,就乖乖地去還吧!

這是維摩居士的第二段話,他說:哩!捨利弗,真正的求法,不著佛法僧三寶去求,不著於苦集滅道而求。然後他自問自答:

「所以者何?法無戲論。」為什麼如此?真正的佛法沒有「戲論」。怎麼叫戲論?中文的「戲」字本來有兩個,看電影、看唱戲的戲字,用的是虛字邊加個戈字,表示是虛假的。現在通用這個「戲」字,是小孩子在玩的遊戲,是玩耍的。佛法講戲論,是指小孩子開玩笑的話,玩笑的話不是實際的。什麼是戲論?佛法的「空」「有」,主張空是真正的佛法,這就是戲論:講有,一定要修到什麼果,都是有為法,也是戲論。「非空」「非有」還是戲論,非空就是「有」嘛!非有又是「空」嘛!都是文字遊戲。

所以清朝的大思想家顧亭林就說,佛經像是一桶水,倒入另一桶中,再倒回來,只有一桶水在兩個桶裡倒來倒去,一個空的,一個有的。雖然他這是批評佛法,但有他的道理,你如果佛法搞不通,就成了這樣。所有的佛法、所有的論辯,在邏輯上離不開這「空」「有」「亦空亦有」「非空非有」四個方嚮。維摩居士講真正的菩提大法,要把戲論掃掉。

禪宗講「離四句絕百非」,就是要離開這四個方嚮。也有人以為《金剛經》上有好幾處四句話,像「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等,但不是這裡所說的四句。這裡說「法無戲論」是告訴你,真正的法不在「空」、不在「有」、不在「亦空亦有」、不在「非空非有」的戲論。


6.03 什麼不是求法

[若言我當見苦、斷集、證滅、修道,是則戲論,非求法也。」執著了苦集滅道四諦法門就是戲論,就不是佛法。這很嚴重了,《維摩詰經》所批駁的苦集滅道,是小乘佛學的基礎,但是我們不要上維摩居士的當了,告訴你:戲論也是佛法。是什麼佛法?方便法門。要明白世界上任何教育手段的本質,都是誘導法,都是用哄的。誘導就是佛法講的方便法門,固然從無上佛道觀點批駁戲論,但戲論也是佛法,是方便法門。《涅槃經》上說:指黃葉為黃金,為止兒啼而已。小孩子哭了,就拿個黃葉哄他,說是黃金,他就不哭了,不哭就好了嘛!就是用誘導的方法使他不哭,不受這個煩惱。一切佛法也都是指黃葉為黃金,為止兒啼而已啊!

我在峨嵋山廟裡閉關時,第一天入關,在大殿上看到了明朝末年禪宗破山祖師的對聯,覺得這個字之好,是一氣連下來的。和尚告訴我是破山祖師親筆寫的。不但字好,對子作得也真好:

山迥迥 水潺潺 片片白雲催犢返
風颯颯 雨灑灑 飄飄黃葉止兒啼

真高明極了,全部佛法的道理都講完了。

「唯!捨利弗!法名寂滅,若行生滅,是求生滅,非求法也。」這裡牽涉到對佛法認識最基本的問題。根據本經,真正佛法是自性寂滅的。涅槃有時也翻成寂滅,還有一個翻法叫圓寂,這都是不得已的翻法,整個涅槃的意義只表達了十分之一。一提到涅槃或是寂滅,普通人就聯想到死亡,什麼都沒有了。其實涅槃真正的意義包括了:常、樂、我、淨,四個要點。涅槃在印度不只是佛教用語,婆羅門和其它宗教都有用到涅槃,而且是指神妙不可思議、無上安樂、生生不已的意思,也不是指死亡。中文把涅槃翻成圓寂,現在來看,實在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圓」有圓滿、包含一切的意思,既充實又空靈,不一定是空,也不一定是有。「寂」不一定是沒有,是代表幹淨、寧靜、安詳。

涅槃有時又被翻成無為,是借用了《老子》的名辭。《老子》講無為並不是沒有,也不是不動,所謂「無為者無不為」。你可不要多加一字,變成無為者無「所」不為就蹧了。用而不用、動而不動是無為。但是無為還是不足以完整翻出涅槃的意義,到了唐代的玄奘法師,就分開成「有餘依涅槃」和「無餘依涅槃」(古人也翻成「有餘涅槃」「無餘涅槃」)。在無為的觀念再加上有、無,使道理更清楚。佛法最高目的是證得涅槃,不是學死亡。小乘所證得的道偏嚮於空,認為得了空就什麼都放下了,在空的境界而不動,這在佛法是屬於有餘依涅槃。比方說人睡著了,也什麼都不管了,但是睡眠不是死亡,是生命的一種狀態,在睡眠時,身心內外一切事都仍然存在,所以雖然在睡眠時說放下了一切,但不是徹底休息。有餘依涅槃,就是用來形容小乘的證果境界,還是有剩餘的,還有連帶的。大乘的佛果是無餘依的,畢竟空的。

維摩居士對捨利弗說,「法名寂滅」,真正佛法所求證的是寂滅,寂滅是圓滿清淨安詳安樂的,有時這個境界用之於佛土,就叫作淨土。可是一般人學佛,對這第一義諦沒有認清楚,都在生滅法中做功夫。嚴格說來,不論哪一宗,所修的法都在生滅法上轉。比方,念佛就是起心動念,用念頭在念。思想念頭是生滅的,前一念滅了,後一念就接上來了。譬如我們在講話,在聽話,也都是生滅法,當你聽到這聲音,這個觀念就過去了。一切的心行(心理行為),以及知覺狀態,完全是生滅法。念佛、念咒、觀想法門,都是求佛法入門的方便,抓住了這種方便,當作是佛法的究竟就蹧了,修一輩子也不能證到涅槃之果。天臺宗有數息法門,到了唐朝,道家吸收了這個法門,歸納成四個字:「收視返聽」。把眼神回轉來,內觀、內照,耳朵聽呼吸。後來到了西藏密宗,就演變成修氣脈,那方法就多了。十七八世紀東西方交流之後,西方國家也流行起來,醫學上有用聽呼吸治失眠,乃至催眠。這也是生滅法。宋朝詩人陸放翁,也是學天臺宗的數息觀,他有一名句:「一坐數千息」,這大概要兩個鐘頭左右,可見他每次打坐比一般人久得多了,他的功夫也不錯。實際上,這與道不相幹的。像很多年輕同學說,他念佛幾萬次,或者數息上千下,我就問他是否在做會計?光搞數字做什麼?依六妙門要數息、隨息、止、觀、還、淨,我們前面講過了。

所以維摩居士告訴我們:「若行生滅,是求生滅」,與求佛法背道而馳。《楞嚴經》上佛說的名言:「因地不真,果遭紆曲」,你動機、觀念不正確的話,你用各種方法去修,都是在走冤枉路。《法華經》也說:「諸法從本來,常自寂滅相」。這個「法」用現代的話來說,包括了一切理、一切事、一切物。《法華經》這句話說,宇宙萬有一切的現像是此生彼滅的,它的本來是清淨的(所以是「自」),用不著你去求個清淨。用《法華經》來對照《維摩詰經》這句話,就很清楚了。

我岔進一個禪宗故事,你們參參看。有位禪師讀到《法華經》這裡就悟了,他告訴一同參禪的道友說,佛講的這句話只講了一半,什麼理由呢?「諸法從本來,常自寂滅相」只講了法身的清淨面,沒有講法身的起用,是留給我們去參的。大家不服,要他把下一句講出來,他就說:「春至百花開,黃鶯啼柳上。」他露了消息嗎?有的,涅槃境界是生機活潑的。

「法名無染,若染於法,乃至涅槃,是則染著,非求法也。」真正佛法本來就沒有染汙的,既然自性本來涅槃清淨,不是凡夫善惡業果所能染汙上去。假使你認為自性是受染汙的,因此我要去掉染汙而證得涅槃,就又染汙了,染汙了清淨。雖然去了惡念,又被善念蓋上,也是染汙。就比如我們的眼睛進不得沙塵,縱然是名貴的黃金粉,放進眼睛也是受不了。《維摩詰經》這裡是破除小乘觀點,小乘要去惡念染汙,要斷惑證真。大乘是要努力行善去掉惡念,但最後善念也空,把它捨掉,善果回向一切眾生,自已一無所留,善惡兩頭都不取,用不著斷惑,自性本來清淨。

「法無行處,若行於法,是則行處,非求法也。」《維摩詰經》這裡,每一句話的層次愈來愈高了。剛才他告訴捨利弗,自性本來寂滅的,不要以生滅心求寂滅之果,會走錯路。又因為自性本來寂滅,所以它不受一切染汙的,惡法、善法都不可能染汙它。這是兩個層次。現在是第三個層次,真難懂了。「行」有三種讀法,有讀如「形」,有讀如「杭」,也有讀如「恆」。像《普賢行願品》,就有人堅持要讀成「恆願」。其實,每種讀法都是對的。大多數的佛經是唐朝年間翻譯的,唐朝時的中文發音,比較接近今日的客家話或廣東話,「行」字就是讀如「杭」。不論怎麼讀,意義是一樣的,這是順便提到。

中國文化講五行,《易經》也講「天行健」,行代表著運動的觀念。佛法的行是很難瞭解的,前面講五陰時稍為提過行,用現代話講是本能的活動,這樣你會比較容易瞭解。身體的本能也會恢複健康,所以生病不吃藥,硬熬一熬有時也會熬過去了,因為我們身體的本能是新陳代謝、血液和氣脈運行,這就是行陰的作用,永遠在轉。修持到行陰停了,那就是禪定得到了氣住脈停,呼吸停止,甚至毛孔呼吸也停了,血液不循環。那是三禪定以上的境界,不過這時識陰還沒停,雖然呼吸停止了,脈也停了,腦還沒有死,腦神經還有微波的,這都是現代醫學可以證明的。

維摩居士講「法無行處,若行於法,是則行處,非求法也。」這是什麼行?不是我們剛才講的行,但有連帶關係。這裡是講行願的行。一般人講自己在修行,認為修行就有功德,這就像講自己念了一百萬次往生咒,好像有了大筆銀行存款,往生時可以提取,是這樣的心理。這就是行法,是佛法也沒錯,是人天乘果的修行。但是依《維摩詰經》所講的第一義諦菩提大道,執著於修行為修行,就錯了。所以大乘的修法就叫你隨時要回向,要施捨出去。你能施捨給一切眾生,實際上一切眾生也會施捨給你,這就是今日常用的標語:「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盡管去佈施,佈施完了,這個力量會回轉給你。如果執著了行願為究竟,就被修行法門(行法)所綁住,是不會證得徹底的涅槃之果。所以大乘菩薩要行願也空,空不是沒有,是捨、放下。因此,維摩居士說「法無行處,若行於法,是則行處,非求法也。」這個問題就出在執著了。行處法也是意識境界,不是真正求佛法。

有些朋友來問,我打坐三年了,怎麼一點成果都沒有?我告訴他,這又不是在做生意,不能用時間來計算。見地觀念到了,也許剎那之間你就悟道了;見地觀念不到,八萬劫也沒有用啊!這是第三層的說明。

接下來是第四層。

「法無取捨,若取捨法,是則取捨,非求法也。」剛才講「法無行處」,雖然在修行中,也不以為自己在修行。因此大菩薩雖然在作六度萬行,心理沒有自己在作菩薩行的觀念。如果有了這種觀念,就著了相,非菩薩道。但是,我們聽到這裡就會產生一個觀念:法是有取捨的。取捨什麼?學佛法修行如果不抓住修行,不自己抓住修行的功德,要捨,這豈不是又落入一邊了?落入有取有捨了,也不是究竟,不是中道觀。因此維摩居士更進一步說:「法無取捨」,他對捨利弗真是苦口婆心啊!步步叮嚀,一層一層上來。如果有取捨,就非求法了。

初學佛的同學們,常常對法有取捨。取捨在哪裡?有些人執著淨土,大罵禪宗、密宗。學禪宗的人說,淨土是愚夫愚婦笨人學的,我要學最高的。執著密宗的又說,只有密宗才是至高無上的。這種觀念都是功利主義,也像是去買菜,專挑又好又便宜的。結果常常忙著趕道場,學了密又學禪,好忙啊!我過去也是這麼忙過來的,後來恍然大悟,也就不忙了。當然我不是悟道,是悟到自己趕得太辛苦,幹脆萬緣放下,我還是我,多安詳呢!

所以「法無取捨」,青年同學記住這句話,少走冤枉路。《金剛經》也告訴你,一切法皆是佛法,那怕你只拜佛也會悟道。

我小時喜歡作詩,我父親就給我一本書,要我背裡面的詩。我一讀很歡喜,父親說,這是附近一間廟子的和尚作的。那位師父是打漁出身,一個大字不識。他不知什麼因緣,忽然出家了,經也不會讀,就整天拜佛。那廟子地面是石塊鋪的,他拜了九年,石塊都拜出印坑來了。後來他又忽然不拜佛,去睡覺了,一睡睡了三年,中間有時連睡幾個月動都不動的。他師弟在他屁股上放碗水,第二天再看都沒翻掉,還以為他死了,好在他師父知道他是入定去了。三年以後,他作文章作詩都會。這是我親身見到的,說明你拜佛或用什麼法都好,只要誠懇、專心一致、係心一緣,制心一處,無事不辦。你搞淨土、又參禪、又學密,到處找能讓自己快一點成就的法門,好像在買股票一樣,是一無所成的。一門深入的話,誠懇拜佛也會悟道的。佛法其實很簡單,制心一處,無事不辦,專一就成功了,不要念「多心經」啊!記得《金剛經》告訴過我們:「是法平等,無有高下。」現在再上一層。

「法無處所,若著處所,是則著處,非求法也。」真正佛法沒有固定地點的,這個「處所」,小而言之指身體上的,像道家或密宗守竅,三脈四輪,都在身體上搞,這成了法有處所。如果氣脈感受是佛法,那你死了肉體沒了,感受沒有了,那佛法不是完蛋了嗎?這個生意不能做啊!大的處所,例如密宗觀虛空,觀藍天,觀日輪,這些都是方便法門,非究竟。如果認為這是第一義諦,那就犯了法有取捨,犯了法有行處,犯了法著處所。佛法是活潑潑的,你著了處所是呆闆的。「處」是十二處,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念佛是意處在念,觀想也是。無上大法是無處所,用有處所之心求佛法,已經被處所困住,不是真正求佛法。

剛才休息時間有一位道友找我討論,學佛很多年了。他說現在什麼都對,就是覺得好像放不下,所以沒有多大進步。我說:這個問題正是現在講的,剛才不是聽過了嗎?所以你聽經要拿到心上才用得到,不然就白搞了。「法無取捨」,你覺得一定要放下了才是,這就有了取捨,本來就是放下的。譬如有人說自己的心無法空靈,你們現在專心聽我講話正是空靈嘛!否則你怎麼聽得進去,對不對?本來不用放下,自然是放下的。你有一個放下之心就有所取捨了,就是行於法,行於生滅法,行於取捨法,也是行於染汙,因為你認為放不下是染汙了,法是沒有染汙的,自性本來寂滅。這位道友問:那麼該怎樣呢?我說,就是這樣,沒有那樣,這樣就是這樣。如果你真到了這樣就是這樣也差不多了。

所以一般人修持都有取捨心,或者求清淨,或者求放下。放下是個名稱,你上了座想我要放下!放下!早就放不下了。因為你有一個求放下之心,這個念頭擋住了,就有所取捨。那你問,我這麼坐在那邊豈不是傻不楞登?嘿!就怕你不傻,真傻了蠻好。世界上的人都太聰明了,所以找了許多煩惱,真求傻而不可得。所以我說這一位道友是現身說法的菩薩,我們藉這個機會,給大家再把《維摩詰經》這一段講了一次。

「法名無相,若隨相識,是則求相,非求法也。」第一義諦、真正佛法是無相的。我常說,一般人以有所得心來學佛,想求無所得果,是背道而馳。所謂「相」,是佛學名辭,用現在的話講,普通人都想求一個境界,尤其是學密法的。有的人天生個性如此,這種人來找我,我就說:你不要跟我談,最好去學密宗。他一聽,眼睛都亮了,還問我為什麼。我說:因為你腦子裡充滿了神秘主義。很多人都是好奇,有神秘觀念,打坐修道就想求個境界,若是沒有境界,還要埋怨為什麼沒見放光、沒這沒那。他這是求有相法,而佛法是無相的,非境界。有個境界就有染汙,有所取捨。無上大法是「法名無相」的。「若隨相識」,你以為境界是佛法,「是則求相,非求法也。」那是錯誤的。

「法不可住,若住於法,是則住法,非求法也。」這更要注意了!剛才講無相的道理,大家研究過《金剛經》,其中談了很多,我就不再多說了。現在很流行禪宗,大家都知道六祖悟道的故事,他未出家前大字不識一個,聽到別人念《金剛經》中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就有所悟了。當然後來見了五祖,所謂三更入室,才真的大徹大悟。這裡《維摩詰經》也是說「法不可住」。

講到這裡,我要告訴你們,現在研究佛學最好的辦法,近百年來的著作最好不看,包括我的在內。不是說這些完全不對,而是最好讀原經。這不只是研究佛學,做其它學問也應該讀原典。原典讀熟了之後,可以「以經注經」,會融彙貫通。像我們讀到「法不可住,若住於法,是則住法,非求法也。」《金剛經》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就可以注這裡了,或也可以用《維摩詰經》這句話去注《金剛經》,就清清楚楚了,後人的著作就變多餘了。

清乾隆年間的大學問家紀曉嵐,他奉皇帝之命編成了《四庫全書》,共五萬多冊,不過其中有不少已被古人燒了。紀曉嵐編了這樣的钜構,自己沒什麼著作,他自言再寫什麼書,古人都說過了,何必再多浪費紙張呢?這是真話,書讀多了就不想寫了,有時自己認為發明瞭什麼大道理,一查,古人早就說過了,只有氣自己不如古人了。研究原典就有這個好處。

前幾天看了一位在國外的同學寄來的日記,他寫平日修行都不錯,有一次就很不對勁,最近他自己找到出路。這是不在一起的好處,常在老師身邊會依賴性太重,一有問題就找老師問。那位同學忽然想到,白骨觀中講過要「易觀」,修行做功夫要「知時知量」最重要。同吃飯一樣,你吃飽了不能再加一碗。譬如做數息觀,你不要老數下去,只要覺得呼吸到了息的境界,馬上就要放掉數息,跟著就要用隨息了。隨到心息相依,馬上要換成止的境界,就是要易觀,馬上變更方法。所以知時是要知道什麼時間要換,知量是知道夠了。你練氣功盡練下去就成了蛤蟆功,肚子鼓得那麼大,越練脾氣愈大。《大學》講:「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就是要不斷地進步,今天的成就不算數,滿足於今天的成就就是退步。

「法不可住」,你停留在一個境界,抓住某一點,「若住於法,是則住法,非求法也。」,也不是佛法,法無定處。佛也告訴過我們,「諸法不定」。不論你學哪一宗的,對了就用一用,明天不對了,這一宗就暫時擺一擺,後天又拿來用,你的目的是求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證取佛道,不被這些方法所困,才是真正學法。

接下來維摩居士快要作結論了,你看他說法是有層次的,不要把他當作平面的一篇讀過去了。

「法不可見聞覺知,若行見聞覺知,是則見聞覺知,非求法也。」佛經分類中,《維摩詰經》在《大藏經》中不歸在般若類。《維摩詰經》這一段內容的要點,在《大寶積經》裡也有。《大寶積經》就是大雜燴,像百貨公司,什麼都有,不能歸般若,也不能歸法相唯識。真要研究佛學,大寶積部的經典應該多看,所謂淨土三經,也包含在大寶積部的。

像這樣的佛經分類,很合現代人的用處,把人生用見、聞、覺、知四個字概括了。見是眼睛所見的,聞是耳朵聽到的,覺是感覺狀態,身上感受,知是知覺狀態,思想觀念。打坐時覺得腿麻、氣脈發動了,是感覺狀態的範圍。看到光是見的範圍。觀音法門是聽的範圍。《維摩詰經》告訴我們,真正佛法是不能用見聞覺知去求的。大家反省一下,不論你學哪一宗,都是在用見聞覺知求佛法。常有人告訴我他做了個什麼夢,我一開口就罵他,又來癡人說夢,本來是夢幻空花,還沒有睡醒。見聞覺知就是在夢中,你求個境界,看見什麼了,聽見菩薩給你說法,都是在做夢。

真正佛法不在見聞覺知上求,假使在見聞覺知上去修佛法,那是凡夫境界,非求法也。凡夫都在見聞覺知中轉,各位現在號稱聽經,我冒充講經,都在見聞覺知境界中。修行還在這上面轉,就走冤枉路了。放下,就在這個地方放下,放下了,不以見聞覺知為是,也不須要放下見聞覺知,不以見聞覺如為非。現在結論來了。

「法名無為,若行有為,是求有為,非求法也。」開頭講自性本來寂滅,最後講自性本來無為。是不是很有層次?這就是以經注經的辦法,你不要靠老師了,就把本經讀熟就好了。釋迦牟尼佛就在你的前面,他就告訴你了,為什麼不去求呢?這裡的結論是無為法,以有所求心,求無為無所得之果,是顛倒眾生。一切修行都是在有為當中求,是求有為法,非求法也,不是真正學佛。

我們形容維摩居士說法,如銀瓶瀉水,譁啦啦就倒出來,停都停不了。他說法的氣概像莊子的文章,不知道哪裡來,只可借用李白的名句:「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來形容。

「是故捨利弗,若求法者,於一切法應無所求。」最後吩咐捨利弗這一句,同《金剛經》一模一樣。真做到一無所求,就是如來大定境界,像我家鄉那位和尚,他睡三年就是在定中,醒來只覺得是彈指間事,因為他完全靜止了,無所求了。

「說是語時,五百天子,於諸法中得法眼淨。」什麼叫法眼淨?《金剛經》提到五種眼,佛眼、法眼、慧眼、天眼、肉眼。如果有人臉上長了五隻眼,你看了非把他當怪物不可,不會認他作菩薩。但是天人境界不一定啊!其它星球上眾生,不一定長得像我們這樣的,密宗畫的佛像有那麼多隻手,像蜘蛛似的。天人看我們可能覺得我們臭美,難看的要死。我們認為是美食的,天人連聞都不敢聞的,好像我們看到狗吃大便似的,境界不同嘛!我們如果真有修持,肉眼就具備了五眼,這是真的,《法華經》上說:「父母所生眼,悉見三千界」,你真到了,天眼、慧眼、法眼都會有。

你們年輕人喜歡談密宗的,真照密宗規矩,弟子要去找已證了道的具德上師。隨便找一位上師的話,弟子是犯戒的。上師傳法給弟子,如不是功德具備的話,上師也是犯戒的。那麼怎麼選呢?又沒有法眼。只好靠自己多生累劫的法緣,作人做事求法要依正因。你種的因正,所得的果,法緣自然好。我常告訴你們,多結人緣,多做好事,多結法緣。像我對密宗的法,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因為我的願力是:法應該屬於眾生公有,道是天下的公道。你有那個資格一定傳你,但是如果你沒有那個功德就免談了。因此我這一生的法緣也很好,有時碰上了還硬要我學,一定要把秘本塞給我。後來想想何以如此?應該是同我個性有關,我什麼秘本拿到就把它印了,不印就斷了,我不守秘的,要我守秘就不要傳我。

法眼就是說人真有眼光,認識得很清楚。維摩居士把佛法真正的道理告訴你,但是跟文殊菩薩去的,共有三萬二千人,而能得到法眼淨的,卻只有五百天人,除此之外,捨利弗有沒有得法眼淨,我們不知道。其實他當然得了,他是佛弟子中智慧第一,早超過法眼淨了。其它有的人聽了還是聽了,仍然不懂。可見得法眼淨之難,得法眼淨者是相等於菩薩功德,一看佛經就知道,哪是方便法門,哪是究竟法門。


6.04 師子之座

現在我們要討論《維摩詰經》的這一段,一般人的觀念認為是在說神話,像演電影,或者把它當宗教信仰。事實上這一段非常難研究、難瞭解,必須要先瞭解《華嚴經》的菩薩境界、《佛說大方廣十地菩薩經》、性宗(般若)、相宗(唯識)的道理,才能徹底瞭解這一段。

「爾時長者維摩詰問文殊師利:仁者遊於無量千萬億阿僧祇國,何等佛土,有好上妙功德成就師子之座?」這平實的文字中包含了許多問題。

「仁者」這個稱謂,是佛教界客氣尊稱平輩或師友之間所用,是從鳩摩羅什法師翻譯《維摩詰經》之後才出現。例如唐代六祖在《壇經》中也常客氣稱呼他人為仁者。仁者就像是中國人老師寫信給弟子,比較謙虛,會稱對方為賢弟、賢契、賢者。維摩居士以仁者稱呼文殊師利菩薩,非常恰如其份。

他說,你文殊師利菩薩「遊於無量千萬億阿僧祇國」,可見文殊師利菩薩,經常在十方上下一切佛國經行、供養、禮拜中。由這一句想到,我常勸年輕同學早晚要念《普賢行願品》,培養自己的願力與心境。當你在念誦禮拜之時,不是只對著一尊佛像,自己此心心量擴大,遍禮於十方三世一切諸佛菩薩,要作這樣的觀想,這裡「觀」要讀如「灌」,帶有灌注、一心不亂的意思。在一念之間,要觀想出來,在十方三世一切諸佛菩薩之前,都有我在頂禮。如此修行成就了,可以在一念之間遍遊一切佛國,這是個修持的法門。例如小本的《阿彌陀經》或是《無量壽經》都告訴我們,往生西方極樂世界有上品成就的菩薩,不會是光躲在西方極樂世界阿彌陀佛加持之下,好像逃難,什麼地方都不敢去,諸大菩薩於一念之頃,能遍遊十方世界,供養一切佛、一切法、一切僧。何以到了西方極樂世界的大菩薩有這樣的成就呢?就是我們初步學佛的人,要以《普賢行願品》的教導為基礎的原因。

維摩居士在這裡,等於也是在贊歎文殊師利菩薩智慧功德成就,念念之間「遊於無量千萬億阿僧祇國」,千萬億只是小數目,雖然在我們人世間來講已是很大,但是不要忽略前面還有「無量」,加上「無量」就更不止千萬億了。「無量」擺在前面是外文翻過來,倒裝的佛經文學筆法,特別美,唐宋以後也為中國文人所模仿。

接著他起問:「何等佛土,有好上妙功德成就師子之座?」這個「等」字包括了智慧成就、福德成就的平等。這「何等佛土」用白話來說就比較麻煩了,相等於哪一個佛、哪一種地方、哪種功德智慧成就的佛土。這個「土」字,照古本會往右上方加一點,應該讀如「度」。所以中國古書有寫國度的,幹脆直寫了,是尊稱人家的國家。現代的外交辭令都用「貴國」,而自謙稱「敝國」,這也是中國的文化傳統,你們年輕人要留心。所以「西方淨土」也應該讀成西方淨「度」。

「有好上妙功德成就師子之座」,這可不是什麼工廠製造的傢俱,這個座位首先在本經中有個點題,念經時不要就這麼讀過去,忘記了這個點題,下麵都在討論這個座位的問題。這個座位是師子之座,是修持成就、功德智慧成就的上師的座位,不是木頭也不是大理石作的,非輕非重,不高不低。我們年輕時讀經,一看只曉得是座位,不會注意這文句中的內涵。讀經決不能馬虎,一個字也不能放過,你能做到這地步,那麼每讀一次經,對你的修證、理解就可以深入一層。

「文殊師利言:居士!東方度三十六恆河沙國,有世界名須彌相,其佛號須彌燈王,今現在。彼佛身長八萬四千由旬,其師子座,高八萬四千由旬,嚴飾第一。」維摩居士問,在何等佛土有這樣的師子座,文殊師利菩薩立即就答出來了,代表他智慧成就等同於佛。

維摩居士稱文殊師利菩薩「仁者」,前兩天有位出家的同學來,他口口聲聲稱我老師,我就告訴他不要叫我老師。我與他相交這麼多年了,去檢查一下我寫給他的信,從沒把他當學生,不是稱他賢者就是仁者,或者是法師。一個居士就要尊重三寶,不管他程度如何,能夠剃光頭,穿上這衣服,就比你難能可貴。這麼一想,世界上任何人就都值得尊敬,何況出家眾?你們可不要學我罵人,我有時吼吼他們出家同學,是恨鐵不成鋼,希望他們能馬上大悟,成為大菩薩,為佛教弘法。但我寫信寫條子給出家同學,從來不稱他某某老弟,對比丘尼我都稱某某師。

你看,文殊師利菩薩有他的身分,稱維摩居士為「居士」,這些地方你都要注意,鳩摩羅什法師翻譯的時候,一個字都不隨便的。

文殊師利菩薩講,由我們這個世界為中心,嚮東方一直走,「度」是經過,究竟走多遠?如果佛是在今天說法,會講經過了多少光年。可是兩二千年前的大眾,沒有光年的觀念,只有用「恆河沙數」來比方,這是佛法的創作,其它的文化、宗教都沒有。一個數量到了無法計算的地步,只有用比喻的,這是佛法「因明」的喻。這裡雖然大家都瞭解,但我還是不厭其詳的再提起大家注意,印度最大的河流是恆河,恆河中有多少沙子,誰也沒法計算。

文殊師利菩薩講的還不是一條恆河,而是三十六條恆河那麼多沙數的國家。像現在坐飛機去美國要十幾個小時之久,這只是一個地球。一個地球在佛經上,勉強只能算是一個國土,完全不是中國、美國、日本這種國土的觀念。實際照大乘說法,這一個太陽係才是一個國土。拿這個觀念看,就更大了。平常為了怕我們凡夫的心量無法接受,也會稱人世間的國家為國土,真正佛法所稱國土,是佛的國土。

文殊師利菩薩說,嚮東方一直走,經過了三十六個不曉得多少的單位。這些數字,我還沒有見過有人寫一篇關於佛經數理哲學的論文,因為一般人不懂數理哲學。佛經裡頭那麼多的數字,三界、四念、八正道等等,這其中都有大學問,也包含了佛法修持的大奧秘,與《易經》的數也有關。可是一般研究佛學的,在這方面比較欠缺,往往略過這些數字。歷代高僧中只有兩三個懂的,唐代的一行禪師,天文、地理、相術都通的。他學禪又學密,是唐代密宗三大士善無畏、金剛智、不空三藏的嫡傳弟子。一行禪師是唐明皇時代的人,唐明皇也是從善無畏上師修學密宗的。相傳一行禪師死後很多年,人家挖了他的墳,看見他的頭骨變成了金色,一敲居然還發出金屬聲,就去請問一位高僧,高僧說這個人前生一定大有修持,而且修的是密宗。一行禪師在唐明皇之前涅槃,唐明皇曾經問過他國運。一行禪師說得很妙,陛下在我死後會有萬裡之行。後來安史之亂,唐明皇逃難到四川了。

佛經一提到活龍活現神通的表現,一定在東方,這與象數有關。譬如提到長壽佛、藥師佛,就在東方。一說到與生命生生不已有關的神通功能、無量功德,就提到東方。這些都是佛法裡的奧秘,是真正的大密宗,不是西藏或日本那些了,那裡的密宗也沒講這些,因為他們不懂。所以菩薩要學五明,這些是包括在因明裡的,因明不是光講邏輯辯證的道理。這裡面有大學問,懂了就可以幫助各位修持的進步。

文殊師利菩薩說,往東方走過三十六個不可知的單位,有一個佛世界,那個世界真叫什麼名字待考,不過為了方便我們這個世界的眾生瞭解,用了個代號,把它稱為須彌相。好像我們這個世界以須彌山為中心,我們整個地球只是南贍部洲而已。北俱盧洲並不在這個地球上。所以一般寫的佛學概論問題大了,可以說不懂佛教的科學。有的講北俱盧洲在西伯利亞,真莫名其妙,那東勝神洲豈不是在日本或美國了嗎?不是這個道理的!你們青年同學將來去弘法,一碰到這個就成了大問題。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這個地球在大乘的佛法裡,只算是南贍部洲。上面說過,嚴格講起來這個太陽係統才是娑婆世界,一個太陽係統才是一世界,不是普通人所理解的這個地球世界。

須彌山在我們這個世界是最高點,文殊師利菩薩所講的這個在東方的世界,崇高而偉大,無以名之,就叫作須彌相。這個世界的佛,佛號也就叫作須彌燈王。是形容這個佛的功德智慧成就,無比的光明偉大。而且,這個佛沒有涅槃,現在還在。為什麼沒有滅度?大家如果把《維摩詰經》這一段,配合《藥師經》《法華經》來研究,對你們的修持一定有最好的發現。

這一位佛身長八萬四千由旬,不知道有多高大,由旬是度量衡的長度。再注意,佛經經常用到八萬四千這個數目,又是個大問題。印度人過去不注重歷史,所以要研究印度史,還要好好研究中國的《大藏經》。他們對時間也不重視,所以提到過去就說「一時」。由於對數字也不重視,所以說「八萬四千」表示多數。但是這個八萬四千還是有它的道理的。

這位佛的座位,也高達八萬四千由旬,裝飾得非常漂亮。這是個什麼座位?要搬這個座位到我們的世界來,沒有運輸工具可以裝得下。這個是「師」子座,不是「獅」子座,是大師的座位。這個消息是由文殊師利菩薩洩漏,去搬的是維摩居士。

「於是長者維摩詰現神通力,實時彼佛,遣三萬二千師子之座,高廣嚴淨,來入維摩詰室。」注意!維摩居士稱文殊師利菩薩為「仁者」,文殊師利菩薩稱維摩居士為「居士」,現在記錄經文的人稱維摩居士為「長者」。古代能稱為長者、居士的人,要具備十個條件,是年高德劭有道行的,不是隨便稱呼的,現在當然沒這麼嚴格了。佛涅槃時,把護法的工作交代給國王、大臣、長者、居士。

這裡只說維摩居士「現神通力」,並沒有說他的手伸得好長,不要自己想像。他現神通力,立刻就送來了三萬二千個師子座位,不多不少,正是跟著文殊師利菩薩前來的大眾人數。不要忘記,這時房間裡面,還有維摩居士自己的床座和那麼多的人。

「諸菩薩大弟子、釋、梵、四天王等,昔所未見,其室廣博,悉皆包容三萬二千師子座,無所妨礙,於毗耶離城,及閻浮提四天下,亦不迫迮,悉見如故。」「釋」「梵」要分開,不是一樣的。釋不是說出家人,是慾界天的天主,名帝釋,等於中國的玉皇大帝。梵是色界天的天人。四天王是保護這個世界的護世天王,是帝釋天之下的。

各大菩薩和佛的弟子們,包括這些天人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座位。那麼多那麼大的座位,都可以容進維摩居士一丈見方的房間。

毘耶離城是維摩居士所居住的地方,經考據是在恆河之南,地處溫帶,是非常富裕的都市。當時的印度分成很多個國家,毘耶離城可以算一個小國家,是個民主自治的地方,沒有長官,也沒有公務員,也不需要法律,人民依道德自律。維摩居士是城中民選的領袖,是當地的長者。毘耶離城這個地方,並沒有因為進來這麼多師子座位而覺得擁擠。甚至於閻浮提(我們這個世界)四天下,都沒有覺得空間膨脹了,大家安然如故。這裡頭不是說神話故事,是說悟道的人的修證功夫境界。

這裡想起有位同學去了美國,寫信來提到件趣事,說美國都市空氣不好,有人去高山裝了新鮮空氣在瓶中,賣到都市來,你買了打開瓶子也不見有空氣出來。如果多買幾瓶在房間中打開,會覺得空氣變好了,大概也是心理作用,可是也沒有見到瓶中空氣把原來室內空氣擠出去。可以用這個例子去瞭解《維摩詰經》現在講的境界。其實這個境界,就是禪宗的話頭,要參一下。

「爾時維摩詰語文殊師利:就師子座,與諸菩薩上人俱坐,當自立身如彼座像。」當時,維摩居士就一擺手,請文殊師利菩薩上師子座,又請諸位菩薩上座。他很客氣地稱菩薩為「上人」。出家弟子對自己的師父可以尊稱上人,在家居士皈依了某法師,也可以稱法師為上人。上人這稱號的來源,也是首次出現於《維摩詰經》。唐代很多詩人,如韓愈,作的文章都題的是贈某某上人,一看就知道是送出家人的。

維摩居士也告訴他們,要坐上這個師子座,有個條件,要「當自立身如彼座像」。立身究竟是說站直身子,還是抽象的立身?中文有「立身處世」,人如何自己尊重自己站起來,在中文叫立身。我要求同學們要懂得作人做事,就是立身處世。你活在這個世界上,要曉得自己為什麼活著?應該作個什麼人、做什麼事?這是立身的問題,用現代話是要把自己的立場搞清楚。在家是在家的立場,出家是出家的立場,做生意就有做生意的立場,學生有學生的立場,都要搞清楚。

後人怎麼批註這句話我們不管,批註是個人的意見,本經翻譯者鳩摩羅什法師,不加任何批註。我們光從這幾個字的表面意思看就嚴重了,他要菩薩們站起來,像那座位的形像。那蹧糕了,不能坐了!前面還請人上座,現在又要人站著,不是不通嗎?難道是經文翻得不通?不可能的,他文字用得極好,一個字都不能動的。維摩居士是要求,諸位大菩薩現在的境界,要達到須彌燈王佛那個境界,才能夠坐上那座位。當自立誌修道,智慧功德成就,有了智慧神通,不是普通的五通,是般若神通,那樣就立刻轉身了,如彼座像,像須彌燈王佛那個坐姿而坐。

我們打坐就是毗盧遮那佛的坐像,可是,須彌燈王佛的坐像是怎麼樣的?這就要注意了,要研究密宗佛像了,他同毗盧遮那佛一樣,只是手印不同。

「其得神通菩薩,即自變形,四萬二千由旬,坐師子座。」得到了智能神通的菩薩,聽了這話,當場一念之間立刻就變了,身體無比的高大。不過比八萬四千差了一半,這是坐像,所以只有一半高。你看佛經在文字上沒有一點漏洞。

「諸新發意菩隆及大弟子,皆不能升。」菩薩有大小,分十地,再前面還有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等等。新發心的菩薩,沒有這個神通,佛的一班大弟子像捨利弗等,也都上不去。只能「高山仰止」了,好在沒有戴帽子,否則仰頭一看會掉了帽子。

「爾時維摩詰語捨利弗:就師子座。」你看,這文章翻譯多好。前面維摩居士對文殊師利菩薩,和諸大菩薩上人,很客氣地請他們上座。對捨利弗這些弟子,就回過頭來,唉!你們也坐啊!

「捨利弗言:居士!此座高廣,吾不能升。」捨利弗吃癟了,只好說,對不起,這位子太大了,我沒有神通,上不去。連號稱神通第一的目連尊者在內,這些弟子一聲都不敢響,不敢在這個場合來耍二乘阿羅漢的神通,他們沒有大菩薩神通。什麼是大菩薩神通?根據佛經,大般若即神通。要大般若的成就,智慧成就。在《大智度論》中,文殊菩薩也說過,真正大神通就是大智慧,就是般若。天眼天耳等五通是小神通,還是生滅法,非究竟。所以即使智慧第一的捨利弗,都上不了這大師座位。

現在很多人都成了大師,連我都有人稱為大師,真讓我臉紅,甚至變綠了。當年我們學佛時,看見出家人都稱某某師,已經很客氣了。今天出家人隨便都稱法師了,甚至連法師也不夠,又是導師又是大師的,再過幾年怕大師要加一點變太師了,再下去,人字那一點要是點到上面去就蹧了。可見現在的人好虛榮,我們老頭子看來無限感慨。我幾十年寫信寫字,具名都是剃光頭的,只有南懷瑾三個字,因為頭發都白了,要過分客氣自稱老弟也不好意思,要自稱老師那更狗屁了。我哪有資格!我是永遠做人家徒孫的人。所以不要亂給我加什麼大師、導師的頭銜,不可有此心。

捨利弗上不去,因為要那麼大的智慧和神通,我們不曉得修多少大阿僧祇劫也不到。維摩居士就講一個方法,立刻可以到,任何眾生凡夫都可以到,只要讓此一心、動此一念都可以到。

「維摩詰言:唯!捨利弗!為須彌燈王如來作禮,乃可得坐。」他就要捨利弗以一心不亂、至誠的一念,嚮東方世界須彌燈王佛頂禮,就可以上去了。這也是《普賢行願品》的第一條。注意啊!維摩居士沒有叫大菩薩下跪頂禮,是要他們長高。對這些弟子則是叫他們要低下,然後才可以上座。

沒有驕慢心,而且要有至誠恭敬佛法之心,只這一念就可以上這個座。就這麼簡單。這個師子座說難還真難,普通的神通上不了,要大菩薩神通才上得了。但是真那麼難嗎?其實也很方便的,任何人很謙虛地萬緣放下,至心頂禮佛菩薩就到了。當你這個頭磕下去的時候,就已經有那麼高了。如果你是菩薩境界,高還要高才能上座。這就是話頭,是佛學,是真正的佛法,要我們謙虛。一切都在你一念之間,放下它,對一切眾生謙和,視之如佛,你就可以到這個位子。

「於是新發意菩薩及大弟子,即為須彌燈王如來作禮,便得坐師子座。」聽了維摩居士的教導,他們就頂禮了,這一頂禮下去,大概還沒起身就已經坐上那位子了。經文也不說他們是坐電梯還是直升機上去的,但是你把經文前後仔細一讀,就非常明白了。當這些弟子們一磕頭,一謙虛,至心以求,就上座了。所以《維摩詰經》同禪宗的關係太大了,禪宗大師用的許多語句,都是出自《維摩詰經》。日本人研究,認為中國禪宗是受了老莊的影響,老莊的影響是小部分,其實也不是影響,是與老莊的機鋒相同而已。但是禪宗沒有離開過真正的佛法,要說真受影響,就是《維摩詰經》了。學禪乃至學密的人,都要注意《維摩詰經》。

佛經處處教我們自謙,不要傲慢,貪嗔癡慢疑,這個慢字會擋住我們一切成就,非常重要。眾生本來就有我慢,不要學了佛法,加了佛法的觀念,變得我慢更重,成了增上慢,那就太可怕了,永遠上不了這個座。這是要點,千萬不要有增上慢心。

現在大家都入座了,一個不剩。應該還有一句,經文上雖然沒有寫,但是我用四個字說出來:「各安本位」。本位就是這個座位,本分上就是道,本分上就是佛法。此時,三萬二千人,各安本位,都坐好了,非常安隱,不是安「穩」。佛經上都是用安隱,不是印錯了。實際隱字的意思通於穩,但是不同。除了安詳穩當之外,隱有一切放下,一切皆空的味道。後人有的自作聰明,印佛經時把它改成安穩,是不對的。

「捨利弗言:居士!未曾有也。如是小室,乃容受此高廣之座,於毗耶離城,無所妨礙。又於閻浮提聚落城邑,及四天下諸天龍王鬼神宮殿,亦不迫迮。」這裡翻譯得非常高明,我們讀起來好像在看場電影一樣。可以用中國文學一句話說:「維摩居士方丈一會,儼然未散。」你把這經讀通了,仔細去念,你會到那個境界,好像自已當時在場一樣。

捨利弗上座了,像個小學生似的,提出一個問題,居士啊!從來沒有過的啊!他不說我從來沒有過,否則又要挨維摩居士的罵,以你這個年紀、你這個小神通,怎麼會有這個經驗!他說這麼小的房間,能夠容納那麼多偉大的寶座,並且對毘耶離城沒有妨礙,大家坐在這裡又很寬,這大小中間的差別奇怪極了。不但對毘耶離城沒有妨礙,大至對我們的這個世界(閻浮提),小至對鄉村(聚落,如北方所講的屯,西南人講的場),對城市(城邑,城是有城牆的,邑是沒有一定範圍的),擴而言之對四天下(南贍部洲、北俱盧洲、東勝神洲、西牛賀洲),對諸天(三界二十八天),對龍王鬼神宮殿,都不擠。

講到諸天,順便一提。明朝亡國後,在太湖一帶有一教派,自稱為諸天教,是吃素供佛的。教主相傳是崇禎皇帝的公主,在北京破城時,被皇帝砍斷一條手臂,她逃出後出家,創立日月教。日月就是明,為了避滿清而取名諸天教,其實骨子裡是朱天教的意思。

在佛教廟宇內常看到一個標語:「不二法門」,也就是《維摩詰經》的重點。像做生意的講不二價,就是沒有兩樣的價格。不二法門是沒有二個法門,只有一個。換言之,世界上的真理只有一個,沒有第二個。我們學佛法是追求真理,怎麼是不二呢?這就很嚴重了,誰也沒有做到真正的不二。《維摩詰經》講不二,出家在家一樣,修與不修是不二,解脫與不解脫一樣,世界上的一切只有一個,沒有二個。不二法門本身就是個話頭,學佛真達到不二法門,可以說已經把握住入門基礎了。這不是理論,要真實證到。


6.05 解脫:不可思議

維摩居士提出一個證入不二法門的方法,第一就是解脫。維摩居士提出的是不可思議解脫法門,不可用理論推測的。一切眾生被煩惱痛苦的繩子所束縛,例如生死就是一條繩子,為什麼生了又死,為什麼生來的命運自已作不了主,隨外境而轉。我們活著,就受外在環境、歷史、文化、政治、社會、家庭、乃至自己身體的影響,自已始終不得自在。這還是大的繩子,還有許多小的繩子,要求名求利、要結婚、要求學,都是。你不想捆這繩子也不行,都在這圈圈中打滾,永遠跳不出來。不過你不要討厭它,有時候這條繩子還難找,比如青年男女找對象,明明知道這條繩子算不準是上吊的,可是還不容易找到呢!連這找不到的心境也是一條繩子。所以人生最難得是解脫。

佛法告訴我們,諸法無我,諸行無常。理論懂了,就是解脫不了。小乘的方法是求自我的解脫,但是不徹底。大乘是要徹底求解脫。不論大小乘,都有五個次序:戒、定、慧、解脫、解脫知見(解脫後所知所見)。在解脫知見的發揮裡面,有大小乘的差別。這是簡單的講,嚴重的講有五乘的差別:人乘、天乘、聲聞乘、緣覺乘及菩薩乘的解脫。真解脫了以後是真自在,那真是觀自在菩薩了。人生最苦是解脫不了,為形象一切所拘束。解脫了不是沒有了,是法身清淨成就,就是無始以來的本來面目清淨圓滿。學佛要得法身,必須先求得解脫。

我們如何解脫呢?不是方法,不是靠功夫好,也不是買得來。六祖在《壇經》中說:「惟論見性,不論禪定解脫。」為什麼?見著法身達到本了,就不入末。許多學禪的人見解成什麼樣都不管,並不是正途,法身也沒有現前,了不起只從人情中解脫。我常說有些同學個性太拘束了,不好意思同人講話,做什麼事也不好意思,這就須要人情解脫。那種不在乎的氣魄也不容易學的,手受傷了需要截肢,能說要砍就砍嗎?麻藥也不用上了,那是真解脫了。痛還是痛的,但是不是練了武功,而是心念解脫,捨條手臂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有的同學認為自己解脫了,但是處處拘束,習氣若改不了,何以說解脫?何以講禪?

我常告訴同學,真正佛法的成就,是智慧的成就,是般若的成就。解脫不是靠功夫,四禪八定、三明六通都是加行,是加工的程式。所以般若、法身、解脫,三者不可缺一。我們幾十年看到過的,有些學顯教的或學密宗教理的學者,例如歐陽竟無居士,他的老師楊仁山居士等等,他們的佛學真好,是我們一般人所不及的。佛學好有什麼用?習氣不改,生死到來不得解脫。佛學是文字般若,也是般若的一種,但是畢竟沒有得到真正解脫。所以有般若沒有解脫,法身不得清淨,不得圓滿。有些人不研究佛學,專門做功夫、參禪,常常在清淨境中,好像是法身清淨,那不是真法身,是偏空之果,因為他沒有般若,始終被清淨的境界綁住了,又是一條繩子。有法身沒有般若智慧,也是不圓滿。

有些人,當中有學佛的有不學佛的,他們人生很瀟灑,萬事看得開,他成就了嗎?沒有,因為他認不到自己本來的面目,因為沒有般若,沒有證得法身。講圓滿成就的成就,也是一條繩子,我們為了講話方便,在言語表達時不得已借用這名辭。以上所講都是《維摩詰經》最精彩的一段,是不可思議解脫法門的前奏,是為了幫助瞭解主題。

上次講到,維摩居士心念一動,就從東方不知多遠的地方,借來了三萬二千那麼多高大的座位,居然全擺在他一丈見方的房間內,又容納那麼多人。因此捨利弗才有這樣的問題。現在維摩居士回答他。

「維摩詰言:唯!捨利弗!諸佛菩薩,有解脫名不可思議。若菩薩住是解脫者,以須彌之高廣內芥子中,無所增減,須彌山王本相如故。而四天王忉利諸天,不覺不知己之所入,唯應度者,乃見須彌入芥子中,是名不可思議解脫法門。」他說,一切佛菩薩有一個解脫法門,叫作不可思議。注意!維摩居士並不是說,諸佛菩薩有不可思議解脫法門,如果這文字是這麼翻的也對,可是意義就兩樣,變成是以不可思議為重點。而現在的經文,是以解脫為重點;但是這個解脫法門是不可思議的。

他說,諸佛菩薩不是偶然到達這個解脫境界,是「住」在那裡,還不是小乘的「定」在那裡。定和住,在佛經上是兩個概念,不可以相互替代,定只是一個點,譬如旋轉中的陀螺,雖然在動,但是中心在一點上,就是定。住就不然,那個陀螺也不轉了,就擺在不動了。

佛經說須彌山,是我們這個世界中最高大的山,一般人認為,就是這個地球上的喜馬拉雅山,我是不同意的。若須彌山就是喜馬拉雅山,那南贍部洲就是印度,中國就是東勝神洲,中東和歐洲就是西牛賀洲,西伯利亞就是北俱盧洲。幾十年前有位大師寫的佛學概論,就主張西伯利亞就是北俱盧洲,佛經描寫北俱盧洲幾乎是天人境界,是很舒服的。西伯利亞極為窮苦,哪裡是北俱盧洲的樣子?那佛經豈不是妄語?難怪以學者看來,佛經都是謊話。所以,不要誤認須彌山是喜馬拉雅山。佛過世之後,有些小乘經典這麼說,但也是很含糊的。

老實講,真正的須彌山是個形容,勉強說是代表地球的地軸也不正確。據我的瞭解,佛經上說,大陽和月亮是須彌山一半,在須彌山的中間,根據《華嚴經》,須彌山應該是銀河係統。所以須彌山這個問題非常嚴重。

剛才吃飯的時候,蕭主任也跟我說,非要加強年輕法師的外語課程不可,否則將來到國外開不了口,怎麼弘法?在未來的世紀,外語能力非常重要。你看當初鳩摩羅什法師,以一個中亞僧人來到中國,他就是把外語搞好了,才能弘法。我說這要靠各人立誌,玄奘法師當年去印度留學,也是要能精通梵文才有這樣的成就。未來的科學會更昌明,如果你出去弘法,仍然沿用須彌山是喜馬拉雅山的觀念,真會讓人家笑掉大牙的,連佛法的光彩都失掉了,人家也就不會有興趣聽佛法。這些地方看起來是小事,其實是佛法接觸到現代最緊要的地方,必須要搞清楚。你「閉戶稱王」,關起門來自稱最高最好的學問可以,開了門可不行的。今天的科學文明造成了繁華,也開展了混亂,不是偶然的,不是簡單的,不要忘了外面的現實。這是我談到須彌山,順便給大家一點鼓勵,不要隨便講話,被知識分子聽了,會被斥為胡鬧,連基本常識都不夠,怎麼去談最高般若?

須彌山是世界的中心最高的山,照佛經三界天人的組織,慾界天的太陽月亮係統是須彌山之半。如果諸佛菩薩住在這個解脫境界的話,那麼以須彌山之高之廣之大,「內芥子中」,把須彌山放到芝麻大小的芥菜子之中,「無所增減」,須彌山沒有縮小,芥菜子也沒有放大。這句話一聽很容易懂,氣派也很大,他說這是不可思議的解脫法門,請問我們要如何解脫?我們連把自己身體放進火柴盒都做不到,你說懂了佛法得瞭解脫,你來解脫看看。如果你做得到,外出旅行裝在口袋就可以了,飛機票都省了。這都是問題!佛經說解脫,要怎麼解脫?如果說佛經只是形容而已,那佛經就是謊話。佛是無妄語的,我們相信真得解脫的人是做得到的,並不是一定把身體放進火柴盒裡,這其中有深刻的道理。


6.06 住解脫法門菩薩:空間

 維摩居士說,諸菩薩真住在解脫法門,所以「以須彌之高廣,內芥子中,無所增減」,你們學禪宗的同學要注意了,瞎吹是沒用的。近來外面很多人找我,這個求開悟,那個求印證。我有了個罪名,變成了什麼禪宗專家,禪宗又不是我的,我不懂禪,更沒有開悟。我真想到報上登個廣告,我是個說書的,不過我說書的時候,很努力給大家說就是了。下一句話更重要。

「須彌山王本相如故。」這個「王」是形容須彌山是最高大的山,是一切山中之王。全句是說:登菩薩之道真得解脫之人,住在這個境界裡,把須彌山放入芥菜子中,須彌山沒有縮小,芥菜子沒有放大,為什麼呢?因為須彌山王本來就是如此。他原文就是這樣,你不要看前人今人的批註,否則就被別人拉走了,你要看原典。但是這句話怎麼辦?他說「須彌山王本相如故」,須彌山本來不增不減,可大可小,非大非小。這又是什麼道理?這裡還沒有完。

「而四天王忉利諸天,不覺不知己之所入。」佛經說須彌山是這世界中心,日月圍繞須彌山之半,四大天王就在這日月圈子放大一點的地方。忉利天是慾界的中心天,比日月係統又高一層。釋迦牟尼佛的母親,因為有生佛的功德,所以身後升到忉利天。忉利天又叫三十三天,不是像高樓有三十三層,而是有三十三個聯合的區域,其中的主席是帝釋天主,中國稱之為玉皇大帝,他好比統領三十三路天人諸侯。

我是沒有時間做這件事了,但我希望你們同學能用白話文好好寫一篇三界天人的論文,把大小乘佛經、律論參透了,馬上再翻成英文,我包你賣大價錢,人家會驚異,二千多年前佛就已經有如此科學的宇宙觀。現在科學進步了,別的宗教的天堂觀念,已無法令人信服了。佛說過,這個宇宙的星球多至不可數的,所以科學會幫忙弘揚佛法。因此你們應該走科學路線,但是你們也不肯研究這些常識、我天天在著急,每星期要寫四五種不同的文章,每天晚上十二點寫到兩三點,寫得自己頭在哪裡都不知道了,可是極少會寫錯字的。這個本事你們要學,怎麼學?要解脫。寫到頭昏腦脹時,已經忘記這個頭了,死掉算了,眼睛也不要了,就要肯犧牲自己。這是閒話,你們年輕,好好研究,佛法有太多的好東西。

四大天王是東西南北四個天王,你們到廟子可以看到他們的像,有拿雨傘的、拿寶劍的、拿琵琶的等等,那都是象徵。我到現在還在與學科學的同學研究,為什麼晴空是蔚藍色的青天。若乘宇宙飛船離開了地球,看到窗外卻是漆黑的,所以藍天是在這黑圈子以內,再過去這黑圈子,外頭又變成亮的了,這物理世界奇妙得很。這天何以是藍色?我們曉得太陽光是有七彩的,這又講到易經數字了。紅到極點變成橙,橙到極點變成黃,黃到極點變成綠,綠到極點變成藍,藍到極點變成靛,靛到極點變成紫。那麼藍天是太陽光照所生的嗎?這還是問題。

佛經的說法是,南天王天庭的階口,是青藍色的琉璃構成,所以我們看到的藍天,是南天王天庭階口的反映,但是其它世界看到的,卻不一定是青天。這在《大藏經》裡有,怪我定力不夠,當年在四川時讀到,但沒記住是出自哪一本經(按:大藏經八十五冊疑似部妙法蓮華經馬明菩薩品第三十)。

其次,你們氣脈全通了的人,打坐定的光中若是藍天,青藍色的光,那美得很。所以密宗的藥師佛畫像是藍的,不過顏色不對,太藍了,好像是人生了肝病似的。可是世界上沒有一種顏色,可以顯示出那麼清淨莊嚴的藍色。為什麼藥師佛畫成藍的,因為中脈通了的人,可以得長壽的人,他內中同天庭的藍色是一樣的。這是真的,你們年輕人自己說氣脈通了,有這個境界嗎?

上面提到了四天王天、忉利諸天,包括了中國民間天文常識的三垣、二十八宿、三十六宮,都「不覺不知己之所入」。須彌山包括慾界天的天人了(注意,這裡沒有講到色界),這些都納進芥菜子裡了,可是自己不覺得進入了一個小地方。一切眾生和須彌山被放進一粒小芥菜子裡頭,自己都不知道,只有什麼人知道?

「唯應度者,乃見須彌入芥子中。」只有應該得度的,就是有成就的菩薩,得了般若能看到一點清淨法身,他們才見到,那麼大的須彌山,進入了那麼微小的芥菜子中。換言之,只有明眼人看到了,其它人都不知道。這就叫作「不可思議解脫法門」。我們看得很熱鬧,不知道他在講些什麼,中國文學後來就有「芥子納須彌」的用語。

禪宗有個公案,宋朝有位居士,這居士是有功名的,能考得功名總是有相當學問的。中國文化一直到清朝末年,所謂正途出身的,是說由秀才到舉人、進士、選翰林、外放作地方官,一二十年的學問功名下來,第一步可能只放個縣長等級的官。這樣子的人在自家祠堂裡,會寫明是進士出身。以前作官的出門可威風了,前面有舉牌子的,鳴鑼開道的,大家都知道是進士出身。這是正途出身,比非正途出身的就好像高了一級。像今天講學歷,同是博士、碩士,大家會比某某是哪所大學畢業,其某是留學某大學,是一樣情形。

回頭再說這個居士,他去請問一位禪師,問道:須彌納芥子是很平常,但芥子納須彌就讓人難信。禪師一笑,問他:聽聞居士讀書萬卷,是否確實?居士答是。禪師就說:一萬卷書如何裝得入居士身中?這居士馬上就有所悟了。當然這還是道理上面的悟,只是理解上的懂,禪宗說這是知解中的,在理論的解釋、推理中去瞭解,真實的境界般若,還是沒有證到。

這是古人的例子,現在就要用科學的道理了。譬如小小一塊肉,其中有多少細胞?乃至小小一個細胞上,可能有多少細菌?每個細菌又可以再分下去,它生命裡還有生命,這就是芥子納須彌的道理。再例如人身上的血管,接成一條有多少公裡長?一秒鐘血液流動幾公裡?心臟跳動平常自己聽不見,除非你捂住耳朵聽,但是從科學上講,跳動聲應該是其大如雷的。理論上我們可以說是有這種事,芥子可以納須彌,大可以納小,小也可以納大。

我們曉得有大小,就是我們的痛苦,所以不能得解脫。譬如大家打坐,經常有兩個東西忘不掉:時間觀念和空間觀念。空間觀念,像是學道的,一定要面對東方打坐,學佛的又要面對西方。大小是人為的,時空、內外都是相對的。去掉了這些人為的、相對的觀念,你才真得到不可思議解脫,明心見性才算有一點影子了。

現在年輕人好談禪,這也就是禪的道理。禪不是空談的,要實際證得的,能夠一念放下就解脫了。一念放下,不是你打坐時閉著眼睡覺,萬事不管,那只是第六意識不起活動,而你血液仍然在流。你坐了一兩小時起來,自己也知道坐了很久,一看表,嗯,這一堂坐得蠻不錯。你白坐了!連時間觀念都沒有忘掉。念,不是只講第六意識的,一念放下的念,是指下意識不動念。這個道理瞭解了,才能真正放下大小、內外、時空,才到達瞭解脫法門。這是《維摩詰經》的重點,就有這麼嚴重。下麵仍然是這個題目。

「又以四大海水入一毛孔,不嬈魚鱉黿鼉水性之屬,而彼大海本性如故,諸龍鬼神阿修羅等,不覺不知己之所入,於此眾生亦無所嬈。」嬈是困擾。對年輕同學的粗心大意,我常常很生氣,現在來幫你們仔細讀經。你看,上面是講到山,現在講到海。山代表了什麼、海代表了什麼?這都是問題。佛經的寫作方式,記載佛的說法、大菩薩的說法,不是偶然。

現在講四大海水,這個同須彌山一樣,過去小乘經典講四大海水以印度為中心。現在可以地球為中心:太平洋、大西洋、北冰洋、南冰洋。地球上水最多,陸地上山地多,平地最少。四大海的海水,進入一個毛孔中,連帶四大海水中的生物,魚、鱉、蝦等等,都進去了,卻絲毫不覺得入到了那麼小的地方,仍然覺得自己的世界很大。為什麼呢?因為四大海到了毛孔中,並沒有縮小,「本相如故」,沒有大小分別。海裡的龍、鬼、神、阿修羅(這些是低層的阿修羅),都沒有覺得自己跟著海水進到毛孔中。「於此眾生亦無所嬈」,大海這些眾生,因此也不覺得苦惱。

我們現在曉得,陸地上有的,海裡都有,而且比陸地上還多,所以科幻小說寫地球的中間還有個世界,實際上國外也在作這方面的研究和探索。我覺得這些科學幻想很有意思,因為根據佛經和中國道家思想,這個地球是個活的生命,在地表下面是另有世界的。像《華嚴經》,就是龍樹菩薩從龍宮取出來的,而龍宮的佛經藏書,不曉得比我們這世界多多少。現代人固然是不願相信,但是即使是研究海洋學的,也不敢斷定海洋最底層,究竟面貌如何。深海是漆黑一片,那兒的魚是自己會發光的,深層的魚是不會遊到中層或上層來的。這有點像慾界、色界、無色界分為三層。有個同學常去南沙群島潛水,他給我帶了好多貝殼珊瑚作紀念。他說每次潛到水底,覺得那個世界是無比的幹淨、漂亮,甚至可以在水底打坐。每次若不是氧氣沒有了,真不想上來。當然他說的是在淺海,不是深海。佛說三千大千世界,每個有每個的世界。一個蜂巢對蜜蜂來說,就是一個國家或社會。

《維摩詰經》上面講高山,這裡講海水,代表什麼?我們不作結論,大家自己去研究。假使拿我們身體來講,高山就是骨架,四大海水就是血液。

「又捨利弗,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斷取三千大千世界,如陶家輪,著右掌中,擲過恆沙世界之外,其中眾生不覺不知己之所往。又複還置本處,都不使人有往來想,而此世界本相如故。」這都是實證的菩薩境界,所以我要先說明,要徹底研究《維摩詰經》的大乘菩薩境界,就要研究《菩薩十地經》,看看這初地菩薩是什麼境界,同時要配合《華嚴經》有關十地的說法,然後才會瞭解。

一個三千大千世界就是一佛國土,是一個佛的教化所到的範圍。三千大千世界怎麼計算的,前面已經討論過了,但是我仍然要說,佛他老人家在幾千年前,是怎麼有這麼先進的天文宇宙觀,我真只有頂禮了。在從前科學不發達的時候,佛這麼說真會被人當作是在吹牛。到了現代科學昌盛了,對佛法是更加信仰了。

這裡說,大乘菩薩住於不可思議解脫的境界裡,他手這麼一抓,就把三千大千世界拿下來,像做陶器的人捏陶土一樣,拿在手裡玩;然後把三千大千世界一拋,拋過不知多遠的距離,這厲害吧!可是這三千大千世界,其中的眾生卻不知道去了哪裡,然後又把三千大千世界放回原處,眾生都覺得沒有動過。為什麼?這世界本來面目就是這樣,它沒有動過,這是不可思議境界,是不二法門。

看了這段,真要佩服他的境界,若在幾百年前講,決不會相信的。現在大家都知道地球會自轉會公轉,我們不覺得有動,海水也不會倒出來,在南半球的人也不覺得是倒掛著的,這個都和地心引力有關。我們坐在這裡聽一堂課,整個地球已經不曉得移動了多少距離,但你也可以說沒有動過,仍然坐在虛空中。這也是為什麼我常要參禪的同學注意,為什麼《楞嚴經》說:「妙湛總持不動尊」,為什麼北方佛是不空如來,為什麼阿彌陀佛是西方,為什麼生生不已的都是在東方?這些都是話頭。你不要以為參禪只是參一句「念佛是誰」,那太小器了。佛法裡這麼多大話頭參通了,那麼你的禪大概有些影子了。

現在提過了三個不可思議,一個是須彌山高山,納入芥子,沒有大小之別。第二個是四大海水納入一毛孔,就像《楞嚴經》說:「於一毫端現寶王剎,坐微塵裡轉大法輪」,在一根毫毛的尖端有一個佛的國土,在一粒灰塵中說法。第三個是三千大千世界,無論怎麼樣地摺騰,在空間上不覺得動過。接下來講時間。


6.07 住解脫法門菩薩:時間

「又捨利弗,或有眾生樂久住世而可度者,菩薩即演七日以為一劫,令彼眾生謂之一劫。」一切眾生根器不同,有的眾生對世間留戀得很。我接觸到有些人有這種想法,他們認為這個世界不知道有多可愛,對於許多宗教討厭這個世界,就覺得很奇怪。你們可能認為這是愚癡眾生,可是我投他們一票,這個世界本來也不錯嘛!這世界是釋迦牟尼佛的國土,我們看到很醜陋的一面,沒看到很美的一面,本經在後面也會說到很美的一面。大乘菩薩反而是愈多苦難的地方他愈要來,好的地方他反而不去。

對於樂於住世而可度的眾生,菩薩就可以把七天變成一劫,把短的時間在感覺上拉長,因為他要長嘛!為了要度他,使他感到過了一劫。

「或有眾生不樂久住而可度者,菩薩即促一劫以為七日,令彼眾生謂之七日。」相反的,有的眾生認為世界太苦了,不如早日離開,菩薩就把一劫變為七天,使他感覺上變得很快就過去了。

時間、壽命的長短是沒有一定的,是唯心所造,唯心所變。人在歡樂中,時間過得很快。有的人做生意比較得意時,會希望能再多幾年。痛苦中的人,像受刑的人、醫院中的重病者,是度日如年。這就是唯心的道理,要參究的。《維摩詰經》中處處是大話頭,「念佛是誰」,是我,沒什麼好參的,要參就參大話頭。

這裡也牽涉到後世學佛的人,要「即生成就」和「即身成就」的問題。即生成就是禪宗所標榜的,這一生就可以頓悟成佛。密宗標榜即身成就,這個業報之身,轉化成佛的色身,父母所生的肉身,轉化成圓滿的報身。顯教對於禪宗所標榜的即生成就,已經覺得有問題,對於密教標榜的即身成就,更難同意。根據教理,由凡夫來學佛,要經過三大阿僧祇劫才能成就,不可能有即生成就的,更不承認有即身成就。禪宗所依止的《楞伽經》,提過「劫數無定」,所以學禪的和學密的就主張,安知這一生不是最後一生?但是這種氣派也很狂妄,據我幾十年看到過的,大部分標榜這一生就是最後一生的,都不大圓滿,更沒有看到一個報身圓滿修成的。

所以不要讀了《維摩詰經》這一段而自我傲慢,修行畢竟要從實際來的。可是在實際的修行中也不要氣餒,佛說劫數無定,地數也無定,所以《楞伽經》也說初地等於十地,十地等於二地,二地等於七地。這十個地給它顛倒一番,十地菩薩等於無地,不是無地自容,是說一切地,一切時間,都在一念之間。所以一念得解脫,劫數也無定。


6.08 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所能

「又捨利弗,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以一切佛土嚴飾之事,集在一國,示於眾生。」證到了不可思議境界,而能夠得解脫的菩薩,可以把一切佛的國上中最莊嚴的事(例如極樂世界的莊嚴、東方藥師佛世界的莊嚴),集中到一個國家,給眾生看到。以凡夫眼光看來,這事連凡夫都能做到,也許古人會懷疑,但是今日科學進步,商業發達,任何國家都有可能把其它國家好的東西集中到一處,做成模型展覽。凡夫能做到,佛菩薩當然更沒問題,不須要懷疑,這是第一層。但是我們真到達證到,就要注意「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是先「住不可思議」的,這話好像很容易懂,但要能證到不可思議非常難,證到能得解脫也非常難,這是第二層,也可以說是兩步功夫。

第一,我們先解決不可思議,諸佛菩薩有不可思議智慧,有不可思議的神通,有不可思議的功德。一切眾生也有不可思議的聰明,有不可思議造業的神通,有不可思議善惡的功德。這不可思議在什麼地方呢?我們經常做個比方,譬如我們對自己就不可思議,你明天會做什麼事,想得到嗎?誰也想不到。你下一個觀念,心中想什麼東面,誰也不知道。明天後天人生遭遇如何?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可思議,是凡夫的不可思議,你沒有辦法去推想,即使自己先作了安排,到那個時候,時空變了,環境不同了,完全不如理想。我常和年輕同學們談人生境界,幾乎沒有人活著時,能真正達成自己理想的。假使有人能做到,這個人的福德非常高了、非常夠了。

若問為什麼人達不到自己的理想?因為自己的心意識不可思議,何以如此?大家回想自己的人生境界,理想比事實美多了。比如你期待明天要去郊遊,自己就在想,目的地景致如何如何,真到了那裡,又累又渴,不那麼好玩。這裡就要參了,為什麼會不可思議,你真參通了這個,達到解脫就很容易,因為人生的理想永遠不可能實現,那都是夢幻。我們大夢幻中的小夢幻更不能做到,理解通了,自然解脫,不被自己欺騙。

「又菩薩以一佛土眾生置之右掌,飛到十方遍示一切,而不動本處。」這文字很好懂,菩薩境界的人得到不可思議,把十方世界的佛國,右手一抓,放在手掌上,然後自己飛到十方世界給大家看,十方世界的這些眾生,他們自己覺得動都沒有動。只有住不可思議得到解脫的菩薩,才做得到這些。古人看《維摩詰經》覺得是神話,一切都不是神話。現在凡夫也做得到,用一個錄像機把全世界都攝錄下來,以凡夫的智慧,透過物質關係,也做得到。以菩薩的神通智慧,絕對是容易做到。現在這裡若有一位肉身菩薩,他就可以表演給你看,但是他一表演就會走了,不到一個鐘頭立刻就要走的。他不能留,否則要找他的人不知有多少,煩都能把他煩死了。所以肉身菩薩是不露神通的,事實上,這是唯心的功能,都可以做得到的。

「又捨利弗,十方眾生供養諸佛之具,菩薩於一毛孔,皆令得見。」這一條好像毫不相幹,其實很相幹的。供養與佈施不同,對下是佈施,對上是供養。現在認為拿錢就是供養,當然錢是流通的,可以買到物質的東西。佛經上講供養,歸類起來有四樣:衣服、飲食、臥具、藥品。包括了穿的、吃的、睡的,尤其是調理身體健康的藥。

實際上我們吃飯也是吃藥。你們看濟顛和尚的小說,他有一次去逗一個醫生,故意問醫生包子饅頭治什麼病,醫生不知道,他答說是治餓病的。這裡說,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在一毛孔中都看得見十方一切眾生供養佛的東西。那是真做到的,不用一毛孔都做得到的,如果修持觀行到了的話。我常說你們修白骨觀的,連一根腳指頭都觀不起來,不要說觀到白骨在放光了。做到了的人,自己本身白骨的毛孔放光是很自然的,放光了之後,在黑暗中能看東西也很自然。為什麼?我們自己的身心本能,就具備了這樣的功能。

莊子說過:「瞻彼闕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可見他也到達了這個境界。真達到空境界的人,在一個空洞的黑暗房間裡都會放光,那是在定的境界,吉祥圓滿。所以在一毛孔中,看見十方一切眾生供養佛的東西,那是當然。即使現在我們凡夫,透過顯微鏡,也可以看見細微世界,透過電視,也可以看見遠方世界如在目前。

「又十方國土所有日月星宿,於一毛孔,普使見之。」這只要得初禪定的人都辦得到,自己在定境一觀(不是肉眼觀),整個天地身心都在前面。中國古書常說日月星辰,什麼是辰?現在的同學們,即使得了高等學位的,可能都會被考倒了。日月星辰是四樣東西,與日月星宿一樣嗎?不一樣的。中國古代天文學有所謂二十八宿,就是二十八個星座。太陽的行度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度多,不用日子計算,而用幹支計算。十個天幹加上十二個地支,變成甲子、乙醜、丙寅等六十花甲,這是計算宇宙天文的行度,在天體上叫作纏度,是天體在虛空中的行度。每一個月的每一天,晚上星座在天空出現的位置都不同。「宿」就是晚上所住的那一宮,住在天體的那個範圍。「辰」是在早上觀察星座的位置,每一個月的每一天亦不同。

中國古代的天文是世界第一,瞭解天文就需要數學,中國古代的數學也是第一,可是現在中國的科學卻是落後的。好幾年前,我們的童子軍去參加世界童軍大會,別的國家的童子軍,晚上都能認得星星,我們的童子軍就認不出來,真是遺憾。今天下午有位同學問到我這個天文的問題,我要他先去讀《史記》的「天官書」,再配合現代的天文學去研究。以前帶兵的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黑夜之中行軍,沒有方嚮沒有時間,怎麼走呢?只有靠著天空星座的位置判斷。

這句經文講十方國土一切日月星宿,想想看,那個範圍有多大?但都在一個毛孔中可以看見,這是菩薩境界。現代的太空科學家,用高倍的天文望遠鏡,用一小點,雖然未必看得見十方國土一切日月星宿,也可以看見許多銀河係統、星雲,使得凡夫的智慧,也迫近了菩薩的智慧。佛經上有句話:「諸佛菩薩智慧神通不可思議,一切眾生業力也不可思議。」把一切眾生的業力翻過來,就變成諸佛菩薩智慧神通,所以由凡夫成佛,就在一念之間一轉而已。但你轉不過來,能轉得過來,即生成就又有何難?


6.09 風火音聲

「又捨利弗,十方世界所有諸風,菩薩悉能吸著口中,而身無損,外諸樹木,亦不摧摺。」菩薩境界可以把十方世界所有諸風,一口氣吸入自己的肚子,肚皮也不會脹起來,而最難的是,外面的樹木沒有了空氣也不受損害。這個真無法想像,我主張現代青年同學,要開發新的路子研究佛經,不要走老路子,老的批註,現代人不大容易接受,只會讓佛法落伍。一定要走科學路線,我是不懂科學的,你不要聽我在亂講,我只是有一點皮毛常識,不過在刺激大家要去注意。

比如我們研究這一句經文時,就要想到,地球的大氣層,愈到外層愈稀薄,最後就沒有氣了,這星球之間沒有氣的真空地帶,在《華嚴經》叫作香水海,並不真是海。現代人知道,乘宇宙飛船去外層空間,外頭全黑的,也沒有空氣,所以宇宙飛船要帶氧氣。太空是現代名辭,不要和佛學的「太虛空」混為一談,這是兩個觀念。好了,照這句經文講,有神通的菩薩,一口把地球上的氣吸進身內,可是外太空星際之間沒有氣,要到另一個星球才可能有氣,請問這個神通要怎麼吸?此其一。假使我們有科學知識,再來看佛經就愈看愈有趣,問題愈來愈多,也愈來愈相信佛法。

所以各位不論在家出家的,一定要有「綜合科學常識」,學物理、化學、電機的是專門科學,沒有綜合。綜合科學是有這些專門學科的基礎,作總結論的,是門新興科學。

第二個問題,我們到非常高的山上去,那兒空氣稀薄,平地人去了,呼吸會感困難,是不是得道菩薩把空氣吸進肚子,把那一段空氣也吸進去了?

表面上看,《維摩詰經》講的這些境界,好像是神話,實際上真有禪定功夫的人,絕對能體會到,到了三禪以上氣住脈停時,硬是有這個境界。馬祖接引一個人稱龐居士的龐蘊時,龐蘊問: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麼人?馬祖說,等你一口吸盡西江水,再同你說,龐蘊因此悟道。西江是江西一帶的水,誰能夠一口吸盡呢?一般講禪學的,都是講理論,人一口吞下一碗水都做不到,怎可能一口吞下西江水?但這個是實證的境界。剛才露了一個消息,要到三禪以上氣住脈停時,這些境界就可以體會了,才知道佛經沒有一句是空話。

「又十方世界劫盡燒時,以一切火內於腹中,火事如故,而不為害。」十方世界劫數盡了就會燒起來,這是佛經提到三災八難中的大三災之一。小三災指人類世界的刀兵、瘟疫、饑饉。大三災是火、水、風災。比方地球要毀壞時。

第一災難是火災,等於古書說的十日並出,地球燒成了灰,一直燒到初禪天界。這是電能,發熱。你們打坐時覺得身上發燒,這些同地水火風都有關係。這種災難在過去有沒有呢?漢武帝時,根據正史,佛法是在七八十年甚至一百年後才傳入中國,其實早在秦始皇時代,已經有印度的和尚來過。漢武帝時,佛教至少已傳入蒙古地方,當時出徵蒙古所俘虜的人,身上就帶有佛像,漢書上叫「金人」,就是佛的銅像。漢武帝在雲南修昆明池,地下挖出黑泥,不知是何物,漢武帝就問道家稱為神仙的東方朔,東方朔故意裝不知道,說要找西域來的番僧來問。等找來番僧,他說是前劫之劫灰。也就是說,這世界在若幹千億萬年前,世界末日焚燒時剩下來的東西。是什麼?就是煤炭。現在我們也知道,若是純度高的,經過冷凍濃縮的,就成了金剛鑽。你看二千多年前的佛家,竟然已經有了這樣的知識!

第二個災難是水災,世界都被水淹了,這不是普通的洪水,淹到二禪天界了。這同我們做功夫有絕對的關係,我常要求同學們注意這些,不要光弄大乘佛學空洞的理論,說了半天,既不能得解脫又不能得實證。現在科學界擔心的是,生態氣候的變化,導致南北極的冰山融化,整個世界會淹沒,到時喜馬拉雅山可能變成一個小海島,或者沒頂也可能。人類到時就滅亡了,照佛經說,全世界的人口,僅剩了五百個好人做人種。我們做功夫時,身內發脹發麻都是水大作祟,水大作祟生的痛,如高低血壓、糖尿病等,包括守戒的漏。地水火風四大,每一大各有一百零一種病,共有四百零四種病。

到了風災來臨時,三禪天也毀了。這些同我們做功夫、色身四大的變化,有密切的關係。這些道理都要參通,否則做功夫到了某一階段,是什麼原因都不知道。

現在經文講到十方世界火劫來的時候,菩薩可以把一切火收容到肚子裡,而火的燃燒功能一點也沒有毀壞。我們當年看的武俠小說,還珠樓主寫的《蜀山劍俠傳》,裡頭就有這些,書中主角就是把劫火放在手中搓揉,把它搓小了放入袋中拿走,所以世界人類沒有受害。我們看了,就知道作者對佛經和道書,都看得很熟,所以有這麼多的幻想數據。胡適之反對文言,可是他自已也愛讀《蜀山劍俠傳》。

「又於下方過恆河沙等諸佛世界,取一佛土,舉著上方,過恆河沙無數世界,如持針鋒舉一棗葉,而無所嬈。」我們要注意,佛經每一句經文都不是隨便編的。他說大乘菩薩可以從我們這個世界下去,穿過了地球,過了不知道多少星球,抓了在下方的某一個佛土,拿回來嚮上送。又過了不知道多少星球,等於一根縫衣服的針,頂住一片棗樹的葉子,就那麼輕松,然而對這佛土上所寄生的眾生,卻毫無妨礙。借用現在的例子,人類去到月球,把那邊的石塊挖了回來,也把地球的美國國旗插了上去,看起來輕而易舉,也是人的不可思議智慧與力量。但只能到月球而已,其它的星球我們人還上不去。用佛法的實證功夫來講,如果禪定境界沒有達到上下連成一體,即所謂得定,沒有達到一念不生,是做不到的。在密宗是要中脈通了才行。這裡講用針尖頂一片棗樹的葉子,不是芭蕉葉,也不是菩提葉,是有它的道理的。

上面都是拿物理世界做比方,接下來是另一類了。

「又捨利弗,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能以神通現作佛身,或現辟支佛身,或現聲聞身,或現帝釋身,或現梵王身,或現世主身,或現轉輪聖王身。」住在不可思議境界的菩薩,能夠以神通現身做一切的佛事。他或者變成佛,或者佛沒出世時的緣覺佛,或稱辟支佛。辟支佛是翻音,用禪宗祖師的話是「無佛處稱尊」,因因緣而悟道,在孤峰頂上弘法十方。譬如天臺宗祖師智者大師的師父慧思大師,他只在山頂「氣吞諸方」,不下山弘法,他門下有個智者大師,夠了。等於六祖門下出了個馬祖就夠了。聲聞是羅漢,帝釋是慾界忉利大天主,梵王是統領初禪三天和慾界的天主,世主是人世間的皇帝,轉輪聖王是統治世界的皇帝。

《觀世音菩薩普門品》提到的三十二應身,同這一段是一樣而又不同。這一段說住不可思議境界的菩薩,隨時可以出世入世,現佛身或帝王身。《華嚴經》講過,治世(太平盛世)的帝王是十地菩薩轉世。所以三代的堯、舜、禹都是十地菩薩的化身,這就是功德智慧,就是神通。

「又十方世界所有眾聲,上中下音,皆能變之,令作佛聲,演出無常苦空無我之音,及十方諸佛所說種種之法,皆於其中,普令得聞。」佛陀說:一切音聲皆是陀羅尼。所有的音聲,都是普賢如來根本咒唵阿吽的變化妙用,三個基本音聲演變來的。在我們人而言,唵是頭部音,阿是喉部胸部音,吽是腹部音,分別發於人身的上中下部。中國講發音有平上去入四聲辨音,是齊梁之間的沈約等人,根據華嚴字母創立的,推動了詩詞韻律的發展。四十二個華嚴字母,有聲母、韻母之不同。所以我特別請到一位老法師,來教你們學華嚴字母。真通了華嚴字母的梵唱,學起外語就容易了。

中文本來沒有注音的,東晉鳩摩羅什等法師來到中國,對這方塊字很頭痛,就根據梵文字母,創立了切韻的辦法,就是拼音,用於翻譯佛經。也有學者研究認為,是東漢末的服虔或者三國魏人孫炎,根據印度的梵文字母拼音之學創始反切法的。切韻原來叫翻切,也叫反切,翻譯的翻字定是由翻切來的。隋煬帝很通音韻,可是他討厭這個「反」字,因為當時老百姓要造反,就把反切改成了切韻。到了唐宋時,就又叫做反切。這種唱念音聲之學,到現代變成音韻學,成了專門的學問。

三國時曹操的兒子文學家曹植,他有天夜裡,忽然聽見空中傳來音樂,清雅極了,他聽著就像到了不可思議解脫境界似的,就尋著聲音找到水邊,因為他的音樂造詣很高(當時另一位音樂造詣極高的人,是東吳的週瑜,人說「曲有誤,週郎顧」,他走在路上,聽到有人彈奏走音,就一定會回頭望去。當時這些人的才華不得了。另一位是荊州的劉表,你不要以為他懦弱,他可是易學的大家,只是政治玩不好),曉得這不是中國本土的音樂,就把它記錄下來,成了〈漁山梵唱〉。

現在的國語是北方的發音,沒有入聲,與去聲混合了,但是作詩作詞還是要分清楚的。這一段經文講的上中下音,代表了平上去。他說,把世界一切的音聲,以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的神力,都可以變成說法的聲音。《阿彌陀經》上說,西方極樂世界一切鳥、風、樹等等的聲音,都在念佛、念法、念僧。我們這個世界所有的聲音也都在念佛、念法、念僧,只是我們凡夫被煩惱妄念擋住,聽不見了。煩惱妄念一空,住不可思議解脫境界,聽世界一切音聲,都在演說無常苦空無我之法,都是法音清淨。這要自己得瞭解脫才能夠知道。

到這裡,維摩居士就趕快收場,再說下去就太多了。

「捨利弗!我今略說菩薩不可思議解脫之力,若廣說者,窮劫不盡。」注意這個「力」字,到達這個境界,見地功夫都到達了,就具備法力。若再說下去,用一個劫數來說都說不完的。

「是時大迦葉,聞說菩薩不可思議解脫法門,歎未曾有。」這時換了一個主角講話,大迦葉是佛弟子頭陀行第一,也是禪宗第一代祖師。他聽了菩薩不可思議解脫法門,歎未會有,從來沒有聽過這等事。

「謂捨利弗:譬如有人,於盲者前現眾色像,非彼所見。一切聲聞,聞是不可思議解脫法門,不能解了,為若此也。」大迦葉以師兄身分,岔進來對師弟捨利弗講話,比方有一個人在瞎子面前放電影,瞎子是看不見的。所以這個境界,除了住在不可思議解脫境界的大乘菩薩,一切聲聞羅漢,聽到這個法門,根本不能懂,智慧程度的差別,就是這個樣子。

「智者聞是,其誰不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我等何為永絕其根?於此大乘,已如敗種,一切聲聞,聞是不可思議解脫法門,皆應號泣,聲震三千大千世界。一切菩薩,應大欣慶,頂受此法。若有菩薩信解不可思議解脫法門者,一切魔眾無如之何。」大迦葉又說,上面講的不是聲聞境界,真有大智慧的人得悟此理,個個都要發無上正等正覺之心,都會想求明心見性,得了明心見性,就會瞭解此心不可思議,得大解脫。他講給捨利弗聽,也是給其它的弟子們聽:我們為什麼要走小路,把大乘的善根永遠斷絕?我們非常慚愧,我們這樣的修持真如同焦芽敗種,像爛掉的種子,永遠也不會長出芽來。一切走小乘路子,只求自了的人,聽到這樣不可思議解脫法門,應該大聲地痛哭流涕;一切大乘的菩薩聽了不可思議解脫法門,應該無比地高興欣慰。

「頂受此法」,字義是把這法門放在頭頂上。我要講一下這宗教儀式,大家都很馬虎了,時代不同也難怪。很多在家出家的同學,對於佛經佛像很馬虎,隨便放。雖然說這是書,你就算帶到廁所看也可以,但是不然,我們當年接手一本佛經,一定會放頭上頂禮。受一尊佛像,一定也先請到頭頂上再拿下來,規規矩炬的。就算你們有時拿起來頂禮,但只是擺個樣子,一點也沒有誠意。

若菩薩有信解不可思議解脫法門的,一切魔障均奈何不了他。再進一步說,也同時解脫了一切佛法的束縛,才是真解脫。如果解脫了魔,但還被佛法束縛,就是沒有真得到不可思議解脫法門。

「大迦葉說此語時,三萬二千天子,皆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大迦葉這麼說時,一同來的三萬二千天子,都發了大乘心。這時,維摩居士就找上了大迦葉,對象變了。京劇中有這一場,出場人物都戴著羅漢像的面具,唱功不多,但做功很多,每個羅漢不同,這樣的京劇恐怕以後不會再看到了。


6.10 魔王大菩薩解脫

「爾時,維摩詰語大迦葉:仁者!十方無量阿僧祇世界中作魔王者,多是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以方便力故,教化眾生,現作魔王。」因為大迦葉懂,他到底是禪宗的第一代祖師,所以維摩居士告訴他,十方世界中作魔王的,都是十地以上的大菩薩。《華嚴經》講兩個對立的,十方世界治世的轉輪聖王,是十地以上的菩薩才來的。但是能與佛對抗的魔王,也是十地以上菩薩所演變的。所以魔王這個名辭談何容易啊!禪宗祖師會說,某人的境界可以入佛了,但是還不可以入魔。要魔佛兩邊都不著,才是得真解脫,然後也可以成佛,也可以成魔。

原始佛經翻譯過來時,魔字本來用「磨」,是磨練的意思,經典常用「磨羅」。後來加上宗教觀念,就把它變成魔鬼的魔。這其中的觀念是有差別的。

這裡維摩居士好像是在推崇魔道,他是講大魔王,不是小魔王。嚴格的講,誰是大魔王?十方一切聖賢、一切教主,才是真正的大魔王!沒有這個境界是不能成聖人的。

接下來講什麼是魔王大菩薩境界。

「又迦葉,十方無量菩薩,或有人從乞手足耳鼻、頭目髓腦、血肉皮骨、聚落城邑、妻子奴婢、象馬車乘、金銀瑠璃、硨磲碼碯、珊瑚琥珀、真珠坷貝、衣服飲食,如此乞者,多是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以方便力而往試之,令其堅固。」修道的人都怕魔,對不對?但是真修道的人要拜魔,求魔來磨你,魔還不肯來呢!你能受魔王摺磨要多大的福氣啊!真受得了魔,打過了這一層,你的道理就躍進一大步。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魔的力量比道還大。如果你磨不過去,你的道只高一尺而已,魔可是有一丈高。如果你能把魔降伏了,就跳了九尺,你還不幹?有便宜還不曉得佔,可見眾生沒有智慧。

這裡說,魔在哪裡?給你反對、給你刺激、給你煩惱的都是魔。十方世界有無量大菩薩現身作魔王,故意要人家這樣那樣,要人家的手腳、財產,要了以後還打你、笑你。真做菩薩是什麼都可以佈施的。佈施身體的手足、血、皮、骨等,比較容易。比如血庫缺血了,要你捐血,你會同意。要你把房子捐出來,幹不幹?捨不得了吧!這還不算,要你把太太或先生讓出來,恐怕你會動刀子了。然後還有你的車子、首飾等,都拿出來。有人專門來嚮你要,其實都是菩薩變成魔王來試你。

中國文化有幾句話,跟這段經文是異曲同功,我前面講過了,你們也記了筆記,但是還記不住:「能受天磨真鐵漢,不遭人忌是庸才」,你們出去做事,受不了人家嫉妒打擊;我說我為你高興,還有人嫉妒打擊你,如果你窩囊的話,就沒人要嫉妒打擊你了,這代表你沒什麼了不起嘛!

許多人為了財產糾紛煩惱,清朝安徽桐城有條「六尺巷」,據說是當時宰相張廷玉家中,土地被鄰人蓋牆侵佔了三尺,家人通報在京中的宰相。宰相並沒有去嚮地方官吏打招呼,而是回一首詩給家人:

萬裡修書只為牆 讓他三尺又何妨
長城萬裡今何在 誰見當年秦始皇

這事被鄰人知道了,就還他三尺地,又再退讓三尺,所以就成了條六尺寬的巷子。實際上,這位宰相書讀得多,可能是學唐末楊玢勸家人相讓的例子。楊玢在尚書任內,快要告老退休的時候,他在故鄉的舊屋地產,有些被鄰居侵佔了。於是他的家人們要去告狀打官司,把擬好的起訴書送給他看。楊盼看了,使在後而批說:

四鄰侵我我從伊 畢竟須思未有時
試上含元殿基望 秋風秋草正離離

這些是中國的例子。我常說,中國宋明以後的理學家講規規矩炬做人,是佛教的律宗,老莊道家是佛教的禪宗,講解脫的。舉這些例子,你說菩薩在哪裡?不一定在廟子,不一定在宗教中,社會上很多人行的就是菩薩道。倒是穿上宗教外衣的人,常常聽聞佛法的人,卻做不到。社會上很多不信宗教的人,我看了肅然起敬,他們真是菩薩。

維摩居士說,種種來磨難你的都是菩薩,所以你們夫妻感情好的是好菩薩,感情壞的是壞菩薩,都是菩薩!你把另一半當是菩薩,就解脫了!

「所以者何?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有威德力,故行逼迫,示諸眾生,如是難事,凡夫下劣,無有力勢,不能如是逼迫菩薩。譬如龍象蹴踏,非驢所堪,是名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智慧方便之門。」為什麼菩薩才能做魔王來摺磨人?因為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才有這個威德力。威德是從福德來的,魔王一定是有大福德大享受的。像你們連飲食都艱難的話,要做魔王還做不了呢!只有魔王才有資格來迫害眾生,使你嚮善,這也是仗頭出孝子的道理,反的教化是能成就人的。但是你如果不具備威德力,就不能這麼做,言不壓眾,貌不驚人,講出來惹人反感,你還是做正面的菩薩吧!沒有這個條件,不能做魔王去迫害人的。比如龍象,踏下去就有力量,小驢子是不能比的。





《維摩詰經》講記 第07品 觀眾生
7.01 觀眾生品第七

【爾時,文殊師利問維摩詰言:菩薩雲何觀於眾生?維摩詰言:譬如幻師,見所幻人,菩薩觀眾生為若此。如智者見水中月,如鏡中見其面像,如熱時焰,如呼聲響,如空中雲,如水聚沫,如水上泡,如芭蕉堅,如電久住,如第五大,如第六陰,如第七情,如十三入,如十九界,菩薩觀眾生為若此。如無色界色,如燋榖芽,如須陀洹身見,如阿那含入胎,如阿羅漢三毒,如得忍菩薩貪恚毀禁,如佛煩惱習,如盲者見色,如入滅盡定出入息,如空中鳥蹟,如石女兒,如化人煩惱,如夢所見已寤,如滅度者受身,如無煙之火,菩薩觀眾生為若此。】

【文殊師利言:若菩薩作是觀者,雲何行慈?維摩詰言:菩薩作是觀已,自念我當為眾生說如斯法,是即真實慈也。行寂滅慈,無所生故。行不熱慈,無煩惱故。行等之慈,等三世故。行無諍慈,無所起故。行不二慈,內外不合故。行不壞慈,畢竟盡故。行堅固慈,心無毀故。行清淨慈,諸法性淨故。行無邊慈,如虛空故。行阿羅漢慈,破結賊故。行菩薩慈,安眾生故。行如來慈,得如相故。行佛之慈,覺眾生故。行自然慈,無因得故。行菩提慈,等一味故。行無等慈,斷諸愛故。行大悲慈,導以大乘故。行無厭慈,觀空無我故。行法施慈,無遺惜故。行持戒慈,化毀禁故。行忍辱慈,護彼我故。行精進慈,荷負眾生故。行禪定慈,不受味故。行智慧慈,無不知時故。行方便慈,一切示現故。行無隱慈,直心清淨故。行深心慈,無雜行故。行無誑慈,不虛假故。行安樂慈,令得佛樂故。菩薩之慈,為若此也。】

【文殊師利又問:何謂為悲?答曰:菩薩所作功德,皆與一切眾生共之。何謂為喜?答曰:有所饒益,歡喜無悔。何謂為捨?答曰:所作福佑,無所希望。文殊師利又問:生死有畏,菩薩當何所依?維摩詰言:菩薩於生死畏中,當依如來功德之力。文殊師利又問:菩薩慾依如來功德之力,當於何住?答曰:菩薩慾依如來功德之力者,當住度脫一切眾生。又問:慾度眾生,當何所除?答曰:慾度眾生,除其煩惱。又問:慾除煩惱,當何所行?答曰:當行正念。又問:雲何行於正念?答曰:當行不生不滅。又問:何法不生,何法不滅?答曰:不善不生,善法不滅。又問:善不善孰為本?答曰:身為本。又問:身孰為本?答曰:慾貪為本。又問:慾貪孰為本?答曰:虛妄分別為本。又問:虛妄分別孰為本?答曰:顛倒想為本。又問:顛倒想孰為本?答曰:無住為本。又問:無住孰為本?答曰:無住則無本。文殊師利,從無住本,立一切法。】

【時,維摩詰室有一天女,見諸天人聞所說法,便現其身。即以天華,散諸菩薩、大弟子上。華至諸菩薩,即皆墮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墮。一切弟子神力去華,不能令去。爾時,天問捨利弗:何故去華?答曰:此華不如法,是以去之。天曰:勿謂此華為不如法,所以者何?是華無所分別,仁者自生分別想耳!若於佛法出家,有所分別,為不如法。若無所分別,是則如法。觀諸菩薩華不著者,已斷一切分別想故。譬如人畏時,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聲香味觸得其便也。已離畏者,一切五慾無能為也。結習未盡,華著身耳。結習盡者華不著也。捨利弗言:天止此室,其已久如?答曰:我止此室,如耆年解脫。捨利弗言:止此久耶?天曰:耆年解脫,亦何如久?捨利弗默然不答。天曰:如何耆舊,大智而默?答曰:解脫者,無所言說,故吾於是不知所雲。天曰:言說文字,皆解脫相,所以者何?解脫者,不內,不外,不在兩間,文字亦不內,不外,不在兩間。是故捨利弗,無離文字說解脫也。所以者何?一切諸法是解脫相。捨利弗言:不複以離淫怒癡為解脫乎?天曰:佛為增上慢人,說離淫怒癡為解脫耳。若無增上慢者,佛說淫怒癡性,即是解脫。捨利弗言:善哉!善哉!天女汝何所得?以何為證?辯乃如是?天曰:我無得無證,故辯如是,所以者何?若有得有證者,則於佛法為增上慢。】

【捨利弗問天:汝於三乘為何誌求?天曰:以聲聞法化眾生故,我為聲聞。以因緣法化眾生故,我為辟支佛。以大悲法化眾生故,我為大乘。捨利弗,如人入瞻卜林,唯齅瞻蔔,不齅餘香。如是,若入此室,但聞佛功德之香,不樂聞聲聞、辟支佛功德香也。捨利弗,其有釋、梵、四天王、諸天、龍、鬼、神等,入此室者,聞斯上人講說正法,皆樂佛功德之香,發心而出。捨利弗,吾止此室十有二年,初不聞說聲聞、辟支佛法,但聞菩薩大慈大悲,不可思議諸佛之法。捨利佛,此室常現八未曾有難得之法。何等為八?此室常以金色光照,晝夜無異,不以日月所照為明,是為一未曾有難得之法。此室入者,不為諸垢之所惱也,是為二未曾有難得之法。此室常有釋、梵、四天王、他方菩薩來會不絕,是為三未曾有難得之法。此室常說六波羅密、不退轉法,是為四未曾有難得之法。此室常作天人第一之樂,弦出無量法化之聲,是為五未曾有難得之法。此室有四大藏,眾寶積滿,賙窮濟乏,求得無盡,是為六未曾有難得之法。此室釋迦牟尼佛、阿彌陀佛、阿閦佛、寶德、寶炎、寶月、寶嚴、難勝、師子響、一切利成,如是等十方無量諸佛,是上人念時,即為皆來,廣說諸佛秘要法藏,說已還去,是為七未曾有難得之法。此室一切諸天嚴飾宮殿,諸佛淨土,皆於中現,是為八未曾有難得之法。捨利弗,此室常現八未曾有難得之法,誰有見斯不思議事,而複樂於聲聞法乎?】

【捨利弗言:汝何以不轉女身?天曰:我從十二年來,求女人相了不可得,當何所轉?譬如幻師化作幻女,若有人問:何以不轉女身?是人為正問不?捨利弗言:不也,幻無定相,當何所轉?天曰:一切諸法,亦複如是,無有定相,雲何乃問不轉女身?實時天女以神通力,變捨利弗令如天女,天自化身如捨利弗,而問言:何以不轉女身?捨利弗以天女像而答言:我今不知何轉而變為女身。天曰:捨利弗,若能轉此女身,則一切女人亦當能轉。如捨利弗,非女而現女身,一切女人,亦複如是。雖現女身,而非女也。是故佛說一切諸法,非男非女。實時,天女還攝神力,捨利弗身還複如故。天問捨利弗:女身色相,今何所在?捨利弗言:女身色相,無在無不在。天曰:一切諸法,亦複如是,無在無不在。夫無在無不在者,佛所說也。】

【捨利弗問天:汝於此沒,當生何所?天曰:佛化所生,吾如彼生。曰:佛化所生,非沒生也?天曰:眾生猶然,無沒生也。捨利弗問天:汝久如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天曰:如捨利弗還為凡夫,我乃當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捨利弗言:我作凡夫,無有是處。天曰:我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亦無是處。所以者何?菩提無住處,是故無有得者。捨利弗言:今諸佛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已得當得,如恆河沙,皆謂何乎?天曰:皆以世俗文字數故,說有三世,非謂菩提有去來今。天曰:捨利弗,汝得阿羅漢道耶?曰:無所得故而得。天曰:諸佛菩薩,亦複如是,無所得故而得。】

【爾時,維摩詰語捨利弗:是天女已曾供養九十二億諸佛,已能遊戲菩薩神通,所願具足,得無生忍,住不退轉,以本願故,隨意能現,教化眾生。】

(以上為原文。)

現在開始講第七品。我們要把握本經一個觀念,《維摩詰經》的重點是不二法門的解脫,不二法門是無所謂出世入世、修道與不修道。佛與眾生,本來已經解脫了,沒有人束縛你。真得瞭解脫,就可以證得法身了。法身本自清淨,如何能證得清淨呢必須有解脫的般若。所以解脫、法身、般若是一體的。把握了這個重點,再來研究第七品。

這一品有個重點,在《金剛經》裡,佛也提過這個問題,佛說:「所謂眾生者,即非眾生,是名眾生。」一切眾生本來自我解脫的,本來在道中。因為我們不能得解脫,《金剛經》最後提出結論:「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怎麼去觀呢?本來是個大法,可是因為我們不瞭解,把它變成了小法了。把大止觀變成了小止觀,所以怎麼觀也觀不起來。這個觀是心觀,心解脫了是正觀。如何心得解脫?要般若正觀,也就是正念。如何是非眾生?他告訴我們非眾生並不就是佛,反過來講,眾生即非眾生,也無所謂佛不佛。有個佛的觀念存在,就不是佛,又變成眾生了。

「爾時,文殊師利問維摩詰言:菩薩雲何觀於眾生?」行大乘菩薩道,怎麼樣看眾生?我們學佛的人要先檢討一下,普通一提到眾生這名辭,我們就想到豬牛狗馬,或者別人。從來沒有想到自己也是眾生,對不對?這是我們常犯的錯誤,我們就是眾生,這是第一。第二,行願時犯的錯誤是,大家都知道要度眾生,對於自己親近左右的人,像是父母、夫妻、兒女、朋友,卻非常怨恨,度不了自己身旁的眾生,只有結怨。這是要好好反省的。

鳩摩羅什法師的翻譯都是用眾生,到玄奘法師就是用「有情」,甚至有的地方他連有情都不用,而是用「補特伽羅」──數取趣。我們看到鳩摩羅什法師翻譯的眾生,就要參考玄奘法師的翻譯。在梵文中,眾生是指現象,就像是一盆花的花朵,而有情是指花的根,因為眾生是因有情慾而來的。到宋朝以後,有時就把兩種翻譯連起來用,成了有情眾生,就把這名詞的意義表達了三分之二。不過還有一個意義沒有包括:數取趣。所以在《成唯識論》還是用音譯的補特伽羅。

觀眾生就是觀自己,自己觀成了,再觀一切有情眾生。觀是真實功夫,硬要止觀做到了。例如小乘與大乘共同修法的白骨觀和不淨觀,我幾年來大聲疾呼,我們在末法時代不要忘了佛的本法。白骨觀和不淨觀真的修好了,顯教各種的止觀、各種定力三昧,密教的各種法門,就都通了,非常非常的重要。很多密宗畫的佛像,腳下就踩著個死人骷髏,蓮花生大士手裡拿的就是骷髏杖,再不然普賢菩薩手上託的是天靈蓋,就是要你先把基礎的白骨觀和不淨觀修好了,才能進一步修轉化的法門。

為什麼講到這裡呢?修白骨觀的人由一根腳趾頭開始,把自己觀成白骨的修法成就了,然後觀一切眾生都是白骨。這只是成就了初步止觀的觀,還沒有到達真正大止大觀的境界。到達白骨化光,連光也空,與虛空合一,才是白骨觀的成就,這還是止觀的初步。由此證得各種果位,是小乘的基點,化空以後,由此起行願,一步一步走入大乘般若境界。

《維摩詰經》上講的「觀於眾生」,就是由這個止觀擴充到大的實相法門,不是理論。現在看維摩居士的答案。

「維摩詰言:譬如幻師見所幻人,菩薩觀眾生為若此。如智者見水中月,如鏡中見其面像,如熱時焰,如呼聲響,如空中雲,如水聚沫,如水上泡,如芭蕉堅,如電久住」,這些是佛經常對現象界用的比喻,佛學上有所謂「十比喻」,就是這裡用的。《維摩詰經》文字流暢,我們常就這麼看過去了。文學境界正是落在有情的情上面,修道的人看到好的詩詞歌賦,就不應該被它騙走了,要拿智慧來念。反而是研究唯識這些智慧的學問,卻要用情感來看。一切學問成就的巧妙就在這裡。

現在維摩居士用比喻的法門,是比方,不是真的。但是這比喻又是真的,因為是止觀的境界,這個印象真達到了,你的定力就夠了。他說比如「幻師見所幻人」,幻師是變把戲的,用今天的話是像拍電影時的攝影師。你們都用過照像機,不見得搞過電影,在攝影棚中拍攝一天下來,自己都不知道在搞什麼了。我們看到的電影都是他拍下來的,他拍了後只看這個畫面,不是在看戲,那個心情是不一樣的。幻師見所幻人就像是這個心情。從止觀來說,不管你用什麼法門,數息、念佛、觀想,到了這時候,一幕一幕的境界就出來了,乃至看自己的身體也如此。此時,你不要忘記「譬如幻師見所幻人」,不是真的。認為是真的就被騙了,入魔了。說是假的嗎?不是假的,夢幻也是真的。這個裡頭須要般若了,須要解脫了。

菩薩觀一切眾生,乃至觀自己的身心,從四念處開始。這四念處是大小乘基礎的基礎,不能動搖的。我們再提一次:「念身不淨、念受是苦、念心無常、念法無我。」要觀到自己身心真如幻境,就是正止觀了。

「如智者見水中月」,這裡要注意「智者」這兩個字。看水中月是佛的八萬四千法門中的一種。禪宗的祖師們常講在水邊林下行道,中國佛教畫觀世音菩薩在南海上打坐,都是水觀或觀水中月,是真實的修法。不過要修過這個法門的師父指導,否則容易走入幻境。在水邊或海邊看月亮,很容易就忘掉身體了,忘掉了我,忘掉了一切,好像水中的月與我身心渾為一體。觀成功後,離開了水月現場,意識上還隨時在水月境界中,心境無比清淨,無比清涼,立刻得到解脫。但是要注意:譬如幻師見所幻「境」,不要認為自己成功了,那樣馬上很多妄想境界就來了。書讀得愈多的人幻想愈多,比如王陽明的詩:

險夷原不滯心中 何異浮雲過太空
夜靜海濤三萬裡 月明飛揚下天風

王陽明當時受奸臣劉瑾迫害,要追殺他。他那時正在學天臺宗的禪,他逃到一處躲起來,故意留下一對鞋在水邊,追殺他的人以為他投水了。這時他心中平靜,看空了生死,這首詩的氣派極大。飛錫是講智者大師的典故,大師到了天臺山,在兩山之間,將錫杖一丟,就乘錫杖而飛過。你看你們個個聽得眼睛發亮,在領受這詩的境界,如果修定修觀到了這個樣子,就已經是魔障了!是什麼魔障?文字魔障起來了。你說自己也沒有打妄想,但你這境界一起來就是魔障了。所以修止觀是不容易的。你雖然沒有起男女之慾,也沒有求名求利,文字魔也是魔,就障礙住你了。這裡講的水月觀等等都是夢幻觀,是真功夫。密宗叫作幻網三昧,有專門修這個的法門。在顯教有《梵網經》,只提這個法門。

「如鏡中見其面像」,密宗也有這種法門,但是不可以多修。比如在修準提法也偶爾會露一點消息,打坐時坐在鏡子前面,自己看自己,不用半個鐘頭,你身體就沒有了。你們聽了不要自己去玩啊!玩不好同我沒有關係的。這種看自己的法門在密法是大戒,不是有大功德的人不能修的,修不好就是精神分裂。修得好就化身成就,看到鏡中的人變成了我,自己這肉體就丟開了,看一切眾生就如夢幻。這是提一點影子給你們聽,不是全部的修法,只是證明顯教的佛經,都是實際修法的真事。

「如熱時焰」,你在大熱天時看馬路,尤其是在高速公路上,看到前面像是水一樣的的幻像,就是熱時焰。佛經上有說,我們人類的水,在餓鬼看起來是火,他不敢喝的,在天人看來又是臟的東西。這就看你從誰的觀點在看,所以物質界沒有一樣東西是真實的。我們看到的高樓大廈,在物理大師的眼中就不一樣,可見世上東西都是熱時焰。你打坐到某個程度會流汗,有時候牙痛,頭發脹,那是裡面發炎,不是打坐坐出來的,是你身體內部本來有毛病,因為靜極了,把裡面的病逼了出來,這對身體是有益的,但是因為信心不夠,就亂投醫。這個時候的用藥,同一般的用法是兩樣的,一般醫生不知道,藥吃下去更不對,打坐就變成病了。

熱時焰是講有時你打坐看見了什麼境界,自以為得了天眼通,認為看見的都是真實的。當然不是的,是你身體內部所存的熱時焰,由於後腦神經的氣脈不通所引起的。所謂氣脈不是空氣之氣,是屬於血液循環的流行。因為流行不通透,就發出這些光影。有人修止觀的,到了眼睛,眼睛發紅,到了耳朵,耳朵發炎。這是修止觀的熱時之焰,是假像,你一概不理就進一步了,就可以得如幻三昧,進去了。

「如呼聲響」,是空穀回音,聲音一出就回過來是響。空穀回音,你們去到山野中,如果要躲雨時,不要隨便入山洞,佛門規矩是要先拍掌,如果山洞有回音,立刻就要退出來。古代是說這代表了洞中有妖怪,實際上,山洞或是一間房中有回聲,代表著空氣不能對流。如果有對流,就沒有回聲,這是科學道理。空氣不能對流當然不好,廢氣容易積聚,容易被悶死,聲響的作用在於此。

念佛、修觀音法門的人,碰到這個境界就要返聞聞自性,許多又學念咒子、又學止觀、又學聽呼吸的人,甚至從印度傳過來的,現在全世界流行的超覺靜坐,念咒子念慣了,到了相當程度,耳朵裡經常聽到有人跟你講話,很多人就這樣變神經了,例子特別多。事實上,呼聲響的幻觀法門是修行上必經之路。搞錯了以為是耳通,耳朵裡聽到跟你講的事都很靈驗,有的人就出來玩神通、賣錢了。瞭解的話,就要把握《維摩詰經》這一段:「譬如幻師見所幻人」,智者觀之皆如夢幻空花。那樣你可以修正止觀了,那聲音也馬上就沒有了,就會進到自性真空的境界。如果不懂這個道理,就被幻相的聲音迷住了,這就是小說講的走火入魔,這魔都是你自己變的,哪裡有什麼魔!

「如空中雲」,這個觀法在普通地方不能修持,要住山頂的人才能修,要在孤峰上打坐,也不能伽趺坐,要用獅子坐,手撐著,觀雲海而入定。慢慢自己的身體化作一片雲,受陰就空了,很容易進入空幻三昧。

「如水聚沫」,這修法也真有的,同上面說的水邊林下修法不同。據我瞭解,水聚沫的法門是不大肯傳的,因為據佛經上說,這法門是龍宮的修法。不過這消息在《楞嚴經》也露了一點,二十五種圓通法門中,就有一位菩薩是修水觀的。中國南北朝時有位比丘尼是修水觀的,在《比丘尼傳》上有記載。這比丘尼在房中作水觀,徒弟來叫她吃飯,看不到人,但是整個房中都是水,徒弟就撿了顆小石子投入水中。師父出定之後,覺得胸中痛,像有個東西在裡面。等叫來徒弟瞭解了事情經過之後,就吩咐徒弟,等一下再回去房中,從水中把石子撿出來。於是比丘尼重回房中作水觀入定,徒弟撿走了石子,她再出定就好了。你們聽了笑,這不是小說啊!是真功夫,你修成了就到了如幻三昧。

「如水上泡」,這同水聚沫是兩個特殊修法,是龍宮的修法,是水族眾生修的法門。

「如芭蕉堅」,我告訴你們一個經驗,我可算是個笨人,但是又可以說是很聰明。為什麼這麼講?我常說世界上成功的人,都是最聰明的人走最笨的路,一定成功的。聰明的人走聰明的路,百分百失敗的,你們很多青年同學都犯這個錯誤。我當年讀佛經,講芭蕉,當然我是看過芭蕉樹的,但是不懂佛經的比喻,就去砍了株芭蕉樹,然後硬把它扒開,才看到中間是空的。豈止是芭蕉樹,世界上萬物的中心都是空的。比如桃子的核,你把它敲開左右兩半,中間也是空的;我們吃的米粒,中間也是空的;我們頭發的中心也是空的;這就是佛法。有一句罵人的話「空心大佬倌」,是說人空洞不實在。

如芭蕉堅的修法在哪裡呢?修氣脈色身成就的人,就到這個境界,他覺得身體是個皮囊,中間是空的,隨時都在無念的境界,身子也空了。一切紅教、白教、花教,走氣脈修法的法門,就是這個法門。

「如電久住」,芭蕉不是堅的,電也不久住的,這裡鳩摩羅什法師他翻得妙啊!電閃一下就沒了,但是它真的是有,你不要看一剎那,一剎那就是千秋,千秋就是一剎那。這種修法是看光,修到了光與我都合一了,進到了空的境界,就是如幻三昧。

《維摩詰經》這裡用佛經中的十種比喻,既很秘密、也很明顯地告訴我們,菩薩如何觀眾生,而達到如夢如幻真實的三昧境界。為什麼鳩摩羅什法師翻譯時,把十種比喻作了些變化?他沒有提「如夢」「如幻」,因為這裡本身是幻觀,而沒有提如夢。這是否梵文原文如此,我就不知道了。馬祖的弟子南泉禪師說:「時人見此一枝花,如夢中相似。」這都是真實境界,你必須修持到這個境界才行,不是把鼻子一扭就悟了,你縱然把鼻子割了也是不行的。

下麵是空觀。


7.02 空觀

如第五大,如第六陰,如第七情,如十三入,如十九界,菩薩觀眾生為若此。」這些是空話,以佛學本身的名辭,被一切修佛法的執著。比方他說第五大,佛學只有講到四大。只有五陰,沒有第六陰。只有六情,沒有第七情。有十二入,沒有十三入。有十八界,沒有十九界。這些都是空觀,是沒有的,不要自己加上。

這個話很妙,我們學佛的人專門搞幻想,大家參禪打坐,心裡有個幻想,以為入了定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思想念頭都沒有了,一般初學的人都有這樣的想法。這是佛告訴你的嗎?真是這樣的話,何必學佛呢?吃安眠藥去學死人就好了。佛也沒有告訴我們入定以後眼睛看到什麼、耳朵聽到什麼。他只告訴我們修定。修定是個什麼境界?修定是證空觀。還有人看了六祖在《壇經》中說:「無念為宗」,搞了幾十年也找不到無念。也不想想就算是無念了,充其量也不過是無想定。無想定不是佛法,佛也曾經修到了無想定再把它丟掉了,為什麼你現在要去求無想定呢?所以要真正瞭解佛法,不要去空想。佛法也說要跳出三界外,哪裡有個第四界?有,教理上有,叫作聖賢界,那是個假定的名稱。諸佛菩薩是不出三界不住三界,隨時在解脫三界。你真跳出了三界,去了第四界,佛也沒說第四界在哪裡。教理上的聖賢界只是名稱,例如特別好的人是聖人,但是他還是人啊!就是這個道理。

我們讀了這一段經文要自己反省,大家都在那裡幻想。大家修定,千萬要把握修止觀。如何是止?係心一緣,才是正止正念。因此念佛的人,行住坐臥中都要淨念相繼,方是正念。如此說者是佛說,非此說者,必是魔說。

維摩居士說的第五大、第六陰、第七情、十三入、十九界,都是空的,一切眾生空活著,在那裡空想,做些空事。如果般若慧觀不清楚,修行也是空事。所以「菩薩觀眾生為若此」,本空,一切皆空。再下來又不同了,講的是真實境界,要特別注意。


7.03 真實境界

「如無色界色,如燋穀芽」。無色界應該沒有色了,但是他用的字很妙:「無色界色」。大家要特別留意研究唯識,研究華嚴。到了無色界,是有色還是無色?還是有色的,這是《百法明門論》所說的:「法處所攝色」,是真實的。我們凡夫所處的,是佛所說的慾界。過了慾界,慾轉化成光明,就是色界,此處所講的光明,不是這個物理世界的光,太陽月亮的光還是物理世界的光,色界的光是不同的。無色界還是有色,是法處所攝色,是自性光明來了。這自性光明是無相光,不是慾界、色界的光。是意生身之後的境界,妙觀察智中所起的光色,就是佛的光色身,是真實的。因為眾生修持沒有到這個境界,所以佛在顯教經文中不多說,但是顯教的《維摩詰經》,還是露了一點消息:「無色界色」。

前面那幾句第五大、第六陰都是沒有的,下面講的都是有的。「如燋穀芽」,焦了的穀的還會發芽?嘿,就會發芽!禪宗有句話說:「冷灰裡爆豆」,要大死一番才能大活。《法華經》說的焦芽敗種好像永遠沒辦法,真做到焦芽外面都打死了之後,那法身就種起來了。在物理上,焦芽只要有一點生機存在,它還是會發芽。比如說,煤炭已是燒焦了的東西,它怎麼還會生火呢?又比如,垃圾堆也可以發電。這些道理在《楞嚴經》也露了消息:「性火真空,性空真火,週徧法界,隨眾生心,應所知量,循業發現。」你有修持功夫,它就出來了。眾生有這妄想的業力,它也引發了。

溈山隨侍百丈很久,《指月錄》記載,一日百丈在打坐,當時應該是很冷的天氣,溈山雖然站在旁邊也自己在用功。百丈看機緣到了,就要溈山把火撥一下,火可能要熄了。溈山就去撥,撥了一下,就回報百丈說,已經沒有火了,他心裡可能還埋怨,百丈為什麼不早吩咐。百丈就自己下座去撥,居然找到了一點火星,就指給溈山看,這一下,溈山開悟了。後人因此作了個偈子:「深深撥,有些子。平生事,只如此。」深深撥是要好好用功,去參透、去觀透。有些子是這個消息才會來。就是這麼回事。

所以燋穀芽不是沒有的東西,你不要以為《維摩詰經》這一路下來,都是在講沒有的東西,他可是有幾個轉接的。上面十種比喻是講「幻」,修夢幻觀。接下來,從第五大到十九界,是修「空」觀。再下來是講真空妙有,用天臺宗的止觀來講,中觀的境界出來了,非空非有,即空即有,是真實的事。何以見得?下麵經文都告訴你了。


7.04 真空妙有

「如須陀洹身見」,須陀洹是初果羅漢,斯陀含二果,阿那含三果,阿羅漢四果。初果羅漢證到了以後,貪嗔癡慢疑就薄了、淡了。但是貪嗔癡慢疑薄了淡了,就可以證果嗎?證果不是功夫,不是修養,是般若見地。貪嗔癡慢疑等等是屬於小乘的思惑。你縱然貪嗔癡(慢疑還不算)薄了,還不見得證果。我們看古人或今天,很多出家人的修養都到了這個境界,沒有貪嗔癡了。即使現在課堂上的諸位,貪嗔癡也很少了,但你只在這一個鐘頭裡沒有。不要認為我這一句話是玩笑,你即使能在一分鐘裡保持沒有,已經了不起了,這就是功德。但是這不能算證果,你的見地不到,見惑沒有去。見惑是什麼?身見、邊見、邪見、見取見、戒禁取見,這些觀念是最難去的。雖然你心中沒有動貪嗔癡之念,但見惑這些觀念去不掉,就是止觀的觀不到,就不能證果。

所以須陀洹能證果,不論他修白骨觀、不淨觀、念佛,他的貪嗔癡已經伏下去了(還沒有斷),破了身見。所以勸諸位趕快修白骨觀,身見真空了,可以證須陀洹果,這是正面。《維摩詰經》用了反面,把正面消息告訴我們了,他說「如須陀洹身見」。證到須陀洹應該是絕對沒有身見的,對不對?所以他是反面告訴你要去掉身見。

「如阿那含入胎」,阿那含是三果羅漢不還果,本來是不會到這個慾界來入胎了。但是三果羅漢還有沒有身呢?有的,在色界天,那不是胎生,在大乘來講是化身,在小乘來講是了脫分段生死,還在最輕微的變易生死,沒有徹底了生死。不要認為不入胎就了了生死,這僅是對慾界而言。普通修持想不再到這個世界來的話,必須要證到三果、三禪天的境界。禪定功夫到了,貪嗔癡慢疑才能夠伏下去,但是如果見地不透,還是不行的。見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常要你們留意三界天人,八十八結使。配合教理與修持,才是二十一世紀振興佛法的路線。《維摩詰經》還是用反面,襯託正面的道理:要到了阿那含果,才能不再來這個人間。

「如阿羅漢三毒」,貪嗔癡叫三毒,到四果羅漢的境界,貪嗔癡就根本降伏了。可是真不起了嗎?沒有。本經下面天女散花一段,把阿羅漢沒有大解脫的一面露出來了,餘習未斷,習氣沒有斷。貪嗔癡三毒還是暫時伏下去而已。要把餘習完全斷了,除非回心走入大乘菩薩道,入世來修才行,在出世法中是斷不了的。

十幾年前快二十年了,有一位年輕的法師在此地的一個山洞中打坐,沒有人供養,經人介紹給我,我就供養他。他每個月要下山來我這裡,拿些米和日用品帶回去。過了近一年,我就告訴他,你這樣修是不會成功的,也悟不了道。因為你是修行人,我供養你有功德,但是你缺德了。他說:老師,我不會辜負你的期望,我在山頂上已經是無慾境界。我說:你算了吧!不要吹了!我帶你去聲色場所,你還能保持在山頂上的境界才差不多。你在山上可以,一入世統統垮了。他問我是怎麼看出來的,我說你來到我家中,書架上都是佛經,你看也不看,只坐在客廳看茶幾下麵的畫報,就憑這一點我就看穿你了。他當場懺悔,後來跑去香港還俗,也結婚生子。

所以說,三毒縱然到阿羅漢境界被伏了下去,不回心嚮大乘,不在世俗的大火洪爐裡鍛煉,是過不了關的!哪有這麼容易!所以要學地藏王菩薩的精神,就是硬要在那裡面鍛煉。禪宗祖師的偈的你們要記得:

劍樹刀山為寶座 龍潭虎穴作禪床
道人活計原如此 劫火燒來也不忙

你的禪堂在哪裡?就在劍樹刀山上。那個股票市場就是龍潭虎穴,搞政治的就是坐在劍樹刀山上,學道的人就應該在這上面磨練。

「如得忍菩薩貪恚毀禁」,恚是埋怨心,怨天尤人是恚心。嗔心是更強烈的怨恨心。得忍辱波羅蜜的菩薩沒有貪恚心,絕對不會犯這個戒的。禁就是戒。維摩居士說,修夢幻觀的人,得忍辱波羅蜜的菩薩犯了貪嗔戒(沒有講癡)是反面說的。為什麼他六度中只提這一條,其它都不提?你看《金剛經》,明明是在講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重點卻是在佈施和忍辱,佈施到了內佈施就是般若,中間最重要的是佛拿自己作例子,佛在多生前被歌利王一刀一刀慢慢割死而不動念(如項羽的自刎是大英雄氣派,但還是不能與佛的氣度修持相比),說明忍辱波羅蜜的重要。做到佈施、忍辱這兩項,般若波羅蜜自然成就。做不到這一點,就不能成就。

得忍菩薩還有癡不?有的,大乘菩薩貪恚念頭都斷了,無比地慈悲眾生,這一念慈悲就是癡的根本。我說話負責任的。

「如佛煩惱習」,正面地講,成了佛是絕對沒有煩惱習氣的。反面地講,對不住,還是有一點點煩惱習氣。佛與佛見面也要問:「眾生易度否?少病少惱否?」這可不是我亂說的,所以學佛成道難啊!學禪的人是不可離開《維摩詰經》的,但是如果學禪的人籠統地去讀《維摩詰經》就蹧糕了,因為你的功夫見地都要拿這個經來核對的。

「如盲者見色」,瞎子哪能看見顏色?嘿!絕對看得見。《楞嚴經》就露了消息,瞎子固然看不見我們看見的顏色,但是他有他的境界,他看見的是黑洞洞的,眼識的習氣還是在的。

「如入滅盡定出入息」,到了滅盡定絕對沒有出入息了,是講鼻子沒有出入息。《八識規矩頌》講入定的境界:「眼耳身三二地居」,眼耳身這三識在二禪都還有,鼻子的呼吸沒有了,嘴也不起作用,不講話了。就是到了滅盡定,沒有了出入息,心臟跳動也非常緩慢,可是皮膚的呼吸還是有的。因為入滅盡定的人,暖壽識,身識沒有離開。如果離開了就入了無餘依涅槃。所以這裡講的還是真空轉妙有的實際修持。

「如空中鳥蹟」,空中鳥飛過去是不留痕的,不留嗎?留的。閃電都有痕蹟的,鳥總沒有閃電快。剎那即千秋,到那個境界是沒有時間長短了,但它是有痕蹟的。現在科學用紅外線照相,就可以照到鳥在空中飛過的痕蹟,你離開了座位幾個鐘頭,用紅外線一照座位,還可以照到你的痕蹟。

「如石女兒」,石女在古代是有生理缺憾的女性,到了今天,開刀就可以解決了。

「如化人煩惱」,化人有兩種說法,普通當作是影子,影子好像沒有煩惱,也有的,它是跟著我們的,我們皺眉、它也應皺眉。這還不算,只算是邏輯上的強辯,真實的化人是化身,修成了的人可以有意生身。這意生身的化身有沒有煩惱呢?碰到有些境界照樣會有輕微的煩惱。化身回不到色身上,或者化身回不到法身境界時,化身還是有煩惱。等於我們意境上,煩惱裡面還有煩惱,有時夢中覺得自己還在作夢。

「如夢所見已寤」,這真是夢中夢了,不是說夢醒了,是夢中覺得自己已經醒了,其實還在作夢,大家都有這個經驗吧。所以,這個境界是有的。

「如滅度者受身」,這嚴重了。完全得到滅盡定的人,他死後色身被火化了,你說他能不能再投胎?能。諸佛菩薩都是三界再來人,他們悲不入涅槃,智不住三有。他們的再來如滅度者受身,需要色身再來人間,隨時隨地在夢幻觀中。

「如無煙之火」,這是最後的結論,無煙之火在今天是有的,電能發熱都是無煙的。

「菩薩觀眾生為若此。」菩薩觀一切眾生,乃至觀自己在世間,一切如夢如幻。這其中內容包括了幻觀、空觀、中觀,得到空觀以後才能得到真空生妙有,即空即有的觀法。

現在《維摩詰經》的中心問題來了,從現在開始,是文殊師利菩薩與維摩居士對話,問到佛教中心的慈悲喜捨。經文的原文說得最多的是慈,悲喜捨都沒有多談。這裡是一個大問題。


7.05 什麼是慈

「文殊師利言:若菩薩作是觀者,雲何行慈?」文殊師利菩薩問,學大乘佛法的菩薩,怎麼行慈?

「維摩詰言:菩薩作是觀已,自念:我當為眾生說如斯法,是即真實慈也。」維摩居士答:菩薩要自已隨時有這個心念存在,什麼心念?「我當為眾生說如斯法」。佛法講度人,怎麼度?以法施使人精神解脫,超越生命的束縛,這是真正的慈。下麵再引申慈的深義。

我答應過好幾個同學要講什麼是有情,學佛是不是要做到無情,如何達到無情?這又連帶到究竟有我無我的大問題,這個問題在前面提過了。再來是出世與入世的問題,出世怎麼跳出?大乘講入世,入世怎麼入?我正想作個專題來講,剛好碰到《維摩詰經》這一段講慈悲,我暫且先不講維摩居士是怎麼說慈的,這等到下次再一個一個來講。我們先瞭解慈悲,普通社會上講到佛教,就有兩句流行的俗語:「學佛以慈悲為本,方便為門。」過去佛教界裡面,出家人也流行兩句相反的話:「慈悲生禍害,方便出下流。」這是叢林中對品德的要求。

什麼叫慈悲?慈與悲是分開的概念。等於在春秋戰國以前,道與德是分開的,到了漢朝以後,道德就連起來用了,但也不是後世的要求。宋明之後道德變成很死闆,甚至目不能斜視,這種理學家所造成的道德觀念,只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並不能代表整個中國文化。慈與悲在中國固有觀念中,幾乎是連在一起的,但是在佛經中,慈是慈,悲是悲。現在把慈悲當作口頭用語,連有人倒杯茶給你,也會說說:慈悲!慈悲!

佛教有兩位菩薩代表慈悲的:彌勒菩薩代表慈,所以他稱為大慈氏,這也就是他稱號的涵義;觀世音菩薩代表悲,平常念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是對的,但是嚴格說來,他是代表悲的。

男性父愛的擴充,是慈的基本。母愛的擴充,是悲的基本。兩者性質完全不同,但是愛心是相同的,不同的是發出來的作用。我們都做過人家的子女,這裡大概有一半以上的人還做過人家的父母,應該可以體會到父母愛的不同。媽媽打孩子,一邊打一邊哭,是悲。父親打孩子,心中固然難過,就少有哭的,甚至鬧到脫離父子關係,其實還是愛子女的,這是慈。

現在講有情與無情。學佛要怎麼做到沒有情?我多次提到,中國文化用兩句話概括了仙佛之道:「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佛畢竟是多情的。古代有位很高明的善知識,他融會了儒釋道三家,然後專心皈依佛法,他說:「我佛世尊,一代時教,只為一切無情眾生說有情法爾。」這話說得多麼深刻!換言之,我們說,學佛要做到無情,但是眾生本來都是無情的,更沒一個多情的,所以佛出來是為無情眾生說有情法的。這話說得非常高明,是第一義諦的話,佛要度盡一切眾生,你看他多情不多情?

這個情的發揮,就是慈悲,作忠臣孝子就是多情人,作嚴父慈母也都是情的作用。佛法的慈悲就是多情,是解脫的多情。有情解脫了就是大慈悲;執著解脫,把解脫當作究竟,也正是多情,正是自己被情所困。

瞭解了這些道理,我們再來看經文的內容。

「我當為眾生說如斯法。」以說法度人,用文化教育使人精神得到解脫,生命得到升華,是「慈」的第一個條件。

「行寂滅慈,無所生故。」慈悲用了,無所不用。禪宗有個公案,講到兩師兄弟都悟道了,他們一同外出行腳參方。古代的行腳僧都隨身帶個方便鏟,既可以挑行李,又可以行慈悲,見到屍體方便埋掉。他們走著,其中一個看見有個人死在路上,就念阿彌陀佛,用方便鏟把屍體埋了;另外一個看到了,理都不理,繼續行路。旁人看見了,就去問這師兄弟的師父,為何兩個開悟弟子的行為如此不同。師父就說,那個動手埋的是慈悲,不理的是解脫。他並不批評哪個對哪個不對,這個道理要去參。

這裡講「行寂滅慈」,既然寂滅了還有什麼慈?寂滅就是進入涅槃,萬緣放下,一切了不可得。但是了不可得才是真慈。為什麼?把一切雜念、妄想、煩惱、習氣統統清淨了,情近於無情,是真慈。下一句話「無所生故」,就是「行寂滅慈」的答案。譬如《紅樓夢》寫林黛玉葬花,其中有名的一句:「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你說林黛玉是為花還是為人生傷心呢?花落還會花開,是自然規律,本來寂滅,所謂生而無生即是寂滅,寂滅不是死亡。他說這是真慈。

「行不熱慈,無煩惱故。」問題來了,《維摩詰經》的重點是解脫,沒有得到解脫之前,你所有的愛心也好,慈悲也好,都會變成煩惱,因為是凡夫的情。凡夫最欣賞的是熱情,實際上是煩惱。普通講情是指情、愛、慾三項,是一體的,實際都是慾。用這觀點來研究佛學,小乘佛經主張要離蓋去慾,大乘不了義的佛經要離蓋了情,了義的要轉情。不熱之慈就是情、愛、慾完全轉化了,就是大慈悲。一切眾生不論是忠臣、孝子、嚴父、慈母,乃至兒女癡情,都是給人家「熱」情,是絕對的煩惱,增加人的痛苦,像熱鍋上的螞蟻。岳飛的《滿江紅》大家都念過了,那就是他的情。他另有一首詩:

經年塵土滿徵衣 獨自尋芳上翠微
好水好山看不足 馬蹄催趁月明歸

他一年到頭都在帶兵打仗,軍服上都是塵土,好不容易回到杭州,是當時南宋偏安政府的首都,就去西湖的靈隱寺一遊,翠微是西湖邊上一座小山,風景還沒看夠,晚上又要匆忙回部隊了。這首詩充滿了感情,是忠臣的癡,慾界中的情。

其次,梁啟超所標榜的愛國詩人陸放翁,也有首名詩:

衣上徵塵雜酒痕 遠遊無處不銷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 細雨騎驢過劍門

這也是忠臣的情感升華成了文學境界,是慾界的情,會帶給人煩惱的。

再提一個,清代康熙朝有名的文人納蘭性德,是滿族人,他父親叫明珠,是康熙初年的名宰相。這位少爺是位八旗子弟中的頂尖人物,文學高,佛學高,但是才氣這麼高,三十幾歲就死了。他的一首充滿熱情的詞,給人家給自己都帶來煩惱:

〈憶江南 宿雙林禪院有感〉

心灰盡 有發未全僧
風雨消磨生死別 似曾相識只孤檠 情在不能醒
搖落後 清吹那堪聽
淅瀝暗飄金井葉 乍聞風定又鐘聲 薄福薦傾城

他描述自己心灰意冷,心境上出家但還留著頭發,世間感情只在表面上好像衝淡了,到了晚上,只有對著似曾相識的孤檠,檠是蠟燭臺,每天的生活只有對著這個老朋友,人世一切都變去了,這種情境令人受不了。「勝」不是勝利之意,在此要讀如「升」。懂了他這文學境界的人,可能讀起來會很難受,特別會勾起自己生離死別經驗的感慨。詩人文學的情境,都是人的心理上有情,是情緒不穩定而發出來的。他的另一首憶江南:

挑燈坐 坐久憶年時
薄霧籠花嬌慾泣 夜深微月下楊枝 催道太眠遲
憔悴去 此恨有誰知
天上人間俱悵望 經聲佛火兩淒迷 未夢己先疑

他講在夜裡點燈坐者,人坐在燈下想事情,想到少年的事。這裡他極可能在想一位長輩,或者他母親,不見得在想情人,這情感是那麼充沛。想到母親當年帶著一群丫環照顧他,夜深了,月亮已落下楊枝,就催他早些睡。現在年紀大了,一想心裡就難過。「經聲佛火兩淒迷」,有的同學在做法事時,香贊一唱就眼淚掉個不停,人就進入那個感情境界,還沒入夢已經疑了。我看有些老居士經常去趕法事的,他們已經習慣了「經聲佛火兩淒迷,未夢已先疑」,這也是情。

慈悲就是情的轉換,把情、愛、慾解脫了,無條件地愛護一切人,連愛的觀念都沒有地去幫助一切人,這是慈,這種慈是不給你煩惱。但是文學境界的多情常給人煩惱,比如有個名句,你們愛文學的可能遍查典籍也找不到出處,其實出自一本小說《花月痕》,你們可能很少人讀過。它用的名句很多,假託男女情感描寫社會百態,其中就有兩句:「多情自古空遺恨,好夢由來最易醒」,已經成為中國文學的俗語了。

這小說的作者是清代的魏子安(名學仁,字子敦),福建人,是位名士,在小說上的化名叫韋癡珠。到了後二句:「豈是拈花難解脫,可憐飛絮太飄零。」已是佛學境界了,你以為讀懂了,其實不見得。什麼是「絮」?楊柳樹在三四月開花,它的花很輕,飄飄盪盪,所以「水性楊花」是罵人的話。楊柳的花就是絮。為什麼說可憐飛絮太飄零?宋代與甦東坡同時的有位法師,他正打坐時,有文人想逗他,找了幾個歌女到他面前表演豔舞,這法師也邊笑邊看。演完了後,他問人這是在幹什麼?大家曉得他境界很高了,就請他把境界寫下來,他寫道:

禪心己作枯泥絮 目下春風舞者歌
七十年華難解脫 可憐飛絮太飄零

小說寫的是出自這個典故。這禪師雖然在看歌女,但是同看幾個二三歲小孩在玩是一樣的心境。

沒有解脫了的感情,縱然是行大乘菩薩道,都是給眾生煩惱。有時你愛別人,但被愛者並不倖福,給自己給別人都是煩惱,這不是慈悲。佛法講慈悲,不管你多情與否,引起別人煩惱的都是罪過。所以,「行不熱慈,無煩惱故。」才是真慈悲。

上面引的這些詩詞,都是文字般若對於情與無情的瞭解。再舉雪竇禪師的詩句:「太湖三萬六千頃,月在波心說嚮誰。」這境界非常高,是至情。《普賢菩薩行願品》所說,「虛空有盡,我願無窮」,也是至情。所以情與無情之間,轉化了才是真慈悲。慈是有情的,不是無情的,不過它的情是解脫的、擴大的。歷史上中外文學充滿了男女之情,你看各種小說,他非加上這東西不可,這就是人的社會,是情慾世界。再舉個納蘭性德的詞句:「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不多情。」這都是屬於熱鬧的情,不是真正的慈。根據《維摩詰經》,這個情用到慈上,要:

「行等之慈,等三世故。」佛菩薩的情是平等的慈悲,怎麼平等呢?平等到前一生、這一生、下一生,沒有時間的阻礙,慈愛永遠存在,於三世平等而行慈。

「行無諍慈,無所起故。」無諍慈在《金剛經》上也見過,須菩提得無諍三昧。什麼叫無諍?我看到有同學身上掛著禁語牌,不講話,有人找你說話就指一指身上的牌子,別人就不同你講了。但是這牌子只擋住了外面的,自己的心內還在諍。要內在心念無諍了,就沒有善惡是非的觀念,一味的平等行慈,才是無諍之慈,因為本身不起念了。

明代蒼雪禪師悟道之後,在山上住茅蓬,幾十年不下山,自己寫了一首詩掛著,有人來了就指一指,說法就說完了,其中最有名的兩句:「不是息心除妄想,只緣無事可思量。」他說,不是在用功夫或者聽呼吸硬把妄想除掉,你想除妄想的心就是煩惱心,妄想是永遠除不了的,「只緣無事可思量」就是六祖講的「無念為宗」。到了這樣境界所起的慈心,就是無諍之慈,因為無所起之故。

「行不二慈,內外不合故。」什麼是不二?不二就是一,為什麼還有內與外不合呢?慈,當下即是,不管外境,不管內在。上面講「行等之慈,等三世故」,沒有時間的差別。行不二慈,是沒有內外的差別。內外是親疏的差別,比如依儒家的道理,唐朝的大儒韓愈,他力排佛法,造成儒家與佛家的爭論。孔子講的「仁」就是慈,儒家也主張慈悲,但是他們抨擊佛家的慈悲思想沒有立足點,儒家講的慈悲就有立足點的,是慢慢擴大圈子的。儒家講親親、仁民、愛物,要親我親而及人之親,先愛自己的家人,有餘力再愛別人的家庭,擴而充之到社會、國家、天下。

因此儒家反對佛教。他們經常提一個故事,假設釋迦牟尼佛和孔子在河邊,見到他二人的母親跌到河裡,釋迦牟尼佛會先去救自己的母親還是孔子的的母親?如果他先救自己母親就不慈悲,應該要平等行慈,如果先救孔子的母親是不孝。孔子就會先去救自己的母親,再去救釋迦牟尼佛的母親,這是親我親而及人之親必然的道理。

《維摩詰經》講要「行不二慈,內外不合故」,內外不合就是內外不分,那麼碰到上面這個問題怎麼辦?除非你有神通,可以一下子同時救起二人,但是普通凡人只有走親我親而及人之親了,在現實的時候就是行現實的慈悲。

「行不壞慈,畢竟盡故。」永遠存在叫不壞,有人生病了,你想行慈悲,你能醫好他,讓他永遠不死嗎?如果不能,何以講去行不壞之慈呢?答案在「畢竟盡故」。一切萬有,有生就有滅,畢竟是空的。不壞不是現象的不壞,是法身本體的不壞。這裡有個主題,以法佈施,行不壞慈,畢竟盡故。

「行堅固慈,心無毀故。」真正慈悲要愛一切人,使眾生得永遠的堅固。這堅固是說把慈心擴充,沒有自己毀壞慈心。有的人慈心過了頭,把自己身體搞垮了,發脾氣受不了,就毀壞了慈心,那是不堅固。

「行清淨慈,諸法性淨故。」真慈悲是清淨行慈,一念清淨就是大慈悲,自然就是慈心。

「行無邊慈,如虛空故。」這要配合《普賢行願品》,但是立足點要承認儒家是對的。佛法起行的層次在大乘戒律,你研究了就明白,佛法所講起行是同儒家一樣,由小點慢慢擴大。經典告訴我們的是原則,戒律講的是行為。一步一步,到了最後是行無邊之慈,有如虛空。

「行阿羅漢慈,破結賊故。」「結」是結使,代表了習氣,我們現在說人的個性不同,每個人的煩惱也不同,是哪裡來的?各人天生的結使不同,像打了一個結,這個結使力使我們成了今天的形態。結使是煩惱之賊,煩惱的根本就是習氣、習慣來的。得阿羅漢是破了一切結使之賊的人,是小乘的果位。若從大乘來看,阿羅漢是不慈悲的,因為阿羅漢是絕對無情的,要慧劍斬情絲,斷惑證真,一切根本習氣煩惱都斷了。這是貪心與偏見,只以清淨為道,不清淨的就不敢碰,所以不以煩惱作道場。《維摩詰經》說「煩惱即菩提」,煩惱就是修道的道場。阿羅漢不敢在煩惱中修道,所以要破一切結使。阿羅漢固然是貪念到了極點,但這也是大勇、大精進。能把大精進翻過來就是大慈悲。這裡轉了兩個彎,所以說「行阿羅漢慈,破結賊故。」因此大阿羅漢就是佛菩薩,《華嚴經》就提到,只有佛才夠得上稱大阿羅漢,破盡一切煩惱即是度盡一切眾生。

「行菩薩慈,安眾生故。」先有了阿羅漢的慈悲,破除了煩惱結使之賊,能夠跳出世網(世界一切法像網一樣),才能行菩薩之慈,使一切眾生得安樂。這是佛法的中心,你看這一句講到這裡,剛好在這一篇的中間。要先能出世才能入世,不能得解脫而一味行慈悲,會被這個世網網住,所以古人講:「世網攫人不自由」。

「行如來慈,得如相故。」佛的慈悲與阿羅漢、菩薩的慈悲統統不同。佛的慈悲是「得如相」,慈悲、不慈悲都是不二。前面提的故事,那埋葬路邊屍的禪師是慈悲,撒手而去的禪師是解脫,一切皆如。憐湣是慈,解脫也是慈,這是佛境界。

「行佛之慈,覺眾生故。」這是佛的行,以覺悟度化一切眾生。

「行自然慈,無因得故。」既然慈悲,沒有對象,沒有什麼特別原因,慈悲就是慈悲。

「行菩提慈,等一味故。」什麼是菩提慈?大徹大悟,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什麼是一味?修與不修,行與不行都是一味。一味在顯教與密宗都非常重要,在禪宗講是打成一片。趙州和尚到八十歲還到處行腳參訪,這不一定是參學,也可以是弘法。人家問他為什麼,他答只為打成一片。什麼是打成一片?他說過,除二時粥飯以外(出家人過午不食,所以不講三餐),無別用心處。在密宗的修持叫一味瑜伽,也是打成一片。行菩提之慈,晝夜都在慈心的境界裡,就是一味。

「行無等慈,斷諸愛故。」上面講平等的慈悲,現在加一層:無等,沒有可以相等的慈悲,不是世俗的愛心。去年有些人在刊物上打筆戰,爭論該不該用西方文化的愛字來翻譯佛法的慈。同學來問我意見,我說這是多餘的。用了也沒有錯,例如《聖經》中的愛字也不是愛情的愛,是仁慈的愛。這樣爭論只是名詞問題,是宗教情緒作祟,被世網綁住了。用現有的英文名詞也是個方便,只要解釋清楚就好了,不要如此小器,這哪裡是不二?都三了。行無等之慈,斷諸愛,這個愛是慾愛,慾界色界的愛心不是慈悲。斷了一切愛,換言之是擴充了愛心,是真的慈了。

父母愛子女算不算慈悲呢?當然算,那該叫愛還是叫慈悲,就隨便你叫了。父母愛子女是無條件的。有人問孔子什麼叫孝,孔子答:「父母唯其疾之憂。」這好像牛頭不對馬嘴,他是說瞭解父母親看到子女生病的那種心理,就是孝道。我從小到十一二歲之前一直在多愁多病中,看到花落了都會哭一場,一到了熱鬧地方也掉眼淚。當然後來就沒這回事了,我反省起來,父母照應我夠痛苦了,到了自己為人父母時,體會更深,「養子方知父母恩」啊!孔子的回答要你當了父母才會懂,你瞭解了父母那種擔憂痛苦的心理,能同樣用這種心理回轉來照應父母,就是孝道。這也就是西方人講的愛,儒家講的仁,佛家講的慈。佛家講的慈是高一等,是無等的、形而上的法身之慈,非一般世俗的愛心能比,是斷諸愛的。

「行大悲慈,導以大乘故。」你看,慈和悲是分開用的。大悲是母愛的性質,永遠不疲倦。在座的蔡先生講過一個他年輕時親身經歷的事,當年日本侵華,他要前往重慶,經過湖南時,有兩兄弟用床闆抬著生病的母親逃亡。後來母親一定要兄弟倆自行逃亡,把她放下來,如果不照辦就是不孝。兒子不肯,母親硬是自己從床闆上滾下來,不久就斷氣了。兩兄弟痛哭流涕,把母親埋了。這是大悲心的一種,大悲之慈。

所以諸佛菩薩弘法世界,導以大乘。度人有時被寫成渡人,也可以啦!比喻用船渡人。什麼叫度?就是上面說過的:「我當為眾生說如斯法」,使眾生的生命和精神升華得到解脫,就是法佈施,行大悲慈,導以大乘。以現在漂亮的話來說,就是以文化哲學來救世界。

「行無厭慈,觀空無我故。」行慈悲是沒有滿足時候的,所以說「虛空有盡,我願無窮」,沒有厭足。為什麼?自性本空,空的境界是沒有停止的,也不能劃一條界線,那是無量無邊的。

「行法施之慈,無遺惜故。」法佈施本身就是慈,這一段所講的一切行為做法就是慈,不是在行為之外還有一個流眼淚的慈悲心。法佈施是精神、文化思想的佈施,一切都施出去,毫無保留。所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是法佈施的慈悲。

「行持戒慈,化毀禁故。」持戒本身就是慈悲。大乘菩薩戒要做到一切行持作為不給人家煩惱,不令任何一個眾生痛苦,要從利他方嚮出發,這就是持戒的慈。

「行忍辱慈,護彼我故。」忍辱不只是忍受別人對自己的侮辱,那只是一極小部分的涵義。菩薩行的忍辱是行人所不能行,忍人所不能忍,這是學佛的基本精神。比如我精神不好,但是為了幫助別人,把精神不好忘記了,先利益他人要緊,就是忍辱慈。保護他人,自己也沒有損失,也就是保護自己。生命本體是自他不二,自己與他人是沒有差別的。像你拜佛,這佛像是泥巴作的,你拜他,他也不會長大。但是因為拜他,實際上拜了自己。自他不二,自己是對佛法起了恭敬心,不是對偶像,這就自禮禮他了。

「行精進慈,荷負眾生故。」你們打坐硬忍受腿子麻、痛,認為是在精進,這屬小乘的。大乘菩薩的精進,是要挑起一切眾生的痛苦和危難,對社會、天下有責任感,肯為別人犧牲自我。

「行禪定慈,不受味故。」打坐叫作習禪,是用來練習進入禪定,它本身不是禪。但是不論如何,我常告訴你們,打坐是不花本錢的享受,是休息。因此會愈坐愈坐出味道來,人就懶了,往往藉打坐逃避俗事,又表示清高。這只是凡夫的禪,非究竟也。比這高一點的,是小乘的禪定,就是四禪八定。你真到了四禪八定境界,行住坐臥都可以在定中的,因為在定中有無比的快樂。設想,如果修道這麼痛苦,誰去追求禪定呢?大乘的禪,是「不受味」,任何感受都不著了,不只是痛苦的感受放棄,一切樂感受、清淨感受、解脫感受統統不要。耽著禪悅是犯了大乘菩薩戒律的,因為你貪戀清淨安逸,一個人住茅蓬岩洞,放棄了利益他人的責任。所以不貪著禪悅是很大的慈悲。

「行智慧慈,無不知時故。」不論小乘大乘,學佛最高目的在智慧的解脫,不是迷信崇拜,也不是貪戀清淨。「無不知時」,作任何一件事都知時知量,是行智慧之慈。該罵人時就罵,該笑時就笑,人家吃飽了就不要再請他吃。換言之,真正的菩薩行為是非常懂事的行為,做的事剛好是人家需要的,也是人家接受得了的。你們修八萬四千法門,也要知時知量。到了某個境界就要趕快變動,不變就錯了。例如一念清淨了就要開始動,否則清淨久了就成昏沈了。

「行方便慈,一切示現故。」諸佛菩薩以化身神通示現,你能夠寫篇好的文章,出一本好書,能影響到許多人,就是你的示現。這像是有千百化身,是說法的辦法之一,比起對著一小群人說法的功德要大。佛過世後數百年,馬鳴菩薩出世,他的文章和詩詞,影響了印度千千萬萬人都想去修道出家。因此,國王還要同他交涉,不要他再寫下去,影響太大了。這就是方便示現。本院的法師,用佛曲音樂幫助大家進入寧靜的境界,也是方便的示現。

「行無隱慈,直心清淨故。」菩薩行沒有保留,無所隱瞞,一切坦白,但要能不使人起煩惱才行。有的同學很直,但是直得沒有智慧,直得像把刀,使人痛苦,就不是直心清淨了。

「行深心慈,無雜行故。」菩薩的慈,是自己心田沒有絲毫動念,乃至於無夢,打坐所起的境界都是祥和境界。你們夢中或者打坐時生起恐怖境界,不是外來的也不是魔,而是你生理、心理的反映。比如你看到了毒蛇,就是你自己毒辣的心沒有去掉,這是阿賴耶識的反映,就是要行深心慈悲的道理。

「行無誑慈,不虛假故。」修菩薩道的人沒有欺騙人的,但是可能會有善意的誑語,那是一種方便。比如知道老朋友快病死了,若你就這麼直爽地告訴他,就犯了直心清淨的戒,不是真慈悲。這時只有方便了,你可以勸他多休息,能多學佛、拜佛,其它萬事不管,算不定會好起來。這是善意的謊言,是上面說的行方便慈。所以你要能一條一條地參合活用,不是呆闆的去理解。

「行安樂慈,令得佛樂故。」這境界很高了,成佛的境界就是真正的慈悲,使一切眾生能夠得到安樂。在這世界上能得到安樂是非常難的,一個人一天當中沒有幾分鐘、甚至幾秒鐘,能夠真正在安詳快樂中的,不是這裡不痛快,就是那兒煩惱。吃飽了飯坐著看電視,還一面看一面想事情,都在煩惱中。真正的安樂是涅槃,是常樂我淨的境界。佛教化眾生的目的,是使眾生最後能成佛,今他們永遠得到佛境界的快樂。

「菩薩之慈,為若此也。」這才是菩薩的慈。這一段是維摩居士答複文殊師利的問題,什麼才叫做大乘菩薩之慈。《維摩詰經》這裡講的都是戒律,你不要以為經典和戒律是分開的,那就完全錯誤。我們經常掛在嘴邊稱人家慈悲只是應酬話而已,沒有想到究竟的義理。這裡每一句都有個「行」字,慈是做出來的,不是用講的。


7.06 什麼是悲

「文殊師利又問:何謂為悲?答曰:菩薩所作功德,皆與一切眾生共之。」慈與悲是分開的。維摩居士對於「何謂為悲」的答複很簡單,絕對沒有自私就是悲心。像天下雨,或是出太陽,絕對沒有想留給自己用,普遍地施給一切眾生,不分好壞。功德代表善的成就,有功勞有辛苦是功,有建立有所得是德。現在人問人家有沒有時間,過去我們是問人家有沒有工夫,工夫就是代表時間,有時也寫成功夫。功德是佛經借用的,原文出自《尚書》。我們常說人功德無量,但是一經說出來就有量了。菩薩所作的功德無量無邊,因為他自己不要,「皆與一切眾生共之」。

回向就是這個意思,以你修持、念經、禮佛等等的功德,與你親屬一切眾生等共之。學佛的人有四種最根本、最重要的行為:慈、悲、喜、捨。有的同學面無笑容,一付來討債的樣子,再不然就是一張嗔恨的臉孔。我要你們學佛第一步,先學彌勒菩薩那個歡喜佛的笑容,尤其打坐時兩條腿在痛,你就一邊痛一邊笑嘛!笑上三年,你笑慣了,你就不講話臉上都有笑容的。笑有什麼好處?你一笑神經肌肉都松了,打坐咬緊牙齒,何苦呢?念佛喊得那麼痛苦,搞什麼東西嘛!

學佛這基本的四個行為,要倒轉來先學捨,一切放下。這個字做不到,那當然也喜不起來。第二學喜,再來學悲,最後是慈。尤其這個喜很重要,有的同學誌大才疏,要想救世界,算了!你先把自己臉上的細胞救好,松一點,帶點笑容。「未成佛道,先結人緣」,臉上帶笑,別人想打你罵你都算了。我告訴同學們,我學遍所有武功,最後學到一種天下第一拳,就不用再學其它拳了,現在傳給你們,有人要打我罵我,我就拱手跪下:「你都對!」就行了,這是無往而不勝利的。你沒有人緣,還能度誰?我常告訴大家,只怕你不成佛,不怕沒有眾生度。要成佛要先自度,自度的道理就在慈、悲、喜、捨這四個字了。


7.07 什麼是喜

「何謂為喜?答曰:有所饒益,歡喜無悔。」幫助人的、利益人的,決不後悔,就是喜。有時大家作了好事又後悔,像是佈施一百元,後來想想,其實八十元就可以了,就後悔了。貪、嗔、癡、慢、疑、悔,為什麼悔在根本煩惱中有這麼重要?每個人一天到晚都在後悔中,比如吃飯,多吃了半碗,飯後要吃消化藥,後悔多吃了,這也是悔。真正的喜心是,佈施出去了就忘了。我常勸同學不要嚮人化緣,四川人講:「勸人出錢如鈍刀割肉」,讓人愈想愈痛,不是功德啊。有個故事說孫悟空成佛之後,世界上出了個魔王,神通本事比孫悟空還大,大鬧世間。大家公推孫悟空來降魔,孫悟空來了一看,這個魔王我老孫降伏不了。就去找觀音菩薩,觀音菩薩在打坐,懶得理,叫他去西天找佛。佛就找了一個小沙彌,給了他一個小小的黃包袱上路。小沙彌去找魔王,魔王正待發作,小沙彌請他先看個東西,就從黃包袱中拿出化緣簿,請魔王寫個名字,魔王一看就跑了。連魔都怕這個,你們不要隨便去化緣。

這個「歡喜無悔」非常難,你幫助過的人後來對不起你,你一定愈想愈後悔當初去幫他。能做到「怨親平等」,才是功德。


7.08 什麼是捨

「何謂為捨?答曰:所作福佑,無所希望。」我常說,一看到宗教徒就怕,當然我不是宗教徒,更不是佛教徒,因為我不夠資格,我不是慈悲喜捨,一付魔王面孔。我為什麼怕教徒呢?這些人一到他們教主的像前,就下跪求平安求財富,都是求。如果這些教主、神明因為人家拜了就保佑他們,那第一就犯了貪汙罪,收受賄賂。宗教應該是好的人你要救,不好的人更要救,拜了他要照應,不拜他的也要照應才對。所以這些宗教徒的心理很可怕的,都是有所求。大乘菩薩是一切放下,施與人家的恩惠記都不記,沒有任何希求,所作的功德自己不求回報。乃至你打坐修行都不求成佛,只求自己心中的安詳,因為自己的安詳能影響到他人也安詳,如此而已。即使對自己的子女也是持這樣態度,我的孩子都去了海外,我同他們說,父子因緣到此為止,因緣是前生的事。我很抱歉,沒有錢給你們,只能送你一張文憑,你從此也不用當我是你的父親,我是公僕,路死路埋,不用你孝順。


7.09 如何了生死

「文殊師利又問:生死有畏,菩薩當何所依?」這是一個大問題。人生都在怕中過,今天怕明天,年輕怕老,老了怕死。最大的問題是怕死,死了到哪裡去?生又從哪裡來?剛才講了個四川土話:「勸人出錢如鈍刀割肉」,四川人風趣的話很多,他們還有句土話:「除死無大事,討飯到了家。」人生除死以外再沒有大事,窮到了去討飯,是窮到家了,沒有再窮的了。如果討飯都討不到,那就是第一句,就是死嘛。這句話比皇帝的氣派都大,人生除了這個還有別的嗎?

生死是大問題,眾生在生死中都有恐怖。尤其到斷氣的時候,幾乎沒有一個人肯死。這是真的,我看多了。有一次一個老朋友從醫院打電話給我,要我去一趟,因為他馬上就要走了。我去了,他說,這幾年受了你的影響,對生死看得淡了,但還剩下幾十萬塊錢,要我幫他決定是土葬還是火葬。我聽了火冒三丈,但硬忍下來了,就告訴他,你學佛幾十年,還寫了許多書和文章,像是悟了道的,為什麼到了這個時候還這麼不通?佛說一火能燒三世業,你死了剩幾根骨頭還要裝個棺材運回家鄉埋葬,為什麼不把這錢用來做點好事?當然是火葬嘛!他勉強點了頭,但是後來還是交待用土葬,把剩下來的錢全部用掉,唉!這種事我看多了,中國人有句老話:「好死不如惡生」,最痛快的死都不願意幹。我常去看臨死的朋友,人將死的時候,味道很難聞,有股屍氣,每次去都是準備生場病的。

文殊師利菩薩在這裡問怎麼樣了生死,學佛的人死後到哪裡去。這個問題要詳細地講,起碼好幾個鐘頭。真得道的人一念空,到死的時候很容易明心見性,中陰身最容易得道悟道。學佛的人常愛講,自己要是修好就可以不用來了,我就問,你要到哪裡去?你有去西方極樂世界的文憑嗎?能不能去得了,拿不拿得到入境簽證,還是問題。你能念佛念到一心不亂,那還有希望,否則這入境簽證批不批就難講了。對不念佛的人,你死了不來,不來是去了哪裡?所以叫你們修白骨觀,作空觀,你修得成,到時一脫離身體,一空靈馬上認得,就定住了。幾千年幾百年不來,在這裡定住很舒服,那是可以。沒有這本事就不行了。不過大乘菩薩還不住在這樣空靈的境界。現在根本的題目來了。

「維摩詰言:菩薩於生死畏中,當依如來功德之力。」這個話是密宗了。從表面文字看,是說菩薩於生死中,靠如來的功德力量來接引。佛當然是會接引你的,但你平時不燒香,靠臨時抱佛腳是沒有用的。萬一如來正巧感冒了,沒能來接引你,那你去哪裡?什麼是如來?這就要批註了。你們念過《金剛經》的,如來代表一切眾生、一切佛的自性本體,「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不來不去,不增不減,不生不死,如如不動,當下即是,是如來境界。你沒有功德成就,就做不到如如不動,就空不了。所以,了生死要依自性如來,不是靠釋迦牟尼佛、阿彌陀佛。「當依如來」,這如來一方面是代表佛的名號,所有的人成了佛都是如來,另一面是代表自性。了生死要依自性,自己的生死自己了。功德不是出錢佈施,而是自己明心見性,修持到了,福德智慧就成就了,才可以了生死。

因此你可以瞭解,真正了生死非大徹大悟不可。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不是大徹大悟,是去留學的,因為那邊有幾位大師: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他們晝夜都在授課,去了是跟他們修習,還是要等你功德到了,見到自性如來,才算成就。

「文殊師利又問:菩薩慾依如來功德之力,當於何住?」文殊師利菩薩真厲害,一步步追問。要了生死必須見到自性,既然要見自性,當於何住,住就是定。大乘不講定,講住,是停留的意思。你們雖然沒有開悟,但是能不能回答當於何住?沒有人回答?太謙虛了,我幫你們答:「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可是維摩居士的答複不用《金剛經》的說法。

「答曰:菩薩慾依如來功德力者,當住度脫一切眾生。」他說,應該住在什麼境界呢?是住在度一切眾生境界。這同《金剛經》有什麼兩樣?《金剛經》講:「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對不對?六祖在《壇經》上也告訴你,眾生要「自性自度」,自己起心動念,乃至自己身上的細胞細菌,都是眾生,都使他處在同於空的境界,見到空性。

「又問:慾度眾生,當何所除?」文殊師利菩薩又問了,要度心中一切的眾生,應當除去甚麼?

「慾度眾生,除其煩惱。」你們天天課誦都念「自心眾生無邊誓願度,自心煩惱無盡誓願斷」,只有自救,沒有佛菩薩可以幫忙你的。

「又問:慾除煩惱,當何所行?」文殊師利菩薩又問,要斷煩惱應該修行什麼法門?

「答曰:當行正念。又問:雲何行於正念?答曰:當行不生不滅。」當下就是,不是很明白嗎?我們這兒有位張居士,他寫了一篇文章《傳佛的心印維摩居士》,我特別欣賞,是別人沒有寫過的。

「又問:何法不生,何法不滅?」文殊師利菩薩又再追問,怎麼樣叫不生?怎麼樣叫不滅?

「答曰:不善不生,善法不滅。」維摩居士慢慢有點嚮邊上走了,只好方便度眾生。不善的念頭就是惡念,不生。善念頭就是正念,不滅。這就是六祖《壇經》所說的無念法門。我們一再說過,無念不是沒有思想,無者是無妄想,就是這兒說的「不善不生」。念者是念真如,就是「善法不滅」。

「又問:善、不善孰為本?」文殊師利菩薩又問,善與惡的思想來源誰作了主,哪兒是根本?

「答曰:身為本。」善念惡念是從你現有生命的身體上來,

「又問:身孰為本?」那身體又是以什麼為根本呢?

「答曰:慾貪為本。」身體是由男女兩性慾念而生,這一路是從問生與死,講到生命的來源。

「又問:慾貪孰為本?」這個世界是慾界,其中的萬物不論人、昆蟲、植物、礦物都是陽陰兩性的慾念來的。所以他要問,貪慾的根本是什麼?

「答曰:虛妄分別為本。」還是由思想觀念來的,思想觀念是空不了,永遠空不了。

「又問:虛妄分別孰為本?」你們同學要問問題就要這麼問,一步一步追。

「答曰:顛倒想為本。」顛倒妄想是虛妄分別的根本。

「又問:顛倒想孰為本?答曰:無住為本。」剛才提出來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我們的思想是不停留的,無所住。所以你們打坐時拚命想把思想停住,這真是吃飽了飯沒事做。思想要你去停它的嗎?是它來停你,知道嗎?我們活了一輩子,哪個思想留得住的?你辦桌酒席、拿個鉤子去鉤,思想都留不下來的!每個念頭,就像我講話一樣,講過了就沒有。你坐在那邊,來個思想怕什麼?它根本不會留在那裡的,本來無所住,要你去空它幹什麼?自性本空,不是你去空它,是它來空你,本空嘛!你想空就已經不空了,你有這個念頭就是顛倒妄想。你不要求空,也不要求不空,思想本來空你的,它不會留在你家裡,所以你可以很安詳,當下即是嘛!要通這個道理才是。

「又問:無住孰為本?答曰:無住則無本。文殊師利,從無住本,立一切法。」維摩居士對文殊師利菩薩畢竟客氣一點,如果是對阿難或是捨利弗,可能就要罵「咄!」了。「無住則無本」,告訴你無住,空。空還有個本嗎?他接著告訴他,一切法本來無住。

所以你說《地藏經》念一千遍了,放在哪裡啊?你說每天念一萬聲佛,是放在保險箱還是存銀行了?本來無住啊!如此功德遍一切處,也無功德可得,是名真功德。

這一段好好去體會,學禪、學密、學什麼都到了家了,是佛法最中心處。

現在到了有名的「天女散花」這一段


7.10 天女散花黏羅漢

「時,維摩詰室,有一天女,見諸天人聞所說法,便現其身。即以天華散諸菩薩、大弟子上。華至諸菩薩,即皆墮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墮。一切弟子神力去華,不能令去。」中國本土也有類似的天女故事,唐代有位李長者李通玄,他是唐太宗的後代,是皇族身份,他沒出家,但是也沒有在家,是完整注釋《華嚴經》的第一人。他帶著《華嚴經》和紙筆墨,到山中去找個地方寫注,碰到一隻老虎伏在地上,他跨上虎背,老虎載他到了個山洞,他就住進山洞裡寫,日夜有兩個天女輪流送飯給他,為他點燈。還有一位道宣法師,在終南山上住茅蓬,也是天女供養。《高僧傳》上這一類記載很多,道家也有這類的記載。

維摩居士房間裡有天女,平常是隱形的。這個時侯,維摩居士房中的天女出現,就在空中散花了,當然不是人間的蘭花梅花,是天花,不是傳染疾病的天花。天花灑在菩薩的身上,都黏不住滑落下來,而在聲聞眾的大弟子,例如大迦葉、阿難、捨利弗、目連尊者等,花就黏上身了。這些弟子們就慌了,花黏在出家人身上犯戒,也不好大動作把花抖下來,否則又犯了威儀戒,真不知如何是好。有神通的使盡神通,練氣功的就發功,但是都沒有用。

「爾時,天問捨利弗:何故去華?答曰:此華不如法,是以去之。」這時天女就問捨利弗,為什麼想要除去身上的天花。他回答,出家人不好戴花。像我們小時候唱的:女人戴花,觀音菩薩;男人戴花,烏龜王八。

「天曰:勿謂此華為不如法,所以者何?是華無所分別,仁者自生分別想耳。」天女告訴他,你不要這麼想,為什為?這不是世間的花,沒有香臭美醜善惡的分別,你覺得戴花犯戒,是你自心分別,唯心作用。

「若於佛法出家,有所分別,為不如法。若無所分別,是則如法。」天女繼續教訓這些聲聞弟子,你們跟佛出家學佛法,起分別心就不是佛法,修到無分別心才是真正佛法。起分別妄想才是犯戒,就不如法,沒有分別妄想才如法,才算是守戒。你們受過戒的,尤其要注意。

講到這裡,想起當年有位西藏來的法師,我們一同去一位居士家中。到吃飯時間,居士想起沒有為法師準備素菜,這位法師就說,出家人無所分別。他意思是沒關係的,也是可以的。他的確是可以這麼做的。第一,他是西藏來的密宗法師,習慣上可以的。第二,他的修持的確到了這個境界,別人不能。

「觀諸菩薩華不著者,已斷一切分別想故。」菩薩大都是在家人,出家人天天早晚所禮拜的,都是在家人,眾菩薩中只有地藏王菩薩是出家相,百千萬億菩薩都是現在家相,身上還穿的戴的一大堆寶物。羅漢相就拘謹多了。《維摩詰經》講的是不二法門,真正佛法不分出世入世。但是宗教界卻把出家和在家分別得很開,不通到了極點,這是六通之外的第七通,叫不通。還有,大部分的佛經注釋是居士寫的,像李長者、傅大士,現代的歐陽竟無,他們今天還在的話,恐怕也要挨出家人的批評。菩薩身上不黏天花,因為菩薩斷了分別妄想。

「譬如人畏時,非人得其便。」例如人有害怕的心理,就容易被鬼所魔。所以人如有正氣,沒有恐懼心,連鬼也奈何不了他。前天本院有位出家同學回鄉下,在山中追隨一位比丘尼師父,她寫信給我說到這位師父,一人住在山洞中幾十年,沒有什麼高學歷,是真修行人,連鬼都被她嚇跑了。人如果怕鬼,一定有鬼,你給這種非人有隙可乘,它就來了。你正氣一來,它就沒了。我一輩子想看鬼都看不到,遺憾之至。當年我有一個同學說他住的地方有狐狸精,晚上連人帶床都給抬出去了,講得活龍活現。另一個同學武漢大學來的,身患肺病,就自告奮勇去住他的房間,反正自己有病,狐仙來了就跟它走。但是卻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你不怕它,它無機可乘,就是這樣。

「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聲香味觸得其便也。」如果怕生死,怎麼了生死?好看的要看,好聽的要聽,好吃的要吃,連生都了不了,怎麼去了死?碰到外面一個境界你就動念,貪嗔癡就起了,受了六塵六根幹擾,怎麼了生死?

「已離畏者,一切五慾無能為也。」無恐怖心者,一切境界就不能動搖他。五慾就是大魔,色聲香味觸者,大五慾是也,另有小五慾,是笑視交抱觸。已離畏者,正氣浩然,就算在五慾中打滾也沒有關係,都魔不到你。

「結習未盡,華著身耳。結習盡者,華不著也。」「結習」首次出自《維摩諸經》,此後在中文中就經常用到。修到阿羅漢境界,雖然能不動念了,但是那個根根沒有斷,是壓制住的,那個叫結習未盡。像男羅漢碰到女性,想看而又不敢看,愈是如此,心中已動念了。倒是菩薩境界就算盯著看,反而沒事,因為他見而不見。結習未盡,所以天花黏身,大菩薩結習已盡,所以花不黏身。

《老殘遊記》有首詩好極了,其中一句:「剎那未除人我相,天花黏滿護身雲。」有時我起了煩惱,發了脾氣,就想到這句詩,自己是天花著身了,就笑一笑。

這一段天女散花,最重要的就是「結習未盡」。結習就是《俱捨論》的八十八結使,一點點根不刨掉,結使就沒有斷除。

《維摩詰經》代表的是佛法中心的解脫法門,學佛目的在如何求解脫,怎麼樣才能解脫生死、解脫煩惱、出離三界、找到自己生命的本源。本經對解脫法門說了很多,但是本經最重要的秘密有幾個重點:成佛不在於出家或是在家,沒有出入之分別,能解脫者在世間能解脫,出世間也能解脫。出入自如才是自在,否則永遠得不到自在之身,所以叫不二法門,沒有出家在家、出世入世之別。

維摩居士的方丈大小房間中,可以容納三千大千世界,容納那麼多的人和那麼多钜大的座椅,沒有時間和空間的分別。一千多年後玄奘法師的傳記《慈恩傳》,就記載玄奘法師親自到維摩居士的方丈房間的經歷,我們前面講過了。我們人人都有方丈之室,你自己找不到,找到了就成功了。

天女散的花,掉在大菩薩身上都落了下來,唯有落在聲聞眾的弟子們身上就黏住了。這是什麼花?花有很多種,有名利之花,有男女愛慾之花等等。天女後來告訴捨利弗,天花著身是因為這些弟子大阿羅漢們的結習未盡。他們雖然有修持,但是阿賴耶識的根根沒有刨掉,結使的餘習沒有去掉。我們前面講過有位禪師看歌女跳舞的公案,禪師說:「禪心已作枯泥絮」,他的境界已經是天花不著身了。

另外一個公案,一位老太太供養一位禪師三年,有一天,老太太叫幫禪師送飯的女孩,故意坐到禪師身上,抱住他,看他的反應。女孩照做了,禪師動都不動,只說:「枯木倚寒岩,三冬無暖氣。」表示自己毫無慾念,這境界好吧?但是天花落在他身上還黏不黏著?還是會黏的,因為他的慾念是修持功夫壓住的,餘習未斷。所以老太太知道了之後,恨說自己三年白供養了一個癡漢,就把茅蓬燒了,趕走禪師。這是為什麼?難道老太太想要法師破戒?參參看這公案!稱為公案是因為天下的人都要瞭解。

再有一個公案,有位禪師去嚮一位居士化緣,這位居士不簡單,已經大徹大悟了。居士就開條件,要能回答得了就供養,他問:「古鏡未磨時如何?」過去鏡子是銅作的,沒有打磨的古鏡當然不能照了。禪師答:「黑如漆。」再問:「古鏡已磨又如何?」禪師答:「照天照地。」這答案聽起來很好啊,可是居士立刻擯斥禪師。你看這回答哪有錯呢?這就是禪宗。禪師吃了棒子,現在話是說他吃癟了,不是用香闆打人。他回去用功,三年後又來了,居士就再問他這兩句話,他答:未磨時是「此去漢陽不遠」,既磨後是「黃鶴樓前鸚鵡洲」。好!居士立刻供養他。這是什麼話呢?你懂也好,不懂也好,這就是禪。

這三段公案與天花著身都有關係。還有件事,相傳是禪宗的起源,有一天釋迦牟尼佛拈起一枝花,望嚮弟子們,眾人皆不明白佛是什麼意思,只有迦葉尊者破顏微笑,破顏是講原本嚴肅的面孔化成微笑。佛就宣佈把正法交付給迦葉尊者。所以禪宗的起源是一朵花,這個花和天女所散的花是不是同樣的花?這是個很重要的關鍵。注意啊!這些公案我可沒有說答案啊!不要說我為你們作了結論,那我是會去法院告你的。可是你們諸位要去找答案。


7.11 天女說解脫

「捨利弗言:天止此室,其已久如?」捨利弗挨了天女的訓,就轉了個話題,他問天女,來到維摩居士的房間有多久了。

「答曰:我止此室,如耆年解脫。」這是禪宗式的答案。耆年是年高德劭的人,就是老前輩之意。我們要知道,捨利弗雖然皈依佛,他年紀比佛大,佛三十二歲出世弘法時,捨利弗已五六十歲了。他早就出家在外面當人家的老師了,在印度稱沙門,是對離家修道者的通稱。佛教出家稱比丘,本來不混用的,但是後來翻譯成中文卻不分了。捨利弗皈依佛之後,就帶了自己的弟子一起過來。迦葉尊者、目連尊者也是同樣情形。這些在經典上少有提及,但是在律宗部分就有詳載。

天女在此尊稱捨利弗為前輩,捨利弗問她在這邊多久了,她回答說,同您老前輩得道的年齡是一樣的。捨利弗究竟解脫了沒有?在本經看起來還是個問題。天女答得很巧妙,您得道有多久了,我就在這兒有多久了。

「捨利弗言:止此久耶?」捨利弗就再問,那麼天女你在這兒有很久了吧!

「天曰:耆年解脫,亦何如久?」天女又刮他一次鬍子,請問前輩得道也很久了吧?

「捨利弗默然不答。」捨利弗沒辦法接下去了。

「天曰:如何耆舊,大智而默?」,天女就差點沒把捨利弗連眉毛都剃了,問捨利弗,前輩是有大智慧的人,為什麼不說話呢?

「答曰:解脫者,無所言說,故吾於是不知所雲。」這句話說明捨利弗只是在「理」上解脫,而「事」上的解脫,至少在當時還沒有做到。為什麼這麼講?這從經典上很難看出來,研究戒律才知道,捨利弗雖然得道了,晚年身體很不好,這就成問題了。中國近百年來,研究佛學的人不大管經典,而鑽研戒律,因為這上面很實際。捨利弗的答話是說,得了道的人是「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無話可講,佛說「不可說」,所以他沒話講。這「不知所雲」成語也是源出自《維摩詰經》,又是鳩摩羅什法師所創作的中國佛教文學的名句,現在成了罵人的話,指人說話沒有中心,不知道在講些什麼。

「天曰:言說文字,皆解脫相。」天女的回應剛剛和捨利弗的觀念相反。不說話就解脫了嗎?說話同樣是解脫啊!再進一步,說與不說都是解脫,為什麼落入一邊去了?落入一邊的人,在禪宗祖師來講是「擔闆漢」,背了塊闆走路,只看到空,沒有看到有。捨利弗的答話犯了邏輯上的錯誤,馬上被天女抓個正著。

「言語」就是「文字」,心中的念頭經過嘴巴表現出來就是言語,其實和思想是一個東西,如果用文學表現出來,就叫做文字。

「所以者何?解脫者,不內,不外,不在兩間。文字亦不內,不外,不在兩間。是故捨利弗,無離文字說解脫也。」天女自問自答,真得解脫了是既不在內,也不在外,也不在中間。明心見性得道了,心在哪裡?不在內,不在外,也不在中間,無所在,也無所不在。同樣的,文字也不在內,不在外,不在中間。比如為一封信,要表達自己的思想,當寫成白紙黑字了,這文字是你嗎?不是你,那是文字,同你不相幹。你說不相幹,我讀了你的信,你的感情你的思想就在紙上,不能說沒有你。但是文字與你當下即空,信寫完了,雖然有文字痕蹟,你的念已空了,是不是?所以,捨利弗,你不要落入一邊,認為說話就錯了。說話就是解脫,言語本空,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這一句話說了當下就沒有了,不要你去空它的。你要去空它,就是妄想了。

「所以者何?一切諸法,是解脫相。」什麼理由?一切世間出世間法,它當下本是解脫的,你想做功夫求解脫,就著相了,就不算解脫。上面這一段講解脫,非常重要,是一切精要所在,自己用功不論修密宗還是顯教,你記住,一切諸法是解脫相。

「捨利弗言:不複以離淫怒癡為解脫乎?」出家的同學們要更加注意了,佛涅槃後,佛弟子以戒為師。戒有好幾種,例如比丘、比丘尼戒是規規矩矩的,稱為「別解脫戒」。那麼中國佛教用的四分律、五分律、十誦律又有什麼差別?這是佛的弟子們後來分了宗派,各個對戒律的不同見解。唐代的律宗,確定了中國的比丘比丘尼戒是依四分律。至於菩薩戒,中國用的是《梵網經》的菩薩戒,在西藏的菩薩戒,是依《瑜伽師地論》彌勒菩薩的傳承為本。

這些學問研究起來很大,但是所有比丘戒的第一條是戒淫,菩薩戒第一條戒殺,中間差別意義大得很。鳩摩羅什法師所翻譯的其它經典,都是貪嗔癡,唯有在《維摩詰經》中用「淫怒癡」,為什麼?這是個大問題,牽涉到翻譯的歷史背景觀點。

大家知道鳩摩羅什法師的故事,中國為了請他來,滅了兩個國家,這是世界文化史上從來沒發生過的。鳩摩羅什法師到中國時,已三十二歲,中國已經改朝換代,前秦亡了,姚興立了後秦。當時曾有西域一位大阿羅漢,對鳩摩羅什法師的媽媽預言,鳩摩羅什法師有佛的相好,如果到三十六歲仍不婚,可即生成佛,若結了婚,也是佛門龍相。姚興迎到了鳩摩羅什法師,就有了那種希特勒式的優生學想法,非要他留個種子下來不可,就硬派了十二個宮女陪侍他。

鳩摩羅什法師究竟有沒有成婚,我們不知道,但是當時跟著他的和尚,有些也想有樣學樣,被鳩摩羅什法師看在眼裡。一日,鳩摩羅什法師就請所有的和尚來吃面,但是面碗裡盛的是針,沒人敢吃,只有法師把碗端起來把針吃下去了。他顯示要有這樣的本事,才可以另當別論。這是有名的「羅什吞針」故事。

西藏第五代達賴喇嘛,是人王而兼法王,是轉生的活佛。到了第六代達賴喇嘛,就有許多風流韻事,我們在前面也提過一些。他有首詩就說:「羅什吞針不諱淫,阿難戒體終無礙」,前一句就是引鳩摩羅什法師的典故,後一句出自《楞嚴經》開頭,阿難受摩登伽女引誘的一段。

天女講,一切諸法都是解脫相,捨利弗覺得詫異,就問:難到修行不用離開淫、怒、癡也可以得道解脫嗎?換句話說,不用出家也能成佛嗎?

「天曰:佛為增上慢人,說離淫怒癡為解脫耳。若無增上慢者,佛說淫怒癡性,即是解脫。」這裡很嚴重了,尤其年輕同學,千萬不要曲解經典原意!不要拿這句話作招牌就去放肆,你沒有吞針的本事的。貪嗔癡慢疑是我們生來就有的業習種性,貪嗔癡你們都瞭解,慢是我慢。現在都講人要有自尊心,這是漂亮的名詞,實際上就是我慢。不要說人,連動物都有我慢的,「螳臂擋車」講的就是。自尊心的反面是自卑感,但是天下沒有人有真正的自卑感,所謂自卑感是傲慢的反面心理。你們懂這個心理嗎?因為很傲慢,格老子,我還怕你嗎?暫時讓讓你罷了。看起來內嚮的人都是傲慢的,都有自卑感的。有自卑感的人都是很傲慢的,這邏輯就是這樣。脾氣大的人往往自卑感重,特別怕被人看不起,習氣就如此。

我慢是眾生的通病,我疑也是眾生的通病。如果沒有我疑的習氣,一讀《維摩詰經》就成佛了。憑「一切諸法是解脫相」這一句就成佛了。你讀了《維摩詰經》,道理懂了,自己想這不過是理論,到底還沒有證到,對自己就多疑。

再回來講什麼是增上慢,慢心是本有的,因為外緣而更加驕慢。學問好的人就覺得自己了不起,這是學問的增上慢。年齡大了看不起年輕人,就是年齡增上慢。有了鈔票,就有了鈔票增上慢。那麼又窮又醜又孤苦的人,應該沒有增上慢了吧?他有的。格老子,我窮到了極點,誰都不在乎!還是增上慢。

天女回答捨利弗,佛是為了增上慢的眾生,說一個方便法門,要先處理了淫怒癡才能得解脫。但是對沒有增上慢的眾生,淫怒癡即是解脫。後面這句話對不對?你們點頭的人慢一點,淫怒癡不是解脫,淫怒癡「性」,即是解脫。不要漏了這個性字。這是說淫怒癡的本體即是解脫,淫怒癡和慈悲喜捨都是一念的變化,淫怒癡這一念翻過來,即是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又翻過去就是淫怒癡,是一體的兩面。比如說水泡了茶,汁就成了茶,水釀了酒就不是水了,但是茶和酒的自性還是水。所以淫怒癡是一種心理行為的變相,佛並不是說淫怒癡即是菩提。差一個性字就完全不同。這個字掉不得的,掉了這個字你就要掉下去很遠嘍!


7.12 天女說一乘佛法

「捨利弗言:善哉善哉!天女,汝何所得?以何為證?辯乃如是?」「善哉善哉」在佛經裡常用,但不是鳩摩羅什法師的創作,首先出自《列子》。善哉就是「好的」,是贊歎之詞。捨利弗對天女說,你究竟得到什麼境界,可以如此辯才無礙?

「天曰:我無得無證,故辯如是。所以者何?若有得有證者,則於佛法為增上慢。」天女說:我什麼都沒有,因此能說。若是覺得自己得到了證到了什麼,就是增上慢。你們今天打坐坐得不錯,就覺得有功夫了,然後看不起別人,怎麼半小時都坐不住?這就犯了增上慢,是犯菩薩戒,還不是比丘戒,很嚴重的。有任何一點看不起別人、批評別人的心理,早就犯成了。「自贊毀他」是菩薩戒第一條大戒。有的人只自贊而不毀他,這也是不行。真有學問的人,反而變得很平凡,「學問深時意氣平」,不覺得自己了不起,如果不一切平,那就是半罐子水了。世法出世法都一樣。真得道的人,決不會覺得自己有所得有所證。

「捨利弗問天:汝於三乘為何誌求?」捨利弗再問天女,於聲聞、緣覺、大乘三乘中,你想走哪個路線?

「天曰:以聲聞法化眾生故,我為聲聞。以因緣法化眾生故,我為辟支佛。以大悲法化眾生故,我為大乘。」天女說她不一定是哪個路線。

「捨利弗,如人入瞻卜林,唯齅瞻蔔,不齅餘香。」瞻卜林是檀香林,一個人進了瞻卜林,只聞到瞻卜林的香。

「如是,若入此室,但聞佛功德之香,不樂聞聲聞、辟支佛功德香也。」同樣道理,到了維摩居士的丈室,就沒有三乘大小的差別,只有一乘佛法。

「捨利弗,其有釋、梵、四天王、諸天、龍、鬼、神等入此室者,聞斯上人講說正法,皆樂佛功德之香,發心而出。」釋不是指出家人,是帝釋,慾界忉利天的天主,道家觀念中的玉皇大帝。梵是清淨的意思,此地是指色界大梵天的天王。四天王是慾界中最低層天的天王。諸天是二十八宿的天人。這等等的天人,能有此因緣、功德、智慧進入這個丈室,做了居士的入室弟子,都聞到佛的一乘正法功德之香,都發出了大乘心。換言之,沒有小乘的眾生,都是大乘根器。

「捨利弗,吾止此室十有二年,初不聞說聲聞、辟支佛法,但聞菩薩大慈大悲,不可思議諸佛之法。」天女告訴捨利弗,自己在此丈室十二年了,沒聽過維摩居士說過小乘法門,說的是佛法正統一乘道。《法華經》也是一乘道,沒有三乘之分。



7.13 維摩丈室的八特點

「捨利弗,此室常現八未曾有難得之法。」天女現在告訴捨利弗,維摩居士的丈室有八個特點。這個八同唯識的八識、顯教的八正道、淨土宗《阿彌陀經》的八功德水,都有關聯,要好好參究。

「何等為八?此室常以金色光照,晝夜無異,不以日月所照為明,是為一未曾有難得之法。」這個房間中常發金色的光。我們來用世間法研究,但是也沒有離開佛法。人腦中動什麼念頭,現代科學已經可以用光照得出來了。思想非常純淨的人,照出來是青藍色帶金色的光。《維摩詰經》尚未傳到中國之前,中國不說方丈而說「方寸之地」,指的是心,比較一下這兩個,就大概瞭解了。

維摩居士的丈室中,不分書夜都放金色的光,不是靠日月去照的,這是什麼光?是自性的心光。在禪宗來講,得了初關開悟的人,就應該有自性心光。到了這個境界,有三種現象一定出來的:第一,身輕如葉,不用修白骨觀,一身的骨節都軟了,妄想雜念習氣也柔軟了。第二,晝夜常明,白天夜裡都沒有昏沈,都在光明中。第三,夜睡無夢,因為醒夢一如。你修行到達什麼程度,用這個測驗一下就知道了。

「此室入者,不為諸垢之所惱也,是為二未曾有難得之法。」第二個特點,到了這個房間能夠成為入室弟子,換言之,真正能證悟到(不是理解到)心地法門,就沒有一切世間的染汙煩惱。人到了這種境界,古人有名言形容:「煩惱無由更上心」,想故意造一個煩惱都不可能的,即使他在喜怒哀樂中,也都沒有煩惱的。

「此室常有釋、梵、四天王、他方菩薩來會不絕,是為三未曾有難得之法。」第三個特點,到了這個房間,隨時與三界天人及其它國土菩薩息息相關,時通往來。

「此室常說六波羅蜜、不退轉法,是為四未曾有難得之法。」第四個特點,在這個房間裡,都是講大乘第八菩薩地的境界。到了八地以上,都到了離戲的境界,什麼是離開一切戲論?禪宗祖師們講「離四句絕百非」,四句是:空、有、非空非有、即空即有。《心經》上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也是四句。在禪宗,真到了離戲,才是被初關,也叫作破本參。當你還在用功、參話頭,是算專一瑜伽的境界。話頭破了,不用自用,功行自然現前,才到了離四句絕百非,離戲的境界。但是還沒有到家。

「此室常作天人第一之樂,弦出無量法化之聲,是為五未曾有難得之法。」第五個特點,我們只有在文字上跟諸位元報告了,因為是很難理解的。這房中常常聽到非人世間的天人音樂,就是莊子所說的天籟之音,而這音聲自然會說佛說法說僧,「弦出」是彈奏出的意思。你們打坐用功夫到某個程度,耳中會聽到音聲,或者是音樂聲,或者是在對你說話(甚至有時還很靈驗)。這時你可不要著相,一著相就成了神通的弟弟──神經了。這時極需要知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要一概不理,這是用功的境界,不是天耳通,也不是天樂之音。真正天籟之音,要到了大般若智慧的境界才算,但到了初禪和二禪自然會露消息。諸位要好好修定,小乘的禪定是非常重要的,沒有這個基礎你不用去學禪宗。

「此室有四大藏,眾寶積滿,週窮濟乏,求得無盡,是為六未曾有難得之法。」第六個特點,不是功德圓滿的人是做不到的,這個房間什麼都沒有,可是任何的金銀珠寶順手一抓就出來了,要多少有多少。所以維摩居士可以不斷地佈施,比中國傳說中的聚寶盆還要厲害,都是我們大家最希望的。這是做得到的,但是要多生累世不斷地佈施,才有可能有如此的果報。

「此室釋迦牟尼佛、阿彌陀佛、阿閦佛、寶德、寶炎、寶月、寶嚴、難勝、師子響、一切利成,如是等十方無量諸佛,是上人念時,即皆為來,廣說諸佛秘要法藏,說已還去,是為七未曾有難得之法。」第七個特點,在這房間中,維摩居士心中一念,要請哪一尊佛來說法,就請得到那一尊佛,來此說法完畢就送客。這太方便了。

「此室一切諸天嚴飾宮殿,諸佛淨土,皆於中現,是為八未曾有難得之法。」第八個特點,如要西方阿彌陀佛極樂世界淨土、東方藥師佛琉璃淨土、或者任何一個佛的淨土,只要一念,就都呈現在這房間中。維摩居士的丈室,所有這八種未曾有難得之法,我們也都有,因為我們沒有證得,就翻不過來。翻得過來,這方寸之間就都具備。所以六祖告訴我們:「何期性本自具足」,一切都具備。

「捨利弗,此室常現八未曾有難得之法,誰有見斯不思議事,而複樂於聲開法乎?」所以天女對捨利弗說,這房間有這樣八種難得的功德,有誰在這裡見識過這樣的境界之後,還會願意去修小乘呢?


7.14 女轉男的問題

下面開始要講到女人相的問題。世界上一切的文化和宗教,從古至今都是重男輕女的。到了近世的西方文化演變,尤其是美國代表了西方文化一個很重要的環節,稍稍開始有點不同,男女好像變得比較平等了,其實也不見得。有趣的是,許多宗教雖然重男輕女,但是到最後還是歸到女性身上去了。像道教最後最大的是瑤池聖母,是玉皇大帝的媽媽。天主教最崇拜的是聖母。在佛教,最為大眾所依的觀世音菩薩,是以女身度眾生的。這都是代表了母愛。佛法素來講平等,但是在戒律和規炬上,對女性還是有等差的,有平等中的差別。尤其是講到修行,女性就必須先修到能夠轉成男身,才能成佛。一般素來是這麼說,唯一不同的,有幾本經典,一是《維摩詰經》,還有一本是很少見的《佛說月上女經》,以女身而成佛,與釋迦牟尼佛問答,為佛所默然認可。第三本經是唯識法相宗最重視的《勝鬘夫人經》。這幾本經真正講到男女平等。現在回到《維摩詰經》捨利弗和天女之間的問答,這些就不用一字一句的解釋了。

「捨利弗言:汝何以不轉女身?」捨利弗問天女,既然這麼高明為何不轉女身?

「天曰:我從十二年來,求女人相了不可得,當何所轉?」天女答,你問得好,我以十二年的時間,研究自己身體是不是女人,我找不出來自己是女身,要怎麼去轉?在座的女同學,可能連十二秒都不要,就知道自己是女身。這「了不可得」,也是首見於《維摩詰經》,其後被禪宗祖師所常用。

為什麼提十二年?這是一個秘密,普通講修行成佛要三大阿僧祇劫之久。肉身要成就,老老實實修,一步都不走錯,一點都沒有障礙,要十二年才能轉變色身。不是一定女轉男身,那個是很難的,但是可以轉成童身,七八歲的小童之身。你中間有一步走錯了,就要重新來過。

道家修持講百日築基,一百天的基礎要打穩,但是多數人都辦不到。百日築基之後,第二步是十月懷胎,用溫養的功夫來長養性胎。再其次要三年哺乳,九年面壁,差不多也要十一年。我算過這個帳,我們從六歲開始讀書,如果念了十二年書,還沒入大學,也就可能找不到什麼理想的工作。假如修道十二年可以成仙,還是這個比較劃算。百日築基是很困難的,我們學佛的人不講這一套,但是我們講戒定慧,能入定一百分鐘都了不起了,不要說一百天,如果這個基礎都沒有的話,所有佛學理論都是空談。

再從現代新陳代謝的觀點來看,我們的身體大約每十二年,內外細胞就全部換過一次。中國傳統文化,每十二年稱一紀,一世是三十年,到了現代,把這兩個字合起來成為了世紀,根據西方觀念,一世紀就是一百年。十二年一紀是太陽係統一個轉變的週期,一年又有十二個月。十二這個數字的學問很多,需要專門作一個課題討論,我們就此打住。

「譬如幻師化作幻女,若有人問:何以不轉女身?是人為正問不?」天女回答,比如變魔術的人,變出一個女人,假使有人問這化出來的女人,為什麼不轉成男人,這問得對嗎?

「捨利弗言:不也,幻無定相,當何所轉?」捨利弗答,不可能,一個假的、幻化出來的女人是不能轉的。依佛法說,我們的肉體是幻化不實在的,是無常的,無常就是不會永恆存在的。無常是對現象會變去而言,而《易經》所說的變化,是指宇宙永遠不停地在變的原則,這兩者略有不同。

「天曰:一切諸法,亦複如是,無有定相,雲何乃問不轉女身?」天女說,世間萬法也都是無常,沒有定相,為什麼你眼中的我一直是女身?我看你卻不是永遠是男的,為什麼你還問我怎麼不轉女身?

講到這裡,我要回答有位同學幾天前提出的一個問題,中國禪宗的叢林制度還是依佛的戒律,是重男輕女,因此禪宗同其它宗派大寺廟的規矩一樣,沒有比丘尼當方丈的。過去沒有比丘、比丘尼合住的廟子,叢林就更不可能了。比丘尼廟子的方丈,還是由比丘掛名出任,但他本人不來。比丘尼的叢林,極少有開堂說法的,所以比丘尼還是要去比丘的廟子聽法,聽完就走。比丘在天黑無法趕路的情況下,才準許到比丘尼的廟子掛單,但只準在大堂上打坐,不可入寮房。

禪宗有位比丘尼,法號叫末山,她認為自己大徹大悟了,可以當方丈,就開堂說法。這在當時是革命性的一件事,在禪宗語錄以外的記載上,很多人像趙州和尚這樣的大禪師,對此事都反對,其中有位灌溪和尚就去找末山尼,態度非常桀傲不馴。小尼姑通報了,末山尼就讓人去問灌溪,究竟是為遊山玩水而來,還是為法而來。灌溪答,當然為法而來!而且如果問法輸了的話,自願在你的廟上作園頭(就是管菜園的),種菜三年供所有人吃。於是末山即刻開堂,打鐘擊鼓,召集眾人上殿。末山尼升座,就與灌溪展開對話。他們開始說的一些我們就略過不提,灌溪間:如何是末山景(末山是地名)。答:「猿抱子歸青嶂嶺,鳥銜花落碧岩前。」這句話很平凡,末山風景就如此,就是不露頂。但是他們問答之際可沒有字字推敲,很自然就出來了,開悟的人文字般若就是不同,可以出口成章。

「猿抱子歸青嶂嶺」看來是表面風光,講猿猴抱小猴子的景像,其實是說修道功夫,表示自己已證果,沒有男女相了。法眼有首偈子:

理極忘情謂 如何有喻齊
到頭霜夜月 任運落前溪
果熟兼猿重 山長似路迷
舉頭殘照在 元是住居西

中間一句「果熟兼猿重」,描寫果子熟了,猿猴爬上去摘果子,把樹枝壓彎了;「山遙似路迷」說深山中愈走愈走不到底,山路崎曲,常常懷疑自己可能走錯了路。這是講修證的艱辛,所以真得了一分道果,自己的恭敬心就增加一分,作人做事行為舉止,就愈恭敬。

末山尼氣派大,她說自己已經成就,不露頂了。灌溪聽了就再問:如何是末山主?就是捨利弗問天女的問題。末山尼就答:非男女相。灌溪跟著問:何不變去?末山尼就大聲罵,不是神又不是鬼,變個什麼?灌溪就跪下來拜,等於承認末山尼是大徹大悟了,也規規矩矩地在廟外搭了個蓬子,作了三年園頭。

這一段是禪宗內講男女差別比較有名的故事。第二段就比較不那麼精彩。馬祖的弟子鄧隱峰禪師,俗姓鄧,他是大徹大悟了的,解脫逍遙非常自在,常常玩些神通。你們同學供捨利子,有時長了一顆出來就大驚小怪,如果碰到隱峰禪師,非被他刮耳光不可。他聽見有人求捨利子,就拿把梳子在頭上刮兩下,就有捨利子掉下來。他臨死時還表演了一招,倒立起來涅槃了,而衣袍竟然還貼著身上不會垂下來。他有個妹妹,成就比他還要高,聽到哥哥涅槃的怪相,就跑來罵他,生前已經不正經了,走了還要玩把戲,給我站起來!那隱峰禪師居然就倒轉回來,站起來再死。

中國歷史上有兩位還俗的和尚,都影響了一個時代。一個叫劉秉忠,是元朝忽必烈的國師,和耶律楚材一樣。忽必烈統一中國時,少殺了很多人,就是這一位還俗的和尚從旁運籌,保住了很多生命。還有一位還俗的和尚叫姚廣孝,是明朝永樂皇帝的軍師。永樂帝以叔叔的身分,打倒南京的侄子,也就是朱元璋朱和尚的後代。永樂統一了中國,姚廣孝也官封太師,他雖然還俗,可是始終並未成婚,也始終沒有作官的派頭,還是個和尚的樣子。姚廣孝回家看姊姊,姊姊閉門不見,說自己只有一個出家的弟弟,沒有一個還俗的國師,並且誓言永遠不相見。這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就看你們女同學哪天能發心,把這些女性的資料集中起來,編一本女性的指月錄,這些都是很好的資料。

禪宗記錄的女性被問到為什麼不轉女身時,是用智能的語言來答複,《維摩詰經》的天女卻玩起神通了。

「實時天女以神通力,變捨利弗令如天女,天自化身如捨利弗,而問言:何以不轉女身?」天女意念一動,用神通的力量,把自己變成捨利弗,而把捨利弗變成了天女,然後問捨利弗,現在你為什麼不轉女身呢?這裡,如果你不把它當神通,當作個寓言來看,其中就有兩重問題。天女的這種神通是屬於自在心通,還不是六通當中的第五通神足通。第六通漏盡通只有羅漢才有。心通是大小乘菩薩修到相當成就的都有,可以概括了六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盡通)。但是六通卻不能概括了心通。

「捨利弗以天女像而答言:我今不知何轉而變為女身。」捨利弗說,我不知道怎麼會轉變為女生了。這個話你要注意,同生死來去都有關係的。佛教的基礎建立在三世因果、六道輪回上,這也是個生死的問題。人怎麼生、怎麼死,怎麼變成男人、女人,這個問題應該先瞭解。

「天曰:捨利弗,若能轉此女身,則一切女人亦當能轉。」天女說:捨利弗,如果你能轉得了這女身,則世界上一切女人也能轉。

「如捨利弗,非女而現女身,一切女人,亦複如是。」像你捨利弗,明明是男人,為什麼偏偏現出女身?一切女人之所以得女身,或男人得男身,自己是沒有辦法作主的。如果作得了主,就得道了。

「雖現女身,而非女也。」雖然現女身,這只是形相上的,在本性上是沒有男女差別的。當一念不生之時,是完全沒有男女相的。換言之,這個肉身,也就是報身,才有男女相的差別。生命自性的法身,是沒有男女相的。法身報身都成就了,就可以行千百萬億化身。真正悟道的成就是三身的成就,才是大徹大悟。法身是自性之體,報身是自性之相,化身是自性之用。諸位女同學要知道,真正悟了道,雖然是個女身,但是不是女人。

「是故佛說一切諸法,非男非女。」這是這一段話的結語。

「實時,天女還攝神力,捨利弗身還複如故。」此時,天女(其實是位大菩薩化身)就再用神通力,還捨利弗他原來本相。

「天問捨利弗:女身色相,今何所在?」天女就問捨利弗,你現在又變回男身,那女身的相到哪裡去了?

「捨利弗言:女身色相,無在無不在。」這一下捨利弗因受天女接引,於大乘佛法開悟了。他說:所謂男相女相都一樣,無所在也無所不在。

「天曰:一切諸法,亦複如是,無在無不在。夫無在無不在者,佛所說也。」自性不在內、不在外、不在中間,無所在也無所不在。明心見性要找的,就是這個「無在無不在」。這一句話首見於《維摩詰經》,現在不只是佛教界,連天主教、基督教講上帝講神,也用無在無不在。這原因是過去幾十年中,他們花了很大力氣研究,把佛教和道家思想的要點,都翻譯過去了,所以就引用上了。因此,你們如果不去研究其它的宗教,一提就說人家是外道,那就是笑話,也不知人家外到哪裡。尤其年輕同學,有誌去國外弘法的,你對人家新的神學用語和觀念,還不能不知。人家已經能把佛經上的「無在無不在」,用得很好了。

天女引佛所說的「無在無不在」,是佛法中最高的不二法門。前面這一路下來,我們討論的有幾個要點。第一個,是十二年做功夫的問題。第二個,講生死之間的問題。第三個,羅漢有隔陰之迷,這有三種情形:一是入胎就迷了,二是入胎不迷,但住胎迷了,三是入胎住胎不迷,但出胎迷了。

我現在再講一下人的生死的問題,但還只是講人道。天道和畜生道等是不同的。剛才休息時還有幾位道友在討論,是否能預知死期,要怎麼走。有一位說,他已經同意將遺體捐給醫院做解剖教學,器官還能再用的話,就移植給需要的病人,這樣最不給自己家人添麻煩。原來他還是做生意的辦法,當然這樣的發心佈施是很難得的。

要講生死的問題會用掉太多時間,我們不能詳細講。人的入胎要有三緣和合,要有中陰身(普通講靈魂),還要有男性的精蟲和女性的卵子剛好結合。雖說四大本來空的,但人身難得,沒成道之前,還非要靠這個身體不可。入胎之際,精蟲要和數億個兄弟姊妹競爭,才能和卵子結合。佛比喻人身難得,如茫茫大海中一隻盲龜,從水下浮上來時,剛好鑽入了一個漂浮在海面上車輪中間的空洞。

人在入胎之際,是中陰身被非常強烈的慾念所吸引,這不是你左右得了的,這個慾念一起,再同這男女有因緣,就被吸引來了,沒有空間的阻礙,這就是業力。該成為女性的是受男性(也就是將來的父親)的吸引,這一剎那就成女胎,成為男胎則是受將來的母親所吸引。這該生男身或女身,不是你作得了主的。捨利弗在前面說,怎麼自己作不了主,忽然變成了女身,就是這個原因。所以我們修道做功夫要隨時注意,白天在起心動念處下手,練習作得了主,不要生貪心,嗔心,不要散亂昏沈,不要起慢心,才是修行的第一步。進一步要連在睡夢中也作得了主才算,否則真一點把握都沒有。但是你不要去試,你拚命想在睡夢中作主,那一定睡不著,因為你不作主才睡著了。

能在夢中醒中都作得了主,就是一念清明,靈明不昧,修行才能算有把握。這只是講修行,不是修定,還不算悟道。你們在修行的,不論是什麼法門,要知道自己有沒有進步,不要來問我。你只要問問你自己,在平常起心動念處,能作得了多少主。比如你忽然遇上很大的刺激,心中很煩很氣,你看看這個氣多少秒、多少分鐘可以過,還是幾天、幾月,甚至幾十年都忘不掉。假如你這些貪嗔癡能在幾秒鐘馬上平下去,那已經了不起了。平下去不算,還要作得了主。大乘小乘修行的路線都從這裡開始,然後達到般若智慧的成就,才能完全作得了主。這作得了主的境界,就是觀自在,真做到了自在。我們修行一定要注意三界天人表,尤其是色界天的有頂天,又名大自在天,那是絕對自在的,是十地以上的菩薩。


7.15 生死問題

「捨利弗問天:汝於此沒,當生何所?」捨利弗問天女,當你離開了這個世界,會去哪裡往生?

「天曰:佛化所生,吾如彼生。」天女答,一切佛的化身怎麼生,我就是那樣生。在華嚴境界來講,一切眾生皆是佛的化身,我們都是,沒有人是凡夫,也沒有人是佛。一切佛,十方三世諸佛,皆是毗盧遮那佛的化身,毗盧遮那佛代表的是法身。你們拿的《梵網經》,其中的主佛,盧捨那佛,就代表報身成就佛,他在《梵網經》中所說的戒,是為千佛而說,所以一切凡夫眾生就是千佛的化身。禪宗也提出:「心、佛、眾生,三無差別」。

所以我們往好的方面來說,一切眾生就是佛的化身。化身是怎麼來的?這境界就和中國固有文化相同,「生生不已」。以華嚴境界說,在世間說法的釋迦牟尼佛,是毗盧遮那佛的化身,說法的因緣滿了,所以化身就涅槃了,是有生滅的。但是他的法身是不生不滅的。《法華經》說佛在說法時,地下湧出多寶如來的無縫寶塔,因為佛的頂禮,寶塔開了,多寶如來在其中,請釋迦牟尼佛上來,分半座給他,代表肉身化身各佔一半。《法華經》所以是佛法中的大經,因為是修報身成就。我們此身雖然是幻化,但是這個身上也是多寶如來,還有很多用處,修持得好可以做到即身成就。當然這很難的,千古以來能修到報身成就的是少之又少。

禪宗祖師當中,有好幾位修到了報身成就,比如臨濟禪師,他三十多歲時就當大和尚,因為太年輕,怕聲望不夠,所以他兩位已經悟道的師兄,克符和普化禪師,還特意去皈依臨濟以孚眾望。後來等臨濟成了宗派,普化要走了,普化就告訴跟隨他的弟子,自己要在某日在某地入寂。後來一看去的人太多,就改了一天。結果還是很多跟的人,但是少了一些,他就再改一天。如此改了幾次,跟隨的人少了許多,他終於決定可以走了,就自己跳進棺材。大家抬起棺材時覺得很輕,一望沒有人影,只聽到空中傳來他平時搖的鈴聲。他這就是報身有成就的。

「天曰:佛化所生,吾如被生。」天女說:化身是無往亦無來的,不進也不出。

「曰:佛化所生,非沒生也?」捨利弗再問,佛的化身不是此沒彼生的嗎?也就是說在這裡入寂了,再去別的世界投胎。

「天曰:眾生猶然,無沒生也。」天女教訓他,一切眾生根本沒有生的,沒有此生彼滅的。

我們這一段插了許多補充,講得比較零碎。現在總結一下,這一段一個是男女相的問題,一個是生死問題。我們學佛是要了生死,但是一般人有個錯誤觀念,認為了生死就不來了。你不來是要去哪裡呢?出了三界哪還有第四界?你問了了生死還來嗎?「無沒生」,無去也無來。諸佛菩薩因為了了生死,所以敢在三界六道中遊戲神通,在生死苦海中度人,沒有來與不來的問題。

我們錯誤地以為了了生死的人,他知道時間到了,走了就了了。這不是了生死,而是修持定力很夠。所謂了了生死,現生修持得定,曉得從這個肉身走了,要去三界的哪一界、哪一道,自己可以作主。像初果羅漢往生去了慾界天和色界天之間,還要七返人間,才能證得涅槃,還是有餘依涅槃。這是了了分段的生死,生死一段一段的,前生、這一世、後一世。本來生命是沒有段數,無去也無來,自性本體無所在也無所不在,但是我們沒有見到自性之前,要先了分段生死。分段生死了了,變易生死還未了,要到了大阿羅漢境界才了了變易生死。念佛往生西方,還是在分段生死中。了了變易生死就不是出胎入胎,而是化身。


7.16 悟道問題

「捨利弗問天:汝久如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捨利弗再問天女,你還要過多久才會真的大徹大悟成佛?

「天曰:如捨利弗還為凡夫,我乃當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天女說:譬如你捨利弗是已經證了阿羅漢果的,如果哪一天你退位成為凡夫,我就成佛了。因為得道的人不會再退為凡夫,換言之,天女本來已經開悟了,用不著再開悟。因為本來面目個個都是佛。

「捨利弗言:我作凡夫,無有是處。」捨利弗答:我不可能退為凡夫的。

「天曰:我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亦無是處。所以者何?菩提無住處,是故無有得者。」天女說:我本來沒有迷過,何必再求悟?什麼理由?菩提無住處,你想要找個住處就錯了。所以要得道是得個了不可得。菩提者覺悟也,不是你去買的菩提子。

「捨利弗言:今諸佛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已得當得,如恆河沙,皆謂何乎?」捨利弗再問:如果成佛是無所得,那麼過去、現在、未來無數成佛的,是得什麼?這該怎麼講?

「天曰:皆以世俗文字數故,說有三世,非謂菩提有去來今。」天女說:這是為了凡夫俗子而說的,是說法的方便。宇宙沒有所謂昨天、今天、明天的時間,沒有來去、三世、十方。得了道的沒有過去、現在、未來。

「天曰:捨利弗,汝得阿羅漢道耶?」天女再問捨利弗:你是得了阿羅漢道了嗎?

「曰:無所得故而得。」捨利弗答:因為我到了「什麼都沒有了」,無所得,所以佛印證我得道了。這是了不可得,若還有個功夫有個境界,就已經不是了。

「天曰:諸佛菩薩,亦複如是。無所得故而得。」天女說,所以一切諸佛菩薩的得道,同你所答的一樣,得個「了不可得」。可是我們打坐學佛的人,都是以有所得心來求個無所得果,因此背道而馳,白忙一場。

「爾時,維摩詰語捨利弗:是天女已曾供養九十二億諸佛,已能遊戲菩薩神通,所願具足,得無生忍,住不退轉,以本願故,隨意能現,教化眾生。」這時候,維摩居士這位主人出來講話了,他告訴捨利弗不要鬧了,天女是位大菩薩,過去生已供養過九十二億佛,資格比你老得多了,隨時可以變女相男相,神通境界來去自在。而且他所願具足,修持到了八地以上的菩薩境界,得無生法忍,不退轉了。因為他的願力同情女性,隨時可以現女身,教化眾生。

一切法皆是形相,形相不是體。自性的本體沒有男女相之別,只要一念放下,自己就忘掉此身是男是女,此中無男女身的。男女相都是人為的。




《維摩詰經》講記 第08品 佛道
8.01 佛道品第八

【爾時,文殊師利問維摩詰言:菩薩雲何通達佛道?維摩詰言:若菩薩行於非道,是為通達佛道。又問:雲何菩薩行於非道?答曰:若菩薩行五無間,而無惱恚,至於地獄,無諸罪垢,至於畜生,無有無明憍慢等過,至於餓鬼,而具足功德,行色無色界道,不以為勝。示行貪慾,離諸染著。示行瞋恚,於諸眾生,無有恚礙。示行愚癡,而以智慧調伏其心。示行慳貪,而捨內外所有,不惜身命。示行毀禁,而安住淨戒,乃至小罪猶懷大懼。示行瞋恚,而常慈忍。示行懈怠,而勤修功德。示行亂意,而常念定。示行愚癡,而通達世間出世間慧。示行諂偽,而善方便隨諸經義。示行憍慢,而於眾生猶如橋樑。示行諸煩惱,而心常清淨。示入於魔,而順佛智慧,不隨他教。示入聲聞,而為眾生說未聞法。示入辟支佛,而成就大悲,教化眾生。示入貧窮,而有寶手功德無盡。示入形殘,而具諸相好以自莊嚴。示入下賤,而生佛種性中,具諸功德。示入羸劣醜陋,而得那羅延身,一切眾生之所樂見。示入老病,而永斷病根,超越死畏。示有資生,而恆觀無常,實無所貪。示有妻妾婇女,而常遠離五慾淤泥,現於訥鈍,而成就辯才,總持無失。示入邪濟,而以正濟度諸眾生,現徧入諸道,而斷其因緣,現於涅槃,而不斷生死。文殊師利,菩薩能如是行於非道,是為通達佛道。】

【於是維摩詰問文殊師利:何等為如來種?】

【文殊師利言:有身為種,無明有愛為種,貪恚癡為種,四顛倒為種,五蓋為種,六入為種,七識處為種,八邪法為種,九惱處為種,十不善道為種。以要言之,六十二見及一切煩惱,皆為佛種。曰:何謂也?答曰:若見無為入正位者,不能複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濕淤泥,乃生此華。如是見無為法入正位者,終不複能生於佛法,煩惱泥中,乃有眾生起佛法耳。又如植種於空,終不得生,糞壤之地,乃能滋茂。如是入無為正位者,不生佛法。起於我見如須彌山,猶能發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生佛法矣。是故當知,一切煩惱為如來種。譬如不下钜海,不能得無價寶珠。如是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智寶。】

【爾時,大迦葉歎言:善哉善哉!文殊師利,快說此語,誠如所言,塵勞之儔,為如來種。我等今者,不複堪任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乃至五無間罪,猶能發意生於佛法。而今我等永不能發。譬如根敗之士,其於五慾不能複利。如是聲聞諸結斷者,於佛法中無所複益,永不誌願。是故,文殊師利,凡夫於佛法有反複,而聲聞無也。所以者何?凡夫聞佛法,能起無上道心,不斷三寶。正使聲聞終身聞佛法,力無畏等,永不能發無上道意。】

【爾時,會中有菩薩,名普現色身,問維摩詰言:居士,父母、妻子、親戚、眷屬、吏民、知識,悉為是誰?奴婢、僮僕、象馬、車乘,皆何所在?於是維摩詰以偈答曰:】

智度菩薩母 方便以為父 一切眾導師 無不由是生
法喜以為妻 慈悲心為女 善心誠實男 畢竟空寂捨
弟子眾塵勞 隨意之所轉 道品善知識 由是成正覺
諸度法等侶 四攝為伎女 歌詠誦法言 以此為音樂
總持之園苑 無漏法林樹 覺意淨妙華 解脫智慧果
八解之浴池 定水湛然滿 布以七淨華 浴此無垢人
象馬五通馳 大乘以為車 調禦以一心 遊於八正路
相具以嚴容 眾好飾其姿 慚愧之上服 深心為華鬘
富有七財寶 教授以滋息 如所說修行 回向為大利
四禪為床座 從於淨命生 多聞增智慧 以為自覺音
甘露法之食 解脫味為漿 淨心以澡浴 戒品為塗香
摧滅煩惱賊 勇健無能踰 降伏四種魔 勝旛建道場
雖知無起滅 示彼故有生 悉現諸國土 如日無不見
供養於十方 無量億如來 諸佛及己身 無有分別想
雖知諸佛國 及與眾生空 而常修淨土 教化於群生
諸有眾生類 形聲及威儀 無畏力菩薩 一時能盡現
覺知眾魔事 而示隨其行 以善方便智 隨意皆能現
或示老病死 成就諸群生 了知如幻化 通達無有礙
或現劫盡燒 天地皆洞然 眾人有常想 照令知無常
無數億眾生 俱來請菩薩 一時到其捨 化令嚮佛道
經書禁咒術 工巧諸技藝 盡現行此事 饒益諸群生
世間眾道法 悉於中出家 因以解人惑 而不墮邪見
或作日月天 梵王世界主 或時作地水 或複作風火
劫中有疾疫 現作諸藥草 若有服之者 除病消眾毒
劫中有饑饉 現身作飲食 先救彼饑渴 卻以法語人
劫中有刀兵 為之起慈悲 化彼諸眾生 令住無諍地
若有大戰陣 立之以等力 菩薩現威勢 降伏使和安
一切國土中 諸有地獄處 輒往到於彼 勉濟其苦惱
一切國土中 畜生相食啖 皆現生於彼 為之作利益
示受於五慾 亦複現行禪 令魔心憒亂 不能得其便
火中生蓮華 是可謂稀有 在慾而行禪 稀有亦如是
或現作淫女 引諸好色者 先以慾鉤牽 後令入佛智
或為邑中主 或作商人導 國師及大臣 以佑利眾生
諸有貧窮者 現作無盡藏 因以勸導之 令發菩提心
我心憍慢者 為現大力士 消伏諸貢高 令住無上道
其有恐懼眾 居前而慰安 先施以無畏 後令發道心
或現離淫慾 為五通仙人 開導諸群生 令住戒忍慈
見須供事者 現為作僮僕 既悅可其意 乃發以道心
隨彼之所須 得入於佛道 以善方便力 皆能給足之
如是道無量 所行無有涯 智慧無邊際 度脫無數眾
假令一切佛 於無數億劫 贊歎其功德 猶尚不能盡
誰聞如是法 不發菩提心 除彼不肖人 癡冥無智者

(以上為原文。)

現在開始講第八品佛道品,這一品是講什麼是大乘佛法的正道。中國文化中,一切的最高境界,習慣上用道這個字來代表,佛道乃佛之道。



8.02 行非道 通佛道

「爾時,文殊師利問維摩詰言:菩薩雲何通達佛道?」文殊師利菩薩問維摩居士,大乘菩薩修道,怎麼樣才是真正通了佛道?我們常用通這個字,古人問讀書不問懂了沒有,而是問通了沒有。有人讀書學位很高、學問很好,但是不見得通了,而成了個書呆子,只有知識,而不能實用到作人做事上去。古人罵這種人是迂腐子,學問好文章也寫得好,但作人做事就一無是處。現代這種人更多,電視的知識、學校的知識、世界的知識都蠻好,就是不會作人做事。換句話說,就是不通。由通而到達,更難。達是到達,通達佛道是證得了。

「維摩詰言:若菩薩行於非道,是為通達佛道。」這問題很嚴重了!維摩居士說大乘菩薩證道了,他的行為是不合道的。菩薩行於逆道,不是順道的做好人做好事,菩薩的行為表面上看起來一無善處,乃至是大惡,其實是走逆道的教化。這個逆道的道,和佛道的道,觀點是不同的。

禪宗祖師說過,有的人的修行見解可以成佛,但不可以成魔。這麼說好像魔的成就比佛高,因為佛是行順道,而魔是行逆道。所以大乘說,要十地以上的菩薩,才有資格做魔王,倒轉乾坤,把天地都翻過來,這種境界不是普通人所能行的。十地以上的菩薩,才有可能作治世的帝王,所以有時他們的行為看起來像個魔王。這個道理是佛法的密行,例如密宗有一種修法是金剛密蹟,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或所能瞭解的,因為外形都同一般的想法相反。

「又問:雲何菩薩行於非道?」文殊師利菩薩問,所謂大乘菩薩道的非道修行是怎麼樣的?維摩居士就回答了一長篇。

「答曰:若菩薩行五無間,而無惱恙,至於地獄,無諸罪垢」,像這樣的行於非道不是簡單的。大家聽了可不要亂作人做事,說自己是菩薩道行於非道,那就真是非道了。

這五無間之業是重罪,犯了這樣重罪的人要下無間地獄,永不得超生。五種無間地獄的罪是弒父、弒母、弒阿羅漢、出佛身血、破和合僧。入了無間地獄一定有極大的煩惱痛苦,也就是惱恚。維摩居士說修菩薩道的人,即使進了無間地獄,也不覺得煩惱痛苦。他即使入了地獄,並沒有罪過,也沒有臟的東西污染他的心。佛法裡有兩位菩薩給我們作榜樣,一個是地藏王菩薩,他永遠在地獄中度眾生。另一個是佛的堂兄弟提婆達多,他一嚮與佛作對,生生世世處處想要害佛。有一次從山上推石頭下來,壓到佛的足趾出血,他雖入了地獄,卻覺得那裡的快樂勝過三禪天之樂。佛說提婆達多雖然與他作對,其實是佛的老師,是逆行佛道來磨練佛的,促使佛快快成道。所以佛在《法華經》中為提婆達多授記,當於來生成佛。

行逆道比順道還難,你要想行逆道,但是有沒有提婆達多的本事?他在地獄覺得勝過三禪天,無惱恚,無罪垢。有這個本事,才敢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就是菩薩道。我們普通修道只看正面,牆壁正面的自是很容易看到的,整個牆壁的黑,黑裡有亮有光明你看不出來,那正是菩薩道的逆道。有行菩薩道的卻殺人如麻,其實是在度眾生。要懂這個境界就要讀《華嚴經》,經中講到善財童子去參訪一位菩薩化身的皇帝,他殘暴不堪,殺人如麻。善財童子看了嚇死了,皇帝卻說自己在清涼度人,叫善財童子不信的話跳入火坑試試。空中的菩薩也叫善財童子跳,他一跳入火坑,結果真是清涼之地。善財童子五十三參中,正面的菩薩沒有幾位,外道、魔王、妓女都有,都是行於非道而通達佛道的。

所以,佛法不一定在高山、在清淨的地方、或在廟子,真正大菩薩可能嘴裡一句佛也沒有,不要用宗教的外形去看世界看人。社會上到處有菩薩,即使狗牛馬這些畜生當中都有,像有位出家同學去了南部的廟子專修,她寫信告訴我那裡有只白公雞,趕都趕不走,整日啄中發出「陀佛、陀佛」的念佛聲,眾人稱奇。

佛法還是在世間的,六祖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社會上無處沒有佛法。雖然佛教說,末法時代佛法要沒落了,可是佛在大乘經典上,根本沒有講末法、像法、正法。佛法在世間是不生不滅的,真理在世間是不會變的,不過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時間,表達有所不同而已。它不一定是這個形象,也不一定是這個宗教,但所行的都是佛道。

「至於畜生,無有無明憍慢等過」,人為什麼造業會變成畜生?因為無明、愚癡、昏沈、沒有般若智慧。我常告誡大家,打坐不要把昏沈當成了入定,果報是變畜生道的豬。你以為證果了,結果證到屠宰場去了。不要以為昏昏沉沉無所知是空,是無所住,這樣下去頭腦愈來愈差,記憶力也沒有,愈來愈成白癡,果報也是變畜生。驕傲我慢、嗔恨心重,心中有毒的話,果報是變成毒蛇猛獸。

大菩薩也會投生入畜生道,這是為了方便去教化畜生,不是無明憍慢的果報,而是慈悲心,這叫作行於非道。所以有人問我信什麼教,我說是信睡覺。我沒資格作佛教徒,因為我這個人樣樣都不對,雖然不是太壞,但絕對談不上是好人。真正夠標準的好人,行正道順道很難,由順道而行逆道更難,只有菩薩才有資格行逆道。他雖然在畜生道中度眾生,可是無無明,也無無明盡,已經沒有無明、不無明瞭,當然也就沒有憍慢,而是絕對的慈悲。因為有大慈悲心,所以才敢入畜生道度眾生。

「至於餓鬼,而具足功德」,唯有菩薩道敢在餓鬼道中度化眾生。餓鬼是下三道(地獄、畜生、餓鬼)中的眾生。這鬼可不是中陰身,在佛法中,人剛死亡尚未再投生之前,這中間的存在叫中陰身。鬼是已經到了鬼道了,不是普通講的靈魂,其中的種類很多。據我的瞭解,有些細菌類的生物,可以讓人生病痛苦,是屬於鬼道的。有形但不是肉眼能見,還有些是無形的。鬼道比我們靈光,這牆壁、門都擋不住,是濾過性的。

餓鬼道是很可憐的,那個子比我們大多了,世界上很多東西是餓鬼道的。大海中的鯨魚,它的全身對人類都有利用價值。從它的觀點來看,是很可悲的,那麼大的身軀,喉嚨卻很細,永遠吃不飽,而一輩子處於饑餓狀態。佛經形容餓鬼的身體大,喉嚨細得像針。我們常常去醫院也看到些病人無法吞食,只有用根管子插入食道餵食,當然我可不敢說這些病人是餓鬼道的,但是看了真是無比難過。為什麼會得這樣的病?就是過去生的業報所致。

我們人世間的飲用水,看起來很清純,可是看在天人眼中卻是無比的濁穢。所以中國的道書說在地底有種石漿,像是石頭流出來的牛奶,是天人喝的,我們如果能喝上一口,身體會變得像玉石,永遠不吃飯也會長生不死。此外在仙山中也還有石水,據說在廣西境內就有。餓鬼永遠口渴,看到了水想喝,但是無法喝,因為燙嘴。你聽著像神話,其實不然。普通的水加熱到了沸騰,手一碰就燙壞了,如果將水冷凍,手碰了也會凍到,這是物理作用。為什麼餓鬼喝水會燙,這就是業報的物理作用。餓鬼是因為平時不做一點功德的業報,功德不只是用錢佈施,是「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童子軍的口號:「日行一善」就很好,我們每天一定要做點善事,不論大小。大家每天能做到童子軍都能做到的事嗎?還說在修道,多慚愧啊!菩薩因為積聚了無量功德,因此敢在餓鬼道中度化眾生,這就是菩薩道。

「行色、無色界道,不以為勝。」這也是逆行菩薩道。正修佛法的人講的是戒、定、慧的功夫,要斷慾,要上升,更超脫慾界。修行不論大小乘,要是沒有到禪定的境界,都是白修持一場。禪定的定境是什麼呢?就是斷一切妄想煩惱,斷貪嗔癡慢,修到三禪天的境界才升到色界。這個在學唯識的課程中已經講了很多,希望大家特別注意。超過了色界就到了無色界。到了色界已不是肉體的身,而是以光色為身,一片光明。到了無色界,生命仍有,但不是我們慾界、色界所看的光色。等於儒家的《中庸》所說的:「上天之載,無聲無臭」,那就是無色界。

成了佛雖然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是並沒有個第四界,是去了哪兒?是三界六道任意自在,是大自在。他的行為雖然是在修色界、無色界的清淨道,但不以為勝,不自以為了不起。假如自以為得道了,那就入魔了。真得道的人此心是很平凡的。


8.03 菩薩行的反面示現

「示行貪慾,離諸染著。」行菩薩道的人,有時表現得比一般人的貪心慾念還要重,這慾是廣義的,不只是男女之慾。等於善財童子的五十三參中,有位大菩薩叫作無厭足王,他對一切都貪求,沒有滿足的時候。其實我們學佛就是學無厭足路線,比如大家早晚念誦的四弘誓,就拿其中一句:「法門無量誓願學」,請問你學了幾種法門?要你學這樣不幹,學那樣太難了沒有時間。真要學佛法的就要學「無厭足」,世間、出世間學問無所不知,沒有自滿的時候。

你們同學自以為什麼課都來聽聽,但是不染著。那可是學到畜生道去了,無記就是愚癡,是很嚴重的。不染著是得慧了,然後丟開了。你不得慧就談不上不染著,是無明。所以菩薩道表現的是貪慾,但不染著,你在歌舞聲色場合,都有可能會碰上這些人的,你不要輕視任何一個眾生啊!《華嚴經》的贊詞有雲:「三德已明貪慾際,酒樓花洞醉神仙」,法身、解脫、般若是三德,有了這三德,明白了貪慾的邊際,才有資格去酒樓這些地方。菩薩已經證得菩提,即使在貪慾仍然沒有染汙心。

「示行嗔恚,於諸眾生,無有恚礙。」行菩薩道的人,天天發脾氣罵人,但是內心是慈悲的,對一切眾生是沒有怨恨的。等於是父母老師,為了孩子好而打罵,但內心可是在流淚的。

「示行愚癡,而以智慧調伏其心。」行菩薩道的人,比眾生還要愚癡多情,其實表現出來的愚癡只是方便。他的作為只是「慾令入佛道,先以慾鉤牽」,眾生都為慾所困,他不能不用慾來化慾。

「示行慳貪,而捨內外所有,不惜身命。」行菩薩道的人,以佈施利人為第一,但是在行逆行的時候,比鐵公雞還要小兒科,慳吝的不得了。當年虛雲老和尚嚴格執行過午不食,吃過中飯會親自巡視廚房上鎖,看見一塊鍋粑都會收起來。跟他修行很苦,沒有本事是吃不消的。你能入定的話,胃的消化遲緩,身體熱量消耗很小。不然啊,那個胃空空地吊著,變得面有菜色,臉上是發青的。難怪在禪堂中,聽到要打七不知有多少和尚來掛褡,因為每天可以有七頓吃,禪堂都變成饞堂了。

講個禪堂的故事,一天晚上禪堂中僧人在打坐,其中有個是肉身羅漢,他的鄰褡(坐在身旁的僧人)肚子餓得咕咕叫,羅漢就碰碰這位鄰褡說:喂!要不要吃?廚房有鍋粑。僧人答要。羅漢手一抓,就空手變了塊鍋粑出來給了鄰褡。第二天大和尚上堂,說:昨天晚上犯戒的比丘出來!偷鍋粑的比丘認了,大和尚就說,下去客堂。比丘去了客堂,跪著挨了香闆,然後趕出山門。大和尚並不是為了少一塊鍋粑,而是這比丘顯神通犯戒。你說大和尚有沒有神通?他坐在方丈室中,怎麼曉得禪堂上幾百人之中有人偷了個鍋粑?現在很多人還沒真神通就玩起來了,手有點燙就說可以幫人治病,這不是真神通,不要亂玩。

學佛法是學作很平凡的人,規規矩炬、老老實實地做事,在那做事的環境中如何利益人家、幫助人家,就是修行。不要古裡古怪地,整天閉目盤足,好像很神的樣子,幹什麼呢?真正行菩薩道,雖然示行慳貪,而捨內外所有,犧牲自我不惜身命,才是真行菩薩道。

「示行毀禁,而安住淨戒,乃至小罪猶懷大懼。」行菩薩道的人,有時外表行為看起來處處犯戒,毀壞了戒律,而實實在在內心比守戒的人還守戒,甚至於連一點小的疏忽都不敢。

「示行嗔恚,而常慈忍。」雖然在憤怒中,而內心大慈大悲,忍辱一切,這都是菩薩密行。

「示行懈怠,而勤修功德。」外表看起來懶散,其實隨時在定中,歷代禪宗祖師中,就有很多這樣的例子。他在定中修功德,怎麼修?這是菩薩的密行,不是我們能瞭解的。他可能化身出去,成為各種各類眾生,去做功德。

「示行亂意,而常念定。」外表看起來很忙亂,不似修行人,但是真正佛法就在你一天忙亂處得定。成天吃飽了沒事,在這裡盤腿,其實是在散亂中,非但沒有功德,反而是罪行。

「示行愚癡,而通達世間出世間慧。」外表看起來很愚癡,可是世間出世間一切學問都有,智慧成就第一。你們在社會上走動多了,會碰到有的人看起來是笨人,默默不言,但一講起話來極高明,就是孔子說的:「夫人不言,言必有中」,這夫人不是講人家的太太,夫是個虛字。所以說,你怎麼知道他是不是菩薩?

「示行諂偽,而善方便隨諸經義。」外表看起來是在拍馬屁、奉承人或作假,可是都是方便。有的人說話中不提一佛字,但是講的都是佛法。我常希望你們同學能走這種菩薩道,尤其是今天這個時代,一講宗教人家就頭大。你可以不用說教的方式嘛,宣揚佛法不一定要講佛經。可以把佛經變成電視劇、電影、笑話,只要把真理放進去了就是弘揚佛法。說不好聽的,這就是「曲學阿世」,把真正的佛法作了改變,來拍世上群眾的馬屁。但是行菩薩道的人不怕這些罪名,他寧可諂媚眾生,用善巧方便的手法,去表達佛法的精義。但自己要有修持,有善巧方便,才可以不照老路子走,否則你不要輕言佛教革命。

「示行憍慢,而於眾生猶如橋樑。」外表看起來憍慢。有些老輩人走的就是這個路線,譬如歐陽竟無居士,那他之憍慢,脾氣之大,額頭的血管都是藍色的,這種相的人脾氣一定大,連太虛法師來看他,都不肯接見,憍慢到了這個程度。可是他真慈悲,有人嚮他跪拜,一定會被痛罵,但是你還沒跪到地,他已經跪下來拜你了。你說他還要人拜他嗎?他是拜人的。雖然憍慢,看不起任何人,可是你真的至誠嚮他求問,你跪下來了,他那麼大年紀跪得比你還快,膝蓋頭著地還有聲的。若是出家人拜他,他一定會提醒人家比丘戒律:出家人不可拜白衣居士。他雖然這麼講,你可要知道,大乘菩薩戒卻要禮拜善知識的,善知識是不分在家、出家、男女、老幼。雖然菩薩示行憍慢,那是度眾生的橋樑,以憍慢為教化。

你們學禪宗的有沒有把禪宗語錄都看完了?不要說把幾千種語錄看完,能把《指月錄》《五燈會元》《傳燈錄》好好研究完的都沒有一個。這些大禪師們的手法個個不同,有用罵的、用打的、用寬大的、用打坐的、乃至用睡覺的、用慳吝的,太多了。他們是用種種的善巧方便「於眾生猶如橋樑」。學佛要度人,什麼是度人?你作人家的橋樑是度人。度人的方法太多了,不只是勸人出家才是度人,那是作理發匠度人。度人是作眾生橋樑,助他渡過苦海,解除他的煩惱痛苦,甚至進而使他證得菩提。

「示行諸煩惱,而心常清淨。」外表看起來比一般人還煩惱痛苦,而內心常清淨。我想起當年陪同我的老師去四川遂寧,當地有所好大的寺廟名叫東山寺。那香火之盛,每年香會時,四川一省有一百多個縣,恐怕有一半的縣都有人來朝聖。那裡有位得道的和尚叫瘋師爺,名氣很大,很不容易見到。他一年到頭住在廁所裡,那可不是現代的廁所,過去山間的廁所就兩條闆,穢臭得不得了,蒼蠅一大堆。他就在那裡打坐,我們要爬到廁所給他磕頭。我跟著我的老師去見瘋師爺,想看看他是怎麼有道法的。

那個廟子在山上,坐轎子也要一個鐘頭才上得去,路兩邊都跪滿叫花子要錢。我老師先告訴我要多帶些錢,上山時就一路分。老師告訴我,你看這一路上有多少大菩薩在裡面。我問他,是哪一個啊?他就罵我,蠢東西,這還要問我?統統都是!我還以為菩薩大概是會放光的,身上掛有寶飾的,這下挨罵了。照我老師講,這些菩薩都在煩惱痛苦中,他就是給你作警惕的榜樣,把不好的下場給你看。我老師還叫我錢不可以丟給人家,要一個個好好地放。我只好要轎夫放低一些,好夠得到放錢。老師要我幹脆不坐轎子了,可是我裝迷糊,懶得下轎,這就是憍慢。我心裡可是怕走不上去,看不到瘋師爺了!可是,就這麼一個動作,自己都要反省,才是修行。

大菩薩的心地法門清淨,本是沒有煩惱的,可是為了表示與世間眾生一樣,故意做出來的,這就是「示法」,表示佛的法相法行。這個與眾生一樣的做法,也就是菩薩道「四攝法」(佈施、愛語、利行、同事)中的同事。可是大菩薩雖然外示一切煩惱相,而內心深處是沒有煩惱的,永遠是清淨的。

「示入於魔,而順佛智慧,不隨他教。」外表看起來像是走魔道,可是真正是行佛之道,不會入魔的教化。近幾年來,我常收到許多國內外的來信,詢問我對某某人有神通或某某人所提見解的看法,這使人為難。我的規矩是,如果有人問我某一件事,或者我會答。但是如果問我,某某人是這麼說的,問我認為對不對,那我是不答的。一牽涉到人我,決不答複,否則就是犯了菩薩戒的「自贊毀他」。中國老話說文人千古相輕,我改了幾個字來形容宗教界,就是宗教界千古相仇,彼此攻訐不休。跑江湖獻藝賣膏藥的,就是千古相恨,等於做生意說同行是冤家。學佛第一個要學謙虛,例如濟顛和尚,已經成就了,仍然裝瘋賣傻,讓人家看不起。

我講這一段,是因為有很多朋友要我出來公開密法,我都推說沒有時間。不過我一嚮的願力是將所知的密法公諸於世,佛無密法,可是公開了更秘密,你也看不懂。六祖說得好,「密在汝邊」,秘密在你那裡,不在我這裡。佛說一切眾生自性就是佛,大家都是佛,可是你怎麼成不了佛呢?這就是大秘密,不是老師能傳給你的,要你自己找出來。

世界上各種秘密法門,原來都是魔道外道,這是真話。經過龍樹菩薩的整理,把佛法的中觀正知正見,裝進了世間流行的秘密法門,因此形成了各種密宗法門。如果修習秘密法門,而沒有佛法的正知正見,那是很危險的,一定走上魔道,絕無例外。密宗的宗喀巴大師,就標榜中觀的正知正見,所以你們學密宗的要注意了,不是學個咒子、學觀想就是密法,那只是見、定、行三法印當中行的一種。真學密法,要先通顯教的教理,得了中觀正見才可以修持這些法門。你學密宗而不清楚中觀正見,那已經走入了魔道,你不必來問我了。

大乘菩薩縱然走入魔王的國度,他還是佛,不是魔,永遠不會跟著魔走錯了路。

現在再提醒大家,《維摩詰經》講的是解脫法門,重點在見地。見地在經教是見道,能見道以後才能修道,但也可以說見修要同時。拿大乘的真正修法,也就是所謂無上乘的密道,有三個大法印,在密宗叫大手印:見(見地)、定(修持)、行(行願)。要想學佛成就,這是必然的道理。見道之後的修道法門有百千三昧,都是在定。小乘的四禪八定是佛法與外道的共法,大乘的定是不共法,因為要慧入,要有智慧進來後修道。百千法門的定是無往不定、無時不定、無處不定,也無定相可得。要得如來正定,就還要起行。沒有久住而不行者,佛也不住涅槃,無時無地不為利世利他起大菩提心、大悲心。

要成佛,這三個大法印的重點還是在行。如何做到?例如六波羅蜜,這要起而行之,不是光談理論,或只是觀想了事。但是只有行而沒有見地,就是只有功德沒有般若,那還只是凡夫法。有般若而沒有功德,也永遠不圓滿。所以見、定、行,都不可缺。

《維摩詰經》的佛道品,講的是見地的大手印,不要輕易地拍它當作佛學理論,那樣自己的心地修持就用不上,修定時就不能得力,佛學只成了凡夫知見。最低限度,就抵不住生死、抵不住病痛。沒有真見地、真修持、真行願,是拿生老病死沒奈何的。我們讀這一篇會覺得文字很容易懂,但是行起來就很難。愈容易看得懂的,我們內心反而愈戰戰兢兢,因為難以做到。

大乘菩薩道是要在入世中出世,用現在時髦的話來說就是以大宗教家的精神,作社會福利的事業。如果你到西方社會弘法,你的表達方法就要借用他們的習慣用語,才容易讓人明白。

「示入聲聞,而為眾生說未聞法。」大乘菩薩絕不走小乘的路子。大家都知道的永嘉禪師,是通兩個宗派的傑出人物,他修天臺宗的止觀而悟道,又得到六祖親自印證,也能算是禪宗。他在《證道歌》中講到:「大象不遊於兔徑,大悟不拘於小節」,有人看了就認為可以馬馬虎虎,不用守戒律了。這是大錯,這裡的「小節」是指小乘道。聲聞道、緣覺道都是小乘。為什麼叫小乘?以剛才提出的三法印來看,第一是見小,所見有限。禪宗大師形容小乘是擔闆漢,形容擔著條闆走,只看得到前方而已。第二是行小,行願小,只想逃避現實、成就自己、了生脫死,不敢入世。見小、行小,因此定也小,所以只成就了出離三界的小乘無漏果而已。

聲聞和緣覺之間也有程度上、層次上的差別。聲聞乘比緣覺乘還要小。坦白講,佛的弟子中,聲聞乘和緣覺乘的人,大部分(並非全部)是出家眾。當然也有大乘菩薩示現為出家眾的,例如地藏王菩薩。

那麼,究竟什麼是聲聞?就是依賴性,都靠世界有善知識、有佛出世,追隨他們的教化,而不能自悟自了。因為是由聽聞教化,薰習自己的菩提種性而悟道的。他們是小乘基本的群眾,例如本經中的捨利弗、大迦葉就是。佛在世時,對聲聞眾講四聖諦,他們由此證入菩提的不計其數,因為他們親聞佛的音聲,容易入道。四聖諦的苦、集、滅、道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但是只當理論,結果四聖諦者成了四剩諦,一點用處也沒有。

真正四聖諦是不容易講的,各位出家眾要想發心瞭解什麼是真正的四聖諦,就要好好研究捨利弗、目連尊者的經教,譬如論部的《毘婆沙論》,他們都有論述如何由四聖諦很快證果位的方法。我常感歎,佛法仍在世間,並沒有到末法時代,經教還在,只是我們不肯努力。如果肯努力,等於親見了捨利弗和目連尊者。我也知道有人修行之外,還努力研究捨利弗和目連尊者的著作,因而經常有感應的。

但是,以大乘菩薩道來看,聲聞眾的法是不圓滿的,所以他們甚至連佛說的大法都聽不進去。例如《法華經》開頭,佛正在說法時,小乘聲聞的比丘就退席而去,總不進大法。

大乘菩薩為了教化根基小的聲聞眾生,就方便示現聲聞身,但是畢竟是走大乘的大路。這就好像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學教授,願意降低職位,去作幼兒園教師,可以教孩童他們未曾聽過的大道理。

「示入辟支佛,而成就大悲,教化眾生。」這和上一句是同樣的道理。辟支佛是梵文的譯音,意思是緣覺,有時也被翻成獨覺。在無佛出世的時候,甚至佛經也不存在了,他由於多生累劫的修持,能夠由因緣而成就,例如看到落葉,聽到水聲等,因而悟道,無師自通,獨覺於世間。他的層次比聲聞乘高,證得性空的面比聲聞乘大。詳細的道理各位去上《法華經》的課,其中都有的。所以嚴格說起來,辟支佛才能算是自了漢,一般的羅漢只能算高級的凡夫。

講到這兒,想起多年前在基隆,有位已過世的道友,一定要拉我去看扶鸞,據說濟公和尚顯靈。我去到那裡,他們正在開沙盤,結果就真寫出了我的名字,還寫了一首詩。基隆以多雨出名,那詩寫道:

細雨濛濛天晚晴 海山一角覓知音
時人不識餘心樂 踏破芒鞋訪到今

寫罷,這乩盤就停筆不寫了,他們就說濟公走了。這首詩好像是贊我,在場的人就有些驚奇,我就說瞎扯瞎扯。今天那位道友的夫人來看我,所以想起這一段。其實小說中寫的濟公和尚的故事,只有小部分是真的,大部分不是他的,而是梁武帝時誌公和尚的故事。可是到今日濟公和尚可是名聞中外,在歐美都有濟公壇,有些地方扶鸞的一上來,就馬上要酒,有時酒杯一端上鸞壇就幹了。你說真有這事嗎?要是我在場,一定會罵一聲魔道,他一定不敢喝。

在西湖靈隱寺有尊濟公和尚的像,手中還拿只酒杯。過去每天廟上要給他供一杯酒,第二天就幹了。後來寺中來了位高僧,他要嚴格執行戒律,就去像前罵:活著時不守規矩,走了還要供酒,取消!濟公和尚夜裡居然託夢給廟中全體和尚,說老和尚罵得對,以後不要供酒了!這是在靈隱寺流傳的故事。濟公和尚其實是大菩薩,但是故意示現辟支佛身,正如《觀世音菩薩普門品》所說,「應以何身得度者,即現何身而為說法」,是同一道理。

「示入貧窮,而有寶手功德無盡。」許多青年同學常問,出家人或在家人如何學佛?現在這句經文的話,就是告訴我們學佛的形像和辦法。他說大乘菩薩平常示現自己非常窮,雖然身上沒有錢,但是隨時可以撒手千金佈施他人,這就是有寶手。密宗有個法門叫作寶手金剛,修好之後,把手伸進去一個盒子,要拿多少金銀就有多少。這句經文真正的意義是,行菩薩道的人雖然自己很窮,然而為了他人,什麼都可以佈施出去。菩薩要能隨時有錢用,而不用擔心怎麼來的,非多生累劫無量佈施功德不可。

過去有位朋友,他身上從不帶錢,因為他名氣很大,去什麼地方只要簽個帳就可以了。這境界現在大家都有,有了信用卡也不用帶錢,都成了寶手菩薩。

「示入形殘,而其諸相好以自莊嚴。」大菩薩有時示現殘疾的形像,但是他的內在具足一切相好莊嚴功德。《莊子》中提到好多人,例如支離疏,他們外形不成人樣,可是男女老幼沒有人不喜愛他、不尊重他的,這就是個例子。

「示入下賤,而生佛種性中,具諸功德。」這一條在當時的印度尤其重要,因為社會的階級分明,甚至到今日仍然有階級之分。所以佛在當時能提出眾生平等的口號,還不只是人類彼此之間的平等,實在是革命性的主張。佛當時所帶領的僧團,主管紀律的弟子就是賤民出身,而受管理的眾人如迦葉尊者、捨利弗等,都是家世顯赫,可見佛確實做到了平等。

這裡說,大菩薩的行徑雖然示現出生於下賤階級,但是一切眾生平等,皆有佛性,不受社會的階級劃分所限,具有與佛同樣的莊嚴功德。所以六祖悟道後所講的五句偈中,有一句是:「何期自性本自具足」,自性中具備了一切功德、智慧、神通、三昧。

「示入羸劣醜陋,而得那羅延身,一切眾生之所樂見。」人生本來是「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在愁中即病中」。即使小小的不舒服,頭痛、腰酸、疲勞、想睡,都是病。羸是有病瘦弱,劣是天生不健全。醜不用解釋,不過醜和美沒有標準的,看慣了的話,醜也不醜了,何況每個人的審美標準又不同。陋是不具全,像是特別的高或矮,特別的胖或瘦。

那羅延身,就是天人中金剛力士不壞之身。中國道家把適合修道的地點,分為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佛家也有類似的說法。山東的嶗山據說就是這樣的道場,經常有神仙在此聚會,那羅延窟據說就在那裡。身體不好的同學要注意,就怕你不修持,如果見道了,得了正定,行願成就,去修那羅延法還是可以修得金剛不壞之身。每個人要自己發心立誌。菩薩入世修持,示現多病醜陋,但是修行成就了,得那羅延身,就會是一切眾生所樂見。

當年我有位皈依的師父,他是真羅漢來的,可是面孔長得非常怪。他眼睛奇大,大到要戴平光眼鏡遮一下。鼻子像頭大蒜,嘴也奇大,上彎到臉頰上,耳朵小得像顆棋子,眉毛只有短短的兩點黑。他的相貌如此,可是我們成天喜歡親近他,覺得他很莊嚴。他每天不洗澡,一年到頭只穿同一件納襖,照講是很臟的,可是他決不讓你覺得不幹淨,甚至他住的地方還有一股清香味。他身上還有蝨子,有時他坐著會動一下,就是蝨子咬了,但他決不會伸手去抓。有個同學看到他衣領上有只蝨子,就一把抓住。他忙叫這同學不要殺生,還把這蝨子放進他褲腰中。這都是我親自經歷到的。

我這位師父妙不可言的事太多了,他說他曾花了兩年多,從四川一步一拜,去山西五臺山朝山。可是到了五臺山,他拜的路線走錯了,應該從前山上的,他居然繞到後山攀頂,那個坡陡的不得了,他也這麼一路拜上去了。前一天晚上,山頂廟中的方丈夢到文殊菩薩對他說,明天早上後山有個活羅漢來了,要全寺鄭重歡迎。第二天一早,方丈率全寺僧人披袈裟夾道等候,結果迎到了他。他還莫名其妙,死也不肯承認自己是活羅漢,但是眾人仍然簇擁著他上大堂用齋。他的活羅漢稱呼,原來是這麼得來的。

更早的時候,他在成都的寶光寺,管了三年的茅房。過去的廁所不是現代這個樣子,管茅房真的是整天與大糞為伍。過去在叢林下,上大解不是用草紙揩,而是用竹片刮。用過的竹片不丟掉,幾百僧人每天要用,怎麼來得及削,所以用過就投入水桶中。管茅房的每天就要把用過的竹片洗幹淨,晾幹再放回茅房。他每洗過竹片,就拿在自已臉上刮一下,看看竹片是否光滑,怕把僧人的屁股刮破了。他這種修行,是真修行,我們哪裡能比?

像這樣的師父我有好幾位,另一位用舌頭刺血寫了一部《華嚴經》,還把兩根指頭用布纏起來沾油燒了供佛,成了八指頭陀。看了這樣的出家人,我兩個膝蓋再傲慢也非跪不可,管他收不收,我就自己跪下皈依他了。所以你們連皈依也不會,還要先問肯不肯,這又不是談戀愛,有什麼肯不肯的。你恭敬他就皈依他嘛!這是你的事,他不收是他的事,學佛連一點氣派也沒有!

我介紹的這些師父,他們一年到頭都不生病,樣子雖醜可是莊嚴無比。硬是不洗臉,臉也不臟。雖然身上長了蝨子,可是我們卻不會嫌他們,可愛到了這個程度。我親自體驗到,修行人的功德莊嚴,會影響到眾生對他的觀感到如此的程度。

「示入老病,而永斷病根,超越死畏。」人老真可憐,不是你們年輕人想像得到的:病得可憐也不是你們能想像的。有的大乘菩薩以老病示現,作為教化。年輕人有智慧的,看到了,能生起警覺之心,同時對老病者生起大慈悲心,能付出無比的愛心去照應他。

實際上,修行菩薩道是可以永斷病根的,維摩居士在本經上表示有病,實際上他沒有病,是在藉病說法。菩薩斷了病根,度了生老病死的苦海,了了生死,示現老病只是為了教化。所以我常提醒同學,依佛所教,查遍三藏十二部,真要了生死,唯一的修持法門就是白骨觀與不淨觀。

「示有資生,而恆觀無常,實無所貪。」什麼是資生?就是為生活做各種不同的生意、不同的職業,也就是謀生。要謀生就必須要入世,因為入世了,才有可能供養出世修行的人。行菩薩道的人,雖然在社會上做一切的事業,拚命的賺錢,他心裡知道,一切都靠不住。錢財資產只是暫時屬於我而已,畢竟不是我之所有,老病來的時候,什麼辦法都沒有,所以「恆觀無常」。懂了這個道理,雖然在謀生,一點也無所貪,沒有據為己有之願望。

「示有妻妾婇女,而常遠離五慾淤泥,現於訥鈍,而成就辯才,總持無失。」古人是多妻制的,中外皆如此。菩薩現居士身,有家庭生活,但是他內心的境界沒有五慾的染汙。換言之,他不會陷下去,淤泥是陷下去的。他永遠是出離的,是跳出去的。他作人做事老老實實,不會太過精明鋒利,反而顯得木訥。但是真牽涉到佛法時,卻又辯才無礙。怎麼樣才能做到辯才無礙呢?要你的修持成就陀羅尼,就是總持法門。古人有一目十行,博聞強記,悟性特別好,學過世間出世間一切法,學過不會失憶,更不會無記,這樣就是總持無失。不是像我們,讀了經就忘了,聽了過後也忘了。你可不要馬虎,要好好懺悔,這就是無記業果,多生累劫失念,所以這一生記憶力差。要懺悔,求多聞,不然來生更笨。

不要用陶淵明形容五柳先生的句子「讀書不求甚解」來自解,故作瀟灑。學佛可不能這樣,一定要多聞強記。有了定力以後,記憶力更強。你如果自以為打坐入定,什麼事不知不記,你那個定境就要多研究,可能是到了無明定境。這個千萬不可有的,這時就趕快要修觀了,不要只修止。也有的連觀行也不應修,而是要修休息了,休息不是無明,不是昏沈,要搞清楚。各種法門要曉得對治。

「示入邪濟,而以正濟度諸眾生,現徧入諸道,而斷其因緣,現於涅槃,而不斷生死。」大乘菩薩示現邪門的行徑,而真正是為了使眾生改邪歸正,只是表達的方法不同。他旁門左道都來、都會,為的是度一切眾生,就是前面講過的:「應以何身得度者,即現何身而為說法。」也就是「現徧入諸道,而斷其因緣」的道理,佛的成就不是入於涅槃就不來了。

「文殊師利,菩薩能如是行於非道,是為通達佛道。」大乘菩薩能做到這樣子,表面上看起來不是走修行之路,才是真正的修行佛法。


8.04 什麼是如來種

「於是維摩詰問文殊師利:何等為如來種?」維摩居士講完了,現在他反過來嚮文殊師利菩薩提問題了。以世間法來講,任何東西都有個種子,下了種子才能開花結果。我們為什麼學佛?在什麼地方學最好?根據佛經,佛說在這個世界學最好,十方三世一切諸佛,都要到這個世界來留學,因為這裡有煩惱、有痛苦、有善、有惡、有磨練的機會。極樂世界好是好,但沒有磨練的機會。天人在天界中也太享受,也用不著解脫痛苦煩惱,因此在他方世界學佛,成就得很慢,成就也不大。我們這個世界叫做娑婆世界,意思是堪忍,這個世界的煩惱痛苦很多,眾生在這裡能夠忍受生老病死,因此容易成就。

「文殊師利言:有身為種,無明有愛為種,貪恚癡為種,四顛倒為種,五蓋為種,六入為種,七識處為種,八邪法為種,九惱處為種,十不善道為種。以要言之,六十二見及一切煩惱,皆是佛種。」文殊師利的回答是顛倒話,成佛曉得這個身體是四大假合的,但是沒有這個身體不行,要借它修行,所以有身為種。無明和有愛是不好的,是煩惱的根本,我們不能悟道,因為念念皆在無明中。這個世界的生命是由愛來的,有貪愛則有慾。學佛本應該破無明得正覺,轉愛為慈悲,可是沒有它們作種子還不能成佛呢!

接下來的「貪恚癡、四顛倒、五蓋、六入、七識處、八邪法、九惱處、十不善道等等」,都是學佛的種子,眾生為了要跳出這些煩惱痛苦,受了不好的刺激,所以要學佛。文殊師利的結論是「六十二見及一切煩惱,皆是佛種」,六十二見是以色、受、想、行、識等五蘊法為對象,起空、有、亦空亦有、非空非有等見,五四共成二十見;以色、受、想、行、識等五蘊為對象,起有邊際、無邊際、亦有邊際亦無邊際、非有邊際非無邊際等見,如是二十見,連上面共成四十見;以色、受、想、行、識等五蘊為對象,起有去來、無去來、亦有去來亦無去來、非有去來非無去來等見,如是二十見,連上面共成六十見;此六十見又加上根本的色心二見,共成六十二見,就是六十二種見解,是世法上一切不同的見解。佛法要解脫了這些見解,才得大般若智慧成就,所以文殊師利說,它們是成佛的種子。

「曰:何謂也?答曰:若見無為入正位者,不能複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維摩居士問:你這麼講,要怎麼解釋呢?無為就得了道入了正位,成佛了。涅槃就是無為之道。文殊師利回答,假使是已經得了道的人,就沒有什麼好談了,談不上要發心,要大徹大悟了。像我們大家在這裡是來學佛,如果我們都悟道了,那還講什麼《維摩詰經》?用不著來討論了嘛!

「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濕淤泥,乃生此華。」佛教的標記是蓮花和卍字,蓮花生在幹淨的土裡是不會開花的,一定要在又濕又臟的泥中成長才會開花。它生長在最臟的地方,可是生出來的花果卻絕對地聖潔,不帶一點臟。學佛的精神是要學蓮花,不是學它花的幹淨漂亮,是學它的根栽在最苦最臟的地方。你們不要以為跑到我們這樓上的佛堂中,弄個棉墊子打坐就是學佛,你應該要去泥巴中打滾,要入世才能開花結果。文殊師利在這裡,就用了這個比方。

「如是見無為法入正位者,終不複能生於佛法,煩惱泥中,乃有眾生起佛法耳。」同樣道理,已見了道的人,已經是佛了,還成個什麼佛?眾生要在煩惱中自利利他,功德圓滿,智慧圓滿,才能成佛。

「又如植種於空,終不能生,糞壤之地,乃能滋茂。」上面一個比方用的是蓮花,要種在污泥中,才會開花結果。蓮花的另一個特徵是花果同時,開花的時候蓮子就在裡面。別的花大半都是先開花才結果,只有蓮花是花果同時,代表大乘菩薩一旦悟道了,就證果位。現在文殊師利比喻小乘羅漢,他以為證到空就好了。把一顆種子丟在虛空中,永遠不會發芽。要把種子丟到最臟的士中,才會成長。這也就是說,得羅漢果位的人證到了空,是不會再進步的。

「如是入無為正位者,不生佛法。起於我見如須彌山,猶能發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生佛法矣。」所以說,得了道的人,不用再談成什麼佛了。一般說成佛之路都是被我見擋住了,先空我見,再空法見,才能成佛。這裡文殊師利卻說,寧可有我,即使這個我見大如須彌山,我慢貢高到了:格老子,我非要成佛不可!文殊師利你寧可保留這個我見,這樣還能夠大徹大悟成佛。像小乘羅漢,雖然沒有我見,只得了半邊空,認為這就是佛法,反而不能成佛。

所以禪宗有句話:「寧可執有如須彌山,不可落空如芥子許。」例如這裡有位同學,自以為已經空了,不需要再修了。當然他還沒有到家,可是這樣就會有嚴重的偏差,連諸佛菩薩都拿他沒辦法。其實你認為空,那個正是我見,是見地的偏差。所以勸人學佛常以念佛為穩當,規規矩矩走「有」的法門。要走般若空的路子,非真有大福德大智慧是做不到的,只會走入狂了,連個定都做不到。《維摩詰經》上講的這個道理,對大家修行會有很大的幫助。你落入了偏空,那就要轉個三大阿僧祇劫再來,白走冤枉路。

「是故當知,一切煩惱為如來種。」所以如果沒有了煩惱,還修個什麼?修行正是因為自己有妄念煩惱,沒有妄念煩惱拿什麼修行?故說一切煩惱是修行的種子。

「譬如不下钜海,不能得無價寶珠。如是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智寶。」如果眾生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至寶。眾生學大乘佛法,就要不怕入世,能入世才能證入正道,才是大修行人。不是躲入山林茅蓬,一個人清清靜靜閉關修行,充其量,到頂了,你證個羅漢已經了不起了。當然能一定就八萬四千劫,很舒服了,可是八萬四千劫之後,你非出這個空定不可。出定之後還要回心嚮大乘,圓滿一切功德,才能真證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所以大乘佛法要眾生修行,這行就是行為,什麼行為?是入世的行為,要在煩惱中行。譬如佈施,鈔票給人家,把自己的肉割給人家,是會痛的,但是這是犧牲自己成就別人。自己雖在病痛中,看見別人有病,就忘了自己的痛,先為別人解決問題,這才是菩薩道。要在煩惱中起行,才能成就一切功德。功德賺到了,自己不要,還回向給眾生,才能得大般若智慧成就,得一切至寶。

所以大乘佛法是入世的,但是入世仍為了出世。入世愈深,成道也愈快。你拍球時,愈用力拍下去,球反彈愈高。有人問佛,不到八地(不動地)的菩薩還會不會墮落?佛說,當然會。再問,菩薩墮落了怎麼辦?答,菩薩不怕墮落。譬如拍球,墮得愈深,彈出得也愈快。

維摩居士與文殊師利對話到此處,引起了另外一位小乘弟子大迦葉大阿羅漢的感言。


8.05 大羅漢的感歎

「爾時,大迦葉歎言:善哉!善哉!文殊師利,快說此語,誠如所言,塵勞之儔,為如來種。」他贊歎文殊師利菩薩,說得痛快,說得對極了,真正的佛法就在世間的塵勞中。「塵勞之儔,為如來種」,這名句是出自《維摩詰經》,為後世文學所常引用。儔是同伴、同類,就是白話「這一些」的意思。塵是代表世間,這個世界上都是塵,你爬上高山看下來,都市都是籠罩在一片塵霧中,物質愈文明,空氣愈染汙。勞是形容眾生在塵世中的勞苦奔波,所謂「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所以佛經中也有把我們這生命翻譯成「勞生」,為什麼我們勞勞碌碌一生,自己也找不出答案。可是雖然是塵勞,你可不要想脫離,就在其中才能修習一切的功德智慧。

「我等今者,不複堪任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乃至五無間罪,猶能發意,生於佛法。而今我等永不能發。」大迦葉說,我們這些小乘的人很可憐,住在定中都不肯入世,就永遠不能證得大乘的佛果,還不如下無間地獄永不超生的眾生,他們如果一念懺悔了,重新發心修道,還能夠成佛。可是我們以為空是究竟,永遠發不起大心來。

「譬如根敗之士,其於五慾不能複利。如是聲聞諸結斷者,於佛法中無所複益,永不誌願。」譬如五根(眼耳鼻舌身)壞了的人,就什麼聲光色都不能見不能聞了。我們修小乘證空的人,把無明煩惱這些結使都切斷了,就再也得不到佛法的利益,所以會沈迷在空境中,不肯動,也不肯入世了。

民俗相傳,說宋仁宗是金身羅漢下凡的(他事實上也真是一位好皇帝)。當年玉皇大帝看到這趙家的王朝開始出問題,一查原來趙家和佛祖的因緣很深,就報給佛去辦。佛就去問大迦葉所帶領的五百羅漢,若有哪一個肯發心下娑婆世界去當皇帝。但是這些羅漢證得了空,全部在打坐,誰也不肯動。只有一位金身赤足尊者忽然一笑,佛就派他去。所以宋仁宗從來不喜歡穿襪子、穿鞋子,常赤腳跑來跑去。他出生時,哭得特別兇,皇後從宮外請來了一位高僧,高僧就對他說:哭什麼?你當初不要笑,現在也不用哭了!結果他就不哭了。故事說他下凡之前,特別要求文武兩個大臣輔佐,結果玉皇大帝就派了文曲星包公、武曲星狄青給他。因此仁宗在位時,宋朝天下就非常太平。他去世時,全國百姓,連遠在山區的,都為他帶孝,是歷史上少見的。因此諡號仁宗。甦東坡吊念他的詩說:「先皇何止活千人」,他的功德太大了。

回過來講,我有時也勸現代年輕人不要學佛,學了佛嘴上能說,菩薩道就做不到了,學了個懶,什麼都不肯幹。膽子也學小了,什麼都不敢幹。藉打坐念佛為名,什麼都不做。還有,也學小器了,看別人都不對,都不是佛法,只有自己對。所以希望年輕人先從作人學起,學佛是要濟世救人的,濟世救人時,有時不免必須殺人,你敢挑得起這個擔子嗎?佛法還有句話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連把刀都不敢拿,還放下個什麼!你沒有這個種嘛!當然,年輕人還是應該學佛的,但是要先學修行,日行一善是起碼的。做好事有時會被人家罵,等於蓮花種在淤泥中,你要不怕被罵,只問此心。做好事也要有智慧。

「是故,文殊師利,凡夫於佛法有反複,而聲聞無也。」大迦葉繼續說,所以我們得道的羅漢還不及凡夫。凡夫對於佛法,有時糊塗有時清醒還好些,我們永遠清醒,反而不想動了。

「所以者何?凡夫聞佛法,能起無上道心,不斷三寶。正使聲聞終身聞佛法,力無畏等,永不能發無上道意。」他說,為什麼?可惜我們落在小乘果位的人,以空為究竟,一輩子對於佛法如何證得菩提,如何證得佛十力、十無畏等,永遠不行。

小乘羅漢要幾時才行呢?先住定八萬四千劫再回心發心,從大乘道一步步再修,才能成佛。但是如果他能在空定之中,一旦明瞭這非究竟,從橫的過來,他立刻就達到八地菩薩以上的修持。這是小乘可以走的快捷方式,這道理就要研究唯識,研究《俱捨論》了。

《維摩詰經》講到這裡差不多過了一半了,在這前一半有幾個重要的問題要注意。第一,維摩話雖是個在家居士,但他說的佛法是為在家人和出家人而說的,佛法本來就是不分在家和出家。第二,大乘佛法在世間,這並不是說非在家不可,不是這個意思。在這個塵勞世間就可以出離,證得菩提,不受任何形相的拘束。在這重點之下,有幾個故事式的情節要留心,大家須要去研究,用禪宗的術語說,是要去參究的。不是經文聽過了,文字瞭解了就算數的,光是文字瞭解是不算數的!

起初,本經是維摩居士由生病開頭的。任何生命的存在,就有生老病死必然的過程,為什麼會生病?我們坐在這裡覺得自己沒什麼病,其實都是在病中。這是一個根本的問題,病同生死是連在一起的,答案在經文中,但是你要自己去好好體會。

其次,三萬二千人,怎麼能全部擠進了維摩居士方丈大小的房間?這是個什麼境界?當然,理論上可以請,方丈代表了這個心。管你是代表心也好、性也好,我們要如何證到這個境界?這不是空洞的理論。除此之外,還有個座位的問題,這方丈的房間,容納了東方須彌燈佛的師子座,高八萬四千由旬,共三萬二千張師子座,這又是個什麼境界?

再來就是天女散花,為什麼花灑下來不著在菩薩們身上,而黏在阿羅漢身上?這個問題在理論上都懂了,當然我們連小乘羅漢的境界也夠不上,連小定小慧都談不上,小乘的止觀也沒有,因此作人做事、起心動念處,樣樣皆著,沒有做到無著無依的境界。如何能做到天花不著於身呢?

跟著是男人女人的問題,為什麼有男女相?這色身的相,關係有多大?究竟男身真是男人,女身真是女人嗎?你深思下去會發瘋了,覺得都不是,那究竟是什麼?我常說,為什麼這女性留了長發,在嘴唇上塗一下,眼睛上畫一下,就好像兩樣?為什麼把頭發剃了就不同了?這男女身相,同我們慾界眾生的關係有如此之大。

《維摩詰經》講了一半就有四五個話頭,大家不要聽熱鬧,聽過算了,那這《維摩詰經》是白研究了。這《維摩詰經》的文字好懂,不過我現在正在發心,也有道友發心出錢,後世的注解不用,只把鳩摩羅什法師和當時參與翻譯工作的大法師們對於《維摩詰經》的見解,集中起來成為《維摩詰經集注》。另外也有道友們發心,在整理《維摩詰經》念誦的節本。這工作看起來不困難,但是做起來很麻煩。在校對各種本子時,有時為了一個字要查很多的版本。連我們現在手中的這本《維摩詰經》就有許多錯字。第一個封面字就錯了!維摩詰被印成了維摩結,豈不是笑話。各位青年同學將來發心印經時,這些地方是不能馬虎的。

(編按:懷師當講經時不是用佛教出版社版本)

上面講了《維摩詰經》好幾個要點,現在下一個要點來了。


8.06 普現色身菩薩發問

「爾時,會中有菩薩,名普現色身,問維摩詰言:居士,父母、妻子、親戚、眷屬、吏民、知識,悉為是誰?奴婢、僮僕、象馬、車乘,皆何所在?」當時在維摩居士的道場中,有一位叫作普現色身的菩薩在場。顯教四大菩薩是普賢菩薩、觀世音菩薩、文殊菩薩、地藏王菩薩,一樣都是古佛。成佛的資歷比釋迦牟尼佛早,因為釋迦牟尼佛到這個世界成佛,他們古佛就化身為菩薩來到這世界,輔佐釋迦牟尼佛教化眾生,所以普賢菩薩也叫普賢如來。密宗的金剛薩埵,就是普賢如來的化身,他的像有單身的也有雙身的。

有時候佛經中出現的普現色身,與普賢是同一種像,但是不同意義的化身。普賢是無所不在,以行願為標榜,沒有在家出家之分,是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乃至你睡覺也可以悟道,打坐也可以,走路也可以,在廁所中也有他,上自淨土下自穢土,天堂地獄,無所不在。所以《普賢行願品》中說:「虛空有盡,我願無窮」。那麼,普現色身菩薩呢?我們曉得法身就如同虛空定無所不在的,這個牆壁裡也有虛空。凡夫的色身是受業果報應之身,佛菩薩的色身是虹霓之身。普現色身菩薩是講他的色身,是入世的,不是法身,是大家都看得見的。

普現色身菩薩問維摩居士兩個問題,第一,你的親人、眷屬(眷屬範圍廣泛,凡是同你有關係的都是,所以每個人在世都有眷屬,連出家人也有眷屬,他的師父、徒兒等等都是)、吏民(維摩居士居住的毗耶離城的官吏和居民)、知識(包括善惡知識),這些人都是誰?第二,你所擁有的奴婢、傭人、各種交通工具,擺到哪裡去了?

第一個問題是,每一個人在世上都有那麼多的關係,沒有辦法脫離,即使你是單身一人仍然如此,沒有其它的人你自已也沒法活,人就離不開人的環境。第二個問題牽涉到各種生活必須使用的財產物資。維摩居士就用了很長的偈子回答他。

「於是維摩詰以偈答曰:智度菩薩母,方便以為父,一切眾導師,無不由是生。」你問我父母是誰,般若智慧的成就,就是真正學佛人的母親。我們有的人修七俱祇準提佛母法門,準提佛母是無男女相的,準提法的成就是證得菩提大智慧的成就。般若智慧的成就,是一切佛菩薩的生身之母,生這個法身、報身、化身。你們有學密宗的,對修氣脈有興趣,氣脈不成就而能明心見性是無有是處,你明心見性開悟的那一剎那,氣脈一定也成就了。你那麼著相地修氣脈,教理不通,智慧不夠,是沒希望成就的。你以為通了,只是受陰境界的感覺,是假的。成佛不是迷信,不是盲修,而是大智慧的成就。因此龍樹菩薩著了一部《大智度論》。有了智慧,還要有善巧方便,包括了一切的修法,樣樣都可以成佛,所以說以方便為父。

一切眾導師就是一切佛,是天上天下一切眾生的導師。一切佛無不是由智慧和方便所生。這裡一開頭就把大乘佛法的重點告訴我們,光是盲目的崇拜和迷信不是究竟的佛法,那只是凡夫初步走嚮正道的加行法,是經由慢慢薰習,走嚮智慧功德和善巧方便之路。等於我們等電梯上樓,按下了鈕而已,電梯還沒有來。

「法喜以為妻,慈悲心為女,善心誠實男,畢竟空寂捨。」學佛的人以何為家庭?這不一定是世俗的家庭。法喜充滿就是夫妻,你有配偶的卻不一定快樂。什麼是法喜?菩薩內觸妙樂,得到大定,不是小定,身心內外充滿喜樂的境界。慈悲心是自己真正的女兒。善心誠實是自己真正的兒子。有善心一定對人對事處處誠實,修行就是修這個。不只是會打坐,會氣脈動了,會放光了,會燒香禮佛,這些只是善巧方便的初步加行法門。

經典這些文字很容易懂,但是懂了文字不是我們研究《維摩詰經》的目的,是要用經典來比對自己日常的思想行為。我們把對自己世俗家庭的夫妻、兒女自私的愛轉過來,就法喜充滿,慈悲心發起,善心充滿,這樣才是真正的家庭眷屬。但是這個家在哪裡呢?這個家是「畢竟空寂捨」。自己常在本性空的境界中,這才是真正的家。禪宗祖師說,這樣才叫做「歸家穩坐」。昨天有位同學來找我,說自己對空性之理瞭解了。我說,你不要胡扯,瞭解理論有什麼用?真正理到了事一定到,要住在性空境界裡,就是無往不定、無事不定、無處不定。那才是法喜充滿,慈悲心圓滿,畢竟空寂。這個,才是我們的家,才是我們的妻子兒女。

「弟子眾塵勞,隨意之所轉,道品善知識,由是成正覺。」普現色身菩薩剛才問維摩居士的第二個問題,你的傭人財產到哪裡去了?這是他的回答,塵勞是他的傭人。塵勞是塵勞煩惱,中國文學形容這個世界是紅塵,這是中原文化,因為中原地帶是紅土高原,風沙一起,空中都帶有紅顏色的塵埃。現代的都市,像臺北雖沒有風沙,但是空氣污染,就不是紅塵,而成了烏塵。塵是指這個世界,勞是指這個世界中的眾生勞苦。在塵勞中的眾生,每天都有無數煩惱。佛說眾生在一念之間有八萬四千煩惱。何謂一念?一呼一吸叫作一念。你說自己沒有這麼多煩惱,對不起,那是你檢查不出來而已,那還不夠資格談學佛。盡管你在研究佛學,也到處去聽經,什麼活動都有份,只不過是個佛油子,佛教中的老油條,一點用處沒有,對自己都認識不清楚。要是自己起心動念可以檢查出來,你學佛可以算入門了。

維摩居士說塵勞就是我的弟子,我利用塵勞煩惱促成我道業成長,怎麼說我沒有傭人?我到處有傭人!

回教的教長叫作阿訇,是回文的稱呼。這研究起來也很有意思,在咒語中一切大的東西都是阿字音,是開口音,像基督教禱告結束說阿門,嗡阿吽,阿彌陀佛,阿訇。有個回教的故事說,有位國王打獵射中一隻鹿,鹿帶著箭逃走,逃至一個山洞,有位老阿訇在其中修道,阿訇就用自己的衣服蓋住鹿。國王的隨從有位將軍追至,就問阿訇有無見到受傷的鹿。問了多次,阿訇都不理他。將軍就說,再不開口我殺了你。阿訇就張開眼問,你是不是某人(他直呼國王的名字)的部下?將軍大怒,說阿訇對國王不敬。阿訇說,國王也不過是我奴隸的奴隸,為何不能叫他的名字?將軍正想殺了阿訇時,國王駕到了,將軍把經過稟報,說阿訇欺君。國王就問阿訇為什麼這麼講。阿訇說,所有的人都作了慾望的奴隸,人當國王的慾望是要統治天下,國家強盛,你難道不這麼想嗎?而我這修道的已經不用聽慾望的了,它現在要聽我的。你這國王要聽慾望的,所以你是我奴隸的奴隸,並沒有錯。國王聽了表示同意。阿訇就說,那只鹿跑了,不要再追殺它了,不要再作慾望的奴隸了。國王至此大為摺服,就拜阿訇為師。這個回教的故事就可以用來說明「弟子眾塵勞」。

學佛用功夫就在下一句「隨意之所轉」,自己不要為情緒煩惱所困住,要把煩惱思想轉過來,轉煩惱成菩提。維摩居士說可以隨意轉煩惱,指揮它像指揮傭人一樣。

他接著說「道品善知識」,三十七菩提道品與四念處、四正勤等等,都是他的善知識。「由是成正覺」,學佛的人必須走這條路才能得道,才能大徹大悟。你去搞氣脈,畫符念咒……這些都不相幹。而是要能在塵勞煩惱之中,隨意之所轉,轉煩惱成菩提,修習三十七菩提道品(就是三十七種修佛道的層次),如果不走這條路,不管你修什麼法門,永遠不會有真正的成就。

「諸度法等侶,四攝為使女,歌詠誦法言,以此為音樂。」這裡維摩居士講什麼才是生活的享受。諸度法門(六度,亦可以擴充至十度)就是最好的道伴,是同參的道友,隨時要參究的。我們做什麼事都要在六度上打個轉身,看它是否相合。四攝法(攝是包含,四攝是佈施、愛語、利行、同事)是學佛的人用來娛樂自己的。古代文化,大富人家、王侯府邸養有自己的歌舞班,其中的歌舞女郎叫伎女,不是現代在大眾場合作秀的歌舞明星。講起來古代當大官的,可比今天的政府官員威風多了,出巡時要人清道,閒雜人等趕開。不像今天還要走入群眾,到處和人握手,還拜託投我一票。時代太不同了。

像清朝乾隆時期的才子袁枚,二十幾歲考取功名,作了兩任縣長就辭官了。他把《紅樓夢》中的房子買下來,叫小倉山房,是非常享受的。有人問,只作了兩任縣長,不貪汙哪有錢住這麼好的房子?那當然有「貪汙」了,不過是合法的、公開的。滿清時代像縣長這樣的地方官,有規定的,錢你可以拿,但是不能貪老百姓或朝廷一文錢。所以說,「一任清知府,十萬馬蹄銀」。那時即使是作個清官,退下來也有餘錢享受,買個一大片地,起個莊園也不希奇。現在的地價這麼高,還要交上地稅,當個清官可買不起了,寧可出家算了。

講到這個伎女,並不是妓女,在古代沒有壞的涵義,伎同技術的技相同,是講藝術的技術。唐代的詩人杜牧,被皇帝下放至揚州,那是當時國家經濟商業最繁華的都市。他被派任分司禦史,是個不大不小的官位,監督地方行政。當地有位退休在家的前任高官,生活奢靡,違反了政府限制官員鋪張的禁令,還養了一批歌伎。一日高官在家大開筵席宴客,杜牧不告而至,酒過幾巡後,杜牧就同高官要了他家中最好的歌伎帶回去,還作了首即興詩:

華堂今日綺筵開 誰喚分司禦史來
忽發狂言驚四座 兩行紅袖一時回

你看他這紅包要得大不大?帝王時代的官,居然就是這麼做的,今日還當風流韻史流傳下來。

維摩居士以四攝為伎女,他唱歌聽歌嗎?有的,他詠誦法言,法言就是佛經,他念誦經典作為音樂。所以我們早晚的念誦有用唱的,是歌詠誦法言,以此為音樂。

「總持之園苑,無漏法林樹,覺意淨妙華,解脫智慧果。」維摩居士是當地的大領袖,應該有個很大的後花園。你們年輕人沒看過,大陸上很多舊日王府宅邸,都有很大的花園。像北京的雍和宮,是雍正皇帝還在當世子的時候所住的官邸,規模就那麼大。這還不算大,我當年在四川,看過幾個部隊的軍長公館,那可有好幾條大街包圍起來的範圍。我和朋友說笑話,我最想做的事是,到這些大公館去作門房。這看門的大爺住的房子,起碼有我們這講堂四分之一大,他整天坐在裡面,蹺著腿抽煙喝茶,訪客到來,還要先遞名片給門房下麵的小傭人,才轉到門房手中。然後他還要瞇著眼打量打量訪客,識相的馬上送上一個紅包,他這才進去通報。這份工作多好,有吃有住,沒事打打坐修道,還可以擺威風,又可以收紅包。

講回維摩居士,他說自己的花園,就是通達一切法門,總持法門。咒語也叫總持或陀羅尼,總持就是抓住了綱要,一通百通。花園中的樹木就是無漏法。證得無漏果的人,一切神通自在,要觀想任何境界,這境界立刻現前。要和佛菩薩講話就真能通話,不是你們作夢打坐所看見的幻相。

園林中的花是念念清淨,念念不迷,是八正道中的正覺成就。所以《法華經》的妙蓮花,是意的成就。學佛到了明心見性,悟道了,佛經上稱為「意解心開」,就是這個道理,沒有了煩惱習氣的結使。拿密宗著相的觀念,是「脈解心開」,因為心輪有八條大脈和許多小脈,比如八瓣蓮花。

學佛是求解脫,如果一有點事就想不開,有一點煩惱就去不掉,那學個什麼佛?自己要反省。維摩居士說自己得了智慧的果實,所以處處得解脫。你們何以氣脈不通?因為色身不得解脫,總有身體的感覺存在。何以不能得解脫?因為智慧沒有成就,智慧成就了,氣脈自然也通了。你智慧還沒成就,不要吹噓說自己已通任督二脈,小心出問題。就算你通了,道家稱為轉河車,你要轉到什麼時候為止?要通到哪裡去?你答得出來嗎?不要亂搞了,你因此反而更不能得解脫,與學佛的目的相違。說學道嘛,你也沒得個逍遙,整日哭喪著臉,為何學佛學道呢?不學還好,一學就得了狹心症,心量愈來愈小。

我們現在繼續講維摩居士為普現色身菩薩所說的偈誦。偈誦是一種佛教特殊的文學體裁,偈誦的用處,是把經文的意思作個歸納和濃縮,以便於記憶。《維摩詰經》這一段偈誦,包括了全部大乘佛法的內義。

「八解之浴池,定水湛然滿,布以七淨華,浴此無垢人。」這裡的重點在最後一句。我們學佛修行就是要學到無垢,一切善法惡法都不受染汙,而真正得解脫了,這是佛境界。所謂無垢就是自淨,是真正的淨土,絕對地清淨圓滿。維摩居士說,用八解脫法門,洗練自己身心。八解脫不只是理論,是要用身心實證來的。解脫與道家的逍遙是一個意思,不為煩惱所困,但也同樣不為佛法的觀念名稱所困,所束縛,才是真正得解脫。然後才能得如來大定,無往不定,無處不定。有解脫而無定,那解脫是狂禪、狂慧;有定而無智慧的解脫,那定也是外道定,都是不對的。

這裡說,「八解之浴池,定水湛然滿」,重點在湛然。凡夫何以不能得定?這有兩種情況,一是生理心理的散亂,二是生理心理昏沈。能既不散亂又不昏沈就是定,是清楚的,是湛然的。不是那種什麼都不知道的愚癡定,那成了畜生禪了,是很危險的。天臺宗永嘉大師告訴我們,真得定了才可以入世,才可以作人做事,像止水澄波,萬象斯鑒。在止水澄波的境界中,外界一切現象仍然物來相應,沒有不知不明的,這才是定。也就是大家早晚課誦所念一句出自《楞嚴經》的「妙湛總持不動尊」。

參禪的人開口唱念這一句時就會想,唱時是否算動念?話頭就來了。等於有個故事說一個小孩去拜佛,在大殿上對著佛像屙尿,他當然被僧人所罵。小孩就說,十方三世都有佛,我要嚮哪裡屙呢?所以在唱這一句時,動念了是凡夫,不動是木頭。動與不動之間就是佛法的真諦,也就是要參之處。動與不動都是寂然而定,永遠清明,沒有染汙。

縱然到了這個境界,也才是佛法入門,還沒有圓滿。在禪宗算是第一關而已。因為只能空,不能有。所以「定水湛然滿」了之後,還要進一步「布以七淨華」,七淨華就是七覺支。「浴此無垢人」這樣去修持,去洗練自己,最後才修證到清淨無垢。

「象馬五通馳,大乘以為車,調禦以一心,遊於八正路。」普通人有了財產地位,當然會有交通工具,過去人類是降伏動物作交通工具,動物很可憐,這是人類可惡之處。古印度是用象和馬作交通工具。中國從上古到近代都用馬,古書也有用車馬數量表示財富地位的,所謂百乘之家,千乘之家。乘是車子,古時以四匹馬拉一車叫一乘。千乘之家就養有四千匹馬,還有駕車的、乘車的戰鬥人員、照料馬匹的人,聲勢之大,可想而知。

修行的人以五神通為交通工具,為什麼只說五神通?因為第六通是漏盡通,就不動了。修行的人以大乘之道為車,大乘在梵文作摩訶衍,就是大車之義,是形容用語。駕車的車夫在古代稱調禦士,是調伏駕禦車馬,現在叫駕駛員。修行人能一心不亂,隨時在定中,就是最好的調禦。不能得定就是因為不善於調禦。

我不止一次提醒大家,要切實注意三十七菩提道品,由四念處一直到八正道,有三十七個條例的程式,是大小乘道、顯教密教共通的修行之途。例如四念處是念身不淨、念受是苦、念心無常、念法無我,我們普通只把它當作佛學名詞記住算了,沒有用到功夫上,這就不是學佛。佛在世時,何以有那麼多的弟子,立刻證入大阿羅漢?因為他們基本是修四念處的。四念處怎麼修呢?念身不淨,所以要修白骨觀或不淨觀,真正觀成了,一切生理上的感覺,不論是痛苦還是快樂,全消了,因此很快成就。佛雖然已不在世間,他的修持法門全都留下來了,不需要另外去找。要好好地去研究經典,怎麼樣才算「好好地研究」,就看你的智慧了。

法門,都在經典中,你讀了而用不上,其奈經典何!佛也拿你沒辦法。《維摩詰經》這裡所說的,依然離不開大小乘所共通的三十七菩提道品,隨便那一點抓到了,都可以到家的。

「相具以嚴容,眾好飾其姿,慚愧之上服,深心為華鬘。」這完全是在講學佛人內心的修養。佛講一切法無相,尤其在《金剛經》中,明確講「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心經》也講「諸法空相」。既然強調無相,為什麼又說成佛的人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呢?淨土經典也講佛菩薩「相好光明無等倫」,為什麼?在解脫道上,一切無相才能空,才能證到形而上本體。相好莊嚴還是由功德來的,所以要修一切功德,學會看相就知道,世上很多人都是討債的面孔。討夫妻債、討兒女債……滿街都是這種不友善的面孔,很多機關單位中服務的人也是,一個歡喜的相都沒有。有人的相貌是「對面不見耳」,從正面看不到雙耳,相學上說是富貴之相。但這還要其它條件配合。

「相具」是外表相貌具足圓滿,真得定、得道的人,即使最醜的相也轉莊嚴了。我在前面提過,自己在參學經驗中,遇到過許多這樣的例子。有些小說也寫得對,說入定的人寶相莊嚴,臉相變了。如果打起坐來,滿臉苦相,背還窩著,說入定了,那是絕無此事的。真得定了,色身氣脈必然通的,所有神經細胞自然會松開(不是散掉),臉色自然是端正柔和的。所以相好莊嚴是從功德來的,什麼功德呢?戒定慧的功德。修心能改相,這是必然的。

維摩居士說,「相具以嚴容,眾好飾其姿」,得了定的人,身心都起變化,儒家說變化氣質,自然與一般人不同了,並不用什麼其他特別的打扮。我提醒過大家,不要認為學佛了,外形就可以邋遢,你儀容還是要端正。你看,沒有一個佛菩薩像是不裝扮的,身上掛的戴的滿滿的。只除了一位,地藏王菩薩,他是出家相,可是他的頭發刮得比鴨蛋還光,也是裝飾。但是過分重視外形也是不對。所以真修行,不裝飾或過分裝飾都不對,因為不合中道。

身心能轉變,一切功德莊嚴就具備了。這要隨時修慚愧心,就是謙虛,就是隨時反省自己的過錯,這就是慚愧心。真正知道慚愧的人,是正修行人。慚愧是我們修行最重要的一件衣服,隨時懺悔反省,改進自己,修到功德圓滿時,身心自然會轉變。雖然沒有修到三十二相八十種好,但是一定與眾不同。所以說「慚愧之上服」。

「深心為華鬘」,用深心作所戴的花飾。深心是般若,深心是佛境界,佛能窮一切智,通萬法之源,所謂天上天下無所不知。等於是中國文化的儒者,「一事不知,儒者之恥」。真儒者一定學問淵博,無所不知,這就是深心,是最好的裝飾。

「富有七財寶,教授以滋息,如所說修行,回向為大利。」對一個修行的人而言,不論在家出家,什麼是財富呢?七覺知(信、戒、慚、愧、聞、捨、慧)的正道修行即是財福。但是如果自以為悟了道,有了大財富,不肯與別人分享,你的道也完了。為什麼世人崇拜成道的人?因為成道的人可以成為我們的老師,指導我們修行。如果他只想成就自己,那我們就用不著供養他了,這只是一個沒有道的自私的人,連基本羅漢成就都談不上。

所以,得了道的人,要「教授以滋息」,好像是存錢生利息,教授他人,看到別人能夠有所成就,心中有無比的欣喜。孔子的學生說他「好學不厭,誨人不倦」,就是如此,但是太難做到了。我們教書久了的人,想想實在很慚愧。「得天下之英才而教之」是人生三大樂之一,如果碰上了天下之笨才,就成了人生之一大苦也。可是你能放棄愚癡的人嗎?那就不是教育者的心情,不是菩薩道。雖然罵,雖然生氣,還是要教,這叫作我的媽呀,有時覺得這麼叫還不夠深度,應該叫我的外婆呀。即使教出來的學生跟自己一樣的程度,老實講,並不快活。禪宗說,「見與師齊,減師半德。見過於師,乃堪傳授。」可是雖然找不到這樣的人才,還是要教下去,這才是誨人不倦的精神。

「如所說修行」,這是維摩居士謙虛的話,也是告誡我們學佛的人,要如佛所教導的去修行,不是光搞佛經的思想。修行是修正自己的行為,但修行不是為了自己的成就,是要回向,也就是要佈施出去。譬如我們現在講佛經和在聽佛經,假定有什麼功德,都要回向給一切的眾生。有什麼利益自己不佔有,就是回向的精神。只要有佈施,一定有回向,你拋出去的力量多大,回轉來的力量就多大,利人就是利己,也就是標語說的「我為人人,人人為我」。回向就是大利,你能把一切佈施出去了,你還怕會餓死嗎?就算餓死也好,你的屍體還可以佈施給螞蟻、細菌,又再回向下去,那可真成就了。

「四禪為床座,從於淨命生,多聞增智慧,以為自覺音。」大小乘佛法都是以戒定慧為基礎,以四禪八定為根本。我們看到近百年來,佛法愈來愈衰落,原因在於修行人證果的太少,空口說理論的愈來愈多。真修四禪八定的人沒有,連初禪定都得不到。維摩居士在此提出來,我們修行人要以四禪定為基本的床座。

為什麼修禪定而不能得定?因為沒有得淨命。你要非常注意這個淨命。我們是怎麼活著的?有兩個部分,一是身體,一是心念。任誰都想活長久一些,可是我們現在這世界上的命是濁命,這個世界是五濁惡世(劫濁、見濁、煩惱濁、眾生濁、命濁)。我們的命生來就是濁的,身心內外沒有一樣幹淨。能修成白骨觀不淨觀的人,基本上是修得淨命,氣質都變化了,身上的細胞、骨節都變白淨。其實我們死了,骨頭是沒法變得純白的,都會帶黃褐色,就是業重,除非是真修到白淨。密宗講氣脈修成就了,這個色身轉了,才能夠得淨命。

為什麼打坐連初禪都到不了?就是因為肉體氣質沒有轉化。維摩居士這一句偈子,就把秘密告訴你了:淨命而生禪定。由禪定而得智慧,但是要得到智慧必須要多聞、多看、多記,所以說「多聞增智慧,以為自覺音」。自覺就是明心見性,證道了。要先自覺才能覺他。真講修行,就不要輕視世間、出世間一切的學問知識,這都屬於多聞增智慧,正是培養你悟道的法音。

「甘露法之食,解脫味為漿,淨心以澡浴,戒品為塗香。」由定而生慧,自然可以得到有如甘露的無根水,甘是形容微帶甜味,但又不是太甜的味道。得禪定的人說,是得到諸佛菩薩的甘露灌頂,也可以說自己為自己灌頂,自己的口水都是帶甘味的。到了這地步,就不太在乎一般的飲食,因為自己在甘露法食之中,也自然得到解脫,煩惱少了。即使心中故意想著最痛苦的事,也不起煩惱。但是雖然解脫了煩惱,可是離解脫生死還早。即使有人可以做到告訴大家自己要走了,也真的就走了,他還不算是解脫,了生死。這只是定力功夫夠了,能解脫分段生死,還沒能解脫變易生死。

學佛有三樣缺一不可的:解脫、般若、法身。要有般若成就才得真解脫,解脫圓滿了才得法身清淨。換言之,不得解脫,般若不會圓滿,法身不會清淨。而法身空性的影子都沒看到的話,也不會得般若,也不會得解脫。

這裡說,有禪定的定慧等持的甘露,以解脫的漿液滋潤自己生命。這個時候自然沒有煩惱,自然念念在淨土,淨心洗練自己,用持戒作為抹在身上的薰香。我常說笑,作菩薩要先會抽煙,否則被人家供奉起來,燒香薰得臉都黑了,不抽煙那裡受得了。尤其中國特別喜歡燒香供佛,有句鄉下話說,「燒香不敲磬,菩薩不相信;燒香不放炮,菩薩不知道。」把菩薩講得很勢利,這都是民間迷信。

佛經上所說的香有多種,有燒香、塗香、末香、薰香等等。我們這個禪堂,平常很少燒香,用一種噴的檀香代替。燒香會染汙空氣,燒得太多鄰居還會出面去告你,其實真正供養佛菩薩,用心香最好。得定的人,戒律自然清淨,這就已經供了香了,這就是心香。所謂心香一瓣,你在佛前一站,兩手合掌禮拜,心中一念清淨,就是禮拜,是真正的香供養。若你禮拜下去,心中還有一點煩惱,就是不幹淨的禮拜。真正禮拜,心中無所求,無所念,無我相,也無禮拜之相,就是心香供養。所以為什麼上香供佛要上三枝呢?三枝就代表了戒香、定香、慧香。

「摧滅煩惱賊,勇健無能踰,降伏四種魔,勝旛建道場。」剛才講到了心香一瓣,要怎麼成就呢?非修定不可。所以戒定慧,定在中間。真得定了,不要講戒了。得定了,既不散亂又不昏沈,就無戒可犯,那是真守戒了,是性戒,自性清淨為戒。起心動念如還會有煩惱妄想,縱然守戒,守的也是不幹淨的戒。雖然不幹淨的戒也是有功德的,但是守得痛苦,因為是用壓制的。這功德不是道念的功德,有道念的人,對於聲色犬馬、錢財富貴是不動心的,看見了等於沒看見,用不著壓制心念,看黃金與狗屎一樣。

五代的詩人杜荀鶴,是杜甫的後代,他寫過一首詩:

利門名路兩無憑 百歲風前短焰燈
只恐為僧心不了 為僧得了盡輸僧

名與利都是沒有憑據的,一般人都在追求。生命短暫,就算活了百歲,也只像是風中的燭火。只怕出家也不能了此心,若能了心,天下人都輸給出家人了。

經中這一句偈子是說,能夠摧滅了煩惱之賊,可以得羅漢果位,是大勇士,超越一切,可以降伏四魔(煩惱魔、五陰魔、死魔、天魔),建立宏揚佛法的道場。

「雖知無起滅,示彼故有生,悉現諸國土,如日無不見。」上面講到羅漢證空,定在空性。何以羅漢還是算小乘呢?因為只見到性空,而不能起有,雖然勇健無比,放得下,但提不起;可以出世,但是不敢入世。到了大乘境界,見地不同了。雖然知道諸法不生不滅,為了示法(就是為尚未開悟的眾生證明佛法),而由真空生妙有,展現十方諸佛一切國土,如同日出,沒有看不見的。現代天文知識告訴我們,宇宙之中不知有多少太陽係統。同樣的,諸佛菩薩的國土,也不知有多少。在念這一句經文的時候,不要忘了是十方三世一切諸佛,多得很,無不現前。乃至在這桌上的洞眼中,都可能有一佛國土,這是沒有智慧功德成就的人所不能瞭解的。所謂大而無外,小而無內,華嚴境界是重重無盡的。這本《維摩詰經》所表現的,都是真空起妙有,像一丈見方的房間,能容納三萬二千張天一樣高的座位,以及天華著身等等。

「供養於十方,無量億如來,諸佛及己身,無有分別想。」這是真講功夫了。我講一下自己的經驗給你們年輕同學參考。我在杭州的中學讀書時,交了一位和尚朋友,他拿本《金剛經》給我,一定要我念。我這個人在這方面可能與你們不同,既然朋友一定要我念,我就念吧,而且是用最笨的方法,老老實實去念。我那時住學校宿捨,早上一定四點起床去操場練功夫,練完了有時再鑽回床上,和大家一起睡到吹起床號再起床,就是有這麼一股傻勁。現在早上又要多個活動念《金剛經》,我就一人躲到會客室去念,當然也不希望別人撞見,認為我老土落伍,居然讀起佛經來了。

老實說,剛拿到《金剛經》時,我根本不明白內容,不過心裡就生歡喜,管他是般若還是鳳梨,也不去找佛學字典,就這麼規規矩矩,恭恭敬敬念了下去。這樣念到第四天,念到「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我就沒有了,經典也沒有了,都空了。我覺得奇怪,就不念了,跑去找那位和尚,告訴他我把《金剛經》念跑了。他是學禪的,見了我就嚮我道恭喜。我說我不再念了,他也說不必念了。

後來我又找到一位師父,問他要怎樣去學佛?他說學佛一定要發願,然後早晚作功課。我表示敲木魚誦經我做不到,他給我一本《普賢行願品》,要我早晚念,培養心願。你們學密學顯的,有沒有磕滿十萬個大頭,拜十萬次佛?每天香花水果佛前供養個三五年不斷?沒有的話,不要求通什麼氣脈。還有沒有起碼讀一萬遍《普賢行願品》?我相信你們在家出家的都沒有做到!我當年學佛可是十多年如一日,再忙也要做。即使我到現在,還是有個自己的佛堂,雖然有同學偶爾會幫我供佛,但是每次清理佛堂,我一定自己動手。

你們拜佛時還做不到無念的拜,所以一拜下去,心中要觀想到十方三世億萬不計其數一切佛前,都有個我在禮拜供養,這都要能觀想得出來。所以說「供養於十方,無量億如來」。尤其是學密宗的,如果觀不成功,也就不要吹牛學密了,不如買瓶蜂蜜喝喝多好!

如此拜佛,拜到後來,心佛眾生三無差別,我拜十方三世一切如來,一切如來也在合掌拜我這因地上的佛。我們現在雖然還不是佛,可是都有成佛的因,誰說我們不能成佛!如果連這樣的氣魄都沒有,那也不用學佛了。因此說「諸佛及己身,無有分別想」。

根據《普賢行願品》,我們供養十方諸佛,也就是供養我們自己。道理就是心佛眾生三無差別之故。

「雖知諸佛國,及與眾生空,而常修淨土,教化於群生。」大乘佛法主張心佛眾生三無差別,自體本空。雖然本來是空,可是起行時是修有,即空即有,即有即空,明白有是幻化的,不真實的。如果修淨土而著淨土之相,則非究竟,因為佛土也空。因為眾生沒有證入自性空相,所以用「有」法來教育眾生。這就是《維摩詰經》所說的大乘佛法的最高境界,不分出世與入世。

「諸有眾生類,形聲及威儀,無畏力菩薩,一時能盡現。」這句偈子對我們的見地很重要。修行的成就是證到即空即有,妙有真空的境界。用唯識的道理來講,是證到緣起性空,性空緣起。一切眾生的形體、聲音、姿態(行、住、坐、臥是四大威儀)各個不同,現象差別很大。但是一切眾生自性的本體卻是一體的,沒有兩樣。這個「一切」的也是假名,因為在言語上不能不這麼說,可不要真當成有具像的東西。譬如同樣是電流,通過了電燈、電視、擴音器,所表現出來的相不同。這也只是比方,我們的自性畢竟不是電。

盡管眾生各類千奇百怪不同,無畏力菩薩可以在一時之間,使他們完全呈現出來。這位菩薩的神力如此之大,但是我們都沒看過他的塑像,對不對?這要瞭解,佛經上菩薩的名號,代表的是他的功能,學大乘佛法的人,不應在佛菩薩名稱上著相。例如過去有些人的名字中有土、水、火等字,就很可能是因為要彌補五行欠缺的緣故。現在比較少人這麼做了,但是又流行什麼姓名學。也有人非常信風水的,像我就不來這一套,專找所謂不好的地方去住。道理是,在德不在命,在心不在行。所以這些術數之類,你說看起來好像有關係,真有關係嗎?也不一定。懂了道理就能安之若素。

說到菩薩的名號,無畏力菩薩是哪一位?我看就是諸位,大家犯戒時好像什麼都不忌畏。有人找你幫忙出點錢,就要好好算算,怕自己不夠用,這時就成了有畏力了。有畏就有所顧慮,有所計較,有所打算,這就是凡夫。真修到無畏,就是大解脫。所以無畏力菩薩是等同虛空,在空的自性中,才可以億萬類眾生同時呈現。瞭解這個道理,你們年輕同學學禪定,想神通,不用來問我,我不會告訴你,我也沒神通。你本來很通嘛,會自己搭車子到這裡來聽課,吃東西下去也沒有大便秘結,為什麼還要去學鬼道?要學,可以啊!通從定發,先求定。哪一種定才發得了大通呢?見了自性真空,明心見性了,自然就是通。

我們雖然還沒有到達這境界,但是依佛所教,信受奉行,依此發願,久而久之,功德成就,自然可以到達。

「覺知眾魔事,而示隨其行,以善方便智,隨意皆能現。」修大乘佛道的菩薩不怕魔,也不怕邪,因為自己精通邪魔外道。如果僅通佛事,而不通魔事,就不叫作佛。僅知有善念,不知有惡念也不叫作佛。就像有人只有在白天看得見東西,到了晚上就看不見東西,那不是健康的人。有成就的人常在一片光明中,不論什麼邪魔外道,光明一照,全都變成了佛道。所以說:「正人用邪法,邪法亦是正。邪人用正法,正法亦是邪。」又譬如一把刀,醫生用來動手術救人,也可以被用來傷人。刀的本身沒有善惡之別,差別在用的動機。

諸佛菩薩要度一切眾生,善人惡人都要度。因為要度惡人,甚至會示現魔行,這就是四攝法,用現代話來說,是教育的方法手段。攝是攝受,就是包容。再重複提一次,四攝是佈施、愛語、利行、同事。講到愛語,我小時候讀的課外讀物《增廣昔時賢文》,你們應該去讀,其中有一句:「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這句話可以作兩種解釋,一種是:碰到人總要打個招呼嘛,不要理都不理,這是愛語的表現。另外一種解釋,是自己人生經驗豐富了以後才知道的,也要謝謝當時的先生們不願意講穿。說句笑話,這兩句話給情報工作的人來用卻很好。講到利行,就是凡有利於他人的事就去做。同事就是別人喜歡做的事,就一同去做,用這個方式引領別人,走上正途。

常見有人一定要勉強他人做事,例如找人一起去廟子燒香拜佛,別人不去就說人家業障重。換了我在年輕的時候,恐怕會揍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人?傷自己口德,況且是不是業障還難講。行菩薩道不應這麼做,比方你找人去聽《維摩詰經》,人家想打麻將三缺一。好!我就犧牲,陪你打牌,但是你要下個禮拜陪我去聽經。這四攝法要做到真難,我就做不到,所以我沒資格作佛教徒。有時真是累極了要休息,偏有人要來談話,如果說對不起沒時間,那犯了戒了。能忍著疲乏,陪他坐下來談,即使他不是真有需要,滿口空話,也耐心聽了,這才是菩薩。這真難了,雖然做不到,然而心嚮往之。

這四攝法是一種誘導教育,像是在哄眾生。所以說「覺知眾魔事,而示隨其行」,瞭解這道理就會明白,真正修行不在山林中廟堂上,要在魔境中修。明代人瞿世耜詩中有句名言,我在自己詩中也借用過,注明是借句的:「慾堅道力憑魔力」,經過一次魔障,道力更堅強。我寫的下一句是「始信逃名是重名」,後來才相信原來不想名,反而變得更出名,逃名反成了求名,結果更蹧,天下事有時真是逃避不了的。名和利本是魔境界,什麼是魔?沒有那種什麼三頭六臂的魔,如果真有的話,我還會覺得挺稀奇,一點不可怕。任何一點事使你沈醉,使你著迷的,都是魔。譬如我愛讀書,即使坐在書城中,也會發愁沒有新書可讀,以修道境界來講,這不也是魔嗎?

大菩薩魔佛不分,不怕魔,因為得了智慧的解脫,「以善方便智,隨意皆能現」,他可以隨意成佛或成魔。其實我們也做得到,例如我們都作過人家兒女,這裡也有很多人是為人父母的。當父母的有哪一個不愛兒女?愛的時候就是佛。有時嚴厲督促兒女嚮上,就成了兒女之魔。同樣地,菩薩有時會成為眾生之魔。魔道是逆的教法,教育不一定要用善教的。等於後人講甦東坡「嘻笑怒罵皆文章」。因為諸佛菩薩得了方便波羅蜜成就,所以能成佛,也能成魔。

「或示老病死,成就諸群生,了知如幻化,通達無有礙。」講到魔,眾生有四個大魔:生魔、老魔、病魔、死魔,尤其是老病死。很多老朋友吹牛,說自己看得開,什麼也不信,什麼也不怕,但是一講起他們的身體,血壓高了,老花眼了,還是會難過的,這就是魔。學佛修道是為了生老病死之苦,古今以來有誰了了?假如可以了老病死的話,人類早把地球佔滿了。只有成道的大阿羅漢,才可以了生死之魔,只有了了生死,什麼老病就都談不上了。

平常人一切生活上的努力,都是為了怕這魔境界,想逃避它、防止它而努力,可是誰也沒做到。我常跟醫生朋友們說,你們不論是中醫還是西醫,反正沒有一樣醫藥可以把人醫好的。《增廣昔時賢文》說:「藥能醫假病,酒不解真愁。」其實只有一種病是真的,就是死病。要死的時候,不管什麼藥都醫不好。

了了老病死的大阿羅漢住在哪裡呢?住在常寂光土,不一定住在西方極樂世界。

菩薩在哪裡呢?不一定在大殿上廟子裡,但你不要聽成廟子裡沒有菩薩,你們諸位都是菩薩,而且現在菩薩最多的在殯儀館,為什麼?他們親身示範,凡是人都有老死。有的菩薩故意顯示老的可怕,我們有些老朋友九十多歲了,過去地位高,鈔票多,現在老病無依,送進養老院還要嫌環境不好,真是痛苦。

最近有位老前輩道友過世了,給其它道友很大的刺激,心想,唉呀,某人都走了,我們趕快用功吧!這就是示老病死,成就眾生。

但是,菩薩雖然示老病死,仍然「了知如幻化,通達無有礙」,他非常清楚生老病死都是如夢如幻,不真實的。所謂生滅世間,一切皆如夢幻空花,他早已了生死,一切通達,沒有障礙,只不過在現象上表現生死,是一種教化的方法。

「或現劫盡燒,天地皆洞然,眾人有常想,照令知無常。」上面講的菩薩道境界,還是以人乘為本的。現在開始說明心物一元,精神世界與物理世界是一體的。學佛明心見性,悟到自己的本來,是法身的成就。我們現在的肉體,有形像的是報身。山河大地物質世界,也不是與我們相對而立的,是報身的依報所依附的。研究哲學的人講心物一元,大體是講報身與依報之間的事,再進一步才談到法身本體。至於萬有一切,包括所有眾生,都是同一法身的化身。成佛的人,法報化三身一定都成就的。這就是法、報、化三身的大道理,是佛學的基本觀念。同時告訴你們,有同學發心要建叢林大廟,叢林大廟大殿之上所供的,同樣的佛像有三尊,為什麼?那是代表法報化三身。又例如廟子的大門稱山門,也有寫為三門的,意義不同,代表的是戒定慧。要成就三身,得先從戒定慧修起。想起過去見過的大叢林,有的真大,整個山頭都是,每天負責關門的,要騎馬一路關各殿山門,下午五點就騎馬出去關山門,回來時天都黑了。大叢林殿上供什麼佛像,供什麼位置,都是有道理的。像杭州靈隱寺,大殿上有三尊佛,轉到三尊佛的後面,就是觀音菩薩,唯有成佛了,才能真起大慈大悲,於苦海中救度眾生。用建築和佛像的佈置,把佛法的道理都說明完了,不止只是建築的藝術而已。

現在我們再回頭看這句偈子。「或現劫盡燒,天地皆洞然」,物理世界是靠不住的,我們現在知道,這個地球也是會毀滅的,如同我們的肉體經歷生老病死,物理世界要經歷成、住、壞、空。世界性小災難是小劫,大災難是大劫,那時地球就毀滅了。劫有分地、水、火、風,這同我們的修持也有關係。例如有同學覺得身上發熱,這不一定是病,有可能是本身火的功能發動,但你要有智慧,能分得清,不要生病發燒時,卻自以為是功夫境界,那樣功夫就倒了。

菩薩境界有時示現大劫來臨,地球都燒盡了,天地都在大火中。這個時候眾生痛苦悲嚎,有如落下了無數個原子彈。「眾人有常想」,眾生都希望這肉身長存,天地常在,要依報莊嚴,億萬年不變。實際上不可能的,一切是無常。此時菩薩用智慧光明照嚮眾生,幫助他們知道無常,「照今知無常」。水火這些都是生滅法,是現象,水火從哪裡來?知道了就找到了本體。

「無數億眾生,俱來請菩薩,一時到其捨,化令嚮佛道。」假定這世界乃至他方世界所有的眾生,都來請這位菩薩,這位菩薩就同一時間在每一個人的面前出現,教化他,使他心嚮佛道。這本事之大,能同時化身做不同的事情,多好!這不是不可能,縱然有人可能做到,還不能算是智慧成就的神通,不是真佛法境界,只是幻化。真神通是本性功能自然如此,我們每個人的前面都有一位菩薩,隨時在那裡,沒有離開過。在哪裡?在自己心中,心即是佛。瞭解心佛一體,就知道這經文並沒有扯謊。我們用空氣作例子,把經文改成:「無數億眾生,俱來請空氣,一時到其內,化令嚮佛道」,那你就懂了。大家鼻子一吸,空氣就來了,全體同時呼吸,各不妨礙。用光明作比方也可以,都是自性本體功能之所生。所以「無數億眾生,俱來請菩薩,一時到其捨,化令嚮佛道」,佛菩薩豈止來到眾生面前,更進入所有眾生心中,我們一念之間,自己都念念見到佛。佛在哪裡見?不用跑到山上去,就在自心之內。


8.07 大乘菩薩如何饒益眾生

經書禁咒術,工巧諸技藝,盡現行此事,饒益諸群生。」本院同學可能常埋怨,我安排那麼多功課,什麼都要大家學,要學醫,乃至命相,當然還要打坐……怎麼有時間修行呢?我說這就是修行啊,是大乘菩薩道,樣樣都要學。「經書」不止是佛經,包括世間一切學問。「禁咒術」,包括內外道一切咒語。像道家的畫符,要用枝新的毛筆,要有朱砂,早上起來嚮著東方,吸幾口大氣,一口噴在筆上,沾上朱砂,然後屏著氣一筆把符畫完。道家說,不會畫符,為鬼所笑。有時候同學非要我幫著畫個符不可,但又不好意思要我那麼慎重其事,我為了省事就用鋼筆,甚至用原子筆畫了。我畫什麼?就寫個「南」字,請大家不要鬧下去了。

禁咒、禁術在密宗、道家叫作禁制,有功夫道力的人,把不好的事封鎖住,制伏它。在大陸上有人要傳我一個法,有人身上生瘡,他一口氣念一串咒子,用手隔空在病人瘡上一抓,再往門上或樹上一抹,那裡就流出血來,生瘡的地方就好了。你說他是魔術也好,幻術也好,那個病人真好了。他還能治骨摺,不過要斬一隻雞,用雞的骨頭,在骨摺地方敷些泥巴上去,兩邊用竹子一夾,念個咒,不出半日,病人就可以走路了。這一套就是禁制。這人一定要我跟他學,叫我撥一百天出來練,我哪有時間花一百天學這個!他還把一本秘笈硬塞在我口袋裡,叫我讀,可惜這本秘笈也不知道塞到哪個角落去了。

我看你們有人動念了,想到我那兒去找出來學。不用了,你們學不會的,因為你們同我一樣,都太聰明了。那種咒是什麼東方來個紅孩兒,頭戴紅纓帽,身穿大紅袍……之類的,我們不會信的。但是以一個沒讀過書的愚夫愚婦,用起來就是靈。這其中就有個道理了,究竟是符靈還是咒子靈?都不是,是心靈!是精神的力量,信了就生力量。我們這個頭腦不信,讀起來總有一絲懷疑,就沒有用了。所以文明愈進步,這套東西愈沒落。其實你們要學佛成道簡單之至,我傳你個秘訣,保證有用,要學嗎?傳給你們真可惜了,就是學「笨」!最老實的,說信就信了,大丈夫嘛!這就成功了。所以《華嚴經》告訴我們「信為道源功德母」,諸佛菩薩一切法門只有一個字,唯信能入,你一信就進去了。所以一切宗教都強調這一點,信就得救,錯不了。有的同學一邊學著修,還跑來問我這法門對他靈不靈?一開口問這句話,就該打三百闆,他已經沒信心了,何必問呢?何必修呢?都是妄作聰明。

其實不只是學佛,世界上一切事情也是如此,你看成功的企業家,他就是信,一頭栽下去就做下去了。可是我們這些聰明人做不到,所以不會成功。

「工巧諸技藝」,這包括的就多了,化學、物理、計算機、水電、木工……你什麼都要學,一切學問都要會。「盡現行此事」,每一樣東西學到了家都可以入道。學菩薩道的人,為什麼要學那麼多學問技藝?為了要「饒益諸群生」,不是為自己,是為了幫助別人,解決人家的困難。這也是大乘與小乘的分別所在。在座受過比丘、比丘尼戒的就知道,什麼看相算命、術數等,在小乘戒律都禁止的。到了大乘戒律,這些不但不犯戒,還是功德。有衝突嗎?沒有的,大乘道是大人之用心也。真是大人,就是前面講過的:「正人用邪法,邪法亦是正。邪人用正法,正法亦是邪。」小乘的戒律是防止性的、消極性的,要避免為惡。大乘菩薩道則不然,縱然是魔事都敢做,這要多大的氣魄、多大的願力、多大的能力!因此,大人者能成其大事,若是小人,做些小事就好了,不要好高騖遠。

所以我要你們同學去學醫,救人最方便,能為人解除痛苦,起碼總該會針灸,萬一將來到了貧苦地區,既沒有好的醫療設施,病人也沒錢買藥,你隨身帶著一包針,能幫人減輕些痛苦,不是功德無量嗎?但有的同學今天發心學醫,明天學相術,後天又學個什麼,最後只學會了睡覺,做的都是空事。以大乘來講,就是犯戒了,發心不真實!是兒戲,自欺欺人,小心得不好的果報。

「世間眾道法,悉於中出家,因以解人惑,而不墮邪見。」這更難了,要到各宗教團體去出家,現在世界五大宗教起碼都要入門。真正佛教從來不排斥其它宗教,還包容所有宗教。目前世界上有上百種宗教,有的很邪的。但是就算是邪,也是道,也是路,雖然一時走歪,還可以走回正路。旁門也是門,左道也是道,不過是可憐走迂回了。主要的五大教都是使人為善,教人做好事的,至於最高的道理對不對,那個我們不談。《維摩詰經》這裡講大乘菩薩就有這個氣魄,即使是邪教也加入他們,為什麼?就在他們當中教化,引導他們走上正途。但是你自己要能夠不被外道迷住而墮落,才做得到。

「或作日月天,梵王世界主,或時作地水,或複作風火。劫中有疾疫,現作諸藥草,若有服之者,除病消眾毒。」上面講過心物一元,菩薩在哪裡?你們吃素的小心,那青菜就是菩薩的肉,是真的,心物一元,你不要以為自己沒有殺生。你吃的魚、肉,盡是菩薩的肉,不過你不知者無過,他正是要你吃,吃了他幫你入正道。所以大乘菩薩道的人,有時候現身作太陽、作月亮、作天人。有時候成為色界天大自在天主,一身白衣,也就是基督教所講的天主。有時候轉生作世間的帝王,所以《華嚴經》說大魔王與治世帝王、太平盛世的帝王,都是十地以上的菩薩投胎轉生的。善王好作,魔王難當,沒有那個功德和氣魄,談何容易!

或者有時候化成大地,化成水、風、火,變成了物質。我們人活在世上,這四樣一個不能少的。甚至於到劫數來了,各種怪病就多。這話我說過無數次,十九世紀威脅人類的是肺病,二十世紀是癌症,二十一世紀是精神病,現在已經開始見到很多精神病人。等科學更發達了,又會有什麼怪病,還不知道。佛說等到這個世界快要毀滅的末劫時代,連草木都可以殺人。現在農作物的農藥灑多了,我們吃的果菜都可能會慢慢殺人的。這個時候菩薩化身來了,就現身化作草藥,你服下去,病就好了。看了這經典,真令人感歎,菩薩這樣的行為,我們怎麼做得到!他心願多大啊!

「劫中有饑饉,現身作飲食,先救彼饑渴,卻以法語人。」到了有饑荒之劫的時候,菩薩化身變成飲食,供養一切眾生,先解決饑渴的問題,再以佛法教化眾生。

「劫中有刀兵,為之起慈悲,化彼諸眾生,令住無諍地。」到了有戰爭的劫難,菩薩就起慈悲,化身來消弭戰爭。常有人問我,現在世間這麼亂,諸佛菩薩和上帝怎麼不來?我就說,諸佛菩薩和上帝被關起來了,被誰關起來了?大勢至菩薩。這是定業的問題,明代的蒼雪大師說過,「佛也此時難救世」,佛到了某個時候,也無力救這個世界,因為世界的眾生一定要受劫難果報。諸佛菩薩和上帝也束手無策,要這個劫難轉過來就好。但是,不要說世界歷史,中國歷史中好幾次在劫難中,有好幾位高僧像鄧隱峰和尚,在兵馬交鋒的時候,他在雙方頭上飛錫而過,下麵的人看了都跪下來,受感化而自動退兵。

「若有大戰陣,立之以等力,菩薩現威勢,降伏使和安。」碰上有大的戰爭,菩薩就現出無比钜大的金剛之身,站在敵對兩邊的中間,可以降伏雙方,帶來和平。你說真有這境界嗎?很難說的。

「一切國土中,諸有地獄處,輒往到於彼,勉濟其苦惱。」文字很容易懂,就不用翻譯了。這等於是《普賢行願品》的願力,是學大乘菩薩道都應該有的願力,不只限於地藏王菩薩。一切學大乘的人,都要發願到最苦難的地方去度眾生。我認為這已經變成學佛的人的口頭禪了,實際行為卻是逃避苦難,專挑清靜的地方去,只住沒人打擾的地方。完全違反了大乘的原則。另外,我覺得學佛的人,也把發願兩個字變成了口頭禪,好像嘴中講過要發什麼願,就有交待了。這種願都是空發的。讀了《維摩詰經》這一句偈,要起慚愧的心了。

再說,經典中所描述的地獄,還不算太可怕,其實人世間到處有地獄,比經典中的地獄還要可怕!你看人間一切的苦難,都是果報。例如,你去到醫院,不用去手術室,即使在頭等病房中,就算地位再高、財產再多的人,還是要受果報的。再看自己本身生老病死的遭遇,都是像地獄般的痛苦。學大乘菩薩道的人,對苦難中的眾生,能夠有一分力量幫助別人,就應該去做。我們看學道的朋友們,遇到有人需要幫忙時就逃避,甚至會非常狠心地說,那是假的,不要理。這種心理和行為,可能比不學道的人還要蹧,真應該深深反省。

「一切國土中,畜生相食噉,皆現生於彼,為之作利益。」釋迦牟尼佛講過他以身飼虎的本事(也有經典翻成本生),他在多劫以前修行時,看見老虎餓了,就捨身喂虎。在經典之外,真有人做這種事的。我在峨嵋山認識一個人,他原來是位郵政局長,忽然出家了,出家後沒有受戒,也不去山上的大廟,他找了個非常小的廟中的出家人當師父,每日打坐念佛。那個廟子環境很差,到了晚上蚊子多得不得了,他卻只穿條短褲打坐,對蚊子佈施。我起初覺得反感,他當年還是交通大學畢業,地位也不錯,怎麼思想還是這樣落伍?養蚊子幹什麼?不是在培養害蟲嗎?去見他時真快認不出人了,一臉的紅點。我就消遣他說,老兄喂蚊子之樂,樂乎?他笑笑,念句阿彌陀佛,不回答。我們好多人在場都問他、勸他,他始終一句阿彌陀佛。最後我說,算了,人各有誌,只是不曉得蚊子覺得我們這位朋友的肉是酸是甜。他仍然是阿彌陀佛。我們從小廟辭出時,內心非常感歎,他畢竟不是個普通的迷信的人,當年大學畢業生的文化程度很高的,與你們現在的大學生不一樣。他地位也可以,又不是盲目出家。過了三個月傳來消息,他進了醫院了。原來他被蚊子咬得發病了,情況很嚴重,卻不肯走,被幾個朋友硬是架到醫院去的。在醫院中他還說很懷念蚊子,他不在廟子中,不知道蚊子會不會餓死。這不是笑話,是我親自看到的真人真事,講到這個偈子想到他。至於他的行為對不對,我不願意批評,但是他的願力是真的,值得嚮他頂禮膜拜。而且據我所知,他被蚊子咬時會對蚊子說,阿彌陀佛,你們吃了我的血,快快超生吧,將來不要再變蚊子了。這結的善因緣和造的功德,真不知有多大。假如今天不是因為講到《維摩詰經》這一句偈子,這件幾十年前的事情我早忘了。我講出來可不是鼓勵你們去喂蚊子,這要特別交待清楚。

念到這一句偈子,講到畜生為了維持自己的生存而去吃別的生命,我們要自己反省,人類也是一樣的,我們統統吃,尤其吃畜生。人的行為不見得比畜生可愛,這又想到這裡山中十八羅漢洞的那位法師,他洞外的懸崖下有一條大蟒蛇,常與法師為伍。法師說起第一次遇到這蛇之時,心中初時很怕,本想逃跑,後來一想,如果蛇要傷他要吃他,就佈施蛇吧,這麼一念就不怕了,就坐著不動。大蛇在他身上遊動卻沒傷害他。以後法師打坐時,也會在法師身上爬過,相安無事。我聽了就對法師說,還好你當時沒動,否則搞不好蛇反而會咬你。再者,你當時的心念平和,如果動了殺機的話,動物本能就會感應到,對方的殺念就會起來的。

所以人類是有獸性,畜生道就在人身上,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有時起心動念連畜生都不如。吃葷的朋友要注意,你的所為不就是畜生相食嗎?算不定吃到菩薩肉了,你覺得好吃,這些賬都會記下來的。所以菩薩道之難行,有時候真是不敢看經典,我們哪裡能算學佛?就算剛才講的那位法師,如果蟒蛇來舔你,你定得了嗎?

「示受於五慾,亦複現行禪,令魔心憒亂,不能得其便。」在家人學佛是在五慾境界中修行,維摩居士比喻是在火中生蓮。火裡不會長蓮花,蓮花是生在水中的,這是代表修持功夫,密宗就有火中生蓮的特殊修法。世上五慾都是火,尤其是人慾的笑視交抱觸(小五慾),代表男女之慾,更是火。宋代的名儒朱熹,他對後代的文化影響非常大,宋元明的讀書人,一定要根據他的注釋作文章,否則考不上功名。但是我對朱熹的評價是正反面各一半,在我的《論語別裁》中,好多地方反對他的注解,雖然不好意思痛罵。他對中國文化究竟是功還是過,是個問題,他個人的品德當然很好,這我是佩服的。他當年有個年長的朋友下放到嶺南,多年之後得到平反回來,卻娶了個年輕女子,朱熹很不以為然,寫了首詩送給朋友:

十年浮海一身輕 乍睹梨渦倍有情
世上無如人慾險 幾人到此誤平生

這首詩我們在前面也引用過,要注意的是後面兩句,「慾」這一關難過啊!慾不單是男女之慾而已,譬如色慾和情慾就不同,色慾是看到異性受吸引,但是這個色,什麼才是漂亮是沒有標準的。情慾比色慾嚴重,情慾不是被色引起,是由感情引起的。色慾難了,但相對還比較容易了,修持功夫夠了,就可以了色慾,可是情慾是更難了。

我們生命在慾界中,在慾界中修行,就是在五慾中修。五慾就是火坑,在火坑中修行談何容易!「幾人到此誤平生」,不止男女之慾,各種引誘你起煩惱、起貪嗔癡的,沒有哪一樣不是慾。即使修道人貪圖山林清靜環境修道,也是慾,因為離開清靜就不行了。慾讓你貪著清靜,到了執迷,非這個不可,已經是癡了,到了鬧市就起了厭惡之心,又犯了嗔了。

但是如果五慾當中都不敢去,五慾的關都過不去,你修什麼大乘佛法?維摩居士講,大乘菩薩要「示受於五慾」,他自己是現居士身,與五慾接觸,「亦複現行禪」,可是在五慾中也示現給世人看,他還能在其中修行得定。五慾中到處是魔境界,大乘菩薩在五慾中修行,不但沒有被魔住,反而磨到了魔,「令魔心憒亂」。魔的心都亂了,「不能得其便」,起不了魔障。

這裡問題來了,魔還會心亂嗎?魔的心理本來是亂的,所以擾亂別人也擾亂自己。給人家煩惱痛苦,也給自己煩惱痛苦的就是魔。但是行菩薩道的人卻可以成為魔之魔,能作魔之魔的,就是佛。所以這裡沒有明確的講,就是魔佛一體。禪宗祖師常批評弟子只能成佛,不能成魔。所以只能作二乘道的善知識,不足以作大乘道的善知識。大乘菩薩是既能成佛又能成魔,魔佛道中都是他的蓮花世界,才是菩提道的正果。

瞭解這個道理,就曉得真正大乘道是要在五濁世界、五慾中去修,面對現實地去修。而且面對現實連跳出來都不用,如果還要跳,就已經不是大乘菩薩了,大乘菩薩就坐在五慾當中,把它變成淨土。

「火中生蓮華,是可謂稀有,在慾而行禪,稀有亦如是。」這是跟著上面的一句,贊歎大乘菩薩在五慾中修行成就。我們可以肯定地說,真正大乘菩薩,如不在五慾中修,絕對不會成就的。這其中的道理,需要專題研究,我們在此就不再發揮了。你們有些人,或者馬上會想到密宗的雙身修法,那還不是這個,雙身修法只是低層慾界中的修法。還有高層慾界的修法,修到慾念能夠化,化不是離,化出來了才是火中生蓮華,這是《維摩詰經》的比方。

這幾年受西藏密教流行的影響,有些同學修習密宗,就跑來問我關於拙火的事。拙火是由瑜伽翻譯來的,拙就是笨,拙火就是笨火。那是不是還有個靈火?不是的,我們生命本身有一股力量,拙火是在我們這個肉身報體上的力量,它一輩子沒有發動,人死了就沒有了,所以說它笨拙。瑜伽有時畫一條靈蛇,潛伏盤據在我們身體的海底輪,沒有經過修持,這靈蛇永遠不發動。瑜伽術形容它是條蛇,不是真有條蛇在身上,所以也有翻譯成靈能,這比較進步。靈能一發動,非得定不可。你們學密宗的想打開身上三脈七輪,靈能不發動是打不開的。學禪的人開悟的話,心輪就開了。心輪有八條粗脈,細的不算,所以說心輪是八葉蓮花。悟道了就意解心開,或說是脈解心開。悟道了一定靈能發動,中脈通了。又一種翻譯叫靈力,那更好。一邊翻成拙,另一邊翻成靈,只是譯法不同,因為密宗流行,就把大家搞糊塗了。但是我講的這種密宗還不是黃教、紅教、花教,所謂甘珠派、寧瑪派這些。

那麼這拙火、靈力、靈能,在我們的修持上也有嗎?絕對有的。那麼密宗不同於顯教嗎?絕對相同,否則不叫佛法了。那拙火在顯教叫什麼?就是四加行的暖,得暖。修密宗的認為拙火發動了,丹田之下海底之上,就應該發燙了吧?很多人來到我這裡,態度傲慢,說自己拙火已發動了,我只笑笑說好。這個好不是贊許,是我不下論斷的回答方式。後來有位委員身份的多年老友,告訴我也修習密宗,拙火發了,下腹暖暖的,頗為自得。因為他是老友,我只好直說,這是病,不是真拙火,要他最好去醫院檢查一下。他一聽大為光火,但是最後果然病發,全身發熱,醫生均檢查不出病因,只好來問我究竟是什麼病,我說是骨蒸。他怕熱,到了最冷天的時候,連一條薄的被單也蓋不住,換了別人,那一定吹牛功夫有多好了。

真正的拙火發動得暖是什麼呢?就是三昧真火。什麼是真火?這就要教理通達才行。《楞嚴經》告訴過你:「性火真空,性空真火。清淨本然,週徧法界。隨眾生心,應所知量……起徧世間,寧有方所。」它沒有固定的位置,你一定說它在丹田之下就完了。等於常有人來問我氣脈的事,我不勝其煩,身體好像是個皮袋,裡面都通的,外表有九個孔。你吸口氣下去,能說這口氣停在皮袋的中間嗎?你給橡皮球打氣,能控制氣只停在皮球中心嗎?能做得到嗎?氣進去了是週徧的,如果你感到丹田那邊聚成一塊,對不起,很可能有腸癌!三昧真火也是如此,火也只是形容詞。你愈是念頭空了,三昧真火愈發得起來。發起來如何呢?寒暑不侵,冷了不怕,熱了也不怕。這是真的,是生命的本能,這是三昧火。

真火就不同了,真火發起來有沒有發熱的火光呢?有,你定力夠了,到四禪八定成就了,到了那一天,與世界的因緣盡了,像經典寫的一些大阿羅漢,要走時一定,自己發起三昧真火把身體燒化掉。後世人何以做不到呢?這就要說到了大乘佛法興起後,大家不在四禪八定切實下功夫,所以三昧真火發不起來。

在教理上說四加行的「暖」,是把煩惱習氣轉化了,也通。但是按實際修持功夫來講,暖是三昧真火發起了。怕熱,發燒都不是的。我這是很誠懇地告訴諸位,但我是一介凡夫,只是把所知有限的道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貢獻出來。你平時單獨找我談這些,我實在沒有時間一一答複這些閒話,今天講到火中生蓮,順便一提。

定力夠了,四大就能轉了,到那時靈明之中因緣熟了,要走了,念頭一動,性火真空,性空真火,在空性中一念起,四大的火大一加強,就走了,哪裡還需要送去火葬。

所以火中生蓮的境界確實是有的,要真做到了空,真空生妙有,四禪八定功夫到了才有。我很注重四禪八定,不要盡是參話頭,玩弄機鋒轉語,不管你走佛法什麼宗派,沒有禪定基礎,什麼也不用談。你到了這境界,豈止生蓮而已,觀想虛空法界都是蓮花。而且不止是意識的觀想,而是阿賴耶識的動念,那就變成事實了,真可以讓一切眾生都看到蓮花充滿虛空,那是風大的功能。你去學密宗,就是學死了也得不到密訣,我把密訣告訴你,是心風得自在,心息得自在者,一念觀想就成真實。你再問,怎麼樣能心風得自在?我只好說,等哪一天我怎麼怎麼了再告訴你吧,不要著急。你們有幾位學密宗的小青年,要特別注意我這幾句話,不要去盲目亂練了!

維摩居士說,「火中生蓮華,是可謂稀有」,他說火中生蓮華是稀有,而不是沒有。所以語帶雙關的說「在慾而行禪,稀有亦如是」,在慾的境界裡修禪定,也是同樣地稀有難得。

「或現作淫女,引諸好色者,先以慾鉤牽,後令入佛智。」大乘菩薩化身示現為淫女,就是在聲色場所中的女性,以男女之慾引導好色之人,慢慢引導他入佛道。我們看《維摩詰經》很先進,這樣提出來。《華嚴經》中也有,善財童子五十三參,其中一位菩薩,大善知識,就是淫女。這個道理也是延續火中生蓮華而來的,也就是觀世音菩薩《普門品》的大願,「應以何身得度者,即現何身而為說法」。這段偈子也可以說成「應以淫女身得度者,即現淫女身而為說法」,也補充了《普門品》之不足,因為《普門品》只說了三十二應身,其實還有百千億的無量應化。

讀了這個偈子就明白,大乘菩薩道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則,年輕的同學特別要注意,就是千萬不要輕視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眾生。即使這個人現在或過去是淫女,也不要看不起她。所以彌勒菩薩戒的第一條是「自贊毀他」,輕視人就犯了這條戒。我對同學們說過,真正的菩薩戒絕對禁傲慢,要絕對謙虛,因為謙虛到了極點,反而是無上的崇高。不輕視任何眾生,這是何等的謙虛啊!這也就是菩薩道。不要因為學了佛法,就看這個行為不對,那個行為不合佛法,都看不慣,這就犯了根本戒,是沒有資格學佛的。

我們看到別人做了世俗中認為是低下的工作,你怎麼知道不是菩薩在火中生蓮華,在度人?你輕視他,你就造了惡業。如果他不是,那更值得我們同情他的墮落,就更不應該輕視他。

前面這三個偈子是相連貫的。接下來的又是一轉。


8.08 大乘菩薩的應化

「或為邑中主,或作商人導,國師及大臣,以佑利眾生。」這是講入世的,講大乘菩薩的各種應化身不同,隨處都是佛道。六祖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在家世間法中,處處有菩薩境界的人,處處有菩薩修行的人,這同三十二應身是一樣道理。「邑中主」是都邑地區的領導人,「商人導」,拿現在話說是資本家、企業家、或者是經濟學者。「國師」是帝王之師,「大臣」是高級幹部。所以菩薩到處都有,各行各業中都有。

「諸有貧窮者,現作無盡藏,因以勸導之,令發菩提心。」前面四句偈子講權位,這四句講財勢。大菩薩是要發財的,你們同學最好多發財,最好是像明朝大財主沈萬三那麼有錢,連開國皇帝朱元璋都會妒忌,說他富可敵國,不過他終究被朱元璋沒收了財產,下放到雲南餓死了。講到這裡,想起四十年前,我和我的袁老師意見不同就在這裡。我老師認為,弘揚佛法還是要走傳統的路子,要帝王、王者、大臣、居士發心,才可以振興。我說時代不同了,今後文化和佛法的弘揚,要建立在平民基礎上,推動的力量,不能也不是靠帝王或國家領導的權位,而是靠資本家的錢財。幾十年下來,看起來好像還是我的意見對了。然後我還跟我老師提出另一個相反看法,在今後的社會,弘揚佛法不那麼簡單了,要真行菩薩道,就得一手拿佛經,另一手抓只老鼠。為什麼抓老鼠?密宗的財神手中都抓著老鼠。要一手佈施錢財,一手佈施佛法,就是財、法二施,等無差別,才能弘揚得開。後世的年輕人學佛,是要有錢供給他才來,要不然他來學你這個幹什麼?

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發展,是兩個相等的力量,代表著未來眾生的兩個心理,他眼睛看著佛像,也看著後面的鈔票。是啊!我看阿彌陀佛頂上有點紅紅的,好像就是這東西。所以要財法二施才能行,這也意味著未來濁世眾生的業力之重,之可怕。這意見對不對,由諸位評斷吧。

維摩居士在這裡講,真要弘法度眾生,大菩薩有時現身成大富人,財法都平等佈施,使貧窮的人受到幫助,勸導他們發菩提心。

「我心憍慢者,為現大力士,消伏諸貢高,令住無上道。」貢高在佛經上比較少見到,祖師的語錄中常用。什麼叫貢高?貢是形容詞,同拱。貢高是自以為了不起。《老子》說「虛其心,實其腹。」人要做到虛心實腹,這有好幾層意思。依禪定功夫來說,虛心是沒有雜念,頭腦和心臟部位沒有雜念。實腹是禪定三禪境界的氣住脈停,道家所謂的三丹田充滿(頭腦是上丹田,心口是中丹田,小腹是下丹田)。另一個道理,思想空靈,只要飯吃得飽,沒別的要求,這是凡夫的世間法。與虛心實腹相反的,是禪宗祖師罵人的話「空腹高心」,說人氣往上提,思想不定,多心懷疑,搬弄是非,心氣浮在上面,三丹田空空的,定不住。

我慢,憍和慢是佛學名詞,佛經的原文是「憍」,後世用的「驕」是將錯就錯,憍是心憍,同馬沒有關係。憍是人眼睛往上望,目中無人。慢不同,是內心的傲慢,外表看不出來,盡管嘴上說人家好,內心覺得還是自己好。憍和慢兩種不同,表現於外在的,外形的氣勢態度是憍,而內在的是慢。讀書要注意,為什麼這裡不說眾生心憍慢,而說我心憍慢?鳩摩羅什法師的翻譯是一字不苟的,凡是憍慢的人一定是我見重,所以是我心憍慢。

如果有貢高我慢的人,菩薩要教化他,就現金剛大士之身,威攝憍慢的人,使他回心無上道,這是逆化而不是順化的手段。這就想到中國歷史中有許多俠義之人,孔子沒有說他們,但司馬遷寫《史記》,特別為他們列傳,非常之推崇。俠客不是太保流氓,用刀子捅人,這不是俠客行為。因為天下有許多事情,道德解決不了,法律解決不了,阿彌陀佛沒得辦法,觀世音菩薩來也只好掉眼淚。只有俠客來了,格老子,我拳頭大,你這種作法我就拿下你的腦袋。好了,問題解決了。

「其有恐懼眾,居前而慰安,先施以無畏,後令發道心。」這也是俠義道,同前面兩個偈子連成一氣。佈施有三種,財施,是外佈施;法施,是內佈施;無畏佈施,沒有幾人做得到,就是這裡所說的無畏。你要做無畏佈施,自己先要有大乘菩薩的氣派,有些同學聽到個鬼字,就嚇得比老鼠還不如,你怎麼佈施無畏啊?

我們講這個長偈已經很久了,現在再重提一下,《維摩詰經》的中心是講大乘佛法不離世間,不論出世、入世,在家、出家,只有一乘道,沒有三乘,也沒有五乘。《法華經》講的也是這個道理,所謂的三乘或五乘的分法,都是方便的法門。《華嚴經》把這些道理說得更完備。這個偈子所講的是全套的佛法,如何不離世間修行,直到出世間的成就。現在繼續下去。

「或現離淫慾,為五通仙人,開導諸群生,令住戒忍慈。」一般人學佛學道,最有興趣的就是神通,因此很多人得了神經。還有的人搞成一臉烏氣,說自己看到了什麼,耳朵聽到了什麼,以為這就是神通,都不是的。但這些事有沒有靈呢?有時有的。小事非常靈,大事保證不準,因為非正神通也。神通的生起有修通、報通、依通、鬼通、妖通五種。因為修行做功夫,走戒定慧的路子而得的神通是修通。因為過去多生累劫的修行,這一生生來就帶來的神通是報通。

你們年輕人接觸的人不多,我有三句口號,是把古人的兩句加上一句:「讀萬卷書,行萬裡路,交一萬個朋友。」做到了或許對人生能有些瞭解。因此我各種朋友很多,我的一生像是接待員,專門陪人談話,那很痛苦的,躲人也躲不開。有時煩起來溜到一個地方關門不見客,不到三個月,又是賓客盈門。譬如我剛來臺灣時,住在基隆的一間旅館中,晝夜不出房門一步,三個月下來,我房間的房門晝夜都是開的,訪客不斷。

我因為交友多了,看得人多。有位前輩的畫家朋友,他天生是鬼眼通,他不用翻什麼眼珠、瞇眼睛的怪相,隨時可以看見鬼。他說鬼有什麼稀奇?走在街上到處都是,有時還從我們的肚子穿過去,愈鬧熱的地方鬼愈多,冷靜的地方反而少。我們跟他去別人家中作客時,就先警告他不要亂看,他如果老朝著那邊看,那邊一定有東西。有時他還會講,這個穿著清朝的衣服,那個大概是這家人的祖先,還坐在客廳中。你說聽了能不讓人毛骨悚然?不過他有一個好處,那時躲日本人空襲,我們就跟著他躲,他看到哪邊無頭鬼多了,那邊就可能會落炸彈。只要跟著他跑就沒事。他雖不研究佛學,講鬼的情形和佛經上說的一樣。這就是報通。

另外有一位過去的朋友,他曾經是個軍閥,後來當過省主席、總司令,地位很高。他有一次悄悄告訴我,眼通是真有其事的,他自小就可以看見空中有很多人在走路,而且空中的人很少穿現代的服裝,腳下也不是踩著雲。但是他到了結婚那一天就看不見了,這就是問題,所以修通要由修行戒定慧而來,淫是破戒的。

鬼通是有靈鬼附在有鬼通的人的意識上,而他自己不知道,還自以為是得了道。這一類的人很多,我有一位老朋友,他什麼都會,聽到哪裡有人看相有神通的,他就去看。如果說的都對,他就心中念「唵嘛呢叭咪吽」,那人就實時不靈了,只好對他說,老先生,我不看你了。這就是鬼通。

妖是佛經上稱非人之類,無色無相。他附在人身上就是妖通,妖通比鬼通的力量大,但都靠不住,你不要信。

真神通是諸佛菩薩、大阿羅漢明心見性之後,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是大智慧的成就。

神通的種類有五種,是佛法與外道都有的共法。五通是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不論練任何功夫,得定了,或者會得一通,最高的可以得五通。通從定發,你不要認為打坐就是定,打坐是準備修定的基礎。有了天眼通之後,天耳通就跟著來了。天眼通和天耳通是一種,他心通和宿命通又是一種。有他心通的人,你心裡在想什麼他都知道,而且不止你一個人,好幾個人的念頭他都知道。再高層次的神通,連佛在說法都聽到,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已經悟道了,這和悟道是兩回事。宿命通是前生的事都瞭解,知道自己這一世是什麼因果而成為這樣子的。

我朋友當中有宿命通的也有好幾位,有一位老前輩朋友生於清朝末年,文章學問都好,也寫得一筆歐體字。我們都只知道他前生是宋朝歐陽修,但是他說自己這一生的前生最差,是一條狗。不過只作了兩個月的狗,他就自己生氣,氣死了。他還說,變狗的時候看到大便都覺得是香的,挺誘惑的。

神足通是最難的,你們看的《密勒日巴尊者傳》,過去翻成《木訥記》,因為密勒日巴祖師就是木訥祖師,既翻了音,又形容他老實誠懇的樣子。密勒日巴最後修成了不是在空中飛嗎?這就是神足通。

佛法除了這五通還有一個第六通:漏盡通,這是不共法,外道可以修成五通仙人,但無法修到漏盡通,如果修到了,他就證得大阿羅漢果了。漏盡通是六根不漏,不來也不去,見思惑煩惱頓斷,一念不生,念念無生,是智慧的成就,就是悟道。

修五通的第一要求是離慾,所以比丘、比丘尼戒第一條要戒淫。廣義的慾包括一切的貪嗔癡,狹義的慾只兩樣東西:飲食、男女。孔子也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慾存焉」。慾界眾生的生命就這麼來的。告子也說:「食色性也」。要想得定,必須從生命起頭的飲食男女而來,如何能在慾中離慾?這就是前面所講的,如「火中生蓮」,是很難的。因此在家修行就特別難,要加好幾倍的功力才行。

真想修到五神通,除了要修到戒定現前,還要修到慈。守戒很嚴,如果沒有慈心配合,還不是戒。為什麼?戒律講求規規矩矩,持戒的人,看人家不嚴謹,往往就會動嗔念。講道德的人往往嗔心重,把善惡是非分得很清楚,其實是大嗔心。你說那不要分別善惡是非好了,那又成了大糊塗蛋、大癡人。所以得定必須持戒,而持戒必須配上慈忍,定力成就才能證得五通。這還沒有證得菩提,因為神通不是道。所以菩薩戒不準表現神通。除非他馬上要走了,那可以玩一下神通,給世界上的人見識一下,證明佛法是真的。為什麼不準現神通呢?因為會把眾生搞迷糊了,以為神通是道。神通最容易迷人,等於我們迷上了鈔票,以為鈔票就是財富。金錢只是財富的一種工具,真正的富有並不在錢多。

所以,有了五神通,是非善惡太清楚而沒有慈忍,不能容眾,就會成為阿修羅,天人都作不成。阿修羅就是嗔心重,就是魔。男的阿修羅嗔心重,女的阿修羅癡念重,情癡得要死。不過也不要看不起阿修羅,阿修羅還是很有福報的,他和天人一個是仁慈和藹,一個是嗔心癡念重。天、阿修羅、人還算是上三道,佛教有許多護法的大神,都是阿修羅,他也不是一天到晚發脾氣,有時是很有善心的。你得罪他,他就發脾氣了。可是菩薩不同,不論你對他如何,他始終都是好好對你。

所以維摩居士教化人,不是只用一種方式,是看人的根器而定。對於想成為五通仙人的,他就現離淫慾相,以此開導眾生,使他立於戒、忍、慈。忍辱不是說忍受侮辱,你不要曲解,我們在前面也說過了。你買了獎券不中獎,後悔白花了錢,就是不能忍辱。一切不如意就是辱。修定時起了妄念,能切斷它就是忍。中國老話說「慧劍斬情絲」、「提得起,放得下」都是忍辱。

這一句偈子透露了一個消息,你想修神通的話,就要修戒、忍、慈,能離淫慾得五神通正定,就成為仙道。仙道不容易的,修成了要去哪裡,心念一動就去了。

「見須供事者,現為作僮僕,既悅可其意,乃發以道心。」幫忙別人就是供養。只供養佛菩薩,而不供養眾生,也犯了戒,犯了拍馬屁戒。學佛有這種心理就不對了。所以,看到有人需要幫忙,就現身作僮僕去幫忙。別人自然高興,也可勸他學佛,是教育誘導的方法之一。我經常鼓勵青年朋友去教書,真教育家要犧牲自己,是很痛苦的,與職業教書匠不一樣。我難道不想在家睡覺,為什麼到這裡來和你們賣弄嘴皮子?就是因為這是個責任,不是針對任何一個人的責任,只要是應該做的,再累都要做。

「隨彼之所須,得入於佛道,以善方便力,皆能給足之。」行菩薩道的人,不論出家、在家,出世、入世都一樣,看他的需要,引導他進入佛道。做好事也需要智慧,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都要靠般若,要有善巧方便。善巧方便很不容易,我們一般只講方便,方便就是方法。度人就是教化人,你度人要使他到哪裡去?是要影響他,要教化他人就要有善巧,要懂得方法,才使他能得到滿足。

「如是道無量,所行無有涯,智慧無邊際,度脫無數眾。」現在這長偈子快要到作結論的時候了。我們在上面講了好幾個禮拜,接下來的內容,是講學佛就要這個樣子,這個「道」不是菩提道,是講各種原則。各種的道、各種的法門無量無邊,大乘菩薩道所定的路,所應該做的事,是無邊無涯,沒有一定的範圍。你說非要怎麼樣才是佛道,就已經不是佛法了,佛法是圓融無礙的。所以說「如是道無量,所行無有涯」。

總而言之,學佛不是迷信,也不是修一切善法之功德。功德是修佛道必備的資糧,成就是由智慧而來。因此更具備無邊無際的智慧,要善巧應用各種的方法,才能使脫無數眾生。

「假令一切佛,於無量億劫,贊歎其功德,猶尚不能盡。」縱使讓一切佛(還不是菩薩),經過無量劫數,贊歎一個大乘道的菩薩如何度人的功德,都是說不盡的。前天有位朋友打電話問我,他要送一份禮給泰國國王,準備了一尊名貴的觀音菩薩像,但是又擔心泰國是小乘佛教的國家,可能不合適。我說送觀音菩薩在東南亞都是可以的,但是要他先數一下菩薩像有幾只手,他先算十六隻,後來再數一次,是十八隻。我說,你搞錯了,這應該是準提菩薩像,不是觀音菩薩。我當時正在開會,沒法和他細說。到了晚上,他到我家裡,我正巧有一本剛買的五百羅漢像,就順手交給他,用這個送泰王好了。再一想,這樣的禮怕太薄了,就又找了一本中文的《仁王護國般若波羅蜜多經》,等於恭維一下泰王是仁王。這樣一配,剛好。

就是這麼樣的一樁小事,也要應用智能。學佛不要學成漿糊,整天昏頭昏腦的誦經拜佛,那些只是佛法的加行而已。真正的佛法在世間,你講話、作人、處世,沒有哪一點不要用心,沒有哪一點不要盡心而為,都要用到善巧方便。《維摩詰經》說「如是道無量」,你們每天念「法門無量誓願學」,外道魔道你都應該要學、要會,你才能教化外道、教化魔。大乘菩薩道是不要走上一條窄路。

「誰聞如是法,不發菩提心,除彼不肖人,癡冥無智者。」因此維摩居士講了那麼長的偈子,他下結論說,誰聽了這樣的道理,還不發菩提心的話,那真是不像人了。你寫信給父母要自稱不肖,千萬不要寫成不孝,那是父母親去世了的人的自稱。自稱不肖是形容自已沒有父母親那麼好,不配作他們子女之意。你寫信給老師也可以自稱不肖生。《維摩詰經》這裡寫不肖人,就是說不像人,那不像人像什麼?就不用答了。這種人也是冥頑無智慧的可憐人,對他要起慈悲,並不是放棄他。

這個長偈到此結束,這是《維摩詰經》的中心所在,要多注意。另外,我講這個《維摩詰經》拖得太長,亂七八蹧的東西講得很多,把修行和各方面的知識介紹給大家。現在趁這個機會回顧一下。


8.09 講述《維摩詰經》回顧

《維摩詰經》是本很有意思的經典,很有意思這話不對,還不足以形容,應該說,這本經是真正的大乘佛法,是在世間法中成就的佛法。有兩部佛經對中國的佛法影響最大,一部是《維摩詰經》,一部是《法華經》。後來的禪宗、密宗,都離不開這二部經的觀點。

如果把《維摩詰經》當小說來看,它的編排次序也很有意思。開始是維摩居士生病了,佛很懷念他,要派人去探病。大弟子眾沒有一人敢去,這位居士很可怕,大弟子都挨過他的罵,每個人都被他刮過鬍子,算不定連頭都是他剃的。大菩薩們也怕兮兮不敢去,只有文殊菩薩勉強願意代表佛去,因為他是七佛之師,地位同佛一樣。這裡要注意,維摩居士是在生病,你說一位得了道,有成就的人會不會生病?這是很嚴重的事。學佛是想了生老病死,結果,出家的釋迦牟尼佛、在家的佛維摩居士,兩人都不能離開病。故事由問病開始,既然還有病,就還有生死,這個重點要把握。

到了維摩居士方丈大小的房中,文殊菩薩帶領的三萬二千人,居然都進去了,然後見了面就談生病。我們要研究,學佛有了成就的人,在這個物質世界會不會生病?一般學佛修道的人,第一個目的是怯病延年,口頭上可能不承認,你也不用謙虛了,哪裡不是這樣?再就是想得神通,最好出國也不用飛機票,多半都是有這些目的。

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有生命就有肉體,有肉體就有生老病死。學佛法就是學解脫,解脫生老病死的束縛。問病的這一段,就是在反覆討論這個嚴重的問題。

討論了半天,這三萬二千人站著,聽文殊菩薩同維摩居士討論,這位居士可是半躺在床上,可能說了五六個鐘頭都不止了。維摩居士就同另外一個世界借座位,那個世界的座位有八萬四千由旬那麼高。維摩居士一下子弄了三萬二千張這樣大的座位,到他的房間來,居然也都容納進來了。可是眾人之中的大阿羅漢們,包括神通廣大的目連尊者,卻因為座位太高了,跳都跳不上去。後來維摩居士教他們一個方法,就坐上去了,這是為什麼?又是一個話頭。

大家坐上去了,就請如何修行自心,對付自己的思想情感煩惱。這是修行第一步,大家打坐念佛最感煩惱的,就是此心不能安。維摩居士透過對答的方式,把這個問題交待了。這一段就是不可思議品。

正講到不可思議精彩的地方,維摩居士家中有一位天女現身,散下天花供養大家。花落在這些羅漢們的身上就黏住了,可是花在菩薩身上就黏不住。這花代表著什麼?雖然證到了阿羅漢,天花仍然黏身,因為結習未盡,習氣業力的根根沒有消滅(這也是現在有人爭論帶業往生,或是消業往生的問題),潛伏在那裡,所以還不是真正的解脫。這個地方非常重要,我們普通人盡管學佛修行,這結習一點都沒動,甚至更加重了,那個我見、見取見等等,更厲害,造業更重。這個道理沒有參透,是不可能成功的。

由於天女的散花,引起了佛的出家大弟子捨利弗(他就是《心經》中的主角)和天女的對話,他問天女來到維摩居士的家中有多久了。天女就告訴他無始無終的道理,不要問這個多久的問題。然後捨利弗問天女,既然有那麼大的神通,為什麼不變成男人?天女抓到機會了,捨利弗因為是小乘羅漢,還有分別心,還有男女相之別。因此,天女當場把捨利弗變成了女人,自己變成了捨利弗。這個又是佛法的大問題,自性到底有沒有男女老幼之相?解脫了生病問題、生死問題,現在還有個兩性男女老幼的身相,要如何解脫,才能說是得道。

這還沒有完,故事發展到此,大家還沒有吃飯,可能連茶都沒喝到一杯。你們各位聽了肚子餓嗎?我們講《維摩詰經》都有半年多了,經中的各人還是餓著肚子在聽。這其中高潮迭起,維摩居士和天女先後現了神通,跟著維摩居士又說了個長偈,下麵又是一個重點來了,但還不是高潮,高潮等到吃飯時再來。

接下來的重點是不二法門。不論是佛法還是世間法,道只有一個,沒有兩個。只有表達的方式不同,每個人的理解不同。對於外道或其它的宗教,不要輕視人家,排斥人家。只要是教人為善的,都有可取之處。只能說每人的機遇、理解、需求不同,說不定人家將來的成就,超越你這自稱學佛的呢。所以,不要輕視任何一個眾生,真理只有一個,現在就開始講入不二法門品。



《維摩詰經》講記 第09品 入不二法門
9.01 入不二法門品第九

【爾時,維摩詰謂眾菩薩言:諸仁者,雲何菩薩入不二法門?各隨所樂說之。】

【會中有菩薩名法自在,說言:諸仁者,生滅為二,法本不生,今則無滅。得此無生法忍,是為入不二法門。】

【德守菩薩曰:我、我所為二。因有我故,便有我所,若無有我,則無我所,是為不二法門。】

【不眴菩薩曰:受、不受為二。若法不受,則不可得。以不可得,故無取無捨,無作無行,是為入不二法門。】

【德頂菩薩曰:垢淨為二。見垢實性,則無淨相,順於滅相,是為入不二法門。】

【善宿菩薩曰:是動是念為二。不動則無念,無念即無分別。通達此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善眼菩薩曰:一相無相為二。若知一相即是無相,亦不取無相,入於平等,是為入不二法門。】

【妙臂菩薩曰:菩薩心、聲聞心為二。觀心相空如幻化者,無菩薩心,無聲聞心,是為入不二法門。】

【弗沙菩薩曰:善、不善為二。若不起善、不善,入無相際而通達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師子菩薩曰:罪福為二。若達罪性,則與福無異,以金剛慧,決了此相,無縛無解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師子意菩薩曰:有漏無漏為二。若得諸法等,則不起漏不漏想,不著於相,亦不住無相,是為入不二法門。】

【淨解菩薩曰:有為無為為二。若離一切數,則心如虛空,以清淨慧,無所礙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那羅延菩薩曰:世間出世間為二。世間性空,即是出世間,於其中不入不出,不溢不散,是為入不二法門。】

【善意菩薩曰:生死涅槃為二。若見生死性,則無生死,無縛無解,不然不滅。如是解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現見菩薩曰:盡不盡為二。法若究竟,盡若不盡,皆是無盡相。無盡相即是空,空則無有盡不盡相。如是入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普守菩薩曰:我、無我為二。我尚不可得,非我何可得?見我實性者,不複起二,是為入不二法門。】

【電天菩薩曰:明、無明為二。無明實性即是明,明亦不可取。離一切數,於其中平等無二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喜見菩薩曰:色、色空為二。色即是空,非色滅空,色性自空,如是受想行識。識空為二。識即是空,非識滅空,識性自空。於其中而通達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明相菩薩曰:四種異空種異為二。四種性即是空種性,如前際後際空,故中際亦空。若能如是知諸種性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妙意菩薩曰:眼色為二。若知眼性於色,不貪不恚不癡,是名寂滅。如是耳聲、鼻香、舌味、身觸、意法為二,若知意性於法,不貪不恚不癡,是名寂滅。安住其中,是為入不二法門。】

【無盡意菩薩曰:佈施回向一切智為二。佈施性即是回向一切智性。如是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回向一切智為二。智慧性即是回向一切智性,於其中入一相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深慧菩薩曰:是空,是無相,是無作為二。空即無相,無相即無作。若空無相無作,則無心意識。於一解脫門,即是三解脫門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寂根菩薩曰:佛法眾為二。佛即是法,法即是眾。是三寶皆無為相,與虛空等。一切法亦爾,能隨此行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心無礙菩薩曰:身、身滅為二。身即是身滅,所以者何?見身實相者,不起見身及見滅身。身與滅身,無二無分別,於其中不驚不懼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上善菩薩曰:身口意善為二。是三業皆無作相。身無作相,即口無作相。口無作相,即意無作相。是三業無作相,即一切法無作相。能如是隨無作慧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福田菩薩曰:福行、罪行、不動行為二。三行實性即是空。空則無福行、無罪行、無不動行。於此三行而不起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華嚴菩薩曰:從我起二為二。見我實相者,不起二法。若不住二法,則無有識。無所識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德藏菩薩曰:有所得相為二。若無所得,則無取捨。無取捨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月上菩薩曰:闇與明為二。無闇無明,則無有二,所以者何?如入滅受想定,無闇無明。一切法相,亦複如是。於其中平等入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寶印手菩薩曰:樂涅槃不樂世間為二。若不樂涅槃,不厭世間,則無有二,所以者何?若有縛,則有解,若本無縛,其誰求解?無縛無解,則無樂厭,是為入不二法門。】

【珠頂王菩薩曰:正道邪道為二。住正道者,則不分別是邪是正。離此二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樂實菩薩曰:實不實為二。實見者尚不見實,何況非實!所以者何?非肉眼所見,慧眼乃能見,而此慧眼,無見無不見,是為入不二法門。】

【如是諸菩薩各各說已,問文殊師利: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

【文殊師利曰:如我意者,於一切法無言無說,無示無識,離諸問答,是為入不二法門。】

【於是文殊師利問維摩詰:我等各自說已,仁者當說,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

【時,維摩詰默然無言。】

【文殊師利歎曰: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

【說是入不二法門品時,於此眾中,五千菩薩,皆入不二法門,得無生法忍。】

(以上為原文。)

什麼是不二法門?中國的廟子中,到處看到門口寫著「不二法門」,就是出自《維摩詰經》。講到廟子,現在出家人不願意人家稱他和尚,喜歡人家稱他法師。過去稱出家人和尚是尊稱,一個叢林之下,只有方丈可以稱和尚,其它都稱某某師。現在都變了,和尚不願意當,要當法師。我常感到中國的佛教很滑稽,和尚與居士,常彼此互爭,都忘記了佛法是不二法門,只有一乘道。結果爭來爭去,你到廟子禮拜的菩薩都是在家人,菩薩中只有地藏王菩薩是出家的,這就是話頭了。雖然跪倒拜在家菩薩,但又拚命反對在家人。在家人反對和尚,可是我們釋迦牟尼本師是和尚啊!真是莫名其妙!廟子中常用的語言,都是在家人所講的,例如「不二法門」「方丈」都出自《維摩詰經》。我們要懂得「是法平等無有高下」的道理,不論身份,只論是否真正學佛。是,就要恭敬。就算不是,也要恭敬。你是真正學佛的,就要看一切眾生如父母、如佛,諸位千萬要注意!

不二就是一嘛,你說「一個法門」,好不好聽?講「不二法門」,文學味道就好多了,這就是文字般若,文字好,可以把境界提高。所以我們寫文章弘揚佛法時,有時在夜深燈下,為了要確定一個句子,乃至一個字,拿著筆半天想不出來用什麼字,就有這麼痛苦。所以杜甫講過:「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例如,你寫一篇新聞報導,以為沒什麼大不了,但是一字一句之錯,對社會可能有很大的影響,是有因果的,文字般若就有如此重要。

「爾時,維摩詰謂眾菩薩言:諸仁者,雲何菩薩入不二法門?各隨所樂說之。」我們前面好幾個禮拜所講的經文,都是維摩居士一個人說的,大概他說得口也幹了,就趕快轉話題,要在座的大菩薩們發表意見。

維摩居士看到在座的諸位大菩薩,稱呼他們為諸仁者,是很客氣的稱呼,等於現在演講時說「諸位」。然後他出題目考人了,請大家以自己的心得說說看,大乘菩薩要怎麼樣才可以證入不二法門?不二法門就是一個,真理只有一個,沒有分二乘幾乘的,那只是個方便說法。但是我們一說「一個」就已經不是一個了,因為一個是相對於二個來說的。所以到了中國禪宗,連「一個」都不講了,問什麼是道?道就是「這個」,是沒法開口說的,講了一就有二了。這下子維摩居士可以休息了,聽聽人家怎麼說。


9.02 法自在:生與滅

「會中有菩薩名法自在,說言:諸仁者,生滅為二,法本不生,今則無滅。得此無生法忍,是為入不二法門。」第一位領頭站出來的是法自在菩薩,他的名字表示,他一切佛法都通了,都成就了,於法自在。換句話說,他也可以變成外道身,或魔王身來說法。在佛經中還有文殊菩薩有這個資格,文殊菩薩代表了大智慧,他是七佛(包括釋迦牟尼佛在內)之師,早已成佛了,因為學生們要來當校長,他只好來教書,捧學生的場。有一次釋迦牟尼佛說法,木魚敲了一聲,佛還沒開口,文殊菩薩就說:「諦觀法王法、法王法如是」,隨即宣佈下課,已經說法結束。佛是一切法王,也稱空王。空王等於中國人稱孔子為素王,素王也是空的,雖然沒有真正的子民、國土、錢財、權力,但是他的影響萬古長存,是帝王中的帝王。東方有聖人,西方有聖人,都是一樣。

這法自在菩薩就等於文殊菩薩一樣,於法自在,相似於佛。他講的這一段很嚴重,你們研究禪宗,這個地方要同六祖《壇經》等等配合起來參究。他說,生與滅相對為二,能生滅的那個「能」是不生不滅的。以物理世界作比喻,我們看到這個電燈,接通了電源就覺得是一直在亮,其實這個放光是一個不斷、極迅速的生滅現象,你去看電表在走,就是生出了又消耗了,它是生滅法。可是宇宙間的能源是不生不滅的,你找到了這個源就懂了佛法。你能達到這不生滅境,初步的禪就懂了。這可不是什麼看到桃花,青蛙跳井悟道了,都是些空話、口頭禪、野狐禪。可是世面上有些書寫的就是這種禪,如果論起因果,是很可怕的。

我們岔進來講什麼是野狐禪,唐代百丈禪師在江西說法,這說法可不是講經,是沒有經本的。說法等於是現在的演講,叢林中說法者,在大堂中要登上一個臺子坐下,大家站在下面聽。百丈說法時,下面有好幾百人聽法,以當時人口比例來講,等於現在幾萬人了。百丈注意到在聽眾中有一位老人,三年中每會必到,而且每次聽完法之後都最後離去。後來百丈就問起老人,老人自稱是後山來的狐仙化身,過去身曾經是個出家人,因為說法時說錯了一個字,就墮成野狐仙五百年的果報,並且請百丈禪師為他解脫。百丈就問他說錯了什麼?老人說當年有人問他,大修行人還落不落因果報應?(你看人家學禪的問話就是那麼簡單直接,你們學禪的同學問起問題來之囉唆,真把我纏死了。)他回答說,不落因果。就是說,得了道的人不受因果報應了。他因此就受五百年野狐身報應,他尚不知道錯在何處。百丈就說,好!你問我!老人就問,大修行人還落因果否?百丈答:不昧因果!答案就差一個字,你們去參參看。老人聽了立即跪下,自稱已經得解脫,並請百丈禪師以出家人禮儀,為他火化遺體,就告辭了。

第二天,百丈上堂宣佈,有位同參道友在後山遷化(死了,離開了這個身體叫遷化),召集全體僧人去做功德,為道友荼毗(火化之意)。僧人就都換上袈裟,同百丈上後山,果然在山洞中有一隻死狐,有小牛那麼大,就以比丘的禮節將它火化。這就是野狐禪的典故,警惕我們沒有悟道的人,不要隨便亂談禪,你談談看!變狐狸還算是好的,變成別的更慘,那不要說百丈了,就算再來個萬丈也沒辦法。

真證得初步禪,見到了不生不滅之地,一切法本來不生不滅的。看花開花落,你說落了嗎?沒有,年年春依舊,能開能落的那個不在花上。所以禪宗祖師說:「明年更有新條在,惱亂春風卒未休。」它生生不已,永遠無止盡,也可以說是滅滅不已,能生能滅。

就說我們這個念頭,你們參禪打坐,只想把自己念頭按下去,不起妄想,你在生滅法上磨什麼?你管它來也好去也好,你知道念頭能來去的那個,本沒有動過啊!一點不要用力的,念頭來了,你按個什麼呢?你像是在水中按葫蘆,按下去又浮起來,坐了半個鐘頭,唉,好累!你當然累嘛,你在用功夫按念頭嘛!在生滅法裡頭打滾,心在參加運動會,心累啊。你知道生滅來去本不相關,法本來不生不滅,你懂了就得無生法忍。無生法忍是生而不生,萬緣放下,一念不生,自然把生滅法切斷了。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就叫作進入不二法門,只有這一個,沒有第二個。

就算你打坐時有個清淨的境界,這個現像是生。把腿一放,下座後同以前一樣,那個清淨的境界沒有了,就是滅,這仍是在一生一滅中,說你在修行,那是自欺欺人的話。真修行人要得無生法忍,靜也清淨,動也清淨,醒著,睡眠,行住坐臥,都在清淨的境界中,那才可以說大乘佛法算是入門了。生滅是一種現象,不生不滅就不是現象,是心性的自體,要見道才能瞭解。用唯識來說,生滅是相分;見到不二法門,見到不生不滅而能起生滅的本體,是見分。真見了道,見分到了,生滅心就不起分別了,如如不動入無生法忍,就是自證分。

我們的心理狀況,一切的思想感覺,譬如一池清水,或是平靜無波的大海,這是本性。大海起了波浪,每個波浪都是生滅,一個浪起了又消了,下一個浪又起了,就像思想,一個念頭接著一個念頭,這個是生滅。你覺得是動態,可是也不是動態,波浪是水,平靜無波能起波浪的也是水,水的自性沒有動過。所以說,「全波是水,全水是波」。

小乘怕生滅法,硬想把思想妄念滅了,什麼都沒有了,認為這是得定。其實錯了,你思想感覺沒有了,那還是個波浪,是什麼波浪?是平潮,不是高高低低的潮水,可是平潮也是潮水!如果認為這樣是道,是空,是屬於小乘的偏見。所以小乘的人不敢動念,如此空定,最多八萬四千劫。我們凡夫看好像是很長久了,覺得很羡慕,可是在定中的人感覺只像彈指一般,就像睡了一覺醒來而已。睡醒了還是心動了,還是生滅法,所以不是大乘的解脫。

大乘的解脫是要知道生滅就是不生滅。我們現在在說、在聽、在看,都是念頭在生滅。能起生滅的「這個」是沒有動的,也沒有生,也沒有滅。不起分別心,管你生也好滅也好,如如不動,就得無生法忍,入不二法門。這不只是在盤腿時如此,要在入世,尤其在不為自己,為別人忙亂之中,處處體會這點,才是真正修大乘。

禪宗用文學來表達就很有意思。大家都知道五代時有位李後主,他詩詞都很好,不過成本很大,造就一個大文學家而成為一個亡國皇帝。他是亡國之君,痛苦很深,所以詩詞就很好。還有一個亡國之君隋煬帝,他也是對文學有興趣,又嫉妒下面的人文學比他好。不止帝王,幾乎所有的領導人,乃至一間公司的主管,都怕下面的人本事比他高。如果不能幹的人,主管嫌你能力不夠,太能幹了又會嫉妒你,這就是人類的毛病。

五代南唐的馮延巳作了一闋詞,講「吹皺一池春水」,本來水面平靜無波,春風一吹,水面就皺起來了。後來他上朝,中主李璟就問他,「吹皺一池春水,幹卿底事?」同你什麼相幹?我們就借用這一句,改成「吹皺一池春水,生滅幹卿底事?」。如果用禪宗祖師的手法來說,若有人問:要如何修到無生法忍?他就可能會答:「吹皺一池春水,幹卿底事?下去!」這就講完了,生滅就是不生滅。

剛好像我們現在講經,教室外面的聲音很大,都傳進來了(此時室外有人大聲說話),對你有沒有妨礙?沒有?好!你從這裡懂進去,修行就對了。此心不起分別,外頭的吵鬧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沒有什麼值得厭惡的。聽念佛的聲音同吵鬧聲音一樣的,「吹皺一池春水,幹卿底事?」如此一笑,佛法就在前面,你還去哪兒找?非燒香打坐不可嗎?學佛就是解脫自在。你看,外面現在又不說了,對你一點沒有妨礙。如果你起個念頭,我們在聽經,他在幹擾我,那你的心裡就起煩惱痛苦,經也聽不進,什麼都亂了,最好就是「吹皺一池春水,幹卿底事?」的不二法門。嘿!這在密宗來講,就是傳你大手印了!大手印不是武打功夫或氣功,大手印就是大心印。


9.03 德守:我與我所

[德守菩薩曰:我、我所為二。因有我故,便有我所。若無有我,則無我所,是為入不二法門。」這是第二位起來報告的菩薩,他名字代表了道德成就。任何眾生一有了生命,就由根本業力帶來了我見,見是觀念。如果這個見能夠解脫,就差不多了。學佛的人講無我,都要別人無我,自己還是有我。無我還先別講,能忘身,忘掉自己身體,就很難了。我每天很忙,有時疲累到了覺得頭和腳位置都顛倒了,累到這樣程度,晚上還要來這裡上課。我是隨時準備下一秒鐘就倒下去的,充其量走了,根本把身子丟開了,死在醫院和死在路上差不多,也不是差不多,是完全一樣。該做什麼事就要做到死前最後一秒鐘,把身忘了,你就沒有事了。所以一切煩惱痛苦是由身而來,老子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身體這個障礙是非常大的。

能把身見丟開了還不是無我。真無我是身見、空見都沒有了才是。學佛的人要修到無我,談何容易!學道的人,像你們很多人學氣功的,常來問我,我都說很好,這不是敷衍你,是真話。練氣的功夫有二百多種,你學不完的,我也沒時間教你,都是用鼻子和嘴巴在玩。但是你說能玩到不死嗎?沒有的,呼吸還是生滅法!吸進來一定呼出去,是不能停留在身體哪一個部位的。想要氣住丹田是不可能的,女人尤其不能這麼練,會血崩,子宮會出毛病。男人去玩,會把肚子練得又厚又大,算不定跑個什麼東西進去,是什麼東西不講了,講了嚇死人。道家講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最後得道了就粉碎虛空,連空都不要了,這不是同佛一樣嗎?誰叫你去氣住那裡,還會怕漏氣嗎?氣越漏掉越進來。所以這些練功的人沒有智慧,都在自欺。不過我當年也是這麼玩過來的,懂了之後,去你的,我沒有時間搞這個了。

因為有我,就有我所。什麼是我所?太太是我的,兒子是我的,財產是我的,名譽是我的,全是我的。不信,你把旁邊同學的《維摩詰經》拿過來,他一定說這是我的,我所就來了,我之所有。中國人常說錢財是身外之物,譬如有人借錢給別人,不期望人還,說錢財是身外之物,你用我用都一樣。這個人就了不起了,好像得道了。但是牽涉到他的身子就不同了,這個身子還是我的。他只把第二層所有看空,基本所有仍然看不空。甚至有人能在生時慷慨捐出自己的器官給急需的人,這個人可以學佛了。大家能做到嗎?還不要講身子,要你犧牲一點點利益為別人,恐怕都做不到。很多學佛的人,故意逗他一下,要個他喜歡的東西,他馬上就沒有道了,變成了阿修羅。

「我所」是由有我而來的,那這個我在哪裡呢?我不是指這個肉體,如果醫生說你要挖掉眼睛才能保命,你一定同意犧牲眼睛。再告訴你連嘴巴也要拿掉,你也會同意。因為這器官只是我所,不是我。我究竟在哪裡呢?這就要找了。佛說了四十九年法,都告訴人無我,到了他要走之前,告訴大家有我。我們只好苦笑,他老人家怎麼這樣哄人!他一出世,就宣稱:「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到了悟道之後,出來當了教主,就處處告訴人家無我、無常、苦啊、空啊。涅槃之前才說:「常、樂、我、淨」,完全相反了。這是什麼話啊!其實他沒有騙我們,他此時告訴我們,不生不滅所以是常的道理,得到了這個真我,永遠是淨土,淨土就在這裡,永遠是極樂的。你研究佛的一生,拿來作話頭,參究參究就明白了。

此地,德守菩薩為大家說,我與我所是對立的,凡夫放不掉這個我,所以有我所需要,我的存在……都來了。「若無有我,則無我所,是為入不二法門。」注意,他沒有說無我是不二法門,你說有我、無我都可以,這叫不二。禪宗就說是這個,這個就是那個,沒有名稱的,連不二法門都不說了,你懂了就是道。


9.04 不眴:受與不受

[不眴菩薩曰:受、不受為二。若法不受,則不可得。以不可得,故無取無捨,無作無行,是為入不二法門。」不眴是眼睛瞪著,眨也不眨一下,也不左右看,這其中就是修持方法。這位菩薩的眼睛晝夜不閉,像魚一樣。所以敲木魚代表像魚一樣,晝夜精進。禪宗三祖的《信心銘》有幾句話:「眼若不寐,諸夢自除。心若不異,萬法一如。」你們學禪的,應該能夠隨口背來,不用腦子去想。他說,如果眼睛不昏沈,就不作夢了,不止是夜裡作夢,我們白天瞪著眼睛都在作夢。心中不起分別念,入不二法門起無生法忍,就不生不滅萬法一如了。

有的同學我教他修個法門,他們都在自欺,自以為懂了,自以為是對的,我就懶得管了。真學佛要有大丈夫氣概,真對了就一路深入進去,一修就到底,哪有這麼多的囉唆。學佛是上上智人學的,一般的人,你不管怎麼修,這一生種一點善根,少犯一點毛病,來生好一點而已,真談佛道是談不上的。你說那個人得定了,氣脈通了,不要瞎扯,在我面前走兩步路就看出來了。那個眼神定了嗎?氣脈通了嗎?一看就知道了。

受,是受陰,是身上的感覺和心理上的感覺,領納謂之受。現代人講的享受,就是受陰。氣脈通不通也是受陰作用,搞氣脈都是在玩弄感覺。什麼是不受?例如睡覺睡得很沈,凍了也不感覺,到真凍醒了感受才來。實際上你睡著時,感覺還是有的,不過意識進入昏迷狀態。溫度低了,你睡著了也自動會縮成一團,下意識還是在感受。覺得打坐坐得好,很舒服很清淨,在一片光明中,這已經很難得了,可還是在受陰境界,還在感覺。等感覺感受也空了,又高了一個層次,但還不算大乘佛法的究竟。不眴菩薩說,感受和不感受是相對的。完全沒感覺不是佛法,吃麻醉藥不是更快嗎?修持到了仍然知道感覺,但能空得掉,不受一切,清淨不受,連空也不受,那才是不可得的境界;也就是六祖說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達到了不可得的境界,就無取也無捨。用不著把空、清淨抓得牢牢的,這個是取。大家學佛都在取捨之間,這是做生意的心態,看能賺錢就做,不能賺錢的不做。今天拜佛了,好清淨,就認為自己只能這麼做,要你換個方式,就不行了,這就是有取捨了。取一法而捨一法,抓住一面也拋棄另一面,那不是大乘佛法,還是在感覺境界中玩而已。有什麼清淨與不清淨?我們坐在這裡,一點也不清淨,有個老頭子坐在那兒吹牛,還有外面車子往來的聲音,哪裡清淨得了?可是你們覺得坐在這裡很舒服,這受與不受是唯心作用,都是自己玩出來的。若你不取不捨,就可以達到無作無行。

無作是大乘的三法印之一,你作功夫就是在造作,你天天嚮某一方面作,當然這一種感覺就來了。能到了無作無行境界,自然非常自在解脫,這樣叫作入不二法門。

注意,這是第三位作報告的菩薩。《楞嚴經》上有二十五位菩薩,嚮佛報告自己的修行經驗,所以《楞嚴經》是非常可貴的。《圓覺經》上有十二位菩薩,報告自己的修行經驗,都是在嚮後人傳法。現在《維摩詰經》有這麼多菩薩出來作報告,不過都只講原則性的東西,也是很好的。


9.05 德頂:垢與淨

「德頂菩薩曰:垢淨為二。見垢實性,則無淨相,順於滅相,是為入不二法門。」這位菩薩的道德修養到了頂了,這是抽象的觀念。講實際的功夫,大小乘有個共通的功夫法門,叫作四加行:暖、頂、忍、世第一法。其中的頂,是在生命身體有實際的功夫。所以德頂不止是抽象的,還說明他實際功夫到了頂的境界。

臟和淨是相對的,學佛的人想往生淨土,認為我們這個世界是穢土。佛也說這世界是五濁惡世,一點沒有好留戀的。但你不要被釋迦牟尼佛瞞過去了,他因為在教幼兒園,只好那麼講,叫小學生要注意衛生,小心細菌。但是什麼是真的幹淨,什麼是真的臟,那是很難講的。你去餐廳吃飯,端上來的很香,你去廚房看看;你愛吃蜜餞的,去做蜜餞的地方看看,蒼蠅都在上面屙屎呢。

所以垢淨都是唯心的。佛說我們這個世界是污濁的,但是他在別的經典上,又說這個世界幹淨到極點了,在本經上就曾這麼講。尤其要想快快成佛,就要到這個世界來,比去西方極樂世界成佛快。因為這個世界有壞,就有刺激,容易回頭。你們常抱怨環境不好,同學不對,這個那個的,這都是菩薩跟你在一起的啊!就是因為有好的壞的才能刺激你,不要只要求人家都是好的,人家都是好的話,你就沒法成佛了。

瞭解了垢的實性,就無淨相。你覺得香水好聞,直接去聞香精,一定受不了那個味道,香精要摻薄了才變成香的。乾隆時有個回族的妃子叫香妃,其實是身上的體味重。所謂淨土也是臟的東西變出來的。我們身上的衣服有化學料子的,那化學提煉出來的東西本身是很臟的。見著了垢的實性,就無所謂幹淨不幹淨,沒有了淨垢分別的觀念,就是順於滅相,就是入不二法門。沒有真垢的,也沒有真淨的,垢淨都是唯心作用。


9.06 善宿:動與念

「善宿菩薩曰:是動是念為二。不動則無念,無念則無分別。通達此者,是為入不二法門。」夜裡叫作宿,過去中國的天文有分二十八宿,就是星座到晚上投宿在某一個方位,這叫作星宿,是某星座到晚上出現的方位。但是這個方位不是固定的,從初夜到天明,它的位置一直在變,每月的每一天也不同,所以也可以由觀星宿在天體上的位置,知道日子和時間。當年在四川的鄉下,旅館都有副對聯:「未晚先投二十八」(是二十八宿,不過故意不寫宿字,這個地方晚上可以早點睡覺投宿),「雞鳴早看三十三」(是三十三天,早上天明可以早點動身),這是內行人寫的。

善宿的意思是這位菩薩真得到好的休息,得定了。你們想得大休息,得大乘定的,要注意他的報告了。大乘的定不是念佛、念數息、念止觀的小乘修法,而是以無門為法門。你能夠腿一盤,以無門為法門,好了,那已經得定了。再者,有本事的,打坐時睡覺,若真睡著了不會點頭的。圖畫中的老僧入定背是彎的,這哪有入定?我叫這作彎弓定,月如彎弓,少雨多風。你真能睡個七天七夜不動,也差不多了。一般人稱這是睡著,如果是睡著了,能七天七夜不動嗎?

動和念是兩回事,妄想謂之動。你們搞數息的,我告訴你不用數了,一天二十四小時呼吸多少次,醫學上已有統計了。念佛也算是念了幾萬遍了,那麼多萬遍,你存在哪家銀行了?這都是動相。

念不動了,身就不動了,就得定了。定了的身子一定會端正的,不如此就不對了。所以講氣脈也還是有道裡的,氣脈通了使你強身,身若不強,你坐著彎腰駝背的,坐個一萬年也枉然,這都是秘訣。真的不動了,妄念不起,就無念了。我問你們,打坐坐得很好為什麼要下座呢?你說時間到了,這是身體覺得時間到了,還是心裡覺得時間到了?你以為是腿不舒服了該下來了,其實是心的問題。以前說過,假使有人用槍指著你,敢動一下就殺了你,你兩條腿再麻也不動了,所以是心動。

所以「不動則無念,無念則無分別」,到了不起分別境界,就是得定。這不光是打坐如此,日常做事時也要能如此,不起分別,做了就把它放掉了。所以有時同學問我剛才講些什麼,我還要他講給我聽,因為我講了就丟了,好像上臺賣唱一樣,唱完了就算了。要無往而不定,無時而不定,才真是大乘佛法。

善宿菩薩告訴我們,什麼才是真正的定和休息。像這一位同學,坐在這兒一面聽,一面看書,還一面在搖椅子,心都不能專一。大家在這地方要體會,可見都是在散亂中,自己不知道,要能體會這個淨念才行。


9.07 善眼:一相與無相

「善眼菩薩曰:一相無相為二。若知一相即是無相,亦不取無相,入於平等,是為入不二法門。」善眼同不眴有什麼差別?所謂佛以慈眼觀眾生,所以畫佛不難,可是要畫佛的眼睛真難。我要一位同學替我畫張菩薩像,過了兩個月畫好了,我看了一下,覺得差不多了,但是交待他點睛的時候千萬不要隨便,好壞都在此了。尤其是畫佛像,眼珠子點對了,跟活的一樣。我要這位同學點睛前吃三天素,沐浴淨身後,打坐靜下來,等靈感來了,拿筆就點,包他成功。善眼是有智慧之眼,看一切都通達了。

看相的人,看人心地如何,智慧如何,是先看眼睛。就這麼一對眼睛有千萬種不同形態,但是不論什麼形態的眼睛,修行到某一個程度時,善眼就出來了,自然變得慈祥。你們抱怨眼睛不好的,要知道那是可以經由修行轉的。眼睛不好就是病,病由業生,業由心造,能轉心就能轉業。若此心不能轉,又有什麼用?

善眼菩薩的報告說「一相無相為二」,佛法中有個大法門叫作一相三昧,另有一個法門叫作一行三昧。什麼是一相?就是禪宗祖師說的「打成一片」,行住坐臥都是那個境界,這也就是一相三昧。若你只是上座有禪,下座無禪:口中有禪,心中無禪,那有什麼用?就算你在修行,盡管你在說佛法,也是造業,說不定錯誤引導人家,一字之差五百年野狐身啊!有當老師的同學要特別注意,誤人子弟是罪過無邊的。像我當年有幾位老師把我誤了,可是我還是很尊敬他。前些年香港一位同學,印了一篇不署名的文章給我看,我順手用紅筆在上面改了幾處,其後這位同學說忘了告訴我,文章是某人寫的,我一聽,那人不是我十幾歲時候的老師嗎?想想這位老師,當年我很崇拜他,現在看起來有些地方是不通的。

相,就是境界。念佛有念佛的境界,止觀有止觀的境界,學密宗觀想有觀想的境界。學密宗的觀想,每一個壇城(道場之意)觀想起來都不同,每一個佛像觀想起來也不同。

我們學佛修行要能做到不著相,怎麼樣是不著相?就是不跟隨一切現象而轉。如果以為現象只是我們身心以外的現象,這樣的觀念對佛法是不夠深入的。我們反轉過來看,內在的一切境界也都是外相;換言之,自己心性之體所起的一切現象都是外相。例如,有人打坐,因為生理上的氣機,地水火風的作用與心理上的寧靜,拿物理觀念說,彼此磨擦,就看到一些境界。這些境界都是相,是外相,不是道體。這種外相多半是由於生理的不平衡而引發的。如果認為這種現像是道,久而久之就入魔了。這個魔不是什麼鬼,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最後搞成精神分裂。這個道理就是因為自己著相。

到了沒有境界了,就是無相,這是與一相相對的,就成了二法門。實際上,無相還是相,空也是相。無相是空嗎?這只能勉強這麼說,真正說來,空也是相。所以《心經》上觀自在菩薩說:「捨利子,是諸法空相」。

那麼無相在哪裡呢?無相在有相中。這比較難悟進去了,「一相即是無相」,因為相是生滅法,不住的,瞭解了,當下即是,一相就是無相,不用另外再去找個無相。但是也「不取無相」,所以你守住個空也不對,你起心要取個無相就又著相了。其實,一相也可,無相也可,正如同我常告訴大家的:「有時且念十方佛」,起有相念佛之心,必定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無事閒觀一片心」,是無相境界,是禪。這是禪淨雙修。如此有相無相「入於平等」,沒有矛盾對立,那就是入不二法門。淨土與禪,淨土與密,都是不二法門。

我們作個實驗,你看書上這個「二」字,大家都瞭解兩橫是二的意思,這是因文字相而意識到它代表的意義。你如果不通過思想意識,只盯住看「二」,過了一陣子,你會認不得了,不曉得是什麼。因為這兩橫是個觀念,所以你看這個字懂它的意思,聯想到二的觀念,後面是有個意識的作用。這個文字本身,在我們眼前是個相,它本來是空的。你打坐想證得空相,很容易,就寫個大大的「二」字,放在眼前盯著看,看了一陣就不知道在看什麼了。所以一切現象本身就是無相。

這一品中,講了許多不二法門的道理,很多都可以用現實體驗,進入道體的境界,你們自己要留意。


9.08 妙臂:聲聞心與菩薩心

「妙臂菩薩曰:菩薩心、聲聞心為二。觀心相空如幻化者,無菩薩心,無聲聞心,是為入不二法門。」妙臂的名號是形容佛法有兩只手臂,一是小乘聲聞乘,一是大乘菩薩乘。大乘道可以出世也可以入世,小乘道絕對出世。如果小乘道入世了,就不再是小乘,已轉入大乘了。

大乘在梵文的音譯是摩訶衍,摩訶是大的意思,後世照巴厘文翻音就成了馬哈,摩訶衍就成了馬哈亞,就是大車子的意思。中文翻譯就不直接翻成車子,而用了「乘」字,也有車子的意思,但是更著重裝載的意義,有交通工具的功能。裝載量多的,就翻成大乘,心境狹小見解不大的,就翻成小乘。兩者的目的,都是為瞭解脫人生煩惱,而到達超越世俗的眞實地,所以乘大車子去也可以,乘小車子去也可以。當然,乘小車子的容易小器,路旁有人想搭車,因為車小載不動,只好拒搭。可是乘大車的菩薩,只要路旁有人招手,他就停車,甚至你不招手,他也停到你面前,邀你上車。

大小乘就是佛法的兩只手臂。沒有小乘,顯不出佛法的清高。但是光清高也沒有用,那是放在山頂上欣賞用的。大乘菩薩道不是標榜清高的,它能藏汙納垢,包容一切,好的壞的,善的惡的,無所不容納。菩薩心以大慈大悲為主,這是菩提心的基礎。菩提是梵文覺悟的譯音,因為中文的覺悟不能全面表達菩提的意義,所以保留譯音,不翻譯。學佛的人不能悟道,就是因為沒有深切地發菩提心的緣故。大乘菩薩悟道成就之後,更是以大慈大悲為行門,來愛護一切眾生,這就是菩薩心。

聲聞心是自了漢,就是老子說的「不見可慾,使民心不亂。」也是出離心,對世間一切厭離,採取眼不見心不煩的態度。所以聲聞偏嚮走空的路線,躲在清淨中,萬緣放下,一念不生。我們在家人,有時厭煩了,小乘之念不覺油然而生,真懶得管了,懶得管就是放棄,想躲到山中閉關去,這種就是小乘的心理。一般人都十分欣賞這種心態,中國有無數的詩詞,都歌頌這樣的境界,充滿了小乘思想。譬如「閉門不管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又如《桃花源記》及《五柳先生傳》等文章都是。

再如前幾年,美國「嘻皮」圈中,很流行崇拜寒山和拾得,據說他二人一個是文殊,一個是普賢的化身。寒山作的一首偈子:

吾心似秋月 碧潭清皎潔
無物堪比倫 教我如何說

更是廣受學禪的人所喜愛,你打坐用功能到達這個境界,就了不起了。但是這個境界是聲聞心,小乘的境界。用莊子的話來說,就是「澡雪精神」,幹淨如白紙,一粒灰塵都沒有。我們都很希望能到達這樣的境界,可是縱然到了,還是聲聞心,不足以入菩薩道。

福建漳州保福本權禪師,見到許多人喜歡寒山這個偈子,就對大家說,這偈子所表達的是清淨面,是法身一邊的事,夠不上圓滿報身和千百億化身。旁人聽了不服氣,就請他說說自己的境界。他就說:

吾心似燈籠 點火內外紅
有物堪比倫 來朝日出東

這個偈子表面看是反寒山,是二法門,實際上,燈籠和明月是不二的,真悟進去了,可以把二首偈子合攏來。寒山講的是法身的清淨面,這位禪師講的是法身起用的一面。道家有位成仙的人,他仙逝之前寫了首詩給他的弟子,最後一句是「心頭熱血比丹紅」,我當年讀了這句詩,非常佩服,這是一個得道之人應該有的心。

妙臂菩薩在這裡說,大乘的菩薩心,與小乘的聲聞心是對立的,是二。可是不論大乘小乘,起心動念之際反觀內照,沒有一個真實的東西。正如《金剛經》所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沒有大乘小乘的分別,這樣就入不二法門。



9.09 弗沙:善與不善

「弗沙菩薩曰:善、不善為二。若不起善、不善,入無相際而通達者,是為入不二法門。」弗沙是譯音。對這些菩薩們所作的報告,大家可以參考老古新出版的《維摩詰經集注》,裡面收集了傳統注解。我介紹的方式是用現代的觀念,使大家容易修證。

其它的經典或者會用「善、惡為二」,此處鳩摩羅什法師卻翻成「善不善為二」,這是《維摩詰經》常見的筆調。不善就是惡,但是不用對立的「惡」字,而用否定的「不善」,意思是比惡還壞,文學上也比較美。你們搞翻譯的同學,要留心佛經上這些句子的文學技巧。

我們一般人的心理,都是將善惡分得很清楚,例如小孩子看電視,常會問父母劇中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其實這個善惡的觀念,只存在形而下的世間,但是在形而上的道體上,不但沒有惡,也沒有善的存在。真正得道的人,善惡兩頭都不起。若能不起善與不善的念頭,就進入空無相的本際,而通達佛道,進入不二法。

所以,有時我們到有些宗教團體或是教育團體時,原本以為是很清淨的,哪知道更煩,聽的都是人我是非。為什麼如此?因為沒有做到無相,僅在外表追求道德行為。中國宋朝時理學發達,理學就像是佛教的律宗,講的是作人的道德規矩。可是宋朝後來積弱不振,黨爭不斷,與理學的發達不無關係。都是君子與君子,小人與小人之爭。究竟誰是君子,誰是小人,搞不清楚。結成許多派別,互爭學術和行為善惡的意見,國家也完蛋了。後世對這些理學家的評語講得好:「平時無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一點用也沒有!平日道貌岸然,頭頭是道,到國家出了大事,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有上吊投海的份。


9.10 師子:罪與福

「師子菩薩曰:罪福為二。若達罪性,則與福無異,以金剛慧,決了此相,無縛無解者,是為入不二法門。」師不是獅子,是人天之師。罪就是普通講造業,福是修福報。人有福報是善行來的,遭遇煩惱是宿世業力和今生的行為來的。罪與福相對,同善與不善有密切關聯,人活著都是受罪,尤其是年紀大了,更會受生老病死之苦。完全無病無痛,心境永遠是快樂的,這是最大的倖福。能這樣就是福報中人,福報不一定是錢多或是地位高,錢財愈多、權力愈大,他的煩惱可能比一般人更多。

所以什麼是罪,什麼是福,很難下定義。中國儒道兩家的觀念看來,什麼是倖福?知足常樂就是。人能安於現實就是倖福,但是人類的心理,不論古今中外、男女老幼,統統是不安於現實的,這是人的通病,所以統統沒有倖福。真正的倖福在哪裡?就在禪宗講的,「當下即是」,就在現在這一剎那。你現在有張椅子坐,手中有本《維摩詰經》,不管它是二是不二,就把心一放,那管你是講佛經也好,歌星唱歌也好,安於現實馬上就舒服了,這一下就是福,就在一念之間,這就是不二。

剛才搭一位同學的車過來,他開上一條剛剛新修好的公路,然後告訴我這一條叫馬殺雞路,我被搞得摸不著頭腦。他解釋因為路修得不平坦,車子開過去,一路在顛,就像公路在給我們按摩,我聽了啞然失笑。如果換一個心態,那不一邊開車一邊罵施工的單位才怪,這就是個安於現實的例子。由這個罪與福講到馬殺雞,你看它明明是受罪,給人又捏又搥的,還要吩咐師傅重一點。嘿,再重一點就痛死人了,輕微的痛和刺激,我們把它當享受,在受罪當中求福。可見罪與福只是我們觀念的區別,因一念感受不同而生,它們的本性是一個東西。

再舉一個例子,東南亞盛產的榴蓮,號稱是水果之王,但是很多人連聞那個味道都受不了,不用說吃了。我生平第一次吃是二十多年前在國外,招待我的朋友極其慎重地端出來時,那個氣味真不敢恭維。但是同桌一班德高望重的朋友都說這是珍品,勸我試試。既然如此,我就把心中負面觀念拿開,當成是好吃的吃。頭三口真不好吃,不過我裝作好吃的樣子,到了第四口,我吃出滋味來了。從此就敢吃榴蓮了,每次碰上了也吃個一兩口。這真像是北方人吃臭豆腐一樣。你能把感受觀念拿掉,受罪與享福都是一回事。

有位同學開始帶人學靜坐,他告訴我有一個問題,學靜坐的人真到了空的境界,每個都會害怕的。我說,你們是窮小子發了財就忘了窮。一切眾生都怕空的,都抓著個有。《金剛經》說,如果能在空的境界來臨時不怕的話,這人的善根是過去生親近了無量佛所種下的,空對他實在是一種享受。一個人單獨過生活,那種寂寞和無聊,能夠當成享受才能學佛。享受與不享受,罪與福,只是在一念之間,不是兩樣,如果當成兩樣就是有分別心,是不能學佛的。

能瞭解這個道理,就不是普通的智慧,是金剛慧。金剛是形容顛撲不破的意思。有這樣的智慧,自然不受一切相對理論所束縛,連解脫束縛的觀念也沒有了。如此,是入不二法門。


9.11 師子意:有漏與無漏

「師子意菩薩曰:有漏無漏為二。若得諸法等,則不起漏不漏想,不著於相,亦不住無相,是為入不二法門。」現在慢慢地走入佛法修持的正題了。修持佛法得道,是得無漏果。佛法同一切外道所共有的神通有五種通:天眼通(現代有人稱第三眼)、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不共有的是第六通,就是漏盡通,是外道做不到的,若是外道也修到了漏盡通,那就不叫外道了。

什麼是漏?我們的六根都在漏。這一代年輕人眼漏得很厲害,近視眼特別多,在電視和日光燈影響之下,眼睛的精力損耗特別大。不知道你們怎麼樣,我讀書非要用普通的燈不可,日光燈對我來講,閃動得太厲害,眼睛受不了。當年我每天看二十卷經,幾乎除了吃飯、上廁所、睡眠之外的時間統統在讀書,真做到了手不釋卷、眼不離卷,字又那麼小,還要作筆記,這麼弄下來,眼睛也沒弄壞。當年的燈是油燈,用一小盤花生油和棉燈蕊,如此而已。現在的燈很亮,很多書用全白的紙印,這樣也會傷眼。所以我們出版的書,都不喜歡用太白的紙,外行的人還問我們,為什麼用比較差的的紙印書。

我們的生命就一直由六根在漏,不要以為只有漏丹叫漏。除了前五根,你的思想煩惱不能停的話,意根也在漏,當然不能成道。得阿羅漢就是得無漏之果,是真正入定,六根不動了,內外皆絕。達摩祖師在嵩山面壁有四句話,是小乘法門的極頂,也是無漏法門的境界:「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一切外緣都放下了,內在連呼吸都不動了,內外皆絕,就心如牆壁,才可以證入無漏的境界。這境界就是小乘無漏果的極果,能做得到前面三句話,至少祛病延年不成問題,而且可以由小乘入於大乘道。

大乘菩薩是入世的,其實入世的菩薩隨時都在漏,無時無刻不在消耗。譬如有同學出去教書,回來後對我說,老師,我現在才知道你的痛苦,教笨學生之痛苦,真不如自殺算了!我對他說,這就像人家說,養子方知父母恩。他接著說,第二個痛苦是身體吃不消。他還不到三十歲,身體都快垮了,漏得非常厲害。道家說法是,「開口神氣散,意動火工寒。」你再好的功夫,開口講幾十分鐘之後,功夫就垮了。燒飯的火候要夠,如果一下生火,一下滅火,自然無法成事。修道也是一樣,教書不能不動思想,動了意,火工就消了,道也修不成了。大乘菩薩入世是利人,不是為了利己,全盤犧牲了自己,一直都在有漏的境界。

所以有人問我,耶穌是不是菩薩?我說絕對是菩薩!他只是表達的形式不同,所以不要用宗教外形來看人。在那個時代背景,他要勸人為善,只有那個辦法,最後犧牲了自己。他最後講,自己是為世人贖罪,這種心境是沒有埋怨痛苦,是行菩薩道。我覺得他的偉大,是最後被釘上了十字架,流出來的血是紅色的,表示自己是普通人。所以行菩薩道是有漏的,要達到無漏之果,只有行小乘禪觀的路線。

但是小乘羅漢的果位並非究竟,即使入定,終究要出定。出定就會明白,小乘的這個有餘依涅槃非究竟,必須由小嚮大,轉嚮大乘。所以師子意菩薩說,有漏與無漏是對立的境界,如果瞭解到,真正大乘菩薩就是在有漏有為法中,證得無漏無為法的道,就證得平等法門。不起有漏、無漏的分別,不著於小乘的清淨、非出世之相,也不著於大乘的非入世之相。既然不著相,入世出世都一樣,這就是入不二法門。


9.12 淨解:有為與無為

「淨解菩薩曰:有為無為為二。若離一切數,則心如虛空,以清淨慧,無所礙者,是為入不二法門。」淨解菩薩是表示,真正到達了諸法皆淨的境界。解是見解、知解,我們學佛就是為了得到知見上的解脫。

《金剛經》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有為法是有所修為,凡是有所依持的方法,都是有為法。例如念佛、數息,或是靜坐時用意識求個空的境界,都是有為法。一切的世間、出世間法都是有為法。大徹大悟,成佛的人,才真正到達無為法。無為大致分兩種:有餘依涅槃,習氣沒有完全斷根,依空為究竟,是羅漢果;無餘依涅槃是佛境界,一切習氣淨盡,「淨解」了,是大無為境界。涅槃翻成中文有時候就是無為。

一般觀念以為,修有為法的不是外道,就是魔道。例如守竅、練氣脈、念咒扶鸞等,有所作為的皆是有為法。世間觀念是把有為、無為分開的,真證了道的人,看有為無為只是觀念的問題,皆是唯心所造。假如真能心如虛空(這是徹底的虛空,不是意識造出來的,否則又成了有為法),就能夠將有為無為合一。換句話說,就可以出世,也可以入世,都沒有妨礙。如何達到呢?就是要有清淨慧,絕對清淨的智慧,以智慧而得解脫,這個就是不二法門。


9.13 那羅延:世間與出世間

[那羅延菩薩曰:世間出世間為二。世間性空,即是出世間,於其中不入不出,不溢不散,是為入不二法門。」那羅延是梵文的音譯,那羅延菩薩就是金剛大力士菩薩,等於密宗的金剛藏菩薩。這名稱代表顛撲不破的意思,在任何時間環境都不會被打倒。顯教表現的菩薩,多半是慈眉善目,眼睛半開半閉的,這是順世之法,順應世間人的觀念,認為修道的人應該這麼善良的。顯教認為,用惡眼瞪人都是犯菩薩戒的。但是菩薩也有走逆法的,因為光是善良不能教化所有的人,有時要用相反教法,顯金剛怒目相,讓人看了畏懼,因而不敢起妄念。手段不同,目的卻是一個,都是為了教化眾生。在山東青島有個名山叫嶗山,本來是道教聖地,佛教傳入中國之後,有些得神通的大阿羅漢發現,這嶗山也是得道菩薩的道場,因此嶗山就叫作那羅延窟,有時看到有些書的作者稱,成書於那羅延窟,就曉得他是在嶗山寫成的書。

前面講到淨解菩薩,對有為無為法達到了不二,不起矛盾,然後能夠入世。大乘菩薩都是走入世法,所以佛教所塑的菩薩像,幾乎沒有出家相,除了地藏王菩薩,這我們提過很多次了。真正要入世,必須具備金剛顛撲不破的精神,就是耶羅延菩薩報告的境界。

一般用二分法看出世和入世,如何做到那羅延菩薩所講的出世和入世不二呢?要靠內在的修養。當我們在入世的時候,一切的作為、起心動念,要能當體即空。用禪宗的話講,叫當下即是。你入山修道,在沒有見到空性之前,人了山仍然有煩惱。如果在入世中做得到當念即空,不受世間法影響而動搖,用不著入山已經出世了。就是說身不出家,心已經出家。在世間而念念本空,既不散亂,又不昏沈,心中沒有緊張忙亂,這樣叫作入不二法門。這位菩薩的名號就告訴了我們他的修持路線,是不離世間,修出世間法,而最終成道。這也是六祖在《壇經》中所說的:「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



9.14 善意:生死與涅槃

「善意菩薩曰:生死涅槃為二。若見生死性,則無生死,無縛無解,不然不滅。如是解者,是為入不二法門。」這位菩薩的名號很容易瞭解,但是這個善意還有另一層意義:善於瞭解意識的應用。意識解脫了,妄念就已經空了。拿唯識來講,悟道人的第六意識就不叫第六意識了,而是轉識成智,變成了智慧的境界,叫作妙觀察智。這裡的善意,是講妙觀察智的作用。善意菩薩是意識已經轉了的人,可以了生死,分段生死是絕對了的。

我們慾界的凡夫,都在分段生死之中。我們的生命本來是永恆不絕的,但是在現象上看有生死,活了幾十年就走了。這在整個生命上看來,是個分段的作用,因此也就有輪回。修持有定力的人,就超越了分段生死,到了色界以上。這樣了生死了嗎?例如古代常見記載有人可以預知什麼時候要死了,就先通知別人,到時兩腿一盤就走了,很自在,現代這樣的人不多了。一般人看來,能修行到這個地步,好像是了生死了,其實還不一定。他能了這慾界的分段生死,還未必能了根本的變易生死。變易生死是很細的,由色界到無色界是變易生死,我們不詳細報告了,大家離這境界還早,現在只要先有個概念,分段生死和變易生死總合起來都屬於生死問題。

真正能徹底了生死的,只有成佛的人,證得涅槃。涅槃不是死亡,是不生不滅。生死和涅槃是兩個對立的現象,你們很多人喜歡學禪,講悟道,悟了作什麼?悟了就證得涅槃,了了生死。當然你們同我一樣,講了半天不但不能了生死,連病都不能了,還隨時在感冒中。當然,禪宗祖師們悟了道就沒有生病,沒有感冒了嗎?不見得,也會有病。我佛如來也曾有病。但是雖然在病中,在老死中,與一般未悟道的凡夫畢竟不同,同中有不同,共業中有不同的別業。

真正的涅槃是不生不死,如果說是道家的長生不死,那不是涅槃,還是要再來的。長生不死是生死兩頭中間的一小段,在大問題裡頭,他還是在生死中,這個觀念要分清楚。

真證到涅槃的人,是像學佛人常說的「跳出三界外」。我們可以問一個假設的問題,你跳出三界後,是要跳到哪一界?佛法只有講三界,如果「沒有」可以算界的話,那它就算第四界了。可是「沒有」怎麼算是界?那麼要跳到哪裡去,就值得研究了。所以了生死證涅槃,涅槃究竟在哪裡?涅槃就在生死中,這個有為世間就是涅槃,不生也不死。

生死在何處了?生死就在生死自性中了。生死是一個現象,能生能死的那個東西不在生死中。所以說「若見生死性,則無生死」,也用不著去了生死。生死只是形態上的生死,自性上沒有生死。人生最恐怖的問題就是生死,如果這個問題解決了,就沒有煩惱的束縛。既然沒有束縛,我何必求解脫呢?既然沒有懷疑,我何必求真理呢?既然沒有障礙,我何必修道呢?了了生死的人,在生死自性中就是解脫,沒有東西綁住你,也就不然不滅,不然就是不生。能夠這樣理解的,就是入不二法門。

五代有位秀才居士張拙,去嚮石霜禪師問道,禪師問他叫甚麼名字,他說我叫張拙。禪師說,找個巧都找不到,哪裡來個拙呀!他就悟道了!也不用修白骨觀或是念「唵嘛呢叭咪吽」。他悟道後就作了一首偈子:

光明寂照遍河沙 凡聖含靈共我家
一念不生全體現 六根才動被雲遮
破除煩惱重增病 趣嚮真如亦是邪
隨順世緣無罣礙 涅槃生死等空花

佛法到了中國,變成禪宗就用文學的境界,幾句詩詞把最高深的佛道表達完了。這偈子的最後一句,說的就是涅槃就在生死中,就在煩惱中,有自性清涼之地。證到這個境界的人,就可以如《楞伽經》所講,得「意生身」,真得了「意生身」就是善意菩薩的境界。


9.15 現見:盡與不盡

「現見菩薩曰:盡不盡為二。法若究竟,盡若不盡,皆是無盡相。無盡相即是空,空則無有盡不盡相。如是入者,是為入不二法門。」現見菩薩在《華嚴經》上也有出現,他就是普賢菩薩的境界。普賢就是無所不在、無處不在。普賢菩薩在哪裡?就在你眼前。你說沒有看到騎著六牙白象的普賢菩薩,他說不定就在你口袋中,普賢菩薩是無所不在的。

「盡」是邊際,盡就是到底,不盡是永遠不到底。盡與不盡,在觀念上是對立的。「盡若不盡,皆是無盡相」,真正悟了道的人,悟見自性本空,那所謂到底、不到底,都是不到底相。到底、不到底,是我們人為的觀念,這宇宙是無量無邊的,現代的天文常識都知道,這虛空是無盡的,太空中像我們這樣的銀河系統是算不盡的,同佛經所說的一樣。何以稱它是無盡?這無盡相就是空。你們說今天打坐比較空,我就瞭解,你那個空,大得像個小洞而已。空!那只是你意識的一點清淨境界。你那凡夫境界的意識透不過去的,你怎麼幻想也透不過去的。能透過去你就解脫了,那就可以瞭解一點無盡相。

聽了現見菩薩這一句話,空也好,不空也好,都是真空相。你打坐就不用求個空了,就那麼一坐不是蠻好嘛!是真的喲!你真的能這樣放下就差不多了,不要另外求一個放下。問題是你們一上座都求一個放下,因此永遠放不下。現見菩薩告訴你,無盡相就是空,空就是無有盡,無有不盡。無所謂到底,無所謂不到底。你能夠有這樣的信念和理解,就是入不二法門。現見用白話來講就是現實,他告訴你這法門,就在現在這裡,懂了就可以證入。無量無際講了半天,就是空嘛!空在哪裡?空就在這裡!怎麼空得了呢?你不要空就空掉了。不要空的那個就是空的,空的那個就是不空的。這樣我們就無法瞭解了,只好付諸一笑,你真的一笑,就空了。只可惜你不是真的一笑,所以不得解脫。



9.16 普守:我與無我

「普守菩薩曰:我、無我為二。我尚不可得,非我何可得?見我實性者,不複起二,是為入不二法門。」普守就是定,不動明王,不動者真定。

我與無我是兩個對立,真見到空性了,當然已達到無我的境界。空了哪裡有我?不像我們,打起坐來拚命想求無我,但是這個我還是很大的。怎麼去空這個我?佛法講智慧的解脫,不是盲目的信仰。「我尚不可得」,哪裡還有個我?你找找我看,這身體沒有一處是我,每個細胞每個器官都是零件,都可以拿掉,身心內外都沒有我。你對這個身體只有幾十年的使用權,此身只是我之所屬,畢竟非我之所有。凡夫都認為此身即我,但我可不在這身上。身外我究竟在哪裡?不可知,找不到,這就是話頭,去參,去觀。

既然我都沒有,我都找不到了,那何必去找個無我呢?就像是同學打坐幾十年,求不到空,既然空求不到,格老子,不求你空了,腿子一盤睡覺去,嘿!反而對了!可惜你沒有這個本事。反正空不了嘛,那就算了,我就不空了。你試試看,你不空也做不到。真做到你就成功了,就是這個道理。

你看《維摩詰經》這裡寫得多好,它同中國的禪宗有絕對的關係,中國的佛教文學,從這本經出來以後,大變了一番。「我尚不可得,非我何可得?」文字用得真好。如果用「無我何可得」,味道就變了,一字之差就差遠了。你們在這種地方要多研究,文言文就會變好了,白話文也變好了。

「見我實性者,不複起二」,見到我的本性是空的,不用你去空他的,那我與非我就不會對立,這樣是真見道,是入不二法門。前面幾位菩薩一路講下來,先是見道,然後是修道。到了這裡,普守菩薩講的是定的功夫。現在在定的境界中,又轉到了另一位菩薩。


9.17 電天:明與無明

「電天菩薩曰:明、無明為二。無明實性即是明,明亦不可取。離一切數,於其中平等無二者,是為入不二法門。」電天是這位菩薩的名號。中國古代的神話講打雷的神叫雷公,閃電的神叫電母,他們是否有婚姻契約就不知道了。

「明」是指有相的,如定中的光明境界。在教理上講,無明是指愚癡無知;在事上,也就是功夫上講,無明就是黑暗。禪宗祖師經常罵人無明,是「黑漆桶一團」,上座時兩眼一閉,前面黑烏烏地,什麼都不知道了。修持只要稍有定力,自性必然發光。

明與無明是對立的。可是光明從哪裡來的?是從無明實性來的,「無明實性即是明,明亦不可取。」有些人用功時見到點光,就自認為不得了啦,以為快要得道了。好啊!馬上進入神經菩薩境界了。電天菩薩告訴我們,光明是從無明來的,陰極陽生嘛。《楞嚴經》告訴我們「淨極光通達,寂照含虛空。卻來觀世間,猶如夢中事。」要修定,淨極了,自性光明就開發了,到了這個境界再回轉來看世界,才覺得如夢如幻。所以學佛如不想做功夫,就一天到晚在散亂中,散亂也就是造惡業。這怎麼成道啊?不可能的。

但是你真做到光明現前了,明也不可取。《金剛經》告訴我們一個原則:「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電天菩薩也告訴我們:「離一切數,於其中平等無二者,是為入不二法門。」離開一切相對的觀念,在明與無明之間,平等不二,是入不二法門。他連怎麼用功夫都告訴我們了。


9.18 喜見:喜金剛成就

[喜見菩薩曰:色、色空為二。色即是空,非色滅空,色性自空,如是受想行識。識、空為二。識即是空,非識滅空,識性自空。於其中而通達者,是為入不二法門。」這本經的排列次序是很嚴密的,剛才電天菩薩的光明境界之後,就是喜見菩薩,就得喜了。以密宗來講,是喜樂金剛的境界,喜是心理上的喜悅,沒有憂悲苦惱,當然也沒有那討債的面孔。樂就一定輕松,是快樂。

喜見菩薩講的這一段很嚴重,到這一步,已經是菩薩地的初步歡喜地。大歡喜境是很難達到的,喜樂金剛是很難修的。這一段話,等於把二百六十字的《心經》解釋完了。色,包括了物質世界,地水火風四大,都是色,這是有形的。無形的呢?唯識上的八觸(動、癢、輕、重、冷、暖、澀、滑)所生的色,意境上所生的色(法處所攝色),也包括在內。例如男女之愛,好色,覺得漂亮或不漂亮,就是色法,雖然不是四大,但也不離開四大。喜歡藝術,喜歡山水也是好色。

「色空」,能夠把色證到了空,真是太難了,不要吹牛了。但是色法的本性是空,不相信嗎?有個辦法,你找個喜歡看的人,整天跟著看,包你看不到半個鐘頭就厭。世界上誰最漂亮?自己最漂亮,對不對?在鏡子裡看自已愈看愈美(有同學不同意),不是?那你是菩薩了。你試試,只要在鏡子裡看自己看上三分鐘,那個就不是你了。你不要害怕,有時好像身體都沒有了,是很恐怖的。但是有人會利用這個方法,進入空定的境界,不過要趕快把眼睛閉了,不要再看鏡子,再看下去會瘋了的。不瘋至少也靈魂出竅,很嚴重的。實際上,這有科學根據,透過注意力集中一點會使你空掉,要注視自己,不要動,也不要去分析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盯住看,這一下就沒有了。不但鏡中的影像沒有了,自己也沒有了。

做到了這一步,你就可以瞭解到色空無我,就曉得色即是空。色的本性自然就是空的,不用你去想辦法讓它變空,所以色即是空。《心經》上又加一句「空即是色」,也是非色滅空。不是把物質毀壞了,變成空,而是色相的本身就是空。有一句流行的古話說,「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一點都沒有錯。你說花好看,同花本身有什麼關係?是你自己著迷。因此廟子裡的菩薩都塑得很莊嚴,你為什麼不著迷呢?因為你有恭敬心在。換了是位小姐,男生看了就著迷了。

受(感覺)想(思想)行(生命本能活動)識(意識),也同色一樣,合起來叫作五陰。五陰都是一念變出來的,是意識變出來的。所以接下來講識空為二,意識是有,空是沒有,看來是對立的,其實識即是空。為什麼叫你們修白骨觀?要解脫成道非修不可,是了色陰境界很快的法門。色陰境界一了,下面四陰很快可以跟著了啦。

「非識滅空」,不是用意識境界造出來一個空,如果用意識境界滅了一切妄念達到空,那是非究境的。因為意識本身自然就是空的。如果修證的功夫集中而通達的話,自然達到喜金剛的成就,心中會有無比的喜,比你中了什麼彩票都要開心。所以,要能證到空性,才能真正得喜。


9.19 明相:種性轉變

「明相菩薩曰:四種異空種異為二。四種性,即是空種性,如前際後際空,故中際亦空。若能如是知諸種性者,是為入不二法門。」明相不是指光明相,是明白、悟了一切相的意思。

地水火風四大種性沒有固定的,它本性是空的,為什麼?因為種性與心念的作用是一樣的。念頭分成前中後,在教理上也叫三心,是出自《金剛經》的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過去心是前際,未來心是後際,現在心是中際,所以又叫三際。學禪宗的人講三際託空,就是講把這三個念頭的邊際解脫了,在這中間呈現一段空靈,就是當下即空,也是此地說的「中際亦空」。

所謂四大種性是跟著意識觀念來的,意識就是一念。假定這個人當下一念空了,那麼色身四大種性就空了。所以說色身是可以改變的,但是無法用外力幫助。必須自己內心見道,一念之間了知四大種性的空相,如此叫作入不二法門。


9.20 妙意:眼與色妙觀察

「妙意菩薩曰:眼色為二。若知眼性於色,不貪不恚不癡,是名寂滅。如是耳聲、鼻香、舌味、身觸、意法為二。若知意性於法,不貪不恚不癡,是名寂滅。安住其中,是為入不二法門。」這位菩薩是講修持的境界。前面已經有位菩薩講意識境界,現在又來一位,講悟道以後的境界,第六意識轉成了妙觀察智。

凡夫不能成道,是因為意識被妄念思想遮蔽、困住了。那麼,諸佛菩薩悟道了,還有意識嗎?照樣有的。有位學唯識的師父問六祖,這八識轉成四智證得三身,要如何轉?這個一轉太難了!凡夫順著轉,所以輪回,能反著轉,就成佛。六祖告訴他,「但用名言無實性」,轉其名,而不轉其實。名相轉了,東西的作用不同了,但還是這個東西。等於一把刀,醫生用了可以救人,凡夫拿了可以殺人,它的分別在於意識。所以悟道以後的菩薩還有沒有意識?有的。可是悟道以後的菩薩,是否還有困擾凡夫的貪嗔癡?貪嗔癡是凡夫意根上的三業,我們看妙意菩薩怎麼說。

妙意菩薩在這裡,先教我們從眼睛上了,剛才我們講過看鏡子的比喻。假如眼睛看一切色相,能見色不是色,不起貪慾,不起恚念(恚是怒氣由內發到外在,怨天尤人都是恚念),不起迷戀,這樣就是寂滅。密宗有很多用眼境界的修持方法,當下進入不貪不嗔不癡的境界。不是密宗快,而是他能夠利用有為法來修。但是究竟成就不成就,還是靠自己,不是靠方法。

你也可以拿一尊佛像放在眼前觀,看久了絕對就看不到前面的色相,一片空了。我們前面講過三祖的《信心銘》上面一句:「眼若不寐,諸夢自除。心若不異,萬法一如。」利用眼觀色,也是一種法門。有同學問我,他瞪起眼睛來就一片空靈,可以這樣修嗎?我說,為什麼不可以?但是你瞪起眼睛來可不要看,如果用看的,很快眼睛就會瞎了。雖然張開眼,但是沒有在看,沒有用到眼的機能,就沒有關係。否則你會用眼過度傷了眼,那我可不負責的,話先講明,你要開眼閉眼是自己的方便。

妙意菩薩教我們用眼來觀色的法門,馬上達到離貪嗔癡的境界,不需要跳出世間,當下就是寂滅道場。接著是耳、鼻、舌、身、意五根的修法也一樣。耳朵對於聲音,鼻子對於嗅覺,舌頭對於味覺,身體對於觸覺,意識對於思想,這都是相對的。但是如果同樣運用眼觀色的修法,你這五根也都可以得到解脫。

他的結論是「若知意性於法,不貪不恚不癡,是名寂滅。」因為歸納起來,貪嗔癡都是心理行為,是意識發出來的。那麼眼耳鼻舌身前五識有沒有貪嗔癡呢?有的。但是從唯識來講,前五識的貪嗔癡是助伴作用,像是幫兇,而主犯是意識。例如眼睛也有恚,意識恨某人,眼睛就發出來瞪著他,跟隨意識做幫兇。如果意識喜歡某人,眼睛就會笑咪咪的,幫著意識做。借用法律的話來講,從犯幫兇的罪較輕,主犯的罪較重。所以若是意識對外境不起貪嗔癡,那麼前面的五根就自然對境心不起,自然就寂滅。

講錯了,對境心不起還是另外一念,應該說:對境心數起,而自然寂滅。這個道理就是入不二法門。這個故事出自六祖《壇經》,廣東韶關的曹溪(因為曹操的後人輾轉遷徙到此地定居,因此叫曹溪。)風水很好。後來六祖在這裡說法,他說法的廟子後世叫作南華寺,當時禪宗就有了南北二係,並不能算派別,只是風氣稍稍不同。在北方當然是六祖的師兄,神秀這一係。我們可不要看不起神秀,他的影響比六祖大。當時的文化中心在北方,有很多有修持的大師都在北方。不過神秀走的是漸修的路子,也是禪宗的正統。不要認為神秀不是正統的禪宗,那就完全錯了。唐代當時的大文人如李白、杜甫,後世的白居易,這一班名人的禪,都是受神秀這一支的影響。南方的禪影響中國,要到唐末五代才開始。

當時神秀那一係有一位臥輪禪師,他打坐時常有魔鬼來磨他,誘惑他,他都置之不理,還作了一首偈:

臥輪有伎倆 能斷百思想
對境心不起 菩提日日長

這是真功夫啊!你不要輕視他。很多學禪的人,就依這個偈子修行,後來傳到了廣東。臥輪禪師的輩份自然比六祖低,有人拿了這偈子去問六祖,六祖就說了另一個偈子:

慧能沒伎倆 不斷百思想
對境心數起 菩提作麼長

菩提作麼長這句話妙得很,是問語,你說菩提怎麼長?一邊也是答案,菩提無長也無滅,哪裡能長?臥輪禪師的偈子是學禪的根本,根本做到了,有了臥輪禪師的境界,你再來談六祖的境界。後世學禪的拿了六祖的雞毛當今箭,那是六祖揩屁股的草紙,你不要拿來當帽子戴!他可以拿帽子來揩屁股,你不能,你還是要從臥輪的方法做起。


9.21 無盡意:六度回向一切智

「無盡意菩薩曰:佈施回向一切智為二。佈施性即是回向一切智性。如是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回向一切智為二。智慧性即是回向一切智性,於其中入一相者,是為入不二法門。」無盡是無量無邊,在凡夫,意是第六意識,成佛了也用意,不過意識這麼一轉,轉凡夫的妄念為菩提。根據唯識,意在凡夫是分別心,轉識成智之後,第六意識就轉成妙觀察智。無盡意菩薩報告的內容是六度,就是大乘修行的六個次序: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般若。梵文叫六波羅蜜。波羅蜜的原義就是由這裡到那裡,人如何超脫人世的苦海,到達清涼自在的那一邊。中文翻譯是翻義,就用了一個字:度。佛教常說要度人,如何叫度?就是使人能夠解脫,能夠大徹大悟才叫度,不是說叫人信佛就算度了。

根據教理,六度的前五度,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是修福德資糧;般若是修智慧資糧。福德和智慧圓滿了,就可以成佛。這是從修行次第(就是層次)而說的,是漸修。

《維摩詰經》上所講的六度,不是講漸修的次序,是講頓悟的。頓悟什麼呢?一乘道。沒有差別的。換句話說,六度所有的修持,乃至小乘大乘所有的修持,就是為了一件事,為了得一切智而成佛。不過要注意,一切智是教理的名稱,或者稱為根本智,是見到本性,也是禪宗所說的開悟,明心見性。

無盡意菩薩怎麼講六度呢?他先用第一條舉例,修佈施就是為了回向一切智。普通把佈施和回向一切智分成兩邊,事實上佈施這個行為的自性,就是回向一切智。《維摩詰經》這裡所講的,是對形而上道第一義而講,不是第二義的境界。

教理上講佈施有外佈施、內佈施、無畏佈施三種,我們在前面都介紹過了。佈施的時候要「三輪體空」,施者、受者、施事都空了,做了就放下。這就是學佛人的正修行,不是只有打坐才算修行,你下座穿鞋子時,讓一步路給人家先走都是佈施。中國文化也講「施恩不望報」,給人家好處不希望人家回報。但是反過來是要「受惠不忘德」,那怕受了人家一點點幫助,永遠不要忘記。所以佛教傳入中國,很快就被接受,因為它同我們本位文化完全一樣。

清朝的蒲松齡寫了部《聊齋誌異》,借鬼來罵人,他自比司馬遷,《聊齋誌異》也被稱作中國的鬼史。文字非常好,是我們小時候必看的,又怕又愛讀。這小說的第一篇,寫的是陰間的考城隍,城隍好比是陰間的縣長級長官,文中講到有位讀書人,在夜裡夢見被鬼擒去陰間的考場,主考官是關公,關公出了個題目,「一人二心,有心無心」。這位考生的答案可以代表了中國文化的精神就是:「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所以中國人做好事叫積陰德,做了不說的叫陰德。無犯意而作錯了事,可能良心上過不去,但是不用處罰。關公看了這讀書人所答的卷子,就派他作城隍。讀書人說這縣長作不得,因為他還有媽媽在世要養,死不得。關公就調卷看看他的媽媽還有幾年的陽壽,讓讀書人先回去盡孝,等媽媽的陽壽盡了再回來。

中國古人不輕易寫書寫文章。今日很多的文章、戲劇、新聞,寫的是社會壞的一面,對小孩子有很壞的影響,這種文字對社會的影響比殺人還厲害。其實寫的人未必有心教人學壞,也有寫正面的,但是接受的人不看正面。古人對人類這種心理非常瞭解,所以下筆非常嚴謹。《聊齋誌異》第一篇寫考城隍,就是要教人為善。蒲松齡把書寫完了之後,送給一位當時的名士王漁洋過目,王漁洋當場出一萬兩銀子,要蒲松齡賣給他,也就是想買著作權。蒲松齡不幹,王漁洋只好幫他寫一篇序,其中有一首詩:「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你看這首詩很美,實際上是罵人,人比鬼可怕可惡多了,聽聽講鬼話遠比聽人話好。

佈施的道理,就是為善不求人知,這是學佛的人應該有的心理。最近有兩位出家的同學要遠行,來跟我辭行,我為他們準備了一點錢,裝在信封中,寫上供養二字。他們雖然是我的學生輩,可是這裡就要拋開老師的立場,尊敬三寶。佈施同供養意義有何不同?都是出錢,可是心理是兩樣的。供養是下面對上面恭敬供獻,讓上面滋養之用,同樣的行為,卻是兩種不同的心理。假如出錢幫助窮苦的人,可不可以認為自己在供養?可以的,也是應該的。供養一切窮苦的人,就等於供養一切佛。

佈施就是捨,是學佛的第一步,因此學佛的人要萬緣放下,名利一切都放下。常有人說責任放不下,你真學佛連責任也要放下。像我的責任也很重,就算我這一秒鐘死了,世人還是活下去的。所以要放下!放下就是佈施。有人說打坐時思想放不下,你佈施嘛!把思想給狗吃了,就放下了。假使我死在路旁,這個肉體給狗吃了也蠻好,跟狗結個緣嘛。一輩子雞鴨魚肉吃了那麼多,死了這個肉體給螞蟻吃給狗吃,一樣也是佈施。如果發不起佈施的心,也就不用想有什麼成就。像時下很多年輕人,幫人家一個忙都不肯,我要班上同學告訴缺席的同學,下一堂課帶些什麼書來,結果連這一句話都不肯傳,就是不肯佈施。

除了財佈施法佈施之外,還有無畏佈施。給人精神支持就是一種無畏佈施,例如有人遭受到很大的挫摺,我對他說:沒有問題的,我看了你的相,馬上就一切順利了。其實我是信口說說,但是他很可能因為聽了這番話而得到鼓舞,這只是無畏佈施的一種方便,其實佈施方法是很多的。

但是,佈施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回向一切智。這又是什麼個講法呢?我們放下一切,捨掉一切,是為了成佛。一念放不下,所以不能得道。你打坐在那裡搞氣脈,任脈通了沒有,督脈通了沒有……為什麼?氣脈通了身體會好嗎?這就是放不下身見,這一念放不下,怎麼能夠得一切智?四大皆空,身見先要放下。所以佈施是為了回向一切智,得了一切智就成佛了。

怎麼樣是回向呢?這個問題嚴重了,連好幾位老前輩都問過我,關於回向的意義。他們的學問都很好,不是不認得這兩個字。古人為什麼翻譯成回向?意義是非常深刻的。你若是懂了輪回,就會懂回向。宇宙萬物是旋轉的,起點也是終點,因中有果,果中有因。回向也是這個道理。佈施出去,我就沒有了,其實正是你的有。你覺得什麼都犧牲了,正是你的成就。不過你如果因此存著要回收的心理去佈施,那就蹧糕了,反而不會回向的。如果你無心佈施,它自然就回向。例如有人問我,要怎麼念經回向給父母,這很簡單,你只要起這一念就回向了,這就是心念的力量,不用再念出來這是為了誰為了誰的。

學佛第一步要心念空靈,無所希求,只有施出去,只有幫忙人家的,不用希求拿什麼,自然就回向了。

我們學佛是求自己成佛,佈施是一切放下,它的本質就是回向一切智。普通人不瞭解,把佈施當作一段,回向當作一段,當作兩個相對的。現在《維摩詰經》告訴我們第一義諦,不要修別的法門,只修佈施。你說我沒錢,就內佈施嘛,內心一切皆空,沒有錢不能佈施的這個念頭也要空掉。一切放下,放下的念頭也放下,自然成就一切智。所以說:「佈施性即是回向一切智性」。

中國有句老話:「為善最樂」,這是真的,不是一句口號,也不是純粹勸人的話。你可以就這個行為體會一下,我自己的體驗是如此,你真做了一件善事,幫了人家解決了一件大事,那真舒服。這個道理是什麼?善行是喜的,惡行是憂的。喜的東西是陽性的,憂愁的東西是陰性的。真做了好事,不只是精神上會感到非常愉快,身體都會舒服的。就有那麼大的功效。所以我常說學佛的人還不如學童子軍,童子軍的教育要日行一善,善行不論大小。可是學佛的人恐怕十天都做不到一善,盡管滿口佛話,人家碰他一下就氣死了。

同樣的,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都是回向一切智。因為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都要靠智慧去做。我常說做好事非常難,是要有智慧去做的。沒有智慧,你覺得自己是在做好事,其實會增加別人的煩惱。所以六度萬行以智慧為主,學佛法是智慧之學,不是迷信。所以「慧性即是回向一切智性」,智慧是指普通的聰明,一切智是悟道的智慧。

清楚了這個道理,你就曉得世間的行為,就是修出世間法,修出世間法要能夠入世。我今天還在說一位出家的同學,他光曉得出家修道,如果不懂世法的話,這道是白修了,不能起而行。只能空,空而不能起有之用。釋迦牟尼成了佛也還是要出來教化眾生,他什麼事都懂,例如他也懂放牛,乃至也懂裁衣服。他是得一切智的,就是世法要通啊,這樣就叫做入不二法門。

總結無盡意菩薩的報告,在六度萬行中,我們真修持做到了任何一點,都能夠悟道,不需要再找別的法門。譬如內佈施有一條,萬緣放下。萬緣慢慢放下多麻煩,一念放下就行了,打坐時連求靜的這個心都放掉,內佈施掉就行了,可以成就一切智。問題是講得容易,你真能放下到什麼程度很難。有人說,放下就昏沈,那你要把昏沈也放下!嘿,這就是問題了,你怎麼把昏沈也放下?老實講,昏沈是習氣。例如佛也說過,人為什麼要睡眠?有兩種原因,一種是生理疲勞,所以進入昏沈需要睡眠;一種是心疲勞,用腦子用思想多了,心理上疲勞了,也想睡眠。這個睡眠是一個境界,就是個習氣,能把這個習氣檢查出來,睡眠昏沈也放下,那是真放下了。放下了自然回向得一切智,這就是不二法門。


9.22 深慧:三解脫門

「深慧菩薩曰:是空,是無相,是無作為二。空即無相,無相即無作。若空無相無作,則無心意識。於一解脫門,即是三解脫門者,是為入不二法門。」現在是第二十一位菩薩,名號是深慧菩薩,由上一位無盡意,到這一位深深智慧的深慧菩薩。《維摩詰經》一共有三十二位菩薩,報告修行的不二法門,這好像是《楞嚴經》上有二十五位菩薩,報告修行的圓通法門。上一次提醒過你們,諸位有留心算過嗎?

上一位菩薩講的是六度,這一位菩薩報告的是大乘的三解脫門。三解脫門就是空、無相、無作。無作在有的經典上也翻成無願。看到無願有人就覺得奇怪了,學佛不是都要念《普賢行願品》嗎?學佛不是都要發願嗎?無願其實就是無作,作而不作。我們能抓住這三解脫門,一切佛法的道理就都知道了,學佛就是隨時把握三解脫門。

講到空,例如《心經》說「諸法空相」,《金剛經》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學佛想要進到空,有多難啊!密宗的,尤其是黃教一派,要得中觀正見,才算見道得根本智。什麼是中觀?不空也非有,即空即有。得中觀正見的前提,要先見空性,先見到空的一面,也可以說是見性空。瞭解了性空,自性本來空,學佛的第一步就邁開了,不是理論上瞭解,是要身心都進去。現在講話都懂,這是理論,沒有用的。你縱然能把佛經倒背如流,佛學好的不得了,生死來到時一點用都沒有。不要講生死,就算感冒來了你也擋不住,你空空看,噴嚏照打,肚子餓了你去空空看,還是餓得受不了。真得到空性的人,卻是絕對沒有問題的。所以什麼叫悟道?什麼叫證道?是身心整個投進去。就像這杯茶,白開水衝泡茶葉就有味道,你只講空話,講得再香再濃,白開水仍然是白開水。

這個性空是要證得的,證得了性空還不算佛法完全成就了,只是起步而已。性空了還要知道緣起,真空要起妙有的作用,那佛法就又進一步了。但是這還不算成功,要空非空,有非有,即空即有,非空非有,才真能算了解般若性空緣起,緣起性空,這個道理就是中觀正見。

這個空是不是究竟呢?絕對究竟。最後得中觀正見,連中也不中了,徹底的空,所以講是性宗般若畢竟空。這個空的境界要如何求得?在座的同學打起坐來拚命想求空,求不到的道理在哪裡?就因為你在忙著求空,真是空忙。要知道,是空來空你,不是你去空它。你懂了這個道理,很自然就空了。你現在在聽講,空不空?不空啊,這是有啊。但是你聽到、感受到的,沒有一點可以停留住的,它早跑掉了,當你一聽到就已經沒有了。所以是它來空你,不是你去空它。

結果我們學佛的都走了反路,都在求空,豈不是背道而馳?它本空啊!你瞭解了本空不是就很解脫嗎?用不著怕有個有的。你想把我們的思想、感覺停留住,那是停留不住的。不過有一樣你感覺到好像停留住了,就是當你痛苦時,你硬是空不掉。其實還是空得掉的,那個感覺痛苦的就是受陰,就是業力的根本。業在哪裡?就是被痛苦煩惱束縛,被這個力量捆住了,解脫不了,就是業。這是一個感受的作用,你打坐覺得靜了,但是你裡頭還有一個靜的境界,就是受陰,你就解脫不了。等你覺得空了,就又著相了,有個空相,這空相也要空掉。你說空了覺得清淨,可是既然還有個清淨,又不空了。

空,是徹底的無相。既然無相就當然無作無願,我也不希望有個空來,它自然空的。你造出來個空的境界、光明境界,那就是有作。有作在修持的程式上就是有修有證,無作是無修無證。所以得了道的人跳起來是道,坐下來還是道,這肉身完了,可是法身是不生不死。

我們修持能達到空、無相、無作,則心意識自然空了,自然就解脫了,自然就入道了。學佛不論大小乘,不論任何宗派法門,歸納起來,最後都是求解脫。什麼解脫呢?不是功夫,不是信仰,是智慧的解脫。所以學佛的成就是大智慧的成就,不是功夫,不是境界,不是迷信,不是信仰,而是智慧的解脫。但是同時也包括了功夫,也包括了境界,也包括了正信。

心意識是很難解脫的。心意識不是一個東西嗎?為什麼要分三層?佛經上常這麼分,尤其是禪宗語錄,在宋朝以後的大師們,常常提到要離心意識參話頭。當年我跟顯明法師二位,皈依虛雲老和尚學禪(這裡不應該說二位,應該說我們兩個人,自稱二位就大模大樣了。順便把中國禮數告訴你們年輕人),虛老一開示就叫我們離心意識參,我參了一分鐘就不參了,因為離心意識我還參個鬼!那我已經成功了嘛!這句話到此為止,你們參參看,參我那句鬼話。

現在不講禪宗,講教理。意,大家都知道,以六根來講,佛學把我們生命分成六個工具:眼耳鼻舌身意。相對外在的六塵:色聲香味觸法。另一種分類,是分成五蘊:色受想行識。你把五蘊研究通了,也可以悟道了。唯識宗主張萬法唯識,把物理世界和我們的精神的生命合起來,分成八個識,這又是一個係統。這八個識當中,主要的中心在意,第六意識,第六意識的根本,整個的叫作八識,就是唯心,所以叫作八識心王,心是主體。心起的作用就是意。把心意識三個層次勉強作個分類比方,心像大海;意像大海中起的波浪,一個一個思想不停;識像波濤面上的浪花。

空、無相、無作與心、意、識之間的關係,要怎麼樣配合呢?這個無作是指什麼無作?無作配心。無相配意。空配識。因此深慧菩薩告訴我們,「於一解脫門,即是三解脫門者,是為入不二法門。」空、無相、無作,隨便由那一個法門證入,一門深入,就徹底成功了。再歸納起來講一句話,妄想就是般若。我的老師袁老師,給我講過一句大名言,了不起的。他告訴我般若與妄想有什麼差別,他說:「了妄想是空,妄想即是般若。了般若是有,般若即是妄想。」說得非常徹底。


9.23 寂根:佛與法眾

「寂根菩薩曰:佛法眾為二。佛即是法,法即是眾。是三寶皆無為相,與虛空等。一切法亦爾。能隨此行者,是為入不二法門。」這一位寂根菩薩,是第二十二位菩薩,寂滅清靜當然是空了。「根」,本院的出家同學,剃了頭,穿了這一身衣服,分不清男的女的,只有什麼不同?身根不同,就是男身女身生殖器官不同,因此有男女的差別。

佛法僧在《維摩詰經》翻成佛法眾,眾就是僧。佛法僧是佛教的三寶。早晚念誦,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伽。伽要讀如「茄子」的茄,不要讀成「嘎」。僧伽是僧團的意思。皈依僧是要皈依僧團,不是單一位僧,因為要隨眾而學,所以在這裡翻成佛法眾。僧伽是聖眾,入聖人之位,是成佛得道的預備隊,是後補佛。所以要對出家人恭敬,我對出家人是非常恭敬的,你不要看我常罵出家的學生,那是以另外一個立場罵他們。

學佛要恭敬三寶。有人對我說,他看出家人好像與在家人沒什麼不同,言下有不尊敬之意。我說,當然沒有不同,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可是人家剃了頭就值得恭敬。告訴你,真的釋迦牟尼佛今天來了,你看慣了也同我們差不多。真的肉身菩薩來了,你一定不知道,等他死了你才明白,慢慢去哭吧。拿破崙也說,他在兩個人心目中當不了英雄,一個是他的貼身侍從,一個是他的太太。這是真的,英雄也有常人的一面。我們懂了這個道理,常人也是佛。所以不只是恭敬僧人,你能夠把一切眾生、每一個人都看成佛一樣,你就絕對成功了。有如此的精神去學佛,憍慢心沒有了,沒有不成功的。

普通觀念把佛法僧分開,覺得他們是出世的,我們是入世的。佛就是法,佛就在法中;法就是眾,法就是僧;佛法僧三寶是一寶。我們出家同學是僧寶,手中這本《維摩詰經》就是法寶。所以寂根菩薩告訴我們,「是三寶皆無為相,與虛空等。一切法亦爾。」無為就是要放下,三寶就是一寶。真正佛法僧三寶在你那兒,在每個人心中。每人心中能萬緣放下,一念皆空,你那兒就是三寶,與虛空相等。不止三寶,一切出世法、入世法,也都是一樣。能夠依這個理去修正自己的心理和行為,就是不二法門。即使是在家的同學,你能夠一念之間證得空性,你已經入於僧伽聖眾,也算是出家人了,所以廟上供奉的伽藍聖眾,有出家的也有在家的。譬如中國佛教供奉的伽藍神之中,有關公,也有韋馱,都是武將,是在家的。韋馱菩薩到中國唐代才開始有記載,這在前面說過了。有個說法是我們這一劫為賢聖劫,據說會有千佛出世,所以沒有那麼悲哀。韋馱菩薩的願力,就是為前九百九十九尊佛護法,而自己成為第一千尊出世的佛,就是樓至佛。


9.24 心無礙:了生死問題

「心無礙菩薩曰:身、身滅為二。身即是身滅,所以者何?見身實相者,不起見身及見滅身。身與滅身,無二無分別,於其中不驚不懼者,是為入不二法門。」心無礙菩薩所報告的不二法門,就是我們所講的了生死。世人最恐怖的就是生死。死了怎麼辦?死了就沒有我了。有沒有我是另外一個問題,但是認為死了就沒有我了,就是認為這個身體是我,在佛法上這是惡見,不是善見。身體不是我,是這一生借用的工具,是四大假合而成。一般人分生死,是以身體失去功用就叫作死亡。一般人的恐怖和悲哀就是怕死亡到來,我這個身體沒有了,我到哪裡去?

學佛的人不應該有這樣的看法,生命是永恆的,非斷非常。一般人認為的生死,在佛學叫分段生死,所以凡夫的六道輪回是分段的,不論活多久,僅是整個生命中的一段。得了阿羅漢果的人,可以預知生死,乃至可以決定要活幾百年幾千年,因此認為自己沒有生死,其實還是在生死中,在佛學上講是變易生死。能離開分段生死,去掉變易生死,回到自己生命根本道體上,這樣就是不生不滅,勉強可以叫作了生死。

我們這個生命,不生不滅的根本,有一個名稱,悟了道的人證得了這個叫法身。法身本來寂滅清淨,不是我們修出來的。修它也寂滅清淨,不修它也寂滅清淨,所謂本性如然。譬如我們都市中蓋了許多高樓,並不妨礙這虛空,以後如果都市回複到荒涼,這虛空還是一樣。法身有如虛空,不生不滅。為什麼我們不能知道自己在法身中,僅僅知道這個肉身?因為我們的習氣,認小為大,抓住個小的當成是生命的根本。禪宗說明心見性,見的是這個心,不是思想的心。這個道理講得最清楚的是《楞嚴經》,佛告訴阿難,我們的生命是盡虛空遍法界無所不在的,可是凡夫眾生顛倒知見,不認這個生命,卻只認身體。像是不認大海,反而只認大海上的一個小水泡當作是自身。《圓覺經》上也說,眾生妄認四大為自身相(把這個四大假合的肉身認為是自己),妄認六塵緣影為自心相(以為自己的思想是心,其實思想只是身體第二重、第三重的反映)。

心無礙菩薩說,普通人把肉身看得很牢,等到肉身壞了,以為是兩件事。莊子也講過一個比喻,驪戎有位小姐驪姬長得很美,這個國家被滅,她被獻給晉獻公,當時的她怕得哭哭啼啼。在古代一旦進了宮中,就只有靠祖上積德,哪一天被皇上看中能選為妃子,否則可能一輩子老死宮中,連家都回不去。後來這位小姐果然被選為妃子,享受恩寵了,想想當時怕的心態,覺得很好笑。莊子就說,世人都怕死,可是如果死後比生前還好,就會覺得自己臨死時怕得很沒有道理。

其實,生死不只是身體壞了才經歷到,我們凡夫天天都經歷生死,每晚睡覺,就是一次生死。再進一步講,我們身上的細胞,因為新陳代謝作用隨時都在生滅,因此這個身體也不斷在變化,本身隨時在生死中。所以生死沒有什麼可怕,就像換個房子住,修道成功了,就像是發財的人換新房子,對舊的房子毫不眷戀。那個沒發財,被人趕出來的,對自己那個舊房子,不知道有多捨不得!

真正瞭解我們的生命不是這個肉身,也就是悟道,見法身,見空性,見自性,見實相。若是沒有悟道,那你所有學佛的功德都是在學加行,要見道以後才能修道。實相是什麼相貌呢?本來清淨,是無相,是空相。所以說清淨是法身,圓滿是報身。我們凡夫現有的身體是業報身。是善業來的,這一生福報好;是惡業來的,福報就不好。成佛得道了就是得圓滿報身,三十二相八十種好,一切功德圓滿。見到空性清淨法身,才好起修圓滿報身。圓滿報身成就了,千百萬億化身當然就有了。

明心見性見到自身實相了,就「不起見身」,不會把肉體看得很牢,身見沒有了。以小乘來講,有兩種障礙使我們不能成道,就是見惑和思惑。思惑是我們帶來的業報,就是貪、嗔、癡、慢、疑。見惑是觀念的錯誤,就是身見、邊見、邪見、見取見、戒禁取見。我們大家打坐念佛,搞了半天,實際上都是邪見。又想求通氣脈,想自己健康長壽,身見也愈來愈重。《金剛經》告訴我們要無壽者相,把這些觀念拿掉才能見道。

也有人問我,為什麼有的出家同學吃素修行,身體卻愈來愈多病。好像佛法就是人壽保險,應該保證不生病似的,這是觀念錯誤。其實人生以病苦為師,要遭遇痛苦和身體多病,才容易有道行。又健康又快活又功名富貴,一切都得意的話,是不會想修道的。因為有病所以不敢亂來,然後又當然有點私心,想把身體修好一點,就是這樣才種進了善根。所以叢林規矩裡,修行人不求無病,病還是善知識呢!

所以要「不起見身」,還要「及見滅身」,不要看到肉體壞了就覺得生命死了,這好比只是工具壞了,換個工具就是。什麼理由呢?「身與滅身,無二無分別」,這句話更嚴重了!我們學佛許多年了,幾時見到過清淨法身?清淨法身在哪裡?要把此身空掉了,把受陰想陰都空掉,好像連這個肉體都沒有了,當然法身就清淨了。所以法身就在你現在的肉身上。禪宗的雲門祖師說:「中有一寶,秘在形山。」這寶貝就在你肉體上:臨濟祖師也說:「赤肉團上有一無位真人,常從汝等面門出入。」無位真人就是生命本來,就在我們眼耳鼻舌身面前跑進跑出,只是我們不知道。所以法身就在你這個肉體上找,你能把這個找清楚,也就對了。古德還有一首偈子:

五蘊山頭一段空 同門出入不相逢
無量劫來賃屋住 到頭不識主人翁

我們這色受想行識五蘊之上有一段空,這空就是法身,就在我們身體上,你怎麼樣去求證?為什麼有人用觀的或者用聞的就悟道了,而我們不行?法身就在你身上,能把這個找到了,才是悟道。

進一步說,你也不要看不起這個肉體,肉體就是法身。所以永嘉禪師在《證道歌》也說,「幻化空身即法身」。因此根據大乘菩薩戒,自殺是犯了重戒,等於殺了佛、菩薩、羅漢。你的肉體就是佛的肉體,算不準你明天悟道成佛,而出佛身血是入無間地獄的罪。殘害自己身體,任意蹧踢自己,浪費自己生命,都是犯菩薩戒的。前面曾提過,儒家文化的《孝經》也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古代儒家反對佛教,其實不是反對佛法,是反對出家人,父母都不養,剃了頭發出家,認為是不孝。這個觀念就是要保重身體,因為身體是父母親生育養育而來,他們希望我們能健康,你把身體毀傷了,就是不孝。又說「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也是這個道理。身體雖然要保重,但是儒家的道理是「死有輕如鴻毛,有重於泰山」,看情況,該犧牲時,也義無反顧。所以中國文化關於生死之間,是有很多道理的。

懂了身與滅身不二的道理,肉身與法身一樣,生與死一樣,「於其中不驚不懼」,就是入不二法門。


9.25 上善:身口意三業

「上善菩薩曰:身口意善為二,是三業皆無作相。身無作相,即口無作相。口無作相,即意無作相。是三業無作相,即一切法無作相。能如是隨無作慧者,是為入不二法門。」能夠心無礙,自然能夠有善行。這位是上善菩薩,最高的善,他來說明身口意三業的不二法門。我們每人每天身口意都在造業,我們來到這世界都是光屁股來的,什麼都沒帶,活了一輩子,要吃要喝,要揩油要騙,騙不到就兇人家。所以這世界,沒有哪一個眾生不是偷盜人家來生存的。強盜暗搶,皇帝明搶;小偷暗偷,做生意明偷。所以不要說自己沒有造業,哪一個沒有造過業?身體、嘴巴、意識都在造業,自己檢查看看。像我,不要說是在弘法利世了,我為了要吃飯,只好靠賣嘴巴賺錢,比歌星還不如,也造了很多口業。你們將來也不要自以為在講經弘法,都是活見鬼,有這觀念就是造意業。自己盡量嚮好處做,少一點過錯就了不起了,不要自命不凡。所以在我看來,諸大善人和大菩薩都和我一樣,是吃開口飯的,開口飯就是賣唱的。

什麼時候身口意才在造善業呢?萬緣放下,一念不生,得定了。身不動,也不用吃,身就沒有造業;口不動,連阿彌陀佛的阿字都不阿了,口就不造業了;意念動也不動,清淨圓明,也不造業了,只有這個時候,才是真正身口意三業嚮善。常有人來對我說:老師,我沒別的,只有對你誠心身口意供養。去你的身口意!我真答應就簽個約去公證,你身子是我的了,沒有你自主的份了。所以那都是騙人的,說這個話哄人就是造業。我當年跟老師學法,從來不講這種妄語,我手邊有現成的就一定供養。當年學密宗,不知道花了多少錢,今天傳個法,送紅包,明天傳個法,又送,這供養才是真的,什麼身口意供養!真正的大供養是法供養,萬緣放下,一念不生,這個時候才叫身口意供養,供養佛菩薩三寶。

身口意三業,表面上與善是相對的,但是你真悟道的人,三業皆無著相。身口意自性本空的,三業本來是無作相。「身無作相,即口無作相」,白居易有首詩說,「飽暖饑寒何足道,此身長短是虛空。」這個身體本來就是空的,他用了幾句詩就把佛學講完了。

身體到了無作相境界,當然就不會造口業,不會說是非。身口意三業中,嘴巴造業的機會最多。身業只有殺盜淫三種,意業也只有貪嗔癡三種。口業有四種,妄語(譬如不想和某人打交道,他來找你,就隨口說沒有空,就是妄語)、惡口(罵人、挖苦人)、兩舌(造是非,像是同人講,這話只告訴你,不要告訴別人,就是兩舌)、綺語(像是說些不相幹、不由衷、敷衍的話,或者是說沒有意義、言不及義的話,像聊天就是)。

不造口業就意無作相,這一點是很難說的。例如有人以為不說話、禁語,就可以不造口業了,可是他雖然不說話,見了別人有什麼過失,那難看的臉色就擺出來了。這不仍然是在說話嗎?真正禁語是要從意上去禁的。

能真正身口意三業清淨了,就不止是戒了,比戒還進一步,是無作慧,是智慧的解脫。用上面的例子,看到人家做什麼事,心中也不會動念,這才是解脫,是要有智慧才做得到的。這是大乘三法印的無作,前念已滅,後念不起,起了就丟,這樣才是入不二法門。這是上善菩薩的境界,是真行善。你懂了上善,就會懂了密宗的上樂金剛和禪悅的道理。

一個人想要得到身體上的快感,是有好多方法的,按摩是一種方法,乃至有人捏香港腳也無比舒服。但真正的得至樂是為善最樂,上善成就了,它由內而外發出的快感是永遠不退,晝夜都在快感中。那種快感是我們想像不到的,就是經上所說的,菩薩內觸妙樂,是登地以後菩薩的境界。有上善、上樂、上喜的境界,才算是福報的成就。做點好事只能算是在培養福報,是福報的資糧。你想得到上樂境界,要問自己福報夠嗎?一身都是業怎麼能得到?接下來是福田菩薩,是真正福報的成就了。這個次序排列得非常嚴謹的。


9.26 福田:福行罪行不動行

「福田菩薩曰:福行、罪行、不動行為二。三行實性即是空。空則無福行、無罪行、無不動行。於此三行而不起者,是為入不二法門。」出家人的袈裟,上面有一塊塊的,就叫作福田衣,象徵出家人是為眾生種福田。現在福田菩薩為我們講行,什麼是行?就是行為、動作。做人每天不是在做福行(善事),就是做罪行(惡事),所以得善報或惡報。如果每天只睡覺,不做善也不做惡,那還是有報的,得無記報。得無記報就變豬了,因為無記業就是罪業,昏頭昏腦當然有罪,不過算是消極的惡。

不動行是上善之行,已經得了道,不空而空,自然清淨。孟子說自己的修養是「四十而不動心」,他從年輕作學問修道,到了四十歲才敢說不動心。孔子也說要到四十歲才「不惑」,不惑就是不動心。但是不動心不算悟道,孔子孟子到四十歲並沒有悟。你問,孔子到了幾歲才悟了?五十歲,他「五十而知天命」,破初關。用功十年,「六十而耳順」,破重關。再下十年功夫修行,「七十而從心所慾不踰矩」,才破三關,才成就了。孔子是很辛苦的,他是個孤兒,十二歲就要自立,養一個後娘,還養一對同父異母的兄妹,家中貧困,不能不挑這個擔子。雖然這麼艱苦,十五歲就誌嚮已定,「誌於學」。要到四十歲才不動心,可見不動行之難。

所以這三種行,福行是善報來的,罪行是惡報來的,不動行是修菩提果報來的。普通看起來,這三行是不同的,其實這三種行為都在一念之間,因為「三行實性即是空」。要從這裡見空,真見到了空,善的、惡的都沾不上了。

像剛才說,孔子孟子在四十歲時還沒悟道,要進一步曉得三行的自性皆空才是悟道,「於此三行而不起者」,那才是萬緣放下,一念不生,才是入不二法門。入了不二法門你福行也對,罪行也對,不動行也對,那是菩薩境界,才可以為眾生種福田,這不是凡夫可以想像的。出家的同學要注意了,你要反省有什麼資格穿福田衣,為一切眾生種福田啊?如果披了這一件衣服而不好好修行,果報是很嚴重的,來世連人身都得不到。所以若有同學披了袈裟來聽課,我可就不敢坐在這上面了,那是因為它所代表的精神。同樣的,有同學穿了袈裟我就不能罵他了,這正應了「不看僧面看佛面」這句老話。

但是,「披上袈裟事更多」,這是真的,出家不只是為自已,更是為了度一切眾生,為眾生種福田。所以你的修行是為一切眾生而修,成就了更要去利他,當然事就更多了。這一句話也被用來批評出家人反而攀緣更多。菩薩是多情慈悲的,從圓滿的境界看,菩薩也可以說是癡情不得解脫的。反過來說,如果是一個沒有情感的人,他就沒資格學大乘,修成了也是個小乘羅漢,是自私的。所以有詩曰:「只說出家堪悟道,誰知成佛更多情。」


9.27 華嚴:由我而起

「華嚴菩薩曰:從我起二為二。見我實相者,不起二法。若不住二法,則無有識。無所識者,是為入不二法門。」接著福田菩薩之後,另一位更大的菩薩出來了,華嚴菩薩,華嚴的境界更大了,「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處處都是菩薩,上面下面,最幹淨的地方,最臟的地方,到處有。善中有惡,惡中有善,善善惡惡,分辨不清,華嚴境界是盡虛空徧法界。《華嚴經》是一部大經,汪洋淵博,不讀《華嚴經》,不知佛家之富貴。其後華嚴在中國佛學又成了一學,研究唯識法相的人,非研究華嚴不可。《華嚴經》是唯識的五大經之一。

華嚴菩薩說,一切從「我」來,一切萬緣都因為有我相而生煩惱。待我空了,人無我,法無我,自然就成佛了。有我就有人,有人就有他,這就是「從我起二」,有人我他就有一切煩惱。「二」就是相對的,相對的境界就是由我而起。見到我的實相本空,到達無我,自然就沒有相對的了。我們凡夫也有一句很好的話:「眼不見,心不煩」,雖然做不到無我,不看見就算了。很多你在外頭買的食物,如果去工廠看看,包你會覺得臟。我們吃的醃菜,在我家鄉是用人腳去踩出來的,你見到了一定吃不下去。另有一句話說:「水為淨」,有什麼臟的,用水洗一洗就幹淨了。中國鄉下其實有很多有智慧的事,例如我小時最怕鬼,老人家就教我,如果走夜路撞見了,就把袍子一掀,放一泡尿,口中吼一聲「呸」,就過去了。後來我去西藏,活佛傳我個避鬼方法,也不過如此。

我講個真的故事,將來要寫進回憶錄的。我小時家鄉有個讀書人,他詩詞文章都很好。夏天晚上他在橋上睡,到了早上人不見了,全家人發動地方上百姓一起找。結果在離橋不遠的一條小徑邊找到他,他的耳朵鼻子都被泥巴塞住,人已奄奄一息。他被救回來後,說只覺得睡著後身上被壓住,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大家就說是被鬼抬走了。我聽了這事,又怕又好奇,一定要拉個大人帶我去那個地方看一看,大人嚇我,如果被鬼抬走怎麼辦,我說我就掀衣服拉尿(眾笑),這些都是過去農村生活的事,你們今日都市中長大的人是無法想像的。

講回華嚴菩薩,「若不住二法,則無有識」,到了無我的境界,就不住相對二法,就無識了,是心意識的識,無識就不動念。識空了就意空,意空了就心空,因此人空法空。這個時候,才是真做到無我,才入不二法門。

修行要能做到無我,先空我。你看這個不慣,那個人又不對,起了善惡是非之分,皆因我起,能無我,就入了不二法門,這是華嚴菩薩的境界。到了這個境界,才算是開始嚮功德圓滿的路上走。所以接下來是德藏菩薩,這藏不是躲藏的藏,是西藏的藏。


9.28 德藏:有所得與無所得

「德藏菩薩曰:有所得相為二。若無所得,則無取捨。無取捨者,是為入不二法門。」一般學佛的人都犯了這樣的錯誤,以有所得心來求無所得法。佛法是無所得的,你用做生意的觀念,求利益的觀念來求法,因地就錯了。因錯了,你修死了也修不出來。所以我再三引白居易的詩,「空花豈得兼求果,陽焰如何更覓魚」,你根本路線已經錯了,走錯路了。尤其年輕人學佛更是如此,連作個什麼夢也當大事一件來對我說,聽了我頭就大,可是也只好聽聽。還有同學念咒子或者拜佛,唉喲,昨天得了一個境界,趕快來告訴我。你來講境界時,那個境界早不曉得跑哪裡去了,還要來說境界。那之愚蠢,恨不得一刀宰了他,幫他換個腦袋。這種心理,都是以有所得心,有所得相來求法。沒嚮菩提相、空見上去求。

《心經》說「諸法空相」,一路無到底,最後,「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無所得是菩薩境界。若無所得,就無所取也無所捨,既不要提起什麼,也不需要放下什麼。很多人說自己放不下,放不下你就提起來嘛!但是又要問怎麼提起,不知道就放下嘛!再問怎麼不放下,那就只好說,去你的!這是第三法門啊,第一是放下,第二是提起,你前兩個都做不到,只有第三了。你真能去你的,就行了。坐在那邊心念放不下,去你的!有位同學被我大罵一句去你的,就把這句話當了個咒子,空不了時就念,結果居然很管用!我就告訴他可不要亂傳這個咒子,是有版權的,若要傳,非先讓學生磕三百個頭不可,還要收供養(眾笑)。如果能無取也無捨,那當下就是道了。道就在這裡了,既不提起,也不放下,既不求空,也不求有。為什麼一定是空才對?那有呢?有也不對!那是什麼呢?是什麼就是什麼嘛,現在就是現在嘛,那就對了,就是這個(師以指敲桌數次)!但是你要懂這個,要功德福德圓滿了才能懂,這就是不二法門。


9.29 月上:暗與明平等

「月上菩薩曰:闇與明為二,無闇無明,則無有二。所以者何?如入滅受想定,無闇無明。一切法相,亦複如是。於其中平等入者,是為入不二法門。」你們在別的經典中看過月上菩薩嗎?《藥師經》中有位藥上菩薩,同這位月上菩薩是有關連的。月上不是月亮上來,是用月亮形容,比清淨光明殊勝境界更要殊勝。

月上菩薩說的這一段,對你們的修行非常重要,黑暗與光明是兩個相對的現象,是不是?初學佛的人,打起坐來眼前黑洞洞的,這就是闇,就是無明。有時坐起來有點亮光就高興死了,以為自己見道了,你是活見鬼了。靜極則明生,那點亮光有啥稀奇!你打坐雖然不動,身體沒有全靜下來,還有呼吸、血液循環、心跳、腦波都在動,你覺得靜,是第六意識寧靜而已。心理雖然靜下來,生理還在動,甚至動得更暢快,因為沒有心理幹擾生理本能的活動。這也是為什麼打坐會使人健康的原因,因為心寧靜下來,呼吸、血液循環、心跳、腦波就都正常活動,這動和靜一磨擦,就有光明出現。這不是道,什麼「稻」,我看你是麥還差不多!不過你們年輕人城裡長大的,稻子和麥子本來就不分的。

真得道的人,也非黑暗,也非光明。這裡要注意了,光明也不錯,但是不要認為光明境界就是道。外頭流行道家、密宗,說什麼放光,放光了又怎麼樣?那也不是道啊!

大阿羅漢真得定了,入了最高的滅盡定,是無闇也無明,不是入光明定啊!這是佛經的經文告訴你的,千萬不要忘記!所以有人說他得了光明定了,你只笑笑就好了。「一切法相,亦複如是」,說究竟的,一切法從本體來講,沒有什麼叫光明的,有光明的是妖怪。我當年學佛時有位學禪宗的老居士,會講《金剛經》,我是很佩服他,他也很想要我叫他老師。他講《金剛經》前,手這麼一擺,裝模作樣一下,很多人就看見他的大拇指放光,有個韋馱菩薩在其中。我就是因為他來這一手,本來要拜師的,反而不拜了,替他可惜。《金剛經》講「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他又是學禪宗的,怎麼還來這一套?我就告辭而去。真正的佛法,一定是很平凡的,就是平平常常作一個人。

所以這裡最後說,「於其中平等入者,是為入不二法門」。真平等不是二邊,不是相對的。如果要說有光明就有黑暗,有善就有惡,都是相對的,是非平等的,相對法門皆不是平等。平等就是中觀,中觀正見就是平等法門。能入平等法門,就是入不二法門。


9.30 寶印手:涅槃與世間

「寶印手菩薩曰:樂涅槃不樂世間為二。若不樂涅槃,不厭世間,則無有二。所以者何?若有縛,則有解,若本無縛,其誰求解?無縛無解,則無樂厭,是為入不二法門。」這是第二十九位菩薩,寶印等於是顯教講的法印。密宗有手印法門,手印有兩種,一種是手勢,十個指頭結各種的姿勢,這是有相的,等於是標記。或者加上神秘學的解釋,用現代觀念比喻,是無線電通訊的密碼。另一種是心印,心印是無印的。印等於是蓋圖章,它的道理是表示符合無誤。禪宗說以心印心,後來成為日常中文語言的心心相印。寶印手也就是大法印,以法傳法,以心印心。

寶印手菩薩的報告就是大手印的法門,真正佛法沒有顯密之分。寶印手菩薩所傳的法印,是至高的密法,不念咒,也沒有觀想。也不注重形式,同禪宗一樣。甚至連宗教性的外衣都沒有了,直接了當地直指人心。所以西藏的密宗推崇真正的佛法、真正的密宗,就是中國的達摩宗,就是禪宗。

佛法最高目標是進入涅槃,當然涅槃可分小乘和大乘兩種。小乘涅槃在教理上是有餘依涅槃,證得性空,但是一切習氣的根根沒有斷,是還有剩餘的,所以是不究竟的。大乘涅槃是無餘依涅槃,在學理上有的再加個名稱,叫作無為涅槃,為而不為。阿賴耶識一切種子,善、惡、無記,通通轉成菩提種性,不留絲毫習氣,是無餘依的。何以能夠如此呢?因為涅槃自性本來無為,本來清淨。

學佛是想要求入涅槃,因為厭惡這個煩惱悲哀世界,所以想要出離。涅槃的翻譯,有時用寂滅,有時用圓寂,有時用不生不滅,有時用清淨圓明等等,都沒有對。尤其一般人看到圓寂就認為是死了,所以也把涅槃瞭解成是死的意思。平常說某某老和尚涅槃了,如此一來,把學佛法的最高目的弄成是在學死。不止是一般人如此,清朝的大才子袁枚,他一輩子非常灑脫,不過就是不碰佛經,你說他不懂嗎?全懂。真懂了嗎?也不是。他曾經寫過,「佛說:學我者死。」你查遍佛經,也找不到佛說過這樣的話,袁枚也不是假造,而是延用一般人的觀念,就是把涅槃當作死。

因為涅槃的意義很難準確翻譯成中文,古代僅翻音為涅槃,不翻成圓寂或其它。涅槃也有極樂的意思,所以佛在臨走時所講的經為《大涅槃經》《般涅槃經》《入涅槃經》,般就是入,是梵音。佛說沒有一個佛是涅槃的,都在,一切眾生本來也都在涅槃中。涅槃就是常、樂、我、淨的境界。涅槃是不生不死,不是寂寞淒涼,不是沒有。涅槃的樂是極樂,世間一切樂是相對的,涅槃的樂是絕對的,沒有煩惱也無悲。眾生認為有個「我」,那只是假我,不究竟的。得了涅槃是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這是真我,假名為真我。涅槃就是一切佛的淨土,因為心淨了,則國土淨。

這裡岔進來一個問題,我在大學講宗教哲學時,常說宗教是很妙的,只要有人的地方一定有宗教,即使沒有宗教的名稱,也有宗教的事實。目前世界上大的宗教算起來沒有幾個,例如佛教、基督教、回教等,細算的話可能不止三百個。所有宗教都有一個共通之盧,就是對這個世界的看法都是悲觀的,認為人生是淒慘的,是站在日落西山的觀點看這個世界,所以覺得來日不多。但都鼓勵人不要怕死亡,因為有個天堂招待你,使人有個信仰的寄託,這是宗教。

真正的佛法不一定是宗教,是超越宗教、哲學、科學的,但是也有宗教、哲學、科學的內涵。一般人厭惡世間,所以希求出離,而證到涅槃極樂境界,這樣把世間和出世間分開為二。其實涅槃是不能分的,世間出世間都在涅槃中,涅槃就是自性,涅槃就是本體,是常樂我淨的。這個就是道,道是分不了的,世間就是出世間,出世間就是世間。

前面講過五代張拙悟道後作的偈子,「隨順世緣無窒礙,涅槃生死等空花」,生死就像作夢一樣,涅槃也是夢,涅槃與生死是平等平等的,都像是空中的花。你在外頭為生計奔波覺得很苦,像夢一般,就想到禪堂來坐,得個清淨,其實也是作夢,是清淨夢。凡夫活著一生都是在作夢,佛菩薩弘法也是在作夢,兩個不同的夢境。誰醒過呢?沒有人昏迷過,個個都自然會醒。所以佛在《涅槃經》中說過,一切眾生,不論是最好或最差,到了因緣成熟時,都會成佛。這同《法華經》的道理一樣,沒有一個眾生不成佛的。

所以生死涅槃皆如作夢(以前還有人問我這個「作」字是不是「昨」字之誤,我只有笑笑,你要換成「昨」也隨你),真悟道的人不入涅槃,也不厭世間,這就是得到不二法門,佛法就是如此。

有的同學常說要再做幾年事,然後就去山林住茅蓬。他把山林和世間分成二樣了,山林也是世間啊!山林修道不如世間舒服,你們沒有住過不知道。當年我一人住到廬山頂上,每天兩頓飯,為了省洗碗的麻煩,碗筷買了四打帶去,水要翻過兩座山去取,因為我不會挑,挑回去也幾乎潑光了,只有用兩手提,每趟要四十分鐘才提兩桶水。山上白雲漫漫,雲裡面沒有神仙,都是濕氣,身上衣服都是濕的,所以要吃辣椒和薑發散。其它像米、芋頭、菜、油、鹽都要到山下去買。自己做飯吃,吃完了幾乎累得不想打坐了。吃過的碗都泡在水裡,一洗又是半天。好不容易天晴了,哪裡能打坐,趕快去打柴,還要趁天好曬幹。本以為上山好好修行,多多打坐,結果五六個月下來,坐不到五六次,去你的吧!把東西一丟,下山去了。你們要去住一人茅蓬,受得了嗎?有一次三個朋友一同上山住茅蓬,結果更蹧,正應了那句老話,「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由此你知道,誰能夠跳得出世間?你就算一個人住,總還要有人下山買包鹽吧!你拜託一個人就勞累一個人,還是沒有離開世間。古人說一個人「遺世而獨立」,那是非常非常難的。

這一段的重點是告訴你,真正的修行是在世間修,另外一個重點是,涅槃就在生死中,就在煩惱中,沒有另外一個東西的。天臺宗講得道的境界有三:法身、解脫、般若。般若是大智慧,為什麼要智慧?解脫不是靠功夫,煩惱起來要如何解脫?你能丟下不想就解脫了,就這麼簡單。如何不想呢?要有智慧。所以修行要有般若才能解脫,解脫以後就自然清淨,證得法身涅槃。也可以倒過來說,你法身不清淨就不會解脫,不解脫就沒有般若。學佛這三樣,缺一不可。

寶印手菩薩告訴我們,「若有縛,則有解」,被捆住了當然想解脫,「若本無縛,其誰求解?」若沒有被煩惱捆住,何必求解脫?「無縛無解,則無樂厭。」沒有捆住,也沒有解脫,就無所謂討厭哪樣或喜歡哪樣,就證得涅槃。禪宗的三祖去見二祖求法,三祖一身是病,非常痛苦,病是業來的。二祖問他為什麼來,三祖答,請師父教我解脫法門。二祖就問,是誰綁縛了你?三祖說無人縛我,二祖說:「無縛何必求解脫?」三祖就悟了。他悟道了後,什麼病都沒有了,所以病痛也是自心把自己綁起來才有的。我們常在生病中,你們生病了有藥可醫,我呢?今天晚上講《維摩詰經》我就非來不可,雖然我很想休息一下也不行,這病無藥可醫,只有吃解脫藥,自求解脫。你懂了這一段,就瞭解六祖的偈子,「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佛法就要在世間煩惱中修,若沒有煩惱,你也不需要解脫,也不需要佛法了。


9.31 珠頂王:正道與邪道

「珠頂王菩薩曰:正道邪道為二。住正道者,則不分別是邪是正。離此二者,是為入不二法門。」這是第三十位菩薩,上面一位講證得涅槃,這一位講弘揚佛法。

我幾十年前寫《禪海蠡測》時就說,宗教都是排他性的,排斥人家,像做生意似的,只有我賣的是真貨,別人都是假的。真正佛法不是這樣,是包容一切的。你去看看《華嚴經》,那裡就說佛在各個地方的名號不同,有叫祖,叫帝,叫仙,其實都是佛。所以我在書中講,什麼是外道?外道也是道,是外頭那一條路,走得比較迂回,要走得幾千幾萬年才走回來。旁門呢?旁門也是門,你說是狗門也是門,也可以鑽嘛!只不過比別的門困難一點。以這樣看世界才能包容。《金剛經》上也說,「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一切的教主和聖賢都是得道的,只不過他得道的程度有不同而已。教幼兒園的和教大學的,都是老師,沒有幼兒園的老師教,你還上不了大學呢。

所以珠頂王菩薩告訴我們,正道邪道都是道,真正得了佛法的人,不會起分別正道或邪道。而且很多外道的人,功夫比你走正道的人還好,不論別的,他身體練得比你好,也少吃藥,就把你比下去了。這是因為入門的方法不同,各有長處。心中分別人家是外道,看不起別人的話,就不是學佛之人,學佛之人是真正對一切眾生平等平等的。即使這個人真走歪了路,要有慈悲心憐憫他,不知還要多少劫數才走得回來。能離開正邪的觀念,能包容一切,才能入不二法門。中國文化也講包容,「有容乃大」,能包容一切人,這樣功德就慢慢大起來了。若是器量小,德不會大,功德也是靠心念的肚量修出來的,要記住!廟子門口擺個彌勒菩薩像,也是提醒你要學他的大肚量。

這裡有同學提兩個問題,第一個是問,修行要一門深入,或持咒或念佛或觀想,那密宗三密瑜伽怎麼說?第二個問,修淨土法門,可以為了消業障先修準提法門,再回頭念佛嗎?

第一個問題,對,修行要一門深入沒有錯。這是佛法鼓勵你的話,而且不止修行,讀書作學問也要如此。這個道理有個比方,譬如挖井,第一天挖五尺深,挑出來二十擔泥,第二天又挖了五尺,可是只挑出來十五擔泥,因為深了比較難把泥挑出來。你挖到十丈深的時候,可能一天只挑一擔泥上來。一口井挖到見了水,就成功了。一門深入就是要你專一挖下去,一口氣挖到底。不要挖了一兩天,覺得好像沒有效果不見水,就放棄了,又找一個地方去挖,這樣不會成功。所以鼓勵我們要一門深入,這是修行的一個原則。

你現在問密宗的身口意三密瑜伽是怎麼說?就是這樣說啊!還要怎麼說?你認為念咒和念佛是兩門,觀想和結手印不又變成三門四門了嗎?這觀念完全錯了,可見你是學佛學的,沒有真修行,這叫作青蛙跳井,不通!一門深入是要你在方法上專一,不是說念咒就不能觀想,就不能打坐結手印。你念阿彌陀佛求往生西方,怕去不了,念藥師佛求生東方,又怕搞不好下了地獄,所以也念地藏王菩薩,可不可以?為什麼不可以?只要規定好自己功課,就盡管去念嘛!這也是一門深入。規定了就要鑽下去,不要念了十天,想想還是不念地藏王菩薩吧,過了兩天好像上火了,覺得可能是念佛引起的,就停下來了。這樣就不是一門深入。身口意三業相應,本身就是一個法門,你照著專心去修就是一門深入。這樣說,懂了嗎?

你們同學有時問,老師一下講天臺,一下講禪宗,一下又要我們修準提法。是啊!我講那麼多方法,你準備修哪一個法?一門深入是在你啊!老師像是開百貨公司,不是只賣一種饅頭的饅頭店!你來百貨公司逛,愛饅頭就買饅頭,愛準提法就修準提法嘛。結果你逛了半天,什麼也不愛,又批評這裡東西太多,不是昏頭嗎?

第二個問題,誰說過修淨土法門,可以為了消業障先修準提法,再回頭念佛?這是你說的,我可沒這麼說過。誰告訴你修準提法是給你消除業障好去念阿彌陀佛?根據什麼講的?是根據《顯密圓通成佛心要》,還是《準提儀軌》?所以你們常常問問題,一開口就挨我罵,說話無根,妄想以為自己是對的。你準提咒念好了以後,回向自己往生極樂世界,也是一樣。準提法是個大法,怎麼只給你消消罪障?還說罪障消完了才能念阿彌陀佛?你看《阿彌陀經》《無量壽經》,說你念我阿彌陀佛就可以消滅罪障,你怎麼不相信呢?你讀過嗎?你沒讀過就這麼說是犯口過的,犯得大了。從前有位祖師罵說:「像你這樣子,將來大便從嘴巴出來!」後來果然生這個病,要去祖師那兒求懺悔才好了。所以我不敢隨便批評你們,這是說笑話。可是你問問題不要根據自己意思,《阿彌陀經》說,念阿彌陀佛一句,消無量業障,你為什麼不信?還要準提咒來幫忙,再找南老師寫個介紹信,送給阿彌陀佛,唉,都是做生意心理,不是修行心理。這兩個問題引來了罵,不罵不得力,給你消消業障。好了,現在繼續講第三十一位菩薩。



9.32 樂實:真實與不真實

「樂實菩薩曰:實不實為二。實見者尚不見實,何況非實?所以者何?非肉眼所見,慧眼乃能見。而此慧眼,無見無不見,是為入不二法門。」樂實菩薩,極樂世界走到極點,證到這裡。實是得道了,證果了。《維摩詰經》最後第三十二位是文殊菩薩,暫且不談,這是第三十一位菩薩,到頭了。真學佛是真現實的,一學佛就要得果,以成佛為究竟,不然學他幹嘛?成了道證果就叫樂實,到了實際理地。

樂實菩薩說,真實與不真實是相對的,真得了道證果的人,連果都沒有,沒有一個實際的道,何況假的道?真都不存在,哪裡還有假呢?這才是真,假名為真。你覺得自己得了道,那就是神經病。一個學問真好的人,對人都很平和的沒有脾氣,「學問深時意氣平」,不像我老是罵人。其實我有時講話很急又大聲,像是說,你這還不懂啊!是恨鐵不成鋼,並不是真罵人。真得了道的人,怎麼還會裝出得道的樣子?如果有一副得道樣子的人,這種人你千萬不要去信他,他那個道是黑漆漆的隧道,不是明亮亮的真實大道。

為什麼呢?因為道非肉眼所能見,是智慧的眼才看得見。那智慧的眼在哪裡?菩薩塑像常見在眉心有一隻眼,你見過哪個人長這樣的眼?除非是開刀來的。這一隻眼真有沒有?有的,是進去在間腦神經那裡,智慧高了,智慧的眼就開了。京戲中諸葛亮的徒弟薑維,他的臉譜就是在腦門眉心上畫了個太極圖,就說明這人一腦子的聰明。佛菩薩塑像的這一隻眼,代表的就是智慧之眼。這是表法,表達法的意思。見道是智慧的眼才能見,將來你們出去說法,講到《楞嚴經》見道的一段,你可以引用《維摩詰經》這一段,這樣說法就靈光了。

這慧眼既看不見又無所不見,有智慧的人,什麼東西一看就懂,那個笨人看一百遍也不懂。記憶不是智慧,思想也不是智慧,智慧是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想都不要想就通了,用不著加以思想的。要考慮一下才懂,就已經是後天的聰明,不是智慧。智慧也不是直覺或靈感,靈感仍然是意識境界,所以「而此慧眼無見無不見,是為入不二法門。」換句話說,真得道的人,無得無不得。因此你就懂了,《金剛經》中須菩提對佛說,佛啊,你許可我證得清淨梵行,因為我了不可得,所以你才許可我證得清淨梵行。

本品是很嚴重的,是這一本經的中心!已經有三十一位菩薩連續作了報告。《楞嚴經》上有二十五位菩薩把他們修行的心得作了報告,叫作二十五圓通法門。圓通就是說一門深入,只要這個門進去了就統統到了,隨便哪個門進來都一樣。剛才有位同學問過一門深入,這樣叫一門深入,懂了嗎?本經的三十一位菩薩所報告的,也是一門深入,只要一門進來了,就入了不二法門。不二就是一,你說我要修道該不該剃頭發?不二法門,剃與不剃都一樣,你剃頭發可以悟道,不剃也可以悟道。不悟道時,留發不悟道,不留發也不悟道。


9.33 文殊:無有文字語言

「如是諸菩薩各各說已,問文殊師利: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現在三十一位菩薩報告完了,維摩居士轉過來問帶頭的這位文殊菩薩,他是佛的左右手,等於是副佛,預備佛。事實上他比佛還早成佛,他所代表的是大智慧成就,在中國的道場是山西五臺山,中國四大名山之一。另外三個山是,四川峨嵋山普賢菩薩道場,浙江普陀山觀世音菩薩道場,安徽九華山地藏王菩薩道場。維摩居士現在請文殊菩薩說說看,什麼是菩薩入不二法門。

「文殊師利曰:如我意者,於一切法無言無說,無示無識,離諸問答,是為入不二法門。」文殊菩薩講,照我的意思,真正得佛法了,就一切法都沒有話可講,一開口就都不是了。開口是第二個影子,例如我說:這一隻筆很好,這句話是這只筆好的影子,這一隻筆好是講不出來的,講出來了只是個影子。所以「一切法無言無說」,沒有辦法表示,也不可知,不可說。因此結論是也不須要說,也不須要問,也不須要答。這樣就是這樣,好就是好,這就是不二法門。

「於是文殊師利問維摩詰:我等各自說已,仁者當說,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文殊到底是位大菩薩,他答了之後對維摩居士說,你問了我們,我也要問你了,怎麼樣是菩薩入不二法門呢?

「時,維摩詰默然無言。」維摩居士不答話。想起當年我們跟著虛雲老和尚,平日來嚮他問法的人多得很,你有緣他答,沒有緣的你跪在他面前也不理,他就入定去了。不過有兩位同學,每當老和尚入定,他們就摸到他身邊坐下,因為他們說,老和尚入定,週身有股道氣,坐在旁邊可以得益,你看他們貪不貪心?不過老和尚一打坐入定,他的週圍一圈是很溫暖的。

「文殊師利歎曰: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事實上維摩居士答了,文殊菩薩懂了,就連連稱好,沒有文字語言可答,就是不二法門。你們學了這個榜樣,以後人家要你去做什麼事,也可以默然不動,因為入了不二法門。

「說是入不二法門品時,於此眾中五千菩薩,皆入不二法門,得無生法忍。」當時在場中的五千菩薩,聽到了入不二法門品時,都入不二法門,得無生法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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