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禪話 南懷謹
2023/01/23 11:41:25瀏覽582|回應0|推薦1
禪話 南懷謹

話頭
  中國禪宗的初祖--達摩大師
    對我是誰人不識
    面壁而坐終日默然
    為求真理而出家的少年學僧--神光
    神光的斷臂
  達摩禪
    了不可得安心法
    禪宗開始有了衣法的傳承
    達摩所傳的禪宗一悟便了嗎
    達摩禪的二入與四行
    僧曇琳序記雲
    五度中毒、只履西歸
  南北朝時代的中國禪與達摩禪
    北魏齊粱之間佛學與佛教發展的大勢
    齊粱之間中國的大乘禪
    中國大乘禪的初期大師
  南北的奇人齊事--中國維摩禪大師傅大士
    平實身世
    照影頓悟
    被誣入獄
    捨己為人
    名動朝野
    帝廷論義
    撒手還源
    附:有關傅大士的傳記資料
    還珠留書記

 話頭——答叔、珍兩位質疑的信
  清人舒位詩謂:「秀才文選半飢驅。」龔自珍的詩也說:「著書都為稻粱謀。」其然乎!其不然乎?二十多年來,隨時隨地都須要為驅飢而作稻粱的打算,但從來不厚此薄彼,動用腦袋來安撫肚子。雖然中年以來,曾有幾次從無想天中離位,寫作過幾本書,也都是被朋友們逼出來的,並非自認為確有精到的作品。
  況且平生自認為不可救藥的缺點有二:粗鄙不文,無論新舊文學,都缺乏素養,不夠水準,此所以不敢寫作者一秉性奇懶,但願「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視為人生最大享受。一旦從事寫作,勢必勞神費力,不勝惶恐之至,此其不敢寫作者二。
  無奈始終為飢餓所驅策。因此,只好信口雌黃,濫充講學以餬口。為了講說,難免必須動筆寫些稿子。因此,而受一般青年同好者所喜,自己僅覺臉紅。此豈真如破山明所謂:「山迥迥,水潺潺,片片白雲催犢返。風瀟瀟,雨灑灑,飄飄黃葉止兒啼。」斯如而已矣乎!
  但能瞭解此意,則對我寫作、講說,每每中途而廢之疑,即可諒之於心。其餘諸點,暫且拈出一些古人的詩,借作「話題」一參,當可會之於心,啞然失笑了!關於第一問者:
  中路因循我所長,由來才命兩相妨。
  勸君莫更添蛇足,一盞醇醪不得嘗。(杜牧)
  促柱危弦太覺孤,琴邊倦眼眄平蕪。
  香蘭自判前因誤,生不當門也要鋤。(龔自珍)
  關於第二問者:
  飽食終何用,難全不朽名。
  秦灰招鼠盜,魯壁竄鯫生。
  刀筆偏無害,神仙豈易成。
  卻留殘闕處,付與豎儒爭。(吳梅村)
  關於第三問:
  一缽千家飯,孤身萬里游。
  睹人青眼少,問路白雲頭。(布袋和尚)
  勘破浮生一也無,單身隻影走江湖。
  鳶飛魚躍藏真趣,綠水青山是道圖。
  大夢場中誰覺我,千峰頂上視迷徒。
  終朝睡在鴻蒙竅,一任時人牛馬呼。(劉悟元)
南懷瑾   1973年孟春  
中國禪宗的初祖——達摩大師
  據禪宗的史料的記載,菩提達摩秉著他師父(印度禪宗第二十七祖般若多羅)的遺教,正當中國南朝粱武帝普通元年、後魏孝明帝正光元年(公元五二0年)期間(據《景德傳燈錄》。[宋本]的西來年表。)到達了中國。他的師父的遺教說:「路行跨水復逢羊,獨自棲棲暗渡江。」便是指他由南印度渡海東來,先到南朝與粱武帝見面,話不投機,因此就棲棲惶惶地暗渡長江,到了北朝的轄區河南的嵩山少林寺。佛典中對於傑出的人才,向來比之為龍象。達摩大師在南北朝時代,傳授了禪宗的心法,雖然有了二祖慧可(神光)接承了他的衣缽,但是道育和尚與道副和尚以及比丘尼總持,也都是他的入門弟子。尤其是神光與道育,更為傑出。但是他們遭遇的時勢,與傳教的阻力也更為艱難。這便是他師父遺言所謂「日下可憐只象馬,二株嫩桂久昌昌」的影射了。
  中國的畫家,在元、明以後,經常喜歡畫一個環眼碧睛而虯(qiu2:虯龍,傳說中的一種龍)髯(ran2:兩頰[jia2]上的鬍子。泛指鬍子)的胡僧,足踏一枝蘆葦,站在滔滔的波浪間,作前進的姿態,那便是描寫達摩大師由南朝暗渡長江而到後魏的典故。達摩偷渡過江到北方去是不錯,是否用一枝蘆葦來渡江,卻無法稽考。這很可能是把神僧「懷渡和尚」的故事,納入「獨自棲棲暗渡江」的詩情畫意中,以增添達摩的神異色彩。
對我是誰人不識
  達摩大師由南印度航海東來,先到了廣州。那時,距離唐太宗時代大約還差一百年,玄奘還沒有出生。而在這以前,印度的佛教與印度的文化傳入中國,都是從西域經過中國西北部而來的。中國歷史上所稱的北魏(或稱後魏),便是佛教文化的鼎盛地區,也是南北朝期間佛教最發達的時期。同時,也是中國佛教從事翻譯,講解佛經義理,尋思研探般若(慧學)等佛學文化的中心重鎮。
  同此時期,南朝的粱武帝也是篤(du2:忠實,全心全意。)信宗教的統治者,他以宗教家的資質,虔誠地相信佛經與道教。曾經親自講解佛經與《老子》, 又持齋信佛,捨身佛寺為奴,又充當傳教師,講解道書,過一過傳教師與學者的癮,這已是違背大政治家的法則,沒有做到無偏黨而「允執厥中」,也可以說,因此便注定他要失敗的後果。所以達摩大師的師父(般若多羅),六十年前遠在印度時,便預言他會失敗。他告訴達摩說:「你到中國傳道,將來悟道之士,多不勝數。但在我去世後六十多年,那一個將有災難,猶如『水中文布』(指粱武帝),你須好自為之。最好不要在南方久耽,因為南方的領導者,只是喜歡世俗有所為而為的佛教功德,對於佛法的真諦,並沒有真正的認識。」
  達摩大師又問他師父,中國佛教以後發展的情形。他師父說:「從此以後再過一百五十年,會有個小災難。」同時告訴他另一預言:「心中雖吉外頭凶,川下僧房名不中。如遇毒龍生武子,忽逢小鼠寂無窮。」這便是指中國佛教僧眾中有些不自檢點,因此招來北周武帝的廢佛教、廢僧尼的災難,業就是中國佛教史上有名的「三武之難」之一。
  預言的偶中也罷,不幸言中也罷,這是禪的零星小火花,而非禪的重心,並不足為奇。後來達摩大師初到南方與粱武帝見了面,粱武帝果然問他:「月+關(我)登位以來,造佛寺、寫佛經,引度人們出家為僧,多得不可勝記。我這樣作功德,請問會有什麼結果?」大師說:「這些並無功德。」粱武帝問:「何以沒有功德?」大師說:「這些事,只是人們想求升天的果報,終歸是有滲漏的因果關係。猶如影子跟著形體,雖然是有,畢竟不是真實的事。」粱武帝又問:「怎樣才是真的功德呢?大師說:「真正智慧的解脫,是證悟到智慧的體性,本來便是空寂、圓明、清淨、妙密的實相無相。這種智慧成就的真功德,不是以世俗的觀念求得的。」粱武帝問:「怎樣是聖道最高的第一義呢?」大師說:「空廓無相,並無聖道的境界。」粱武帝問:「那麼,與我相對的是誰呢?」大師說:「不知道。」
  新語云:原文記載:「帝問:『如何是聖諦第一義?』師問:『廓然無聖』。帝問:『對(月+關)者誰?』師曰:『不識』。」今皆擅加語體新譯,以便此時此地的讀者容易曉了。如果求準確,仍須讀原文為準,不必隨便阿從。
  唯「不識」一句,應照唐音讀之。相當於現代的廣東話、閩南語。蓋廣東話及閩南語,還能直接唐音。如照現代語讀之,認為「不識」,就是不認識的意思,大體固然可通,究竟離禪宗語錄的原意甚遠了。
  又:禪宗教人直接認識「我」是什麼?什麼是「我」?元、明以後的禪師,教人參「唸佛是誰?」也便是這個意思。粱武帝被達摩大師迫得窘了,問到得道聖人們至高無上的真理,第一義諦的境界是什麼?大師便說那是空廓無相,也無聖道存在的境界。因此使粱武帝更窘,所以他便直截了當用責問的口吻說:「對(月+關)者是誰?」這等於說:既然沒有境界,也沒有聖道和聖人的存在,那麼,你不是得道的祖師嗎?得道的祖師豈不就是聖人嗎?那你此刻和我相對,你又是誰呢?這一句,真問到了關節上去了。大師就抓住這個機會說:「莫知」啊!這等於說:不要說我本非我,你粱武帝若能真正懂得我本非我,現在相對之你我,畢竟無「我」可得時,你便成了!可惜粱武帝真「莫知」啊!所以大師也只好溜之大吉,偷偷地暗自渡江北去了!
  關於「廓然無聖」一語,解釋得最透徹的莫過於明末禪宗大師密雲圓悟的答問《中庸》「雖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的話了。密雲圓悟禪師說:「具足凡夫法,凡夫不知。具足聖人法,聖人不知。凡夫若知,即是聖人。聖人若知,既是凡夫。」《尚書》多方說:「唯狂克唸作聖,唯聖罔唸作狂。」皆作如是觀。面壁而坐終日默然
  達摩大師渡過長江,到達少林寺後,便一天到晚默然不語,面對石壁跏趺而坐(俗名打坐)。他本來是從印度過來的外國和尚,可能當時言語不太通。同時,那個時代的人們,除了講論佛學經典的義理以外,只有極少數的人學習小乘禪定的法門,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禪宗。因此,一般人對於大師的「終日默然,面壁而坐」就莫名其所以然了。所以大家便替他取了一個代號,叫他「壁觀婆羅門」。當此之時,舉世滔滔,哪裡找到明眼人?哪裡找個知心人?又向哪裡找個「舉世非之而不加沮,舉世譽之而不加勸」,立志以天下為己任的繼承人呢?所以他只有獨坐孤峰,面壁相對,沉潛在寂默無言的心境裡,慢慢地等待著後起之秀的來臨了!
  新語云:後世學禪的人,有的「拿到雞毛當令箭」認為要學禪宗,便須面對牆壁打坐,才是禪門的心法。而且這種情景,愈傳愈久,流入唐、宋以後的道家,修煉神仙丹法者的手裡,就變成「百日築基,三年哺乳,九年面壁」的修道程序了。換言之:只要花上十二、三年的修煉代價,便可「立地成仙」而「白日飛昇」。比起六歲開始讀書求學,花上十二、三年的時間,才拿到一個學位,然後謀得一個職業,也僅得溫飽而已。如此兩相比較,學仙實在太劃得來。究竟是耶?非耶?或僅為夢寐求之的囈語耶?暫時保留意見,姑不具論。但把達摩大師初到中國,在少林寺「面壁而坐」的故事,變成修道或學佛的刻板工夫,實在令人啞然失笑。因為在大師傳授的教法中,實在找不出要人們都去面對牆壁而坐的指示啊!


為求真理而出家的少年學僧--神光
  中國的文化思想,到了南北朝時代,承接魏、晉以來的「玄學」和「清談」之後,翻譯佛經與精思佛學的風氣,空前興盛。那種盛況,猶如現代追求科學的風氣一樣。於是,有一位傑出的青年,便在這個時代潮流中衝進了禪宗的傳統,打破了大師「終日默然,面壁而坐」的岑(cen2:小而高的山)寂。這就是後來中國禪宗尊為第二代祖師的神光大師。
  神光大師,正式的法名叫慧可。他是河南武牢人,俗家姓姬。據說,他父親姬寂先生在沒有生他的時候,常常自己反省檢討,認為他的家庭,素來是積善之家,哪裡會沒有兒子呢?因此他開始祈禱求子。有一夜,他感覺到空中有一道特別的光明照到他們家,隨後他的妻子就懷孕而生了神光。因此就以光命名,紀念這段祥瑞的徵兆。這些都無關緊要,但照本直說,略一敘說而已。
  神光在幼童時代,他的志氣就不同於一般兒童。長大以後,博覽詩書,尤其精通「玄學」。可是他對家人的生產事業並無興趣,而只喜歡遊山玩水,過著適性的生活,因此他經常來往於伊川與洛陽一帶。這在古代的農業社會裡,也並不算是太奢侈的事。
  後來他對於「玄學」的道理,愈加深入了,結果反而感覺到空談「玄學」的乏味。並且常常感嘆地說:「孔子、老子的教義,只是人文禮法的學術,樹立了人倫的風氣與規範。《莊子》、《易經》等書籍,也不能盡窮宇宙人生奧秘的真理。」由此可見他研究得愈加深入,對形而上道愈抱有更大的懷疑了。後來他讀佛經,覺得還可以超然自得,因此他便到洛陽龍門的香山,皈依寶靜禪師,出家做了和尚。又在永穆寺受了佛教所有戒律,於是便悠哉游哉,往來於各處佛學的講座之間,遍學大乘與小乘所有的佛學。
  到了三十二歲的時候,他又倦遊歸來,回到香山。一天到晚,只是靜坐。這樣經過了八年的苦行,有一天,在他默然靜坐到極寂靜的時候,忽然在定境中看見一個神人對他說:「你想求得成就的果位,何必停留在這裡呢?光明的大道並不太遠,你可以再向南去。」他聽了以後,知道這是神異的助力,因此,便自己改名叫神光。但到了第二天,便覺得頭部猶如刀刺一樣的疼痛。他的師父寶靜法師知道了,想要叫他去治病。但空中又忽然有一個聲音說:「這是脫胎換骨,並非普通的頭痛。」於是神光便把自己先後兩次奇異的經過告訴了師父。他師父一看他的頭頂,真的變了樣,長出了五個崢嶸的頭骨,猶如五個山峰挺立而出一樣。因此便說:「你的相的確改變了,這是吉祥的兆頭,是可以證果的證明。你聽到神奇的聲音,叫你再向南去,我想在少林寺住著的達摩大師,可能就是你的得法師父。你最好到少林寺探訪他,聽說他是一位得道的『至人』呢!」神光聽了他剃度師寶靜法師的教導,便到少林寺去找達摩大師。
  新語云:後世講解禪宗或禪學的人,一提到二祖神光悟道的公案,便將神光向達摩大師求乞「安心」法門一節,認為是禪的重心。殊不知「安心」法門的一段記載,只是記述達摩大師在那個時候當機對境,借此接引神光悟入心地境界,一時所用權巧方便的教授法,而並非禪宗的究竟,即止於如此。其次,大家除了追述神光因問取「安心」法門而悟道以外,完全忽略了二祖在未見達摩大師以前的個人經歷,和他修習佛學的用功,以及他未見達摩以前,曾經在香山「終日宴坐」修習禪定工夫達八年之久的經過。同時更忽略了達摩大師從「般若多羅」尊者處得法之後,以他的睿智賢達,還自依止其師執役服勤,侍奉了四十年之久。直到他師父逝世以後,他才展開宏法的任務。現在人習禪學道,不切實際,不肯腳踏實地去做工夫,而且只以主觀的成見,作客觀的比較。自己不知慧力和慧根有多少,不明是非的究竟,而以極端傲慢自是之心,只知誅求別人或禪人們的過錯,卻不肯反躬而誠,但在口頭上隨便談禪論道,在書本上求取皮毛的知識,便以此為禪,真使人油然生起「終日默然」之思了!
神光的斷臂
  神光到達嵩山少林寺,見到達摩大師以後,一天到晚跟著他,向他求教。可是大師卻經常地「面壁」而坐,等於沒有看見他一樣,當然更沒有教導他什麼。但是神光並不因此而灰心退志,他自己反省思維,認為古人為了求道,可以為法忘身;甚至,有的敲出了骨髓來作佈施;還有的輸血救人;或者把自己的頭髮鋪在地上,掩蓋污泥而讓佛走過;也有為了憐憫餓虎而捨身投崖自絕,佈施它們去充飢(這些都是佛經上敘說修道人的故事)。在過去有聖賢住世的時代,古人們尚且這樣恭敬求法,現在我有什麼了不起呢?因此,他在那年十二月九日的夜裡,當黃河流域最冷的季節,又碰到天氣變化,在大風大雪交加之夜,他仍然站著侍候達摩大師而不稍動。等到天亮以後,他身邊堆積的冰雪,已經超過了膝蓋(後來宋儒程門立雪的故事,便是學習神光二祖恭敬求道的翻版文章)。
  經過這樣一幕,達摩大師頗為憐憫他的苦志。因此便問他:「你這樣長久地站在雪地中侍候我,究竟為了什麼?」神光被他一問,不覺悲從中來,因此便說:「我希望大和尚(和尚是梵文譯音,是佛教中最尊敬的稱呼,等於大師,也有相同於活佛的意義。)發發慈悲,開放你甘露一樣的法門,普遍的廣度一般人吧!」我們讀了神光這一節答話的語氣,便可看出他在求達摩大師不要緘默不言地保守禪的奧秘,而希望他能公開出來,多教化救濟些人。雖然每句話都很平和,但骨子裡稍有不滿。達摩大師聽了以後,更加嚴厲地對神光說:「過去諸佛至高無上的妙境,都要從遠古以來,經過多生累劫勤苦精進的修持。行一般人所不能行的善行功德,忍一般人所不能忍的艱難困苦。哪裡可以利用一些小小的德行、小小的心機,以輕易和自高自慢的心思,就想求得大乘道果的真諦,算了罷!你不要為了這個年頭,徒然自己過不去,空勞勤苦了。」神光聽了達摩大師這樣一說,便偷偷地找到一把快刀,自己砍斷了左手的臂膀,拿來放在大師的面前。
  新語云:這是中國禪宗二祖神光有名的斷臂求道的公案。我們在前面讀了神光大師學歷經歷的記載,便可知道神光的聰明智慧,絕不是那種苯呆瓜。再明白地說,他的智慧學問,只有超過我們而並不亞於我們。像我們現在所講的佛學之理,與口頭禪等花樣,他絕不是不知道。那麼他何以為了求得這樣一個虛無飄渺而不切實際的禪道,肯作如此的犧牲,除非他發瘋了有了精神病,才肯那麼做,對嗎?世間多少聰明的人,都被聰明所誤,真是可惜可嘆!何況現代的人們,只知講究利害價值,專門喜歡剽竊學問,而自以為是呢!其次,更為奇怪的是神光為了求道,為什麼硬要砍斷一條臂膀?多叩幾個頭,跪在地上,加是眼淚鼻涕的苦苦哀求不就得了嗎?再不然送些黃金美鈔,多加些價錢也該差不多了。豈不聞錢可通神嗎?為什麼偏要斷臂呢?這身是千古呆事,也是千古奇事。神光既不是出賣人肉的人,達摩也不是吃人肉的人,為什麼硬要斷去一條臂膀呢?姑且不說追求出世法的大道吧,世間歷史是許多的忠臣孝子、節婦義夫,他們也都和神光一樣是呆子嗎?寧可為了不著邊際的信念,不肯低頭,不肯屈膝,不肯自損人格而視死入歸;從容地走上斷頭台,從容地釘上十字架。這又是為了什麼呢?儒家教誨對人對事無不竭盡心力者謂之忠,敬事父母無不竭盡心力者謂之孝。如果以凡夫看來,應當也是呆事。「千古難能唯此呆」,我願世人「盡回大地花萬千,供養宗門一臂禪」。那麼,世間與出世間的事,盡於此矣。
  此外,達摩大師的運氣真好,到了中國,恰巧就碰上了神光這個老好人。如果他遲到現在才來,還是用這種教授法來教人,不被人按鈴控告到法院裡去吃官司,背上種種的罪名才怪呢!更有可能會挨揍一頓,或者被人捅一短刀或扁鑽。如果只是生悶氣地走開算了,那還算是當今天底下第一等好人呢。後來禪宗的南泉禪師便悟出了這個道理,所以他晚年時,厭倦了「得天下之蠢才而教之」的痛苦,便故意開齋吃葷,趕跑了許多圍繞他的群眾。然後他便說:「你看,只要一盤肉,就趕跑了這些閒神野鬼。」多痛快啊!達摩禪了不可得安心法
  神光為了求法斬斷了一條左臂,因此贏得了達摩大師嚴格到不近人情的考驗,認為他是一個可以擔當佛門重任,足以傳授心法的大器。便對他說:「過去一切諸佛,最初求道的時候,為了求法而忘記了自己形骸肉體的生命。你現在為了求法,寧肯斬斷了一條左臂,實在也可以了。」於是就替他更換一個法名,叫慧可。神光便問:「一切諸佛法印,可不可以明白地講出來聽一聽呢?」達摩大師說:「一切諸佛的法印,並不是向別人那裡求得啊!」因此神光又說:「但是我的心始終不能安寧,求師父給我一個安心的法門吧!」達摩大師說:「你拿心來,我就給你安。」神光過了好一陣子才說:「要我把心找出來,實在了不可得。」達摩大師便說:「那麼,我已經為你安心了!」
  新語云:這便是中國禪宗裡有名的二祖神光乞求「安心」法門的公案。一般都認為神光就在這次達摩大師的對話中,悟得了道。其實,禪宗語錄的記載,只記敘這段對話,並沒有說這便是二祖神光悟道的關鍵。如果說神光便因此而大徹大悟,那實在是自悟悟人了。根據語錄的記載,神光問:「諸佛法印,可得聞乎?」達摩大師只是告訴他「諸佛法印,匪從人得」,也就是說:佛法並不是向別人那裡求得一個東西的。因此啟發了神光的反躬自省,才坦白說出「反求諸己」以後,總是覺得此心無法能安,所以求大師給他一個安心的法門。於是便惹得達摩大師運用啟發式的教授法,對他說:「只要你把心拿出來,我就給你安。」不要說是神光,誰也知道此心無形相可得,無定位可求,向哪裡找得出呢?因此神光只好老實地說:「要把心拿出來,那根本是了無跡象可得的啊!」大師便說:「我為汝安心竟。」這等於說:此心既無跡象可得,豈不是不必求安,就自然安了嗎?換言之:你有一個求得安心的念頭存在,早就不能安了。只要你放心任運,沒有任何善惡是非的要求,此心何必求安?它本來就自安了。雖然如此,假使真能做到安心,也只是禪門入手的方法而已。如果認為這樣便是禪,那就未必盡然了。
  除此以外,其他的記載,說達摩大師曾經對神光說過:「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神光依此做工夫以後,曾經以種種見解說明心性的道理,始終不得大師的認可。但是大師只說他講得不對,也並沒有對他說「無念便是心體」的道理。有一次,神光說:「我已經休息了一切外緣了。」大師說:「不是一切都斷滅的空無吧?」神光說:「不是斷滅的境界。」大師說:「你憑什麼考驗自己,認為並不斷滅呢?」神光說:「外息諸緣以後,還是了了常如的嘛!這個境界,不是言語文字能講得出來的。」大師說:「這便是一切諸佛所傳心地的體性之法,你不必再有懷疑了。」有些人認為這才是禪宗的切實法門,也有人以為這一段的真實性,值得懷疑。因為這種方法,近於小乘佛法的「禪觀」修習,和後來宗師們的方法,大有出入,而達摩所傳的禪,是大乘佛法的直接心法,絕不會說出近於小乘「禪觀」的法語。其實,真能做到「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就當然會內外隔絕,而「心如牆壁」了。反之,真能做到「心如牆壁」,那麼「外息諸緣,內心無喘」自然就是「安心」的法門了。所以以神光的「覓心了不可得」,和達摩的「我為汝安心竟」,雖然是啟發性的教授法,它與「外息諸緣」等四句教誡性的方法,表面看來,好像大不相同。事實上,無論這兩者有何不同,都只是禪宗「可以入道」的方法,而非禪的真髓。換言之,這都是宗不離教,教不離宗的如來禪,也就是達摩大師初來中國所傳的如理如實的禪宗法門,地道篤(du2:忠實,全心全意。)實,絕不虛晃花槍。這也正和大師囑咐神光以四卷《楞伽經》來印證修行的道理,完全契合而無疑問了。現在人談禪,「外著諸緣,內心多欲」,心亂如麻,哪能入道呢!禪宗開始有了衣法的傳承
  達摩大師在少林寺耽了幾年,將要回國之前,便對門人們說:「我要回國的時間快到了,你們都各自說說自己的心得吧!」
  道副說:「依我的見解,不要執著文字,但也不離於文字,這便是道的妙用。」
  大師說:「你得到我的皮毛了。」
  總持比丘尼說:「依我現在的見解,猶如喜看見阿(門+眾)佛國(佛說東方另一佛之國土)的情景一樣。見過了一次,認識實相以後,更不須再見了。」
  大師說:「你得到我的肉了。」
  道育說:「四大(地、水、火、風)本來是空的,五陰(色、受、想、行、識)並非是實有的。依我所見,並無一法可得。」
  大師說:「你得到我的骨了。」
  最後輪到神光(慧可)報告,他只是作禮叩拜,而後依然站在原位,並未說話。
  大師說:「你得到我的真髓了!」
  因此又說:「從前佛以『正法眼』交付給摩訶迦葉大士,歷代輾轉囑咐,累積至今,而到了我這一代。我現在交付給你了,你應當好好地護持它。同時我把我的袈裟(僧衣)一件傳授給你,以為傳法的徵信。我這樣做,表示了什麼意義,你可知道吧?」神光說:「請師父明白指示。」大士說:「內在傳授法印,以實證心地的法門。外加傳付袈裟,表示建立禪宗的宗旨。因為後代的人們,心地愈來愈狹窄,多疑多慮,或許認為我是印度人,你是中國人,憑什麼說你已經得法了呢?有什麼證明呢?你現在接受了我傳授衣法的責任,以後可能會有阻礙。屆時,只要拿出這件徵信的僧衣和我傳法的偈語,表面事實,對於將來的教化,便無多大妨礙了。在我逝世後兩百年,這件僧衣就停止不傳了。那個時候,禪宗的法門,周遍到各處。不過明道的人多,真正行道的人很少。講道理的人多,通道理的人太少。但在千萬人中,沉潛隱秘地修行,因此而證得道果的人也會有的。你應當闡揚此道,不可輕視沒有開悟的人。你要知道,任何一個人,只要在一念之間,回轉了向外馳求的機心,便會等同於本來已自得道的境界一樣。現在,我把傳法偈語交代給你:「吾本來茲土,傳法救迷情。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
  同時引述《楞伽經》四卷的要義,印證修持心地法門的道理。接著大師又說:「《楞伽經》便是直指眾生心地法門的要典,開示一切眾生,由此悟入。我到中國以後,有人在暗中謀害我,曾經五次用毒。我也親自排吐出毒藥來試驗,把它放在石頭上,石頭就裂了。其實我離開南印度,東渡到中國來,是因為中國有大乘的氣象,所以才跨海而來,以求得繼承心法的人。到了中國以後,因為機緣際遇還沒到,只好裝聾作啞、如愚若訥(ne4:語言遲鈍,不善講話。)地等待時機。現在得到你,傳授了心法,我此行的本意總算有了結果了。」
  新語云:除此以外,其他的事理應該去研讀原文,如《傳燈錄》、《五燈會元》、《指月錄》等禪宗匯書可知,不必多加細說。達摩所傳的禪宗一悟便了嗎
  看了以上所列舉的達摩大師初到中國傳授禪宗心法的史料故事,根本找不出一悟就了,便是禪的重心的說法。所謂「安心」法門,所謂「外息諸緣,內心無喘」等教法,也不過是「可以入道」的指示而已。尤其由「外息諸緣,內心無喘」與「安心」而到達證悟的境界,實在需要一大段切實工夫的程序,而且更離不開佛學經論教義中所有的教理。達摩大師最初指出要以四卷《楞伽經》的義理來印證心地用功法門,那便是切實指示修行的重要。
  在佛學的要義裡,所謂「修行」的「行」字,它是包括「心行」(心理思想活動的狀況)和「行為」兩方面的自我省察、自我修正的實證經驗。如果只注重禪定的工夫以求自了,這就偏向於小乘的極果,欠缺「心行」和「行為」上的功德,而不能達到覺行圓滿的佛果境界。其次,倘使只在一機一禪、一言一語上悟了些道理,認為稍有會心的情景就是禪,由此便逍遙任運,放曠自在,自信這就是禪,這就是禪的悟境,那不變為「狂禪」和「口頭禪」才怪呢!這樣的禪語,應該只能說是「禪誤」,才比較恰當。可是後世的禪風,滔滔者多屬此輩,到了現在,此風尤烈,哪裡真有禪的影子呢!
  達摩大師所傳的禪宗,除了接引二祖神光一段特殊教授法的記載以外,對於學禪的重點,著重在修正「心念」和「行為」的要義,曾經有最懇切的指示。可是人們都避重就輕,忽略了「安心」而「可以入道」以後,如何發起慈悲的「心行」,與如何「待人接物」的「方便」。達摩禪的二入與四行
  新語云:達摩大師東來中國以後,他所傳授的原始禪宗,我們暫且命名為「達摩禪」。現在概括「達摩禪」的要義,是以「二入」「四行」為主。所謂「二入」,就是「理入」與「行入」二門。所謂「四行」,就是「報冤行、隨緣行、無所求行、稱法行」四行。
  「理入」並不離於大小乘佛經所有的教理,由於圓融通達所有「了義教」的教理,深信一切眾生本自具足同一真性,只因客塵煩惱的障礙,所有不能明顯地自證自了。如果能夠舍除妄想而歸真返璞,凝定在內外隔絕「心如牆壁」的「壁觀」境界上,由此堅定不變,更不依文解義,妄生枝節,但自與「了義」的教理冥相符契,住於寂然無為之境,由此而契悟宗旨,便是真正的「理入」法門。這也就是後來「天台」、「華嚴」等宗派所標榜的「聞、思、修、慧」「教、理、行、果」「信、解、行、證」等的濫觴。
  換言之,達摩大師原始所傳的禪,是不離以禪定為入門方法的禪。但禪定9包括四禪八定)也只是求證教理,而進入佛法心要的一種必經的方法而已。如「壁觀」之類的禪定最多只能算是小乘「禪觀」的極果,而不能認為禪定便是禪宗的宗旨。同時如「壁觀」一樣在禪定的境界上,沒有向上一悟而證入宗旨的,更不是達摩禪的用心了。例如二祖神光在未見達摩以前,已經在香山宴坐八年。既然能夠八年宴然靜坐,難道就不能片刻「安心」嗎?何以他後來又有乞求「安心」法門的一段,而得到達摩大師的啟發呢?這便是在禪定中,還必須有向上一悟的明證。因此,後來禪師們常有譬喻,說它如「獅子一滴乳,能迸散八斛驢乳」。
  「行入」達摩大師以「四行」而概括大小乘佛學經論的要義,不但為中國禪宗精義的所在,而且也是隋、唐以後中國佛教與中國文化融會為一的精神所繫。可惜後來一般學禪的人,看祖師的語錄、讀禪宗的匯書等,只喜歡看公案、參機鋒、轉語,而以為禪宗的宗旨,盡在此矣。殊不知錯認方向,忽略禪宗祖師們真正言行。因此,失卻禪宗的精神,而早已走入禪的魔境,古德們所謂「杜撰禪和,如麻似粟」,的確到處都是。
(一)所謂「報冤行」
  這就是說,凡是學佛學禪的人,首先要建立一個確定的人生觀。認為我這一生,來到這個世界,根本就是來償還欠債,報答所有與我有關之人的冤緣的。因為我們赤手空拳、赤條條地來到這個世界上,本來就一無所有。長大成人,吃的穿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眾生、國家、父母、師友們給予的恩惠。我只有負別人,別人並無負我之處。因此,要盡我之所有,盡我之所能,貢獻給世界的人們,以報謝他們的恩惠,還清我多生累劫自有生命以來的舊債。甚至不惜犧牲自己而為世為人,濟世利物。大乘佛學所說首重佈施的要點,也即由此而出發。這種精神不但與孔子的「忠恕之道」,以及「躬自厚,而薄責於人」的入世之教互相吻合,而且與老子的「生而不有,為而不恃(shi4:依賴,仗著)」的傚法天道自然的觀念,以及「以德報怨」的精神完全相同。達摩大師自到中國以後,被人所嫉,曾經被五次施毒,他既不還報,也無怨言。最後找到了傳人,所願已達,為了滿足妒嫉者仇視的願望,才中毒而終。這便是他以身教示範的宗風。以現代語來講,這是真正的宗教家、哲學家的精神所在。蘇格拉底的從容自飲毒藥;耶酥的被釘上十字架;子路的正其衣冠,引頸就戮;文天祥的從容走上斷頭台等事蹟,也都同此道義而無二致。只是其間的出發點與目的,各有不同。原始在印度修習小乘佛學有成就的阿羅漢們,到了最後的生死之際,便說:「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辦,不受後有。」然後便溘然而逝,從容而終。後來禪宗六祖的弟子,永嘉大師在證道歌中說:「了即業障本來空,未了先需償宿債。」都是這個宗旨的引申。所有真正的禪宗,並不是只以梅花明月,潔身自好便為究竟。後世學禪的人,只重理悟而不重行持,早已大錯而特錯。因此達摩大師在遺言中,便早已說過:「至吾滅後二百年,衣止不傳,法周沙界。明道者多,行道者少。說理者多,通理者少。」深可慨然!
  僧曇琳序記達摩大師略辨大乘入道四行云:
  「謂修道行人若受苦時,當自念言:我從往昔無數劫中,棄本從末,流浪諸有,多起冤憎,違害無限。今雖無犯,是我宿殃,惡業果熟,非天非人所能見與。甘心忍受,都無冤訴。經云:逢苦不憂。何以故?識達故。此心生時,與理相應,體冤進道,故說言報冤行。」
(二)所謂「隨緣行」
  佛學要旨,標出世間一切人、事,都是「因緣」聚散無常的變化現象。「緣起性空,性空緣起」,此中本來無我、無人,也無一仍不變之物的存在。因此對苦樂、順逆、榮辱等境,皆視為等同如夢如幻的變現,而了無實義可得。後世禪師們所謂的「放下」、「不執著」、「隨緣銷舊業,不必造新殃」,也便由這種要旨的扼要歸納而來。這些觀念,便是「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更深一層的精義。它與《易經繫辭傳》所謂:「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樂而玩者,爻之辭也。」「居易以俟(qi2)命。」以及老子的「少私寡慾」法天之道,孔子的「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吾如浮雲」等教誡,完全吻合。由此觀念,而促進佛家許多高僧大德們「入山唯恐不深」「遁世唯恐不密」。由此觀念,而培植出道、儒兩家許多隱士、神仙、高士和處士們「清風亮節」的高行。但如以「攀緣」為「隨緣」,則離道遠,雖然暫時求靜,又有何益?僧曇琳序記雲
  「眾生無我,並緣業所轉。苦樂齊受,皆從緣生。若得勝報榮譽等事,是我過去宿因所感,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得失從緣,心無增減。喜風不動,冥順於道,是故說言隨緣行也。」
(三)所謂「無所求行」
  就是大乘佛法心超塵累、離群出世的精義。凡是人,處世都有所求。有了所求,就有所欲。換言之,有了所欲,必有所求。有求就有得失、榮辱之患;有了得失、榮辱之患,便有佛說「求不得苦」的苦惱悲憂了。所有孔子也說:「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cheng2:用東西觸動)。」子曰:「棖也欲,焉得剛。」如果把孔子所指的這個意義,與佛法的精義銜接並立起來,便可得出「有求皆苦,無慾則剛」的結論了。倘使真正誠心學佛修禪的人,則必有一基本的人生觀,認為盡其所能,都是為了償還宿債的業債,而酬謝現有世間的一切。因此,立身處世在現有的世間,只是隨緣度日以銷舊業,而無其他所求了。這與老子的「道法自然」以及「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jin1:憐憫,憐惜;自尊自大,自誇;莊重,拘謹),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乃至孔子所謂「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都是本著同一精神,而從不同的立場說法。但是後世學禪的人,卻似有所得的交易之心,要求無相,無為而無所得的道果,如此恰恰背道而馳,於是適得其反的效果,當然就難以避免了。
  僧曇琳記云:
  「世人長迷,處處貪著,名之為求。智者悟真,理將俗反。安心無為,形隨運轉。萬有斯空,無所願樂。功德黑暗,常相隨逐。三界久居,猶如火宅。有身皆苦,誰得而安。了達此處,故舍諸有,息想無求。經云:有求皆苦,無求乃樂。判知無求,真為道行。故言無所求行也。」
(四)所謂「稱法行」
  這是歸納性的包括大小乘佛法全部行止的要義。主要的精神,在於瞭解人空、法空之理,而得大智慧解脫道果以後,仍須以利世濟物為行為的準則。始終建立在大乘佛法以佈施為先的基礎之上,並非專門注重在「榔(木+粟)橫擔不見人,直入千峰萬峰去」,而認為它就是禪宗的正行。
  僧曇琳序記云:
  「性淨之理,目之為法。此理,眾相斯空,無染無著,無此無彼。經云:法無眾生,離眾生垢故。法無有我,離我垢故。智者若能信解此理,應當稱法而行。法體無慳(qian1:吝嗇),於身命財,行檀舍施,心無吝惜。達解二空,不倚不著。但為去垢,稱化眾生,而不取相。此為自行,復能利他,亦能莊嚴菩提之道。檀施既爾,余五亦然。為除妄想,修行六度而無所行,是為稱法行。」
  以上所說的,這是達摩禪的「正行」,也便是真正學佛、學禪的「正行」。無論中唐以後的南北二宗是如何的異同,但可以肯定地說一句:凡不合於達摩大師初傳禪宗的「四行」者,統為誤謬,那是毫無疑問的。如果確能依此而修心行,則大小乘佛學所說的戒、定、慧學,統在其中矣。
  達摩大師曾經住過禹門千聖寺三天,答覆期城太守楊炫之的問題,其原文如下:
  楊問師曰:「西天五印師承為祖,其道如何?」師曰:「明佛心宗,行解相應,名之曰祖。」又問:「此外如何?」師曰:「須明他心,知其今古。不厭有無,於法無取。不賢不愚,無迷無悟。若能是解,故稱為祖。」又曰:「弟子歸心三寶,亦有年亦。而智慧昏蒙,尚迷真理。適聽師言,罔知攸措。願師慈悲,開示宗旨。」師知懇到,即說偈曰:「亦不觀惡而生嫌,亦不勸善而勤措。亦不捨智而近愚,亦不拋迷而就悟。達大道兮過量,通佛心兮出度。不與凡聖同躔(chan2 踐;日月星辰的運行)超然名之曰祖。」煥之聞偈,悲歡交並。曰:「願師久住世間,化導群有。」師曰:「吾即逝矣,不可久留。根性萬差,多逢患難。」
五度中毒、只履西歸
  聖賢的應世,都為濟物利生而立志。但聖賢的事業,都從艱危困苦中而樹立,甚至賠上自己的性命,也是意料中事。達摩大師看到當時印度佛教文化,已經不可救藥,看到中國有大乘氣象,可以傳佛心法,所以他便航海東來,在中國住了九年。而且在短短的九年之中,大半時間還是終日默然在少林寺面壁而坐。如此與世無爭,為什麼還有些人想盡辦法要謀害他?這是所為何來呢?
  有一次,某大學一位哲學研究所的學生問我:「學禪學佛的人,起碼是應該看空一切。為什麼禪宗六祖慧能大師為了衣缽,還要猶如避仇一樣地逃避爭奪的敵對派?這樣看來,又何必學佛修禪呢?」這與達摩大師來傳禪宗心法,為什麼還有人要五、六次謀害他,都是同一性質的問題。
  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號稱為萬物之靈的人類,本來就有這樣醜陋而可怕的一面。古語說「文章是自己的好」,所以「文人千古相輕」,爭端永遠不息。這所謂的文人,同時還包括了藝術等近於文學的人和事。其實,豈但「文人千古相輕」,各界各業,乃至人與人之間,誰又真能和平地謙虛禮讓呢?所以「宗教中千古互相敵視」,「社會間千古互相嫉恨」,都是司空見慣,中外一例的事。人就是這樣可憐的動物,它天生具有妒嫉、仇視別人的惡根。倘使不經道德學問的深切鍛鍊與修養,它是永遠存在的,只是有時候並未遇緣爆發而已。況且還有些專講仁義道德和宗教的人,學問愈深,心胸愈窄,往往為了意見同異之爭,動輒意氣用事,乃至非置人於死地不可。佛說「貪、嗔、痴、慢、疑」五毒,是為眾生業障的根本。妒嫉、殘害等心理,都是隨五毒而來的無明煩惱。道行德業愈高,愈容易成為眾矢之的。所謂「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也包括了這個道理。印度的禪宗二十四代祖師師子尊者,預知宿報而應劫被殺。後世密宗的木訥(ne4)尊者,具足六通,也自甘為嫉者飲毒而亡。此外,如耶酥的被釘十字架;希臘的大哲學家蘇格拉底飲毒受刑;孔子困於陳、蔡,厄於魯、衛之間,其所遭遇的艱危困頓,唯僅免於死而已。達摩大師最後的自願飲毒,對證他所昭示的「四行」的道理,可以說他是「心安理得」,言行如一。後來二祖神光的臨終受害,也是依樣畫葫蘆。
  其次,關於達摩大師的下落,在中國禪宗的史料上,就有好幾種異同的傳說,最有名的便是「只履西歸」的故事。據宋本《傳燈錄》祖師及西來年表的記載,當粱大通二年,即北魏孝明武泰元年,達摩大師以「化緣已畢,傳法得人」,遂自甘中毒而逝,葬熊耳山,起塔(即世俗人之墳墓)於定林寺。記云:
  「北魏宋雲,奉使西域回。遇師於蔥嶺,見手攜只履,翩翩獨逝。雲問師何往?師曰:西天去。又謂雲曰:汝主已厭世。雲聞之茫然,別師東邁。暨覆命,即明帝已登遐矣。迨(dai4:等到,達到)孝莊即位,雲具奏其事。帝令啟壙,唯空棺,一隻草履存焉。」
  其次,僧念常著《佛祖歷代通載》,關於達摩大師的生死問題,曾有論曰:「契嵩明教著《傳法正統記》稱達摩住世凡數百年,諒其已登聖果,得意生身,非分段生死所拘。及來此土,示終葬畢,乃復全身以歸,則其壽固不可以世情測也......」但念常的結論,對於明教法師的論述,並不謂然。如云:「故二祖禮三拜後依位而立,當爾之際,印塵劫於瞬息,洞剎海於毫端,直下承當,全身負荷,正所謂『通玄峰頂,不是人間。』入此門來,不存知解者也。烏有動靜去來彼時分而可辯哉!」
  又:盛唐以後,西藏密教興盛。傳到宋、元之間,密宗「大手印」的法門,普遍宏開。而且傳說達摩大師在中國「只履西歸」以後,又轉入西藏傳授了「大手印」的法門。所以認為「大手印」也就是達摩禪。禪宗也就是大密教。
  至於《高僧傳》,則只寫出了達摩大師自稱當時活了一百五十歲。
  總之,這些有關神通的事情,是屬於禪與宗教之間的神秘問題,姑且存而不論。因為禪宗的重心「只貴子正見,不貴子行履」。神通的神秘性,與修持禪定工夫的行履有關,所以暫且略而不談。南北朝時代的中國禪與達摩禪北魏齊粱之間佛學與佛教發展的大勢
  中國的歷史,繼魏晉以後,就是史書上所稱的南北朝時代。這個時代從東晉開始,到李唐帝業的興起,先後約經三百年左右,在這三百年間,從歷史的角度,和以統一為主的史學觀念來說,我們也可稱之為中國中古的「黑暗時期」,或「變亂時期」。而從人類世界歷史文化的發展來說,每個變亂的時代,往往就是文化、學術思想最發達的時代。或是時代刺激思想而發展學術;或由思想學術而反激出時代的變亂,實在很難遽(ju4:急,倉猝)下定論。因為錯綜複雜的因素太多,不能單從某一角度而以偏概全。現在僅從禪宗的發展史而立論,除了已經提出在北魏與粱武帝時代的達摩禪傳入中國以外,還必須先瞭解當時在中國佛教中的中國禪等情形,然後綜合清理其間的種種脈絡,才能瞭解隋、唐以後中國禪宗興起的史實。
  人盡皆知達摩大師初來中國的動機,是他認為「東土震旦,有大乘氣象」。因此渡海東來,傳授了禪宗。我們從歷史上回顧一下那個時期中國佛教的情形,究竟是如何的有大乘氣象呢?現在先從東晉前後的情勢來講。
  關於翻譯佛經:著名的有鳩摩羅什、佛陀耶舍、佛馱跋陀羅、法顯、曇無竭等聲勢浩大的譯經事業。由東晉到齊、粱之間,先後相繼,其中約有三十多位大師為其中心,盡心致力其事。
  關於佛學義理的高深造詣:著名的有朱士行、康僧淵、支遁、道安、曇翼、僧睿、僧肇、竺道生、玄暢等,而先後相互輝映的輔佐人士,約三百人左右。
  至於其中首先開創宗派,成為中國佛教的特徵的,就是慧遠法師在廬山結立白蓮社,為後世中國淨土宗的初祖。
  此外,以神異(神通)作為教化的,先後約三十人左右。其中東晉時期的佛圖澄、劉宋的神僧懷度等,對於當代匡時救世之功,實有多者。至於其他以習禪、守戒,以及以從事宣揚佛教的各種活動而著名於當世的,先後約有一百二、三十人。但以上所說,只是對當世佛教中的西域客僧,與中國的出家僧人而言。有關比丘尼(出家的女眾)、帝王、將相、長者、居士,以及一般林林總總的信奉者,當然無法統計。唯據史稱粱天監八年,即北魏永平二年間(公元五0九年)的記載,可以窺其大略。
  「時佛教盛於洛陽(魏都)。沙門自西域來者,三千餘人。魏主別為之立永明寺千餘間以居之。處士馮亮有巧思,魏主使擇嵩山形勝之地,立閒居寺,極岩壑土木之美。由是遠近乘風,無不事佛。比及延昌(北魏宣武年號),州郡共有一萬三千餘寺,僧眾二百萬。」
  但是南朝由宋、齊、粱所建立的佛寺,以及度僧出家的人數,還不在此限,也無法詳細統計,如據《高僧傳》等記載,粱武帝對達摩大師說:「月+關即位已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記。」雖然言之過甚,但以粱武帝的作風來說,當然是很多很多。後來中唐時代詩人杜牧詩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也只是指出鄰近於金陵、揚州一帶,江南的一角而已,並不涉及黃河南北與大江南北等地。從以上所例舉的情形,對於當時的佛教和佛學文化的發展趨勢,足以看出它聲勢的浩大,影響朝野上下,無所不至。
  總之,魏晉南北朝時代三百年間,由於變亂相仍,戰伐不已,凡有才識之士,大都傾向於當時名士陶淵明的高蹈避世路線。同時又適逢佛學開始昌明,因此就將悲天憫人的情緒,統統趨向於形而上道的思想領域。所以佛教中的人才,大多都是當時英華秀出的俊彥之士。次如立身從政,而又「危行言遜」的文人學士,名重當時而足以影響學術思想者,如齊、粱之間的范雲、沈約、任日+方、陶弘景、謝月+出、何點、何胤、劉(三力+思xie2:通協)等人,都與佛學結有不解之緣。齊粱之間中國的大乘禪
  佛學的主旨,重在修證。而修證的方法,都以禪定為其中心。自東晉以來,因佛圖澄等人屢示神異為教化,並又傳譯小乘禪觀等的修持方法。修習禪定,對於一般從事佛學研究和信仰佛教者,已經成為時髦的風氣。後來又因譯經事業的發達,許多英華才智之士,吸收佛學的精義,融會中國固有文化的精華,漸已開始形成中國大乘佛學的新面目,因此達摩大師從印度東來之前曾說:「東土震旦,有大乘氣象。」這並非完全是憑空臆測之語。即使達摩大師不來中國傳授禪宗,如果假以時日,中國的禪道亦將獨自形成為另一新興宗派,猶如東晉時期的慧遠法師,獨立開創淨土宗一樣。這也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的道理。例如在齊、粱之際,當達摩大師東來之前,中國本土大乘禪的代表人物,最著名的便是寶志和尚、傅大士、慧文法師等三人,而且他們的言行,對於隋、唐以後新興的禪宗與其他宗派--如天台、華嚴宗等,都有莫大的影響。中國大乘禪的初期大師
  寶志禪師,世稱志公和尚,據粱釋慧皎所撰《高僧傳》的記載,原名保志。
  「保志,本姓朱,金城人。少出家,師事沙門僧儉為和尚,修習禪業。至宋太始初,忽如僻異,居起無定,飲食無時,髮長數寸,常行街巷,執一錫杖,杖頭掛剪刀及鏡,或掛一兩匹帛。齊建元中,稍見異跡,數日不食,亦無飢容。與人言,始若難曉,後皆效驗。時或賦詩,言如讖(chen4:迷信的人指將來要應驗的預言、預兆)記。京土士庶,皆敬事之。......」
  又據《五燈會元》等所載:
  「初,東陽民朱氏之婦,上巳日,聞兒啼鷹巢中,梯樹得之,舉以為子。七歲,依鐘山沙門僧儉出家,專修禪觀。宋太始二年,發而徒跣(xian2:跣足,光著腳),著錦袍,往來皖山劍水之下,以剪尺拂子掛杖頭,負之而行。天監二年,粱武帝詔問,弟子煩惑未除,何以治之?答曰:十二。帝問其旨如何?答曰:在書字時節刻漏中。帝益不曉。......」
  總之,志公在齊、粱之際,以神異的行徑,行使教化,這是他處亂世行正道,和光同塵的逆行方式,正如老子所說「正言若反」的意義一樣。而他對於大乘佛法的正面真義,卻有《大乘贊》十首、《十二時頌》與《十四科頌》等名著留傳後世。尤其《十四科頌》中,對於當時以及後世的佛學思想,與佛法修證的精義,充分發揮了中國佛學的大乘精神。我們在千載以後讀之,已經習慣成自然,並不覺得怎樣特別,但對當時的學術思想界和佛學的觀念來說,卻是非常大膽而富有創見的著作,的確不同凡響。其中他所提出的十四項「不二法門」的觀點,影響隋、唐以後的佛學和學術思想,實在非常有力。也可以說,唐代以後的禪宗,與其說是達摩禪,毋寧說是混合達摩、志公、傅大士的禪宗思想,更為恰當。因文繁不錄,但就志公《十四科頌》的提示,便可由此一斑而得窺全豹。(一)菩提煩惱不二。(二)持犯不二。(三)佛與眾生不二。(四)事理不二。(五)靜亂不二。(六)善惡不二。(七)色空不二。(八)生死不二。(九)斷除不二。(十)真俗不二。(十一)解縛不二。(十二)境照不二。(十三)運用無礙不二。(十四)迷悟不二。
  以上所舉志公《十四科頌》的提綱,雖然沒有完全抄錄內容,但他所提出的問題,都是當時佛學界的重要問題。因為漢末到齊粱之間,大乘佛學的內容,沒有完全翻譯過來,大多都是根據小乘佛學的觀點,還未融會大小乘佛學的真諦。總之,當齊、粱之際,在志公之前,中國本土的學者,極少有人能融會佛學的大乘義理與禪定的修證工夫,而知行合一的。但從志公、傅大士、慧文法師以後,那就大有不同了。
  因此,如果要講中國禪的開始和禪宗的發展史,就應當從志公等人說起。但志公遭逢亂世,同時中國禪的風氣尚未建立,因故意裝瘋賣傻,而以神秘的姿態出現。就如他的出生與身世,也都是充滿了神秘的疑案。到了南宋以後,杭州靈隱寺的道濟禪師,他的作風行經,也走此路線,世稱「濟公」。後人景慕他的為人,把他的傳聞事蹟,在明、清以後,還編成了小說,稱為《濟公傳》,普遍流行,深受一般社會的歡迎。《濟公傳》中許多故事,就是套用志公的事蹟,混合構想而編成的。至於以神異行化的作用何在,我認為粱釋慧皎法師著作《高僧傳》的評論,最為恰當。如云:
  論曰:神道之為化也,蓋以抑誇強、催侮(wu2:欺負,輕慢)慢、挫凶銳、解塵紛。至若飛輪御寶,則善信歸降;竦(song2:恭敬;同『悚』)石參煙,則力士潛伏。當知至治無心,剛柔在化,自晉惠失政,懷愍(min2:同『憫』的憂愁之意)播遷,中州寇蕩,竇羯(jie2:古代北方少數民族)亂交,淵曜篡虐於前,勒虎潛凶於後,郡國分崩,民遭塗炭。澄公憫鋒鏑(di2:箭頭)之方始,痛刑害之未央,遂彰神化於葛陂,騁懸記於襄鄴(ye4:古地名,在今河北省臨漳縣西),借密咒而濟將盡,擬香氣而拔臨危,瞻鈴映掌,坐定凶吉,終令二石稽首,荒裔子來,澤潤蒼生,固無以校也。其後佛調、耆(qi2:年老)域、涉公、懷度等,或韜光晦影,俯同迷俗;或顯現神奇,遙記方兆;或死而更生;或窆(bian2:埋葬)後空槨(guo2:棺材外面套的大棺材。);靈跡怪詭,莫測其然!但典章不同,去取亦異,至如劉安、李脫,書史則以為謀僭(jian4:超越本分,舊時指地位在下的冒用在上的名義或器物等等)妖蕩,仙錄則以為羽化雲翔。夫理之所貴者,合道也,事之所貴者,濟物也,故權者反常而合道,利用以成務。然前傳所記,其詳莫究,或由法身應感,或是遁仙高逸,但使一分兼人,便足高矣。至如慧則之感香甕,能致痼疾消瘳(chou1:病癒);史宗之過漁梁,乃令潛鱗得命;白足臨刀不傷,遺法為之更始;保志分身圓戶,帝王以之加信;光雖和而弗污其體,塵雖同而弗渝其真,故先代文紀,並見宗錄。若其誇炫方伎,左道亂時,因神藥而高飛,借芳芝而壽考,與夫雞鳴雲中,狗吠天上,蛇鵠(hu2:水鳥,俗叫『天鵝』)不死,龜靈千年,曾是為異乎!


南朝的奇人奇事---中國維摩禪大師傅大士平實身世
  傅大士,又稱善慧大士。這都是後世禪宗和佛教中人對他的尊稱。(大士或開士,都是佛學對菩薩一辭意譯的簡稱。)他是浙江東陽郡義烏縣雙林鄉人,父名傅宣慈,母王氏。大士生於齊建武四年(公元四九七年),禪宗初祖達摩到中國時,他已二十三歲。本名翕(xi1:合,和順)又說名弘,十六歲,娶劉妙光為妻。生二子,一名普建,一名普成。他在二十四歲時,和鄉里中人同在稽亭浦捕魚,捕到魚後,他又把魚籠沉入水中,一邊禱祝著說:「去者適,止者留。」大家都笑他是「愚人」。


照影頓悟
  當時,有一位印度來的高僧,他的名字也叫達摩(與禪宗初祖的達摩同音,不知是同是別),也住在嵩山,所以一般人都叫他為嵩山陀。有一天,嵩山陀來和傅大士說:「我與你過去在毗(pi2:毗連,接連)婆屍佛(在釋迦牟尼佛前六佛之首,即是本劫--賢聖劫中的第一尊佛)前面同有誓願。現在兜率天宮中,還存有你我的衣缽,你到哪一天才回頭啊!」大士聽後,瞪目茫然,不知所對。因此嵩山陀便教他臨水觀影,他看見自己的頭上有圓光寶蓋等的祥瑞現象,因此而頓悟前緣。他笑著對嵩山陀說:「爐溝之所多鈍鐵,良醫之門多病人。」救度眾生,才是急事,何必只想天堂佛國之樂呢!
  新語云:傅大士因受嵩山陀之教,臨水照影而頓悟前緣,這與「釋迦拈花,迦葉微笑」,同是「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宗門作略。但傅大士悟到前緣之後,便發大乘願行,不走避世出家的高蹈路線,所以他說出「爐溝之所多鈍鐵,良醫之門多病人。度生為急。何思彼樂乎」的話。這話真如獅子吼,是參禪學佛的精要所在,不可等閒視之。以後傅大士的作為,都依此願而行,大家須於此處特別著眼。被誣入獄
  他悟到前緣之後,便問嵩山陀哪個地方可以修道?嵩山陀指示(嵩)松山山頂說:「此可棲矣。」這便是後來的雙林寺。山頂有黃雲盤旋不散,因此便叫它為黃雲山。從此,大士就偕同他的妻子「躬耕而居之」。有一天,有人來偷他種的菽(shu1:豆的總稱)麥瓜果,他便給他裝滿了籃子和籠子,叫他拿回去。他和妻子,白天耕作,夜裡修行佛事。有時,也和妻子替人幫傭,晝出夜歸。這樣修煉苦行過了七年。有一天,他在定中,看見釋迦、金粟、定光,三位先佛放光照到他的身上,他便明白自己已得首楞嚴的定境了。於是,他自號為「雙林樹下當來解脫善慧大士」,經常講演佛法。從此「四眾(僧尼男女)常集」,聽他講論佛法。因此,郡守王傑認為他有妖言惑眾的嫌疑,就把他拘囚起來。他在獄中經過了幾十天,不飲也不食,使人愈加欽仰,王傑只好放了他。還山以後,愈加精進,遠近的人,都來師事大士。從此,他經常開建供養佈施的法會。
  新語云:歷來從事教化的聖賢事業,都會遭逢無妄之災的苦難,這幾乎成為天經地義的事。俗語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並非完全虛語。就以南北朝時代初期的祖師們來說,志公與傅大士,都遭遇到入獄的災難。至於達摩大師,卻遭人毒藥的謀害。二祖神光,結果是受刑被戮。如果是不明因果、因緣的至理,不識償業了債的至誠,誰能堪此。所以寶王三昧論說:「修行不求無魔,行無魔則誓願不堅。」世出世間,同此一例。以此視蘇格拉底、耶酥等的遭遇,也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又何悲哉!捨己為人
  傅大士為了化導大眾,便先來勸化他的妻子,發起道心,施捨了田地產業,設大法會來供養諸佛與大眾。他作偈說:「舍抱現天心,傾資為善會。願度群生盡,俱翔三界外。歸投無上士,仰恩普令蓋。」剛好,那一年又碰到了大荒年,大家都普遍在飢餓中。他從設立大會後,家中已無隔宿之糧,當他的同裡人傅日+方、傅子良等入山來作供養時,他便勸導妻子,發願賣身救助會費。他的妻子劉妙光聽了以後,並不反對,就說:「但願一切眾生,因此同得解脫。」大通二年(公元五二八年)三月,同裡傅重昌、傅僧舉的母親,就出錢五萬,買了他的妻子。大士拿到了錢,就開大會,辦供養(賑濟),他發願說:「弟子善慧,稽首釋迦世尊,十方三世諸佛,盡虛空,遍法界,常住三寶。今舍妻子,普為三界苦趣眾生,消災集福,滅除罪垢,同證菩提。」過了一個月後,那位同裡的傅母,又把他的妻子妙光送回山中來了。
  從此以後,傅大士的同裡中人,受到他的感化,也有人學他的行徑,質賣妻子來作佈施,也有人捐供全部財產來作佈施,大士都為他們轉贈於別人或修道的人。他的靈異事蹟,由此而日漸增加,然「謗隨名高」,毀蔑他的謠言也愈來愈多。但大士不以為忤(wu2:逆,不順從),反而倍增憐憫眾生的悲心。當時,有一位出家的和尚,法名慧集,前來山求法,大士便為他講解無上菩提的大道,慧集自願列為弟子,經常出外宣揚教化,證明大士便是彌勒菩薩的化身。大士每次講說佛法,或做佈施功德的時候,往往凝定神光在兩眼之間,諸佛加庇,互相感通,所以他的眼中常現金色光明之相。他對大眾說:「學道若不值無生師,終不得道。我是現前得無生人,昔隱此事,今不復藏,以示汝雲。」云云。
  新語云:粱武帝身為帝王之尊,為了學佛求福,曾經捨身佛寺為奴,留為千古笑談。傅大士身為平民,為了賑災,為了供養眾生,舍賣了妻子,他是為眾生消災集福,滅除罪垢,同證菩提,而並不是為了自己。這與粱武帝的作為相同,而動機大有不同。佛經上說:大乘菩提的行道,為了眾生,可以施捨資財、眷屬、妻子,乃至自己的頭目腦髓。嗚呼!禪之與佛,豈可隨便易學哉!孔子曰:「博施濟眾,堯舜猶病諸!」戛戛(jia2:打擊。戛戛:困難)難矣哉!
  其次,我們由於傅大士的賣妻子,集資財,作佈施的故事,便可瞭解世間法和出世間法事難兩全的道理。世間法以富貴功名為極致,所以「洪範」五福,富居其一。出世法以成道的智慧為成就,所以佛學以般若(智慧)解脫為依歸。但作法施(慧學的施捨)者,又非資財而不辦,自古至今,從事宗教與學術思想者,莫不因此困厄而寂寞終身,否則,必依賴於權勢和財力,方能施行其道。傅大士為了要宏法利生,先自化及平民,終至影響朝野,須知大士當時的經過,在彼時期,其發心行願,尤有甚於舍賣妻子的艱苦,豈獨只以先前的躬耕修道方為苦行?其實,修菩薩行者,終其一生的作為,無一而不在苦行中。佛說以苦為師,苦行也就是功德之本。其然乎?其不然乎?名動朝野
  此後,大士認為行化一方,法不廣被,必須感動人主,才能普及,他就命其弟子傅日+往奉書粱武帝,條陳上中下善,希望粱武帝能夠接收:「其上善,以虛懷為本,不著為宗,無相為因,涅般+木為果。其中善,以治身為本,治國為宗,天上人間,果報安樂。其下善,以護養眾生,勝殘去殺,普令百姓,俱稟六齋。」傅日+往抵達金陵,通過大樂令何昌和同泰寺的浩法師,才得送達此書。粱武帝雖欣然接見,但為了好奇,也要試他的靈異,便叫人預先鎖住所有的宮門。大士早已預備了大木槌(chui2:敲打用具),扣門直入善言殿。粱武帝不要他叩拜,他便直接坐上西域進貢的寶榻。粱武帝問他:「師事從誰?」大士答:「從無所從,師無所師,事無所事。」後來,大士經常來往於帝都及山間。有一次粱武帝自講三慧般若經,「公卿連席,貂紱(fu2:古代系印紐的絲繩)滿座。特為大士別設一榻,四人侍接。」劉中亟問大士:「何以不臣天子,不友諸侯?」大士答:「敬中無敬性,不敬無不敬心。」粱武帝講畢,所有王公都請大眾誦經,唯有大士默認不語。人問其故,大士便說:「語默皆佛事。」昭明太子問:「何不論議?」大士答:「當知所說非長、非短、非廣、非狹、非有邊、非無邊,如如正理,夫復何言。」
  有一次,粱武帝請大士講《金剛經》,才升座,以尺揮案一下,便下座。武帝愕然。志公曰:陛下會麼?帝曰:不會。志公曰:大士講進竟。有一日,大士朝見,披衲衣(僧衣)、頂冠(道冠)、革+及(sa2:一種鞋,鞋幫納得很密,前面有皮臉。)屨(ju4:古代的一種鞋)(儒屨)。帝問:是僧耶?大士以手指冠。帝曰:是道耶?大士以手指革+及屨,帝曰:是俗耶?大士以手指衲衣。
  新語云:傅大士和志公,都是同時代的人物,但志公比傅大士年長,而且聲望之隆,也在傅大士之先。達摩大師到中國的時期,也正在志公與傅大士之間。達摩大師雖然傳授了禪宗的衣缽給二祖神光,但當時他們之間的授受作略(教授方法與作風),仍然非常平實,的確是走定慧等持,「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如來禪的路線。唯有志公、傅大士等的中國禪,可稱為中國大乘禪的作略,才有透脫佛教的形式,濾過佛學的名相,瀟灑詼諧,信手拈來,都成妙諦,開啟唐、宋以後中國禪的禪趣--「機鋒」、「轉語」。尤其以傅大士的作略,影響更大。因為自東漢末期,佛教傳入中國以後,儒道兩家的固有思想,始終與佛學思想,保持有相當距離的抗拒。在三國末期,牟融著作「牟子理惑論」,融會儒佛道三家為一貫。可是歷魏、晉、南北朝以後,雖然佛學已經普遍地深入人心,但這種情形,依然存在。傅大士不現出家相,特立獨行維摩大士的路線,宏揚釋迦如來的教化。而且「現身說法」,以道冠僧服儒履的表相,表示中國禪的法相,是以「儒行為基,道學為首,佛法為中心」的真正精神。他的這一舉動,配上他一生的行徑,等於是以身設教,親自寫出一篇「三教合一」的絕妙好文。大家於此應須特別著眼。今時一般學人,研究中國禪宗思想和中國禪宗史者,學問見解,智不及此;對於禪宗的修證,又未下過切實工夫,但隨口阿附,認為中國的禪學,是受老莊思想的影響,豈但是隔靴搔癢,簡直是「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不知所云地愈飛愈遠了。



帝廷論義
  大同五年(公元五三九年)春,傅大士再度到金陵帝都,與粱武帝論佛學的真諦。大士曰:「帝豈有心而欲辯?大士豈有義而欲論耶?」帝答曰:「有心與無心,俱入於實相,實相離言說,無辯亦無論。」有一天,粱武帝問:「何為真諦?」大士答:「息而不滅。」實在是寓諷諫於佛法的主意,以誘導粱武帝的悟道,可惜粱武帝仍然不明究竟。粱武帝問:「若息而不滅,此則有色故鈍。如此則未免流俗。」答曰:「臨財毋苟得,臨難毋苟免。」帝曰:「居士大識禮。」大士曰:「一切諸法,不有不無。」帝曰:「謹受旨矣。」大士曰:「一切色相,莫不歸空,百川不過於大海,萬法不出於真如。如來於三界九十六道中,獨超其最,普視眾生,有若自身,有若赤子。天下非道不安,非理不樂。」帝默然。大士退而作偈,反覆說明「息而不滅」的道理。原偈如下:
  若息而滅。見若斷集。如趣涅槃。則有我所。亦無平等。不會大悲。既無大悲。猶如放逸。修學無住。不趣涅槃。若趣涅槃。障於悉達。為有相人。令趣涅槃。息而不滅。但息攀緣。不息本無。本無不生。今則不滅。不趣涅槃。不著世間。名大慈悲。乃無我所。亦無彼我。遍一切色。而無色性。名不放逸。何不放逸。一切眾生。有若赤子。有若自身。常欲利安。雲何能安。無過去有。無現在有。無未來有。三世清淨。饒益一切。共同解脫。又觀一乘。入一切乘。觀一切乘。還入一乘。又觀修行。無量道品。普濟群生。而不取我。不縛不脫。盡於未來。乃名精進。
  新語云:這與僧肇作涅槃論進秦王(姚興),是同一主旨與精義,但各有不同的表達。


撒手還源
  大士屢次施捨財物,建立法會。及門弟子也愈來愈多,而流行於南北朝時代佛法中的捨身火化以奉施佛恩的事情,在傅大士的門下,也屢見不鮮。到了大同十年(公元五四四年),大士以佛像及手書經文,悉數委託大眾,又以屋宇田地資生什物等,完全捐舍,營建精舍,設大法會,自己至於無立錐之地,又與他的夫人劉妙光各自創建草庵以居。他的夫人也「草衣木食,晝夜勸苦,僅得少足。」「俄有劫賊群至,以刀馬+丘脅,大士初無懼色,徐謂之曰:若要財物,任意取去,何為怒耶?賊去,家空,宴如也。」
  先時,弟子問曰:「若復有人深障,大士還先知否?」大士答曰:「補處菩薩,有所不知耶?我當坐道場時,此人是魔使,為我作障礙,我當用此為法門。汝等但看我遭惱亂,不生嗔恚(gui4:恨,怒)。汝等雲何小小被障而便欲分天隔地殊。我亦平等度之,無有差也。」弟子又問:「師既如是,何故無六通?」大士答曰:「聲聞、辟支,尚有六通,汝視我行業緣起若此,豈無六通,今我但示同凡耳。」
  太清三年(公元五四九年),「粱運將終,災禍競興。大士鄉邑逢災。所有資財,散與飢貧。課勵徒侶,共拾野菜煮粥,人人割食,以濟閭(lv2:裡門,巷口的門。)裡。」
  天嘉二年(公元五六一年),他的定中感應到過去的七佛和他同在,釋迦在前,維摩在後。唯有釋迦屢次回頭對他說:「你要遞補我的位置。」
  陳太建元年(公元五六九年),大士示疾,入於寂滅。世壽七十三歲。當時,嵩山陀已先大士入滅,大士心自知之,乃集諸弟子曰:「嵩公已還兜率天宮待我。我同度眾生之人,去已盡矣!我決不久住於世。」乃作《還源詩》十二章。
  傅大士《還源詩》:
  還源去,生死涅槃齊。由心不平等,法性有高低。還源去,說易運心難。般若無形相,教作若為觀。還源去,欲求般若易。但息是非心,自然成大智。還源去,觸處可幽棲。涅槃生死是,煩惱即菩提。還源去,依見莫隨情。法性無增減,妄說有虧盈。還源去,何須更遠尋。欲求正解脫,端正自觀心。還源去,心性不思議。志小無為大,芥子納須彌。還源去,解脫無邊際。和光與物同,如空不染世。還源去,何須次第求。法性無前後,一念一時修。還源去,心性不沉浮。安住王三昧,萬行悉圓修。還源去,生死本紛綸。橫計虛為實,六情常自昏。還源去,般若酒澄清。能治煩惱病,自飲勸眾生。
  新語云:傅大士生於齊、粱之際,悟道以後,精進修持,及其狀盛之年,方顯知於粱武帝,備受敬重。而終粱、陳之間,數十年中,始終在世變頻仍、生靈塗炭、民生不安中度過他的一生。但他不但在東南半壁江山中,宏揚正法而建立教化,而且極盡所能,施行大乘菩薩道的願力,救災濟貧,不遺餘力。當時江左的偏安局面,有他一人的德行,作為平民大眾安度亂離的屏障,其功實有多者。至於見地超人,修行真實,雖遊行於佛學經論之內,而又超然於教外別傳之旨,如非再來人,豈能如此。中國禪自齊、粱之間,有了志公和傅大士的影響,因此而開啟唐、宋以後中國禪宗的知見。如傅大士者,實亦曠代一人。齊、粱之間禪宗的興起,受其影響最大,而形成唐、宋禪宗的作略,除了以達摩禪為主體之外,便是志公的大乘禪,傅大士的維摩禪。也可以說,中國禪宗原始的宗風,實由於達摩、志公、傅大士「三大士」的總結而成。僧肇與竺道生的佛學義理思想,但為中國佛學思想超潁的造詣,與習禪的關係不大,學者不可不察也。後世修習禪宗者。如欲以居士身而作世出世間的千秋事業,應對於傅大士的維摩禪神而明之,留心傚法,或可有望。如以有所得心,求無為之道,我實不知其可也。



附:有關傅大士的傳記資料
  太建元年,歲次已丑,夏四月丙申,朔,大士寢疾,告其子普建、普成二法師曰:「我從第四天來,為度眾生。故汝等慎護三業,精勸六度,行懺悔法免墮三涂。二師因問曰:脫不住世,眾或離散,佛殿不成,若何?大士曰:我去世後,可現相至二十四日。乙卯,大士入涅般+木,時年七十三,肉色不變,至三日,舉身還暖,形相瑞潔,轉手柔軟。更七日,鳥傷縣令陳鍾耆來求香火結緣,因取香火及四眾次第傳之,次及大士,大士猶反手受香。沙門法王+睿等曰:我等有幸,預蒙菩薩示還源相,手自傳香,表存非異,使後世知聖化余芳。初,大士之未亡也,語弟子曰:我滅度後,莫移我臥床,後七日,當有法猛上人將織成彌勒佛像來,長鎮我床上,用標形相也。及至七日,果有法猛上人,將織成彌勒佛像,並一小銅鐘子,安大士床上。猛時作禮流淚,須臾,忽然不見......。太建四年(公元五七三年)九月十九日,弟子沙門法王+睿、菩提智王+贊等,為雙林寺啟陳宣帝,請立大大士,並慧集法師、慧和門內者梨等碑。於是,詔侍中尚書左僕射領大著作建昌縣開國侯東海徐陵為大士碑。尚書左僕射領國子祭酒豫州大中正汝南周弘正為慧和門內者梨碑。(以上資料,皆取自唐進士樓潁撰述。徐陵碑文,取材略同,並無多大出入,均可為信。)



還珠留書記
  浙江東道都團練觀察處置等使、正議大夫、使持節都督越州諸軍事、守越州刺史、兼御史大夫上柱國賜紫金魚袋元稹(zhen2:同縝)述:粱陳以上,號騖(wu4:騖水,水名,在江西省)州義鳥縣為東陽鳥傷縣。縣民傅翕,字玄風,娶劉妙光為妻,生二子。年二十四,猶為漁。因異僧嵩謂曰:爾彌勒化身,何為漁?遂令自鑑於水,乃見圓光異狀;夫西人所謂為佛者,始自異。一旦,入松山,坐兩大樹下,自號為雙林樹下當來解脫善慧大士。久之,賣妻子以充僧施,遠近多歸之。粱大通中,移書武帝,召至都下;聞其多詭異,因敕(chi4:帝王的詔書、命令)諸吏,翕至輒(zhe2:總是)扃(jiong2:從外面關門的閂、鉤等。)閉其門戶。翕先是持大椎以往,人不之測,至是撾(zhua1:打,敲打)一門,而諸門盡啟。帝異之。他日坐法榻上,帝至不起。翕不知書,而言語辯論,皆可奇。帝嘗賜大珠,能出水火於日月。陳太建初,卒於雙林寺,寺在翕所坐兩大樹之山下,故名焉。凡翕有神異變現,若佛書之所云,不可思議者,前進士樓潁為之實錄凡七卷。而侍中徐陵亦為文於碑。翕卒後,弟子菩提等,多請王公大臣為護法檀越。陳後主為王時,亦嘗益其請。而司空候安都,以至有唐盧熙,凡一百七十五人,皆手字名姓,殷請願言。寶歷中,余蒞(li4:到)越。騖,余所刺郡,因出教義鳥,索其事實。雙林僧挈粱陳以來書詔,淚碑錄十三軸,與水火珠,扣門椎,織成佛,大水突,偕至焉。余因返其珠椎佛突,取其蕭陳二主書,泊侯安都等名氏,治背裝剪,異日將廣之於好古者,亦所以大翕遺事於天下也,與夫委棄殘爛於空山,益不侔(mou2:相等,齊)矣,固無讓於義取焉。而又償以束帛,且為書其事於寺石以相當之,取其復還之最重者為名,故曰還珠留書記。三年十月二十日。(開成二年十二月,內供奉大德慧元、清涔、(cen2:連續的雨,積水成澇)令弘深禪師及永慶送歸。)


禪宗三祖其人其事
  有關中國禪宗史料的專書,和歷代禪師的語錄,乃至禪宗公案的匯書等,記述達摩大師「教外別傳」一系的傳乘中,談到二祖神光傳授道統衣缽給三祖僧璨大師的事,又是一段撲朔迷離的疑案。據唐代高僧道宣律師所撰的唐<<高僧傳>>,和禪宗匯書的<<景德傳燈錄>>、<<五燈會元>>等書,一再記載他和二祖神光之間的悟道因緣和付法授受的經過,但畢竟語焉不詳,猶如司馬遷作<<伯夷列傳>>所謂:「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後來到了唐代天寶年間,因河南尹(yin1:舊時官名)李常問荷澤(神會)大師關於三祖歸宿的事,才由荷澤說出:「璨大師自羅浮(廣東)歸山谷,得月餘方示滅,今舒州見有三祖墓。」云云。這種述說,又如司馬遷在<< 伯夷列傳>>中所稱:「太史公云:『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雲。』」同樣都是「於史無據,於事有之」的旁證。至於歷來傳述三祖的<<信心銘>>一篇,則又如司馬遷在<<伯夷列傳>>中所引用<<採薇>> 之歌一樣,都是對某一人某一事唯一值得徵信的史料,可資存疑者的參考而已。



從禪宗四祖的傳記中追尋三祖的蹤跡

  現在根據《傳燈錄》與唐《高僧傳》的記載,提出有關三祖僧璨與四祖道信之間的授受事蹟,再作研究的參考。如云:「僧璨大師者,不知何許人也。初以白衣(未出家)謁(ye4:拜見)二祖。既受度傳法,隱於舒州之皖公山。屬後周武帝破滅佛法,師往來太湖縣司空山,居無常處,積十餘載,時人無能知者。至隋開皇十二年壬子歲(公元五九二年),有沙彌道信,年始十四,來禮師曰:願和尚慈悲,乞與解脫法門。師曰:誰縛汝。曰:無人縛。師曰:何更求解脫?信於言下大悟。服勤九載,後于吉州受戒,待奉尤謹。師屢試以玄微,知其緣熟,乃付衣缽偈曰:華種雖因地,從地種華生。若無人下種,華地盡無生。師又曰?昔可大師付吾法後,往鄴都行化三十年方終,今吾得汝,何滯此乎?即適羅浮山,優遊三載,卻旋舊址,逾月,士民奔趨,大設檀供,師為四眾廣說宣心要訖,於法會大樹下合掌立終。即隋煬帝大業二年(公元六0六年)丙寅十月十五日也。」

《續高僧傳》雲:“釋道信,姓司馬,未詳何許人。初七歲時,經事一師,戒行不純。信每陳谏,以不見從,密懷斋檢,經五載而師不知。又有二僧,莫知何來,入舒州皖公山靜修禅業,聞而往赴,便蒙受業。隨逐依學,遂經十年。師往羅浮,不許相逐。但於後住,必大宏益。國訪贤良,許度出家,因此附名住吉州寺。”

根據以上所錄《五燈會元》,以及《續高僧傳》的記載,禅宗四祖道信大師與三祖僧璨大師之間的史料,可見僧璨大師確有其人其事。問題只在當時的僧璨大師,常以避世高蹈,隱姓埋名的姿態出現,猶如神龍見首而不見其尾,留給後人以無法捉摸的一段史料,而留下太多的疑窦。如果另從禅宗記載文辭的資料研究,並探索北齊和梁、陳、隋間南北朝歷史時代的環境,便可了解當時禅宗大師和佛教徒們的處境,以及他們所處時代背景的紊亂。而三祖僧璨大師的其人其事,也便可隱隱約約地呼之慾出了。



嚮居士與僧璨的形影

首先從禅宗資料中,記載二祖神光得法有關的人物來研究,除了禅宗傳統觀念所稱的三祖僧璨以外,其他從二祖神光得的法,共計有十七人。在此十七人中,又有旁出支派相傳五、六世者。至於直接從神光大師得法的,尤以僧那、嚮居士、慧滿三人為其上首。而僧那、慧滿兩位都是早已出家的人,資料確實,不必討論。唯嚮居士一人的悟道機缘與所保留的文辭記載,與僧璨大師的事蹟、文辭,極其相似,因此我常認為嚮居士便是悟道出家以前的僧璨,僧璨大師便是悟道出家以後的嚮居士。

很可能是嚮居士初慕二祖之名,僅僅寫了一封信嚮二祖問道,而此信的內容重點是從他對形與影、聲與響、迷與悟、名與理、得與失等見解,進而討論涅槃與煩恼的真谛。它與禅宗史料所記載僧璨大師初見三祖時,請問如何忏罪以去缠身風病的話,脈絡相關。同時,他的辭章文氣,正與後來三祖僧璨所著的《信心铭》完全一樣。並且在嚮居士的記載中,稱他本來就習慣於“幽栖林野,木食涧饮”,和僧璨大師悟道得法以後,又隱居於舒州皖公山,隱姓埋名的作風完全相同。而且嚮居士與二祖神光通書問道的時間,在北齊天保之初,三祖僧璨見二祖神光的時間,也正在北齊天保二年,時間又如此巧合!嚮居士因為和二祖通了一次信,得到了二祖的回信,便來親見二祖,這都是合情合理的事。《續高僧傳》所述二祖神光傳記的內容,也與《傳燈錄》等所記的資料相同,足可參考以資研究。從這些蹟象上看來,認為僧璨大師與嚮居士本來就是一人,極為可能,只因禅宗的史料經過歷史時代的變亂,和佛教的隆替而散失,便誤作兩人,也未可知。



關於嚮居士與神光大師的短簡名書

《傳燈錄》所載嚮居士的史料雲:“嚮居士,幽栖林野,木食涧饮。北齊天保初,聞二祖盛化,乃致書通好。書曰:影由形起,響逐聲來。弄影勞形,不識形為影本。揚聲止響,不知聲是響根。除煩恼而趣涅槃,喻去形而觅影。離眾生而求佛果,喻默聲而尋響。故知迷悟一途,愚智非別。無名作名,因其名則是非生矣。無理作理,因其理則爭論起矣。幻化非真,誰是誰非。虛妄無實,何空何有。將知得無所得,失無所失。未及造谒,聊申此意。伏望答之。”

二祖神光回示雲:“備觀來意皆如實,真幽之理竟不殊。本迷摩尼謂瓦砾,豁然自覺是真珠。無明智慧等無異,當知萬法即皆如。憫此二見之徒輩,申辭措筆作斯書。觀身與佛不差別,何須更觅彼無餘。”

附記雲:居士捧披祖偈,乃伸礼觀,密承印記。


根據禅宗史書和《續高僧傳》記載,僧璨大師初見二祖的事略,都以北齊天保年間為準,其時正當“梁簡文帝(武帝第三子)在位二年,為侯景所弑。值大寶二年,魏大統十七年,北齊天保二年之間”。後四年,即梁孝元帝(武帝第七子,文帝被弑,即位於江陵,在位三年,西魏兵入被弑)承聖三年,魏恭帝廓元年,北齊天保五年,梁元帝被西魏兵入所弑之後,梁亡。繼起而稱王稱帝者,又計有梁敬帝方智(紹泰元年)、魏(恭帝二年)、北齊(天保六年),後梁中宗宣帝蕭詧(音察)(天定元年),凡分為四國,天下紛紛,極盡紊亂。

當西魏兵入樊城時,梁主蕭绎還在津津有味地講《老子》於龍光殿,“百官戎服以聽”。魏軍進據漢口,梁主巡城,猶口佔為詩,群臣亦有和者。同時他又好整以暇地裂帛為書,趣(促)王僧辯曰:“吾忍死待公,可以至矣。”到了天明,聞城陷,梁主乃焚古今圖書十四萬卷,以寶劍擊柱摺之,叹曰:“文武之道,今夜盡矣。”命御史中丞王孝嗣作降文。梁主遂白馬素衣出門而降,或問梁主何意焚書?梁主曰:“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終被殺。

齊發民兵一百八十萬築長城,東自幽州夏口(河北),西至恆州(山西)九百餘裡(齊天保六年間事)。

又:“齊主以佛道二教不同,慾去其一,集二家學者,論難於前。遂敕道士皆剃發為沙門(僧)。有不從者,殺四人,乃奉命(齊天保六年間事)。明年(天保七年)發丁匠三十餘萬,修廣三臺宫殿。”

從此以後,到了陳太建六年,齊武平五年,週建德三年(亦即公元五七四年),北週武宗遂廢禁佛道二教,經像悉毀,沙門(僧)道士並還俗,諸淫祠,非祀典所載者,盡除之,“立通道觀,以一聖贤(儒)之教 。”

根據以上所錄南北朝有關本案的簡略史料,便可了解三祖僧璨所處時代背景的紊亂,幹戈擾攘,民不聊生。到了北週武宗廢滅佛道二教,禁止出家為僧階段,他已過了中年,但以負荷禅宗衣钵傳統之身,任重而道遠,必須明哲保身而隱姓埋名,以待來者。等到他傳付道統衣钵給四祖道信以後,也正當隋朝的初期,天下漸見平定,他才放下重擔,過著優遊卒歲的暮年晚景了。


《信心铭》的價值

關於禅宗三祖僧璨大師其人其事的史傳疑案,已概如上述。達摩禅自梁武帝時期開始,在中國初期秘密傳授,到了陳、隋之際,正當僧璨大師時期,已有一百二十多年的歷史。但自僧璨著作了一篇《信心铭》以後,它與中國禅祖師誌公大士所作的《大乘贊》等詞章,以及中國維摩禅祖師傅翕大士所作的《心王铭》等彙流,才開始奠定隋、唐以後中國禅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正信資料。特別是《信心铭》的開場,便首先肯定地提出“至道無難,唯嫌拣擇”的警語,明指世人不能自肯自信其“心”的疑病。至於其中引用辨別佛學理念之處,不一而足。最後他又歸結為“信心不二,不二信心。言語道斷,非去來今”為結論。禅宗自此開始,才完全呈顯出中國文化的光芒與精神,學者不可不察也。

附錄《信心铭》與《心王铭》以資參考。
信心铭(僧璨作)
至道無難,唯嫌拣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
毫釐有差,天地懸隔。慾得現前,莫存順逆。
違順相爭,是為心病。不識玄旨,徒勞念靜。
圓同太虛,無欠無餘。良由取捨,所以不如。
莫逐有缘,勿住空忍。一種平懷,泯然自盡。
止動歸止,止更彌動。唯滯兩邊,寧知一種。
一種不通,兩處失功。遣有沒有,從空背空。
多言多慮,轉不相應。絕言絕慮,無處不通。
歸根得旨,隨照失宗。須臾返照,勝卻前空。
前空轉變,皆由妄見。不用求真,唯須息見。
二見不住,慎莫追尋。才有是非,紛然失心。
二由一有,一亦莫守。一心不生,萬法無咎。
無咎無法,不生不心。能隨境滅,境逐能沉。
境由能境,能由境能。慾知兩段,元是一空。
一空同兩,齊含萬象。不見精粗,寧有偏黨。
大道體宽,無易無難。小見狐疑,轉急轉迟。
執之失度,必人邪路。放之自然,體無去住。
任性合道,逍遙絕恼。係念乖真,昏沉不好。
不好勞神,何用疏親。慾取一乘,勿惡六尘。
六尘不惡,還同正覺。智者無為,愚人自縛。
法無異法,妄自愛著。將心用心,豈非大錯。
迷生寂亂,悟無好惡。一切二邊,良由斟酌。
夢幻虛華,何勞把捉。得失是非,一時放卻。
眼若不寐,諸夢自除。心若不異,萬法一如。
一如體玄,兀爾忘缘。萬法齊觀,複歸自然。
泯其所以,不可方比。止動無動,動止無止。
兩既不成,一何有爾。究竟窮極,不存軌則。
契心平等,所作俱息。狐疑盡淨,正信調直。
一切不留,無可記憶。虛明自照,不勞心力。
非思量處,識情難測。真如法界,無他無自。
要急相應,唯言不二。不二皆同,無不包容。
十方智者,皆人此宗。宗非促延,一念萬年。
無在不在,十方目前。極小同大,忘絕境界。
極大同小,不見邊表。有即是無,無即是有。
若不如此,必不須守。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但能如是,何慮不畢。信心不二,不二信心。
言語道斷,非去來今。
心王铭(傅翕作)
觀心空王,玄妙難測。無形無相,有大神力。
能滅千災,成就萬德。體性虛空,能施法則。
觀之無形,呼之有聲。為大法將,心戒傳經。
水中盐味,色裡胶清。決定是有,不見其形。
心王亦爾,身內居停。面門出入,應物隨情。
自在無礙,所作皆成。了本識心,識心見佛。
是心是佛,是佛是心。念念佛心,佛心念佛。
慾得早成,戒心自律。淨律淨心,心即是佛。
除此心王,更無別佛。慾求成佛,莫染一物。
心性雖空,貪嗔體實。入此法門,端坐成佛。
到彼岸已,得波羅蜜。慕道真士,自觀自心。
知佛在內,不嚮外尋。即心即佛,即佛即心。
心明識佛,曉了識心。離心非佛,離佛非心。
非佛莫測,無所堪任。執空滯寂,於此漂沉。
諸佛菩萨,非此安心。明心大士,悟此玄音。
身心性妙,用無更改。是故智者,放心自在。
莫言心王,空言體性。能使色身,作邪作正。
非有非無,隱顯不定。心性離空,能凡能聖。
是故相勸,好自防慎。刹那造作,還複漂沉。
清淨心智,如世萬金。般若法藏,並在身心。
無為法寶,非淺非深。諸佛菩萨,了此本心。
有缘遇者,非去來今。


第六章、達摩禅與二、三祖的疑案(1)

禅宗起源於印度,發揚在中國。因此,常稱中國是禅宗的宗祖國。但要講到禅宗初期的發展史,疑案重重,真使人有迷離惝恍的感覺。屬於禅宗創建史的疑案,便是釋迦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大家不得要領,只有他的大弟子摩诃迦葉尊者破颜微笑,因此而有“教外別傳”的心法開始之第一疑案,嚮來便為宗門以外的學者所懷疑。其次,關於達摩大師東來的生卒年代,以及他的存殁去留等問題,也是一般學者所爭辯的疑案。再其次,便是二祖傳法於三祖之間的公案,其中缺乏史料的證據。到了初唐之際,便有六祖慧能與神秀禅師南北兩宗的爭執問題,以及現代一般學者對於《六祖壇經》與神會(荷澤)之間的節外生枝的疑案等等,足夠一般學者去遊心妄想,搜羅考證。

其實,禅宗的本身,它與密宗有同源異脈的關係。如果禅宗的教授法,不走公開傳法的路線,幾乎也會成為另一密宗的派係。倘使我們對密宗的傳承史料,也想一一加以一般學術性的考據,那就保證你窮盡畢生精力,也難找出它的確實結果。這個根本問題,倒不是他們不肯注重史料的關係,實在是他們的修養和見解,只重傳道精神的信仰,早已薄視世俗的留芳與揚名的觀念,因此而忽略這些史料的記載。禅宗在隋、唐以後,已經融入中國文化深厚的氣息,對於歷史和傳統的觀念,也和其他佛學的各宗派一樣,注重“史蹟”的記載,所以才形成唐、宋以後中國禅宗的風格。初唐以後中國的密宗(包括西藏的密宗),也才開始注重師授傳承的歷史資料。不過,密宗傳承的資料,始終還是保持秘密的作風不公開。
06.01、二祖慧可與三祖僧璨

禅宗自達摩大師到三祖僧璨之間,正值南北朝的齊、梁變亂,以及北週武宗的滅佛滅僧的風暴中。他們不但先有避世高蹈的誌嚮蕴存心中,同時又加上南北朝時代世風的紊亂,士風的颓喪,於是更加強他們“邦無道,危行言逊”的情操,因此“入山唯恐不深”,“逃名唯恐不徹”。雖然如此,如果從學術發展史的立場而言,在禅宗有關的史料中,對於二祖三祖之間傳承事蹟的記載,實在有很多矛盾與疏忽之處,確也耐人尋味。

自達摩大師將心法與衣钵傳授二祖神光(慧可)以後,神光的事蹟以及二祖傳授三祖僧璨之間的史實,根據禅宗初期的史書《景德傳燈錄》與《五燈會元》等的記載,與唐代高僧道宣所著《續高僧傳》的資料,其中出入之處,就大有問題。

《傳燈錄》記載二祖神光(慧可)的事蹟雲:“大師繼阐玄風,博求法嗣。至北齊天保二年(梁簡文帝大寶二年,公元五五一年),有一居士,年逾四十,不言名氏,聿來設礼而問師曰:弟子身缠風恙,請和尚忏罪。師曰:將罪來與汝忏。居士良久雲:觅罪不可得。師曰:我與汝忏罪竟。宜依佛法僧住。曰:今見和尚,已知是僧,未審何名佛法?師曰:是心是佛,是心是法。法佛無二,僧寶亦然。曰:今日始知罪性不在內,不在外,不在中間,如其心然,佛法無二也。大師深器之,即為剃發,雲:是吾寶也,宜名僧璨。其年三月十八日於光福寺受具。自茲疾漸愈,執侍經二載,大師乃告曰:菩提達摩,遠自竺乾以正法眼藏密付於吾,吾今授汝並達摩信衣,汝當守護,無令斷絕。聽吾偈曰:‘本來缘有地,因地種華生。本來無有種,華亦不曾生。’大師付衣法已,又曰:汝受吾教,宜處深山,未可行化,當有國難。璨曰:師既預知,願垂示诲。師曰:非吾知也,斯乃達摩傳般若多羅懸記雲‘心中雖吉外頭兇’是也。吾校年代,正在於茲,當谛思前言,勿罹世難。然吾亦有宿累,今要酬之,善去善行,俟時傳付。”
以下為作者案語。
新語雲:我們讀了上述的公案以後,便知三祖僧璨初嚮二祖神光求法的時候,也正同二祖嚮達摩大師求乞“安心”法門的故事一樣,好像是同一模子的翻版。只是神光所求的目的,在於如何的“安心”,僧璨所求的目的,卻是如何的忏罪,才能去掉缠身的風恙。一個是求“安心”,一個是求“安身”。但是當神光嚮達摩大師求乞“安心”的法門時,達摩卻對他說:“將心來為汝安。”神光答說:“觅心了不可得。”達摩便說:“我與汝安心竟。”現在到了僧璨嚮神光求乞安身的法門時,神光也說:“將罪來與汝忏。”僧璨答說:“觅罪不可得。”神光便說:“我與汝忏罪竟,宜依佛法僧住。”豈非是依樣畫葫蘆,簡直像是純出臆造似的。其實,此中大有文章,不可輕易放過。第一,心身是二是一?這是第一個問題。第二,“身缠風恙”,是身之病,根據佛學道理,病由業生,業由心造。再進一步來說,此身也由業識而來,而業識則由一心所造,如果真能轉心去業,則亦當可回心轉身了。這是第二個問題。關於以上所提出的兩個問題,不想為大家畫蛇添足地下注解,暫時留待諸位自己去尋答案,較為切實。



二祖晚年的混俗問題

現在我們再回轉來研究禅宗的二祖神光(慧可),在悟道傳法以後,他又如何地自去忏罪消業呢?

《傳燈錄》記載雲:“大師付嘱已,即於邺都隨宜說法,一音演暢,四眾歸依,如是積三十四載。遂韬光混蹟,變易仪相,或入諸酒肆,或過於屠門,或習街談,或隨厮役。人問之曰:師是道人,何故如是?師曰:我自調心,何關汝事。又於筦城縣匡救寺三門下談無上道,聽者林會。時有辯和法師者,於寺中講《涅槃經》,學徒聞師阐法,稍稍引去。辯和不勝其憤,興谤於邑宰翟仲侃,仲侃惑其邪說,加師以非法。師怡然委順。識真者謂之償债。時年一百七歲。即隋文帝開皇十三年癸醜歲三月十六日也。後葬於磁州陽縣東北七十裡,唐德宗谥大祖禅師。”
以下為作者案語。
新語雲:根據以上的記載,我們從世俗的觀念來說,二祖神光,由四十歲左右得法開悟以後,又在邺都(河南臨漳縣西)弘揚禅道達三十四年,應該已經到了七十多歲的高龄。而且“四眾歸依”,也可以說正是年高德劭了。何以在這樣的年龄,這樣的環境中,他又忽然“變易仪相”而還俗,有時候進酒店,有時候在屠門,還常到鬧市街上,與一般下層社會的人去瞎混呢?難道他是動了凡心,真個要還俗了嗎?可是有人問他:“師是道人,何故如此?”他又說:“我自調心,何關汝事?”那麼,他在三十多年前,在達摩大師處所得的“安心”法門,仍然是靠不住了!經過了三十多年,此心仍不能安嗎?不能安心,必須要到鬧市、酒店、屠門,才能“安心”嗎?由此,使人懷疑:禅宗真的是“言下頓悟”,“一悟便休”嗎?悟後就不要起修嗎?而修又修個什麼呢?凡此種種,都是一個個很大的問題,實在值得探尋,不可隨便忽略過去。
其次,二祖由三十多歲捨俗出家開始,到了七十多歲又去混俗和光,一混便混到了筦城(筦即管,管城今之河南鄭縣)。混混便混混,為什麼到了一百多歲的人,還童心未泯,又在匡救寺的三門外講什麼“無上道”,硬要挡了當時在寺中講經的辯和法師的財路呢?這又所為何來?難道說真的活得不耐煩,非要自尋死路不可嗎?結果由此得罪了講經的法師,因而被害。而記載上卻輕輕松松地說:“怡然委順,識真者謂之償债。”那麼,不識真而識假的,又叫他是什麼呢?我想,一定都會叫他是“活該”,對嗎?我們研究二祖的一生,由少年階段的“誌氣不群,博涉詩書,尤精玄理”開始,一直看到他在青年階段的出家,中年階段的得法悟道,晚年階段的還俗混混,老年階段的受罪被害,真是一個充滿個性的悲喜鬧劇。他的一生,還的是什麼债?玩的是什麼把戲?處處充滿了問題,處處值得參究。有人說:“劍樹刀山為寶座,龍潭虎穴作禅床。道人活計原如此,劫火燒來也不忙。”恐怕這種情形,還不是他的境界。對嗎?



有關二祖傳記的疑案

道宣法師所著的《續高僧傳》,關於二祖事蹟的記載,便與《傳燈錄》大有出入。道宣法師的《續高僧傳》,太過重視文藻,完全如南北朝末期的文體,幾乎有言不及義之嫌,有失史傳的核實和精要之處,實是一大遺憾。不過宣師距離梁、隋之際不遠,所傳所聞的不同,也正有補二祖神光的資料之不足。

如其傳中有雲:“時有道恆禅師,先有定學,匡宗邺下,徒侣千計。承可說法,情事無寄,謂是魔話。乃遣眾中通明者,來殄可門。既至,聞法泰然心服,悲感盈懷,無心返告。恆又重唤,亦不聞命。相從多使,皆無返者。他日遇恆,恆曰:我用爾許功夫,開汝眼目,何因致此諸使。答曰:眼本自正,因師故邪耳!恆遂深恨,谤恼於可。貨赇俗府,非理屠害。初無一恨,幾其至死。恆眾庆快,遂使了本者絕學浮華,谤黩者操刀自擬。始悟一音所演,欣布交懷。海蹟蹄滢,淺深斯在。可乃俗容順俗,時惠清猷,乍託吟謠,或因情事,澄伏恆抱,寫剖煩芜。故正道遠而難希,封滯近而易結,斯有由矣。遂流離邺衛,亟展寒溫。道竟幽而且玄,故末緒率無榮嗣。”

又雲:“時有林法師,在邺盛講《勝鬘》,並制文義。每講人聚,乃選通三部經者,得七百人,預在其席。又週滅法,與可同學,共護經像。初,達摩禅師以四卷《楞伽》授可曰:我觀漢地,唯有此經,仁者依行,自得度世。可專附玄理,如前所陳。遭贼斫臂,以法御心,不覺痛苦,火燒斫處,血斷帛裹,乞食如故,曾不告人。後林又被贼斫其臂,叫號通夕,可為治裹,乞食供林。林怪可手不便,怒之。可曰:餅食在前,何不可裹。林曰:我無臂也,可不知耶?可曰:我亦無臂,複何可怒。因相委問,方知有功。世雲無臂林矣。每可說法竟曰:此經四世之後,變成名相,一何可悲。”
以下為作者案語。
新語雲:根據道宣法師所著《續高僧傳》的記載,二祖的遭怨穫罪,除了辯和法師的诬告,致其死命以外,還有一位道恆法師,也同樣地為了妒嫉而害過他。究竟道恆、辯和,是否同為一人,或另有一事,都很難考證了。總之,二祖在當時遭嫉而致死的際遇,尤有過於達摩大師的慘痛。千古學術意見之爭,尤甚於幹戈戰伐之毒。人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此外宣師所記二祖與林法師的一段,好像說:二祖後來在亂世的變局中,又遭贼斫過膀子。那麼,他除了在求法時,斫了一條膀子以外,後來再斫一次,豈不成為“兩膀都無”的大師了嗎?如果真正如此,而猶仍為弘揚禅道,盡其一生而孜孜不倦,這與“殺身成仁”的精神相較,又別有千秋,令人頂礼膜拜不已了。但很可惜,宣師的記載,語焉不詳,又是一大憾事。也許二祖在當時的變亂中,又被贼斫傷了他的另一條臂,並未再被斫斷。因此道宣法師的傳述中,便寫成“火燒斫處,血斷帛裹,乞食如故。”這些地方,實在是舞文弄墨的短處,華辭害意,徒唤奈何!



第七章、中國佛教原始的禅與禅宗四祖的風格(1)
07.01、南北朝至隋唐間禅道的發展與影響

由達摩一係傳承的禅宗,雖然密相付授而到三祖僧璨及四祖道信,經歷梁、隋而到李唐開國之初,先後相承,大約已有一百五十餘年之久。但是在此時期,除了達摩禅一係的單傳衣钵之外,其初由漢末安世高、三國康僧會、西晋竺法護,與東晋佛圖澄、姚秦時期鸠摩羅什等所傳的禅定止觀修法,普及當時三百年來的整個佛教界與朝野之間,極為流行。因修習禅定止觀的實驗方法而得證佛法果位的人,也遠較達摩一係的為多。至於有關禅佛的最高見地和成就,其間的優劣得失,應當另屬專題,今且略而不論。但無論宗教、學術思想,以及人類歷史的演變,推其前因後果,必有互相更迭的演變作用。以此而例,初唐時代興起的禅宗,從四祖以後的隆盛情況,窮源溯本,仍由於種因於前代風尚的趨勢而來。現在為要講述四祖以後禅宗的發展與演變,必須要追溯隋、唐以前禅道發展的情形,以資了解。


漢末有關習禅的初期發展史料

安息國沙門安清,字世高。本世子,當嗣位。讓之叔父,捨國出家。既至洛陽,譯經二十九部,一百七十六卷。絕筆於靈帝建寧三年(公元一七○年)。月支國沙門支谶,亦於同時至洛陽,開始譯經。由是百姓嚮化,事佛彌盛。至於與禅定有密切關係的“般舟三昧”的苦行修法,早在東漢靈帝熹平二年(一七三年)就譯出了。

“癸醜,是年天竺沙門竺佛朔至洛陽,譯《道行般若經》。棄文存質,深得經意。至光和中,同支谶譯《般舟三昧經》共三卷。”

到東晋安帝義熙二年丙午(公元四○六年),天竺尊者佛驮跋陀至長安傳譯有關禅定的修證方法。從此禅修的法門,更加通盛。佛驮跋陀初來中國的時候,鸠摩羅什備極歡迎。當時跋陀與羅什,曾經有過一段極風趣的交談。如雲:

“佛驮跋陀至長安,什公倒屣迎之,以相得迟暮為恨,議論多發藥。跋陀曰:公所譯未出人意,乃有高名何耶?什曰:吾以年運已往,為學者妄相粉飾,公雷同以為高乎?從容決未了之義,彌增誠敬。”(以上均見於《佛祖歷代通載》)又如梁釋慧皎著《高僧傳》有關習禅者的論評說:

“禅也者,妙萬物而為言。故能無法不缘,無境不察。然後缘法察境,唯寂乃明。其猶渊池息浪,則徹見魚石。心水既澄,則凝照無隱。《老子》雲:‘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故輕必以重為本,躁必以靜為基。《大智度論》雲:‘譬如服藥將身,權息家務。氣力平健,則還修家業。如是以禅定力,服智慧藥。得其力已,還化眾生。’是以四等六通,由禅而起。八除十入,借定方成。故知禅之為用大矣哉!”

這是從專精佛教學理的立場,評論禅定在佛法修證上的價值與重要性。但不是專指唐代以後的禅宗而言。又雲:

“自遺教東移,禅道亦授。先是世高、法護,譯出禅經。僧光、昙猷等並依教修心,終成勝業。故能內逾喜樂,外摺妖祥,摈鬼魅於重岩,賭神僧於絕石。及沙門智嚴,躬履西域,請罽宾禅師佛驮跋陀,更傳業東土。玄高、玄紹等,亦並親受仪則。出入盡於數隨,往返窮乎還淨。……

然禅用為顯,屬在神通。故使三千宅乎毛孔,四海結為凝酥,過石壁而無壅,擎大眾而弗遺。”

這是說明由東漢安世高、西晋法護翻譯禅經,以及晋代佛驮跋陀的再傳禅定的修法以來,因修禅定而證得神異等的奇蹟,遂使佛教在中國的傳播事業,影響大增。


東晋以後有關習禅的史料與論評

在東晋的時期,除了佛驮跋陀的傳譯禅定修法與譯出六十卷《華嚴經》以外,鸠摩羅什也同時傳授禅法。唐代高僧道宣律師著《續高僧傳》,他對於有關習禅者的論評說:

“自釋教道東,心學唯鮮。逮於晋世,方聞睿公(僧睿)……時譯《大論》(《大智度論》)有涉禅門。因以情求,廣其行務。童寿(鸠摩羅什)宏其博施,乃為出《禅法要解》等經。

自斯厥後,祖習逾繁。昙影、道融,厲精於淮北;智嚴、慧觀,勤心於江東。山栖結眾,則慧遠標宗(淨土宗);獨往孤徵,則僧群顯異。”

這是概論東晋以後的風氣所扇,習禅者愈來愈多的情形。從此以後,歷經宋、齊、梁、陳,佛教的弘開和修習禅定的風尚,更加普及,上至帝王大臣,均偃然從風。至於北魏情形,《魏書·釋老誌》及司馬溫公所論甚詳,不及備錄。

其次有關北齊、北週修禅風氣的情形,如論評說:

“高齊河北,獨盛僧稠。週氏關中,專登僧寶。僧寶之冠,方駕澄安。神道所通,制伏強御。至令宣帝擔負,傾府藏於雲門。冢宰降階,展歸心於福寺。誠有圖矣。”

有關梁朝禅修的發展,以及達摩大師東來傳授禅宗心法以後的情形,論評說:“逮於梁祖,廣辟定門,搜揚寓內。有心學者,總集揚都。校量淺深,自為部類。又於鐘陽上下,雙建定林(寺名),夫息心之侣,栖閒綜業。”

“屬有菩提達摩者,神化居宗,阐導河洛。大乘壁觀,功業最高。在世學流,歸仰如市。”

有關陳朝和修習天臺宗禅法的情形,論評說:

“有陳智璀,師仰慧思。思實深解玄微,行德難測。璀亦頗懷親定,聲聞於天。致使陳氏帝宗,咸承歸戒。圖像營供,逸聽南都。然而得在開宏,失在對治。宗仰之最,世莫有加。會谒衡岳,方陳過隙。未及斷除,遂終身世。”

有關隋朝的習禅及其流弊的論評說:

“隋祖創業,偏宗定門。下诏述之,具廣如傳。京邑西南,置禅定寺。四海徵引,百司供給。來仪名德,咸悉暮年。有終世者,無非坐化。具以奏聞,帝倍歸依。二世缵歷,又同置寺。初雖诏募,終雜講徒,故無取矣。”

有關天臺宗禅定(止觀)情形的論評說:

“當朝智顗,亦時禅望。锋辯所指,靡不倒戈。師匠天廷,榮冠朝列,不可輕矣。”


禅宗四祖道信的笃實禅風

由以上簡錄記載傳述的史料,便可了解自漢末、魏、晋、南北朝以來習禅風氣的普及情形。同時亦由此可知齊、梁之間誌公(寶誌禅師)與傅大士(傅翕)的發明禅悟,與達摩禅的一係,並無密切的關係。

總之,自漢末、魏、晋到梁、隋之間的佛法修證,完全側重於修習禅定的行門,並非即如達摩禅“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教外別傳”法門。所以由二祖神光、三祖僧璨,直到四祖道信時期,由達摩大師傳承佛法心宗的一脈,才逐漸演變為中國禅宗的風格。到了五祖弘忍與六祖慧能、神秀手裡,才又別開生面成為中國禅宗的特殊面目與精神。

但四祖道信大師的禅風,非常笃實。除了見地方面,純以達摩禅的一脈為宗旨。至於修證方面,躬親實踐,仍然注重修習禅定。一如魏、晋、南北朝以來的精神,極其莊嚴正確。如《傳燈錄》與其他有關資料的記載,四祖六十年來習於長坐不卧而修禅定,這便是他“現身說法”的示相,也才是真正承接達摩大師“壁觀”的榜樣。如《傳燈錄》所載雲:
“道信大師者,姓司馬氏。世居河內,後徙於荆州之廣濟縣。師生而超異,幼慕空宗諸解脫門,宛如宿習。既嗣祖風,攝心無寐,脅不至席者,僅六十年。”
以下為作者案語。
新語雲:讀了這段史傳的記載,我們應當反省近代與現代人的談禅學道。一天禅定的工夫也不學習,僅從口頭禅上拾人牙慧,會之於妄心意識,便恣逞快口利嘴以欺人,也自稱為禅宗悟道之徒,殊可悲愍。雖然,事起弊生,無論世出世間諸事,莫不如此。故唐代道宣律師論述當時習禅者的情形,也便早已發現有如現在的現象。人事代謝,風月依然。借古鉴今,抑乎可叹。
“頃世定士,多削義門。隨聞道聽,即而依學,未曾思擇,扈背了經。每缘極旨,多虧聲望。吐言來诮,往往繁焉。(辟駁不通佛經教義而妄修禅定者)
或複耽著世定,謂習真空。诵念西方,誌圖滅惑。肩颈掛珠,亂掐而稱禅數。衲衣乞食,綜計以為心道。(辟駁妄心念佛與從事攀缘自以為即是禅修者)
又有倚託堂殿,浇旋竭誠。邪仰安形,苟在曲計,執以為是,餘學並非。(辟駁盲目信仰求佛修福以為禅修者)
冰想铿然,我倒誰識。斯並戒見二取,正使現行。封附不除,用增愚魯。(總辟妄見)
嚮若才割世網,始預法門。博聽論經,明閒慧戒。然後歸神攝慮,凭準聖言。動則隨戒策修,靜則不忘前智。固當人法兩鏡,真俗四依。達智未知,寧存亡識。如斯習定,非智不禅。則衡岭臺崖,扇其風也。(贊揚南岳天臺的禅定修法)
複有相述同好,聚結山門,持犯蒙然,動掛形網。運斤揮刃,無避種生。炊爨饮啖,靜惭宿觸。(辟駁經營生計不守戒律而如俗人者)
或有立性剛猛,誌尚下流。善友莫尋,正經罕讀。瞥聞一句,即謂司南。昌言五住久傾,十地將滿。法性早見,佛智已明。此並約境住心,妄言澄淨。還缘心住,附相轉心。不覺心移,故懷虛託。生心念淨,豈得會真。故經陳心相,飘鼓不停。蛇舌燈焰,住山流水,念念生滅,變變常新。不識亂念,翻懷見網,相命禅宗,未閒禅字,如斯般輩,其量甚多,致使講徒倒輕此類。故世谚曰:無知之叟,義指禅師。亂識之夫,共歸明德。返迷皆已大照,隨妄普翳真科。不思此言,互談名實。(雙邊辟駁狂禅之流與枉事佛學義理的研究者)
考夫定慧之學,諒在觀門。諸論所陳,良為明證。通斯致也,則離亂定學之功,見惑慧明之業,苦雙輪之迷涉,等真俗之同遊。所以想遠振於清風,稠實標於華望。贻厥後寄,其源可尋。斯並古人之所錄,豈虛也哉!”(總論禅修的重要)



輕生死重去就的道信大師的風格

禅宗四祖道信大師,即以“攝心無寐,脅不至席者六十年”的笃實禅修,為行持的宗風。到了隋大業十二年(公元六一六年),為了躲避世亂,便率領他的徒眾來到吉州(江西),恰好又碰到群盗圍城的事,他就稍微顯露一點神奇的事蹟。到了唐武德七年甲申歲(公元六三四年),他又回到蕲春,住在破頭山,跟他習禅的人也就愈來愈多了。綜覽《傳燈錄》、《五燈會元》、《指月錄》、《續高僧傳》等資料,都有同樣的記載如次雲:
“隋大業十三載,領徒眾抵吉州。值群盗圍城,七旬不解,萬眾惶怖。祖憫之,教念摩诃般若。時贼眾望雉堞間,若有神兵,乃相謂曰:城內必有異人。稍稍引去。唐武德甲申歲,師卻返蕲春,住破頭山,學侣雲臻。”
以下為作者案語。
新語雲:由以上的記載,便可發現自四祖道信大師開始,已經逐漸變更達摩初傳禅宗於二祖神光時,以《楞伽經》印心的傳統了。四祖教人念摩诃般若(《大般若經》是佛法中阐言體性空的要典),從此,自五祖弘忍付授六祖慧能以來,便改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以印心,因此而開啟初唐以後中國禅宗的特色。除此以外,四祖道信大師,又為後世學者留下不慕虛榮,輕生死,重去就的清風亮節,作為世出世間的典範。唐、宋以後許多儒家的“高士”、“處士”,和道家的神仙們,亦多有相同的誌趣。這是中國文化另一面的精神,也是中華民族的血統中特別強烈的一種特殊精神,應當尊重注意,然後才能談——中國文化的氣節。
“贞觀癸卯歲(公元六四三年)太宗嚮師道味,慾瞻風採。诏赴京,祖上表逊謝,前後三返。第四度命使曰:如果不起,取首來。使至山谕旨,祖乃引颈就刃,神色俨然。使回,以狀聞,帝彌欽重。
高宗永徽二年辛亥歲(公元六五一年)闰九月四日,忽垂诫門人曰:一切諸法,悉皆解脫。汝等各自護念,流化未來。言讫,安坐而逝。寿七十四歲,塔於本山。明年四月八日,塔戶自開,仪相如生,爾後門人遂不敢複閉焉。”



第八章、五祖弘忍大師(1)

達摩禅的一係,自梁、隋而至初唐之際,經一百五十餘年,都以秘密授受的方式,遞相傳法。到了四祖道信與五祖弘忍手裡,才逐漸公開阐揚,崭露頭角。上文曾經講到三祖僧璨大師其人其事的疑案,已足為反對禅宗或持懷疑論者所借口,故《宋高僧傳》、《景德傳燈錄》,及《佛祖歷代通載》等的記述,有關五祖弘忍大師的來歷與悟缘,都語焉不詳,有意避開其他記載中關於五祖生前身後的傳說,免滋後世學者的疑窦。

事實上,無論佛教的宗旨和佛學的原理,乃至禅宗求證之目的,它的整個體係最基本和最高的要求,都建立在解脫“三世因果”和“六道輪回”的基礎上。唐、宋以後的禅宗宗徒們,大部分都直接以“了生死”為著眼點,便是針對解脫“三世因果”而發。莊子所謂“死生亦大矣”的問題,也正是古今中外所有宗教、哲學、科學等探討生命問題的重點所在。何況佛法中的禅宗,尤其重視此事,大可不必“曲學阿世”,諱莫如深略而不談。《五燈會元》與《指月錄》等禅宗史書卻赫然具錄此事的資料,以補《宋高僧傳》和《景德傳燈錄》的失漏之處,頗堪提供重視真參實悟的參禅者玩索深思。


08.01、破頭山上的栽松老道

當四祖道信在湖北荆州黃梅破頭山建立禅宗門庭時,一位多年在山上種植松樹的老道人,有一天來對四祖說:“禅示的道法,可以說給我聽嗎?”道信大師說:“你太老了,即使聽了悟了道,也只能自了而已,哪裡能夠擔當大事以弘揚教化呢?如果你能夠轉身再來,我還可以等你。”老道人聽四祖這樣說,便揚長自去了。

他獨自走到江邊,看見一個正在洗衣服的少女,便嚮她作個揖說:“我能夠在你這裡暫時寄住嗎?”那個女子說:“我有父兄在家,不能自己妄作主張。你可以到我家去求他們收留你。”老道人便說:“只要你答應了,我便敢到你家裡去。”那個女子點點頭,同意他去求宿。於是老道人就託著拐杖走了。

這位在江邊洗衣服的女子,是當地週家的幼女。從此以後,就無缘無故地懷孕了。因此,她的父母非常厭惡她,便把她趕出門去,流落在外,她訴冤無門,有苦難言,每天為別人作纺織,佣工度日,夜裡便隨便睡在驿館的廊檐下。到了時間,生了一個男孩。她認為無夫而孕,極其不祥,就把他抛在浊水港裡。到了第二天,這個男嬰又隨流上行,面色體膚更加鮮明可愛。她非常驚奇地又抱他回來,把他撫養長大。到了幼童的時期,便跟著母親到處去乞食為生。地方上的人,都叫他“無姓兒”。後來碰到一位有道的人說:“可惜這個孩子缺少了七種相,所以不及釋迦牟尼。”

到了唐高祖武德七年(公元六二四年)以後,道信大師從江西吉州回到蕲春,定居在破頭山。有一天,大師到黃梅縣去,路上碰到了他。大師看他的“骨相奇秀,異乎常童。”便問他說:“你姓什麼?”他回說:“姓即有,不是常姓。”大師說:“是何姓?”他說:“是佛性。”大師說:“你沒有姓嗎?”他說:“性空故無。”大師心中默然,已經知道便是前約的再來人,確是一個足以傳法的根器。便和侍從的人們找到他的家裡,乞化出家。他“父母以宿缘故,殊無難色,遂捨為弟子。”道信大師便為他取名叫弘忍。

這一段五祖出身來歷的公案,綜合《景德傳燈錄》、《五燈會元》、《指月錄》等的資料,備如上述。原文可查上列各書中有關四祖道信與五祖弘忍的兩段記載,不再重錄。

但《宋高僧傳》和其他的記載,便略去這些奇異事蹟而不談。宋《高僧傳》雲:
釋弘忍,姓週氏,家寓淮左浔陽,一雲黃梅人也。王父暨考,皆不幹名利,贲於丘園。其母始娠移月,而光照庭室,終夕若昼。其生也灼烁如初,異香襲人,舉家欣骇。迨能言,辭氣與鄰兒弗類。既成童丱,絕其遊弄,厥父偏愛,因令诵書。無記應阻其宿薰,真心早萌其成現。一旦,出門徙倚閒,如有所待。時東山信禅師邂逅至焉,問之曰:“何姓名乎?”對問朗暢,區別有歸,理逐言分,聲隨響答。信熟視之,叹曰:“此非凡童也。”具體佔之,止闕七大人之相,不及佛矣。苟預法流,二十年後必大作佛事,勝任荷寄。乃遣人隨其歸捨,具告所親,喻之出家。父母欣然,乃曰:禅師佛法大龍,光被遐迩,缁門俊秀歸者如雲,豈伊小騃那堪擊训。若垂虛受,固無留吝。時年七歲也。至雙峰習乎僧業,不逭艱辛,夜則斂容而坐,恬澹自居,洎受形具,戒檢精厲。信每以頓漸之旨,日省月試之,忍聞言察理,觸事忘情,啞正受尘,渴方饮水,恬如也。信知其可教,悉以其道授之,複命建浮圖功畢,密付法衣以為質。要將知龁雪山之肥腻,構作醍醐。餐海底之金剛,栖傾鉅樹。掖納之侣,麇至蝉聯。商人不入於化城,貧女大開於寶藏。入其趣者,號東山法欤!以高宗上元二年十月二十三日告滅。報龄七十有四。


平凡的神奇充滿了初唐以前的禅門

  人類文化,無論如何的昌明發達,但對於生命的神奇,一般人始終無法知其究竟。而且在下意識中多多少少總想保留最後的神秘,以自我陶醉或自我幻想。古今中外一例,豈獨宗教中人方以神奇相尚而已。釋迦牟尼、老子、孔子、耶稣、穆罕默德等教主的诞生,以及一般歷史上英雄的出生,都附有許多奇異的傳說,以陪衬其偉大和非凡。是真實?是幻覺?暫時不作論斷。

禅宗的大師們,在初唐之前,大半都是富有傳奇性的人物。我所謂隋唐以前中國禅宗的大師誌公和尚,他便是一個從鷹巢中捡得的孤兒。中國維摩禅的大師傅翕,也是一位富有傳奇性身世的人物。他如達摩禅的三祖僧璨,畢生來歷是一大疑案。五祖弘忍則平凡中更充滿了神奇。如果照某些學者的偏激觀念來說,大聖人們多半都是“私生子”,則又未免言之過诡。但弘忍大師的出生,記傳事實大多都承認他是無父而生的孤兒,因此照一般常理來說,就很可能被人指為“私生子”了。當然喽!如果引用現代科學人工受孕的理論,倒可作一番漂亮的解釋,但是距離事實太遠,大可不必強作此說。同時,有關這一類的“生死問題”是佛法的重心所在,自有一套較為完整、精確的理論根據,一時難以說明。

關於生命的延續,牽涉到前生後世的問題,無論在中國文化、埃及文化、大西洋文化(包括希腊文化)中,都自古存在。但從中國文化來說,秦、漢以前,對於生死問題,雖然早已有了“精氣為物,遊魂為變”的解說,認為人死之後,便可化為鬼魅或神祗,但並元“轉生再世”的確論。自東漢以後,佛教傳人中國,“三世因果”和“六道輪回”之說,才與中國固有的遊魂之變等鬼神思想合流。自魏、晋以後,“轉身再世”的觀念,就一直普植人心,而且廣泛地為佛道兩家所引用,永為生命延續的牢固觀念。例如淨土宗的“遷識往生極樂世界”,禅宗的“了生脫死”等思想,都由此而建立其基礎和究竟的目的。唐以後“三生再世”的觀念,和忠臣、孝子、節婦、義夫等,以及“生而為英,死而為靈”、“神鬼神帝”的思想,也便由於佛法的生命延續的觀念作基礎,確立了中華民族但求正義的至善至真,而“不畏生死”的大無畏精神的牢固基礎了。

如果根據《宋高僧傳》的文字記載,堂堂一代宗師的四祖道信,路上碰到一個七歲小孩,簡簡單單地問答了幾句雙關妙語以後,便輕輕易易地交付了傳統衣钵,未免太過草率,等同兒戲。禅宗的授受果真如此,何以“其重若彼,而其輕若此”!如果旁求記傳,對於四祖道信大師的“默識其為非凡童”等語意,便有所了解了。總之,關於生命的輪回轉世之說,在佛教和正統禅宗的立場而言,那是根本的要點所在。信者自信,非者自非,此須真正智慧的抉擇。到目前為止,“靈魂”學說未得實證以前,實在難以強人所難去肯定相信。現在世界各國“神秘學”雖然發達,同時也普遍強調“靈魂”與“輪回”之說的可信性,但是畢竟還沒有拿出現代科學的證據,不能使這一代傾心科學的崇拜者相信。


隋唐以後盛傳的三生再世之說

與五祖弘忍大師“轉身再世”之說相輝映,而經常見之於中國人生思想與文學之意境的,便是唐人傳說中的“三生因缘”,記叙李源和圓澤大師的一段故事。如雲:

“唐僧圓澤(有作圓觀),與李源善。約遊峨嵋,舟次南浦,見婦人錦裆贞瓮而汲。澤曰:此婦孕三年,迟吾為子。今已見難逃,三日顧臨,一笑為信。後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當相見。及暮,澤亡。而婦乳三日,往果一笑。李後如期至杭州葛洪井畔,見一童牽牛踏歌而來。其詞曰:‘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莫要論。惭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身前身後事茫茫,慾話因缘恐斷肠。吳越江L【j尋已遍,卻回烟棹上瞿塘。’慾與之語,牽牛冉冉而逝,李嗟叹而返。”(事見於《甘澤謠》)

唐、宋以後,由於這段故事的普遍流傳,不但平添中國文學與言情小說中許多旖旎風光,同時也為中國文化確立了因果報應的倫理道德觀,以及特別注重人格修養的濃厚風氣。


道信大師與弘忍大師的授受祖位與其他

根據《宋高僧傳》與《景德傳燈錄》的資料,弘忍大師自七歲依止四祖道信大師開始,接受四祖多年的教育陶融,才得承受衣钵與禅宗的心法。從此以後遂替代道信大師領導學徒。但達摩禅的一脈,自五祖弘忍繼承親傳衣钵以後,又同時旁出金陵(南京)牛頭山法融禅師一係。遞相傳授到初唐和盛唐之際。流風所及,地區則遍於安徽、江、浙與長江下遊一帶,聲望則影響到唐朝的宫廷,尤有過於五祖以後的北宗神秀之聲勢。因此研究唐代的文化思想史,及隋、唐以後的禅宗發展史,倘若只以六祖慧能一係,涵蓋一切,便有以偏概全之失,實在不明隋、唐以後文化思想發展的趨勢。《傳燈錄》記載四祖與五祖對話中的預言,早已提出這一問題。如雲:

“四祖一日告眾曰:吾武德中遊庐山,登絕頂,望破頭山,見紫雲層蓋,下有白氣,橫分六道。汝等會否?眾皆默然。忍(弘忍)曰:莫是和尚他後橫出一枝佛法否?師曰:善。”

達摩禅的四祖道信大師,除了荷擔禅宗心法和衣钵的傳授以外,從他一生的行徑來看,尤其注重全部佛法與禅定的修證工夫。所謂“攝心無寐,脅不至席者,僅六十年”,何嘗如後世的禅僧們,僅以機锋轉語的口頭禅為能事。五祖紹承四祖的宗風,為《宋高僧傳》所記述,亦極重禅定修證的行持;並非專以“無姓”或“性本空”等三兩句奇言妙語,便可僥倖而得祖位。至於五祖弘忍的禅宗法要,則見於他的門弟子所記述的《最上乘論》。我們必須讀了《最上乘論》,參考研究達摩大師的《血脈論》和《破相論》,以及三祖僧璨大師的《信心铭》等,然後再來研讀六祖慧能的《壇經》。那麼,對於達摩禅一係的禅宗理論,或可有一套完整體係的概念。以此學禅,配合禅定修證的工夫,也許可得人道之門。讀了這些禅宗的要典,再來研究禅宗思想的發展史,才可能了解自梁、隋、唐以後禅宗文化思想中“隨時偕行”的演變因缘,學者不可不察也。



第九章、懶融其人(1)
觀是何人心何物,本來這個不須尋。
百花落盡春無盡,山自高兮水自深。
09.01、隋唐間達摩禅的分布

上文曾經講過中國禅宗在南北朝間興起和發展的史料,約有三途:一為中國大乘禅的誌公大師,一為中國維摩禅的傅大士,一為隋、唐以後禅宗所推尊的達摩大師。但這三家的禅旨,它所表達的方式雖各不同,其實質卻完全吻合。換言之,都以禅定為根本,進而透脫大小乘全部佛法的心要。其中達摩禅的一支,自南朝梁武帝時期開始,秘密付授,代相遞傳,到了隋、唐之間,已經有了五代的傳承。繼之而起的六祖慧能與神秀的禅宗,已是初唐以後的事了。事不孤起,無論出世和入世的事,它的來龍去脈,也絕非無因突變而來。禅宗在隋、唐以後,形成中國文化的主流,除了上述的誌公和傅大士之外,再要追溯它漸變而來的原因,便須研究南北朝到唐初兩百年間,佛法的禅定之學在中國的演變情形。

“禅定”,本來就是佛法求證的實際工夫,並非徒凭經典的義理和文字就可知其究竟。南北朝兩百年來禅定的發展與演變,不但有歷史時代的因素,同時它在南北朝間所傳布的地區,也是形成唐代以後禅宗的主要原因之一。至於隋、唐以後禅宗的學術思想和風格,它是綜合大小乘佛學的要旨,並融通老、莊、儒家等思想的精華所形成的。這又是另一重大而繁複的論題,須從魏、晋時期開始說起,概括四五百年來中國思想史的精神,所以只好另作別論了。



破頭山與牛頭山

現在只就南北朝到隋、唐兩百年來中國禅的發展和演變來說。南朝的宋、齊、梁、陳、隋歸作一個係統。北魏又是另作一個係統。北魏在佛教和佛學的發展史上,固然非常重要,但地近西陲,受西域傳入佛教的影響,偏嚮教義和譯經方面。至於南朝的文化和佛學是繼承魏、晋學術思想的流風遺韵,偏嚮於玄奥的探討,著重在機辯的敏捷。

東晋渡江以後,俊彦、名士大多聯袂而到江左。即如出世為僧的佛教徒們,亦多過江南渡,尋幽探勝,而自觅其栖心禅靜的山林作為道場。這種情形雖說是時運使然,其實亦多有人事的因素。當時的北魏,雖然雄據中原,但氏係出胡人,絕非南渡君臣與士大夫所願臣服。出家人固然不幹朝政,而故國禾黍之思,總亦難免起伏於禅心的鉴覺。例如東晋之初,提倡淨土念佛為專修禅觀法門的慧遠法師,此時便寧自南到庐山結社以修淨業,其間的初衷心蹟,亦未嘗不受這種因素的影響。至於達摩禅的一係,自二、三祖以後,衣钵逐漸南來,同樣也是順時應變的必然現象。

此外,當從“地缘政治”來看文化的發展,時不分今古,地不論中外,凡有人文的區域,總有南北、東西人物與精神的優劣異同現象。總之,北方文化重實際、善笃行;南方文化重旷達、善玄思。例如春秋時代,孔孟精神便是北方文化的代表;老莊思想便是南方文化的特色。依此例以概南北朝以後,禅宗發展於南朝的情形,也確然如合符節而絕少不然。

根據禅宗史料的記載,達摩大師傳授衣钵與二祖神光以外,同時承接他的禅道心要者還有道副、道育、比丘尼總持、居士楊衒之等數人,他們在當時雖未登堂入室而承受衣钵的嘱咐,但禅風的阐揚,散之四方,可想而知已經啟其端倪。此後,二祖傳付衣钵與宗旨於僧璨以外,旁出亦有多人。由此傳到四祖道信時期,禅宗的風氣已開,又大非二、三祖時可比。他先時行腳江西,後來又在湖北蕲春的破頭山上,正式建立了道場,公開阐揚宗旨。此時正當隋、唐之間,地區則偏在長江南北。

一直到他傳付衣钵於五祖弘忍以後,他又飘然遠行,到長江下遊的牛頭山(金陵)上,找到了法融禅師,傳授禅宗心法,再又開啟了牛頭法融的一脈。歷傳到中唐以後,人才輩出,頗多名動朝野、望重當時的哲匠。如杭州徑山寺的道欽禅師,備受唐代宗的尊重,就是其中之一。如果隋唐以後的禅宗,真有南北之分,則牛頭山法融禅師的一係,早已開啟了北宗的風格,豈待神秀與荷澤(神會)之時,方起紛爭。


賺得百鸟衔花的懶融

法融禅師,潤州(镇江)延陵(武進)人。姓韦。十九歲時,便學通經史。後來讀到《大般若經》,了解真空的玄奥。有一天,他感慨地說:“儒家與道家的典籍,到底不是最究竟的道理,看來只有般若正觀,才能作為出世的舟航。”因此,他就隱遁到茅山(今在句容縣境)出家去了。後來他獨自一個人,到牛頭山幽栖寺的北岩石室中專修禅定。相傳有百鸟衔花來供養他的奇蹟。

到了初唐贞觀時期,四祖道信大師傳付衣钵與五祖弘忍以後,遙遠地看到牛頭山上的氣象,便知此山中必有不平常的人物。因此,便親到牛頭山來尋訪究竟。他嚮幽栖寺的一位和尚打聽說:“這裡有修道的人嗎?”那個和尚便說:“出家人哪個不是修道的人啊!”四祖說:“啊!哪個是修道的人?”這個和尚被問得啞口無言了。旁邊另一個和尚便說:“從這裡再去山中,約十裡左右,有一個和尚住在那裡。他叫法融。但非常的‘懶’,看見別人也不起來迎接,更不合掌作礼,所以大家都叫他‘懶融’,也許他是一個道人吧!”四祖聽了,便再進山去尋訪。



善惡一心都可怕

四祖到了山中,看見法融禅師端坐習禅,旁若無人,絕不回頭來看他一眼,便只好問他:“你在這裡做什麼?”他說:“觀心。”四祖便說:“觀是何人?心是何物?”他無法對答,便起來嚮四祖作礼,一邊就問:“大德高栖何所?”四祖說:“貧道不決所止,或東或西。”他說:“那麼,你認識道信禅師嗎?”四祖說:“你問他做什麼?”他說:“響德滋久,冀一礼谒。”四祖便說:“我就是。”他說:“因何降此?”四祖說:“我特意來訪你的。除了這裡以外,還有哪裡可以‘宴息’的地方嗎?”他就指指山後說:“另外還有一個小庵。”四祖便叫他帶路。到了那裡,看到茅庵四週,有許多虎狼之類的腳印,四祖便舉起兩手作恐怖的狀態。法融禅師看到了,便說:“你還有這個在嗎?”四祖便說:“你剛才看見了什麼?”他又無法對答,便請四祖坐下。四祖就在他坐禅的大石頭上寫了一個“佛”字。他看了竦然震驚,認為這是大不敬的事。四祖便笑著說:“你還有這個在嗎?”他聽了依舊茫然未曉。
以下為作者案語。
新語雲:看了這段禅宗的公案,首先須要注意法融禅師,在未出家,未學禅之先,便已是“學通經史”,深通儒、道的學者。出家以後,他的行徑,以“懶”出了名。其實,他全副精神用在“觀心”修禅上,所以便“懶”於一切外務。
其中最為有趣而且有高度“機锋”的幽默對話,便是四祖問幽栖寺和尚:“此間有道人否?”僧答:“出家人哪個不是道人。”四祖又說:“啊!哪個是道人?”聆此,殊堪發人深省。
後來他問法融禅師:“觀是何人?心是何物?”便是參禅學佛最重要的話頭,也是一般要學道靜修的人,最值得深深省察的要點,不可輕易放過。
其次,山中已夠清靜,而四祖還要追問法融禅師,在此清靜境中,“莫更有宴息之處否?”豈非奇特之至?須知日夜落在清靜中者,正自忙得不亦樂乎,鬧得非凡,哪裡是真宴息之處?真宴息處,不在於清靜與熱鬧中啊!最後,法融禅師帶著四祖進入後山小庵處,看見了虎狼之類,四祖便作恐怖的狀態,因此引起法融禅師的疑問:“既然你是悟道的大禅師,還有惧怕虎狼的恐怖心嗎?”四祖因此便問他:“你看到了什麼?”到這裡,學者大須注意,這一恐怖之心,與“觀是何人?心是何物?”有何差別?必須要檢點得出來。再說:見虎狼即恐怖,與“喜、怒、哀、樂,發而皆中節”之心,又有何差別?亦須一一檢點來看。可惜法融禅師當時不悟,所以四祖便在他打坐的石頭上,寫了一個“佛”字,引起他的震驚與竦惧,因此反問他:“你還有這個在嗎?”這便是宗門的作略,處處運用“不憤不啟,不悱不發”的啟發式教授法,頗堪玩味。同時,也顯示出禅宗佛法在佛教中,的確是入乎其內,出乎其外的真解脫,絕非小根小器的人所可了知。且聽偈曰:“觀是何人心何物,本來這個不須尋。百花落盡春無盡,山自高兮水自深。”



在山的悟對和出山的行為

因此,法融禅師便請示心法的真要。四祖說:“百千法門,同歸方寸。河沙妙德,總在心源。一切戒門、定門、慧門,神通變化,悉自具足,不離汝心。一切煩恼業障,本來空寂。一切因果皆如夢幻。無三界可出,無菩提可求。人與非人,性相平等。大道虛旷,絕思絕慮。如是之法,汝今已得,更無闕少,與佛何殊!更無別法。但任心自在,莫作觀行,亦莫澄心。莫起貪嗔,莫懷愁慮。盪盪無礙,任意纵橫。不作諸善,不作諸惡。行住坐卧,觸目遇缘,總是佛之妙用,快樂無忧,故名為佛。”

法融禅師聽到這裡,又問:“此心既然具足一切,什麼是佛?什麼是心?”四祖便說:“不是心,哪裡能問什麼是佛。能問佛的是什麼?當然不會不是你的心啊!”法融禅師又問:“既然不許此心作觀想修行的工夫,對境生心時,又如何去對治它呢?”四祖說:“外境本來就沒有好醜美惡的差異,所有好醜美惡,都由自心而起,此心既不強生起名言和境相的作用,那妄情又從哪裡生起呢?妄情既然不起,真心就可任運自在而遍知無遺了。你要隨心自在,不要再加任何對治的方法,就叫做常住法身,更沒有別的變異了!”

法融禅師自受四祖的心法以後,入山從他學道的人更多了。到了唐高宗永徽年間,因徒眾乏糧,他就親自到丹陽去募化。早出晚歸,往來山中八十裡,親自背米一石八鬥,供養僧眾三百人。又屡次應邑宰蕭元善和博陵王之請,講演《大般若經》。
以下為作者案語。
新語雲:四祖對法融禅師所說的禅宗心法,極為平實而扼要,他把大小乘佛學經典的要義,透過“般若”(智慧)的抉擇而會歸一心,絕不拖泥帶水,更無神秘的氣氛。他與達摩大師、誌公、傅大士的禅語,完全類同。學者應當和五祖弘忍所作的《最上乘論》互相比照來讀,然後就可了解六祖《壇經》的渊源所在了。
其次,達摩的一係,其初以《楞伽經》為印證的要典。自四祖開始,便改為以《般若經》為主。五祖和六祖均秉承師法,亦都弘揚“般若”。法融禅師的一支,也不例外。這是達摩禅到隋、唐之間的一變,雖然無關宗旨,但對於禅宗史的演變,卻是一個關鍵所在。
禅宗以“無門為法門”,但主悟明心地,徹見性源而已。雖然,由持戒、修定而最後得其慧悟的,便叫作“漸修”。因敏慧而透脫心地法門的究竟者,便叫作“頓悟”。“頓悟”以後,雖修一切善行而不執著於修。看來形蹟似乎不重修行,實則隨時都在自修心地,只是不拘小乘形式上的禅定,而特別著重於明心返照。以上所記法融禅師、四祖的問答,便是禅宗修法的要點,必須會歸一心而體味玩索。
同時可由此了知,法融禅師在未見四祖之前,修習禅定的觀心法門於牛頭山上,真是“獨坐大雄峰”,玩弄一段非常奇特的大事。但自見到四祖以後,反而沒有如此悠閒自在,卻要為大家講經說法,又要為大眾謀飯吃,親自往來負米山中,這又為了什麼?不是真達明心之境的,實不懂此禅要。不知持心而行修布施的,更不知此禅要。總之,真正禅的精神,不是只圖意境上的獨自清閒享受,它是注重心地行為的捨施,而不企望有什麼圖報的。法融禅師,便是“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清”的一格,你說對嗎?



第十章、法融一係的禅道(1)

牛頭山法融禅師一係的禅門,自隋、唐之際(約當公元六○○年間),傳承六世到唐穆宗長庆(公元八二四年)之後,經過兩三百年,風氣所及,影響唐初的朝野與士風,頗為有力。其中人才輩出,清亮可風,如道欽禅師見重於唐代宗,慧忠禅師以伏虎而顯現神蹟等,自唐以後,素為僧俗所欽敬。這一係禅門的風格,以注重笃實的行持與禅定相契為根本。而其說法的方式與教授法,卻與唐代的文學,結了不解之缘,此為其特色。但其行化的主要地區,卻偏在江南一帶,如江甦與浙江的通都大邑或名山勝水之間。約略有如後面的附表。
10.01、詩境與禅語

有關牛頭山法融禅師的精辟法語,莫過於他對博陵王的答問(文繁不錄)。尤其對於心性體用之間的警語,如“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無心恰恰用,常用恰恰無”等至理名言,傳頌千古。同時亦為南宗六祖以下的禅門所服膺。後來他傳法於第二世的智嚴禅師時,便說:“吾受信大師真诀,所得都亡。設有一法勝過涅槃,吾說亦如夢幻。夫一尘飛而翳天,一芥墮而覆地。”諸語不但是“文以載道”的名言,而且也是禅與文學相結合的特別之處,因此,多為南宗六祖一係的禅者所樂道。

自融師之後,以文詞妙句達禅道心要的,莫如舒州天柱山的崇慧禅師。例如僧問:“如何是天柱境?”答:“主簿山高難見日,玉鏡峰前易曉人。”問:“如何是天柱家風?”答:“時有白雲來閉戶,是無風月四山流。”問:“亡僧遷化嚮什麼處去?”答:“潛獄峰高長積翠,舒光明月色光輝。”問:“如何是道?”答:“白雲覆青嶂,峰鸟步庭華。”問:“宗門中請師舉唱。”答:“石牛長吼真空外,木馬嘶時月隱山。”問:如何是西來意?”答:“白猿抱子來青嶂,蜂蝶衔花綠葉間。”
以下為作者案語。
新語雲:諸如此類的語句,都是以文學的意境,平實地表達本地風光,開啟了唐末五代與宋初禅門的法語風格。



吹布毛的啟發

以機辯渊默顯示平實的法要者,則為杭州鸟窠的道林禅師。他的啟發式教授法尤為千古禅門所樂道。

例一如:

道林禅師自得法於道欽禅師以後,見“秦望山有長松,枝葉繁茂,盤屈如蓋”,遂栖止其上,故時人謂之鸟窠禅師。複有鹊,巢於其側,自然驯狎,人亦目為“鹊巢和尚”。當時有一小侍者名會通者,在俗本名為吳元卿,原任唐德宗“六宫使”(宫廷王室的聯絡官)。“形相端嚴,王族咸美之。”唯誌厭世俗,力求出家。德宗常勸谕之曰:“朕視卿若昆仲,但富貴慾出於人表者,不違卿,唯出家不可。”然德宗終難挽其初心,而奉準出家為僧,依鸟窠禅師為侍者。“昼夜精進,诵大乘經而習安般三昧(即修禅定之另一方法)。”

一日,慾辭鸟窠禅師他去,師問曰:“汝今何往?”答:“會通為法出家,不蒙和尚垂慈诲,今往諸方學佛法去。”

師曰:“若是佛法,吾此間亦有少許。”會通即問:“如何是和尚佛法?”

鸟窠禅師即於身上拈起布毛,吹之。

會通因此而領悟玄旨,當時人稱之為“布毛侍者”。

迨唐武宗廢佛寺時,師與眾僧礼辭靈塔(拜別鸟窠禅師的墓塔)而邁,不知所終。

例二如:


老難為善

元和中,白居易出守杭州,因慕鸟窠禅師之名而入山礼谒。

白問:“禅師住處甚為危險。”

師曰:“太守危險尤甚。”

白問:“弟子位镇江山,何險之有?”

師曰:“薪火相交,識性不停,得非險乎?”

白問:“如何是佛法大意?”

師曰:“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白說:“三歲孩兒也解恁麼道。”

師曰:“三歲孩兒雖道得,八十老人行不得。”

白居易終生栖心禅觀與淨土,得力於鸟窠禅師的開示頗為有力。


至聖獨照的隽語

又如得法於牛頭山慧忠禅師的惟則禅師。隱於天臺山瀑布之西岩,後自名其岩為佛窟。一日示眾曰:“天地無物也,我無物也,然末嘗無物。斯則聖人如影,百年如夢。孰為生死哉!至人以是獨照,能為萬物之主,吾知之矣。汝等知之乎?”
以下為作者案語。
新語雲:總之,牛頭山法融一係的禅風,既平易,又奇特,有機锋,有實語,與南宗六祖以後的禅,同而不同。他與五祖弘忍大師旁出的北宗神秀之禅,互相輝映於唐代的文化思想之間,頗有影響之力,學者不可不加注意。



法融一係的禅師索引表

(請看原書)


第十一章、馬祖不是媽祖(1)

馬祖,這是中唐以後弟子們對他私谥的尊稱。因為由達摩所傳的禅宗,到了六祖慧能之後,誰也不敢擅自稱“祖”,所以便有這種私底下的稱呼。也可以說是平民式、自由式的尊稱,既不盡同於佛教的教仪,也不合於當時的官式法定。但是,的確表示了他的弟子們由衷的敬意。

他俗姓馬,四川什邡縣人,出家的法名叫“道一”。可是後來提到“道一”禅師,反而很少有人知道,提到馬祖,誰都清楚就是他。不過他是唐代的和尚,是男人。並非民間相傳宋代以後福建的“媽祖”,那是一位由行孝而成神的孝女。在民俗的信仰中,頗為威靈顯赫,聲震朝野。有的地方,還建庙祀奉她,稱為天後宫的天後娘娘呢!

據禅宗資料的記載,馬祖生具異相,大有王者之概。“牛行虎視,引舌過鼻,足下有二輪文。”這樣一位堂堂的大丈夫,後來成就為南宗禅門的大宗師,聲名教化隆盛一時,這與他生具的威仪禀赋,也有極密切的關係。

他從小出家,依四川資州唐(俗姓)和尚落發。後來在重庆圓律師處受戒,正式為僧。

前文(《人文世界》第三卷第二期)說過他在湖南南岳衡山習定碰到懷讓大師的事,那正是唐玄宗開元間事。據《傳燈錄》的記載,當時一起跟懷讓大師學禅的,共有九人。夠得上稱為入室弟子的,只有六人,其中唯有馬祖的成就最大,得密授心印。

他後來自建陽(福建)佛蹟岭遷到臨川(江西),再遷南康(江西)的龚公山。一直到了唐代宗的大歷中(766一775)隸名於開元精捨。

南宗禅由馬祖手裡開始大盛,在中國文化史上,應該算是中唐到晚唐間事。那時唐代的宗室內部,已漸趨衰退,藩镇的權力日益增強。南宗禅馬祖宗風的振興,應該說是得力於他的藩镇弟子,岭南的連帅路嗣恭之力。但路嗣恭在唐代的政治舞臺上卻不是什麼“清風亮節”的人物,只是當時的權勢,足可影響南方的政局,因此之故,對馬祖的聲望而言,實有錦上添花的作用。

凡是宗教,由教主們白手建立起來以後,後代的興隆,往往都要凭借權力來陪衬,由此互為因果,政教兩者便不可或分了。至少在過去的中外史上,都是如此。以後在人類史上究竟如何,暫且不作討論。

馬祖一生的教化,盤根落在江西。與他同時齊名的石頭希遷和尚,也在江西。當此時也,佛教與禅宗的中心,統統在湖南、江西之間。而且當時的時局,北方頗為不穩,南方較為安定。禅定,更需要世局的安定。因此,對當時赣、湘之間禅風的盛行,可以思過半矣。


一段民間傳說的插曲

馬祖的故鄉,雖說在唐代的什邡縣,但三十年前,我在成都的時候,成都北門有一條街,叫簸箕街。據當地的朋友告訴我說,馬祖的家鄉,便在此處。當時,他的家裡是以編賣簸箕為生的。

馬祖自南岳得道以後,曾想回到四川弘揚佛法——禅宗。四川人聽說有一位得道的高僧到了成都,大家爭相膜拜。結果一看是馬簸箕的兒子,便一哄而散,沒有人相信。因此馬祖很感慨地說:“學道不還鄉,還鄉道不香。”

他決心再度離開故鄉,要到下江去了(四川朋友通稱長江下遊各地的慣語)。只有他的一位嫂嫂很相信他,求他傳授佛法。

他笑著說:“你真的信我啊!那你拿一個鸡蛋,把它懸空掛起來,每天早晚把耳朵貼到鸡蛋去聽,等到它出聲音和你講話時,你就會得道了。”

他的嫂嫂深信不疑,一切遵辦。馬祖走了,她聽了多年,也聽不到那個鸡蛋出聲音。可是並不灰心,照聽不誤。有一天正當她在聽的時候,細繩子斷了,鸡蛋打破了,他的嫂嫂因此大徹大悟而得道了。

這個故事,雖說只是一個民俗寓言,哈哈大笑以外,在我覺得,好像親見馬祖一樣,啟發我太多的道理。可惜聪明而可憐的世上人啊!誰真能領會其意呢?“智者過之,愚者不及焉!”其奈禅道何!

其次,當時又使我生起一個很可笑的感想。

人,畢竟就是那麼平凡。多少宗教上的大師,都受到得道還鄉的苦果。只有項羽、劉邦這種人物,才有條件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可是當亭長還鄉高唱“大風起兮”的歌聲之後,何以他又慷慨悲涼,愴然淚下呢?這真使人低徊惆怅,慾語無言了。這也正是世人平凡的可愛!你說對嗎?



馬大師活用了教學法

南宗禅自慧能六祖以下,經青原行思和南岳懷讓兩位傑出弟子的作育,已經一反歷來死困在經論義理中的傳統,漸啟中國佛法的光芒。自懷讓大師再傳到馬祖的手裡,以他秉赋博大闳深的氣度,充分發揮了活用的教學法,更使極其高明深奥的佛法妙理,顯現在平實無奇的日常應用之間,開放了中國文化特殊光芒的異彩。

《中庸》所說的“極高明而道中庸”。

《莊子》所謂的“道在矢溺”。

《維摩經》所說的“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花,卑濕淤泥,乃生此花。”

所謂中國文化儒、佛、道三家的密意,統統都在馬祖的言行和舉止中表達無遺了。

以下所說的,便是馬祖教學法的機趣,由此可見中唐以後南宗禅在風格上的演變。


一颗大明珠

越州(廣東省合浦縣)大珠慧海禅師,俗姓朱,建州(福建省建瓯縣)人,依越州大雲寺道智和尚受業。

他初到江西,見了馬祖,馬祖便問他:“從哪裡來?”“越州大雲寺來。”大珠答。“到這裡準備做什麼?”馬祖問。“來求佛法。”大珠直截了當地說出來意。“你不肯回顧自己家裡的寶藏,偏要抛家亂走到外面做什麼?”“我這裡一樣東西都沒有,你要求什麼佛法哪?”馬祖一臉嚴肃的神氣,嘴裡說著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年輕的大珠和尚愣住了,不知不覺地跪拜在馬祖的面前說:“啊!什麼是我慧海自己家裡的寶藏呢?”

馬祖的眼光更锐利地瞪著他說:

“就是你現在能夠問我的。這本來就具足一切的,從不缺少什麼,你要怎樣使用它,不是都很自在嗎?又何必嚮外面尋求個什麼東西呢?”

大珠聽了反躬自省,當下便體認了自己本來的心地,並不由於知覺和感覺,以及外界的反應而生。他心花怒放,高興得跳起來,又很感激地跪下來多謝馬祖指點迷津。

從此他心安理得,跟著馬祖大師,侍奉了六年之久。因為他原來的受業師道智老和尚老邁年高,他不忍心不管他,就禀明了馬祖,回到越州去奉養他的業師。

在這一段時間,大珠和尚深深韬晦他的成就,並不顯露锋芒,從外表上看來,好像一個痴痴呆呆的大呆瓜似的。他默默地寫出一篇心得報告的文章,命名為《頓悟入道要門論》。他的這一篇著作,被他的師侄玄晏偷走,拿到江西來給馬祖看過了後,很高興地告訴大家說:“哈哈!越州有一颗大珠,圓光明透,自在無遮障處也!”

同學們聽了有人知道大珠慧海和尚,俗家姓朱。馬大師說大珠便是他。漸漸地就有許多人嚮他那裡來找佛法了。大珠說:“禅客們,我不會禅,沒有一法可以告訴你們。不必要長久地站著等我傳授些什麼,大家還是自己去安歇吧!”
以下為作者案語。
新語雲:大珠和尚見馬祖,只被他點出一語,便找到了自己本有的用之不盡、取之不竭的寶庫。如此而已,他就寫了一篇文章來消遣。無奈後世的學禅者,卻捧著大珠的《頓悟入道要門論》死啃,咬文嚼字,一字一句地叫好連天,死死不放。真是使人笑掉了大牙。即使你能把《頓悟要門》倒背如流,其奈你的大珠早已漏到海底去了,有何用處?
雖然如此,大珠和尚真是一悟便休嗎?不對!不對!你要知道,他還依止馬大師六年,細細琢磨透了,才包裹起來,回到廣東,裝聾賣呆,老老實實地告訴人並沒有什麼東西。如果不能如此,你還是去讀《頓悟入道要門論》吧!
不過,千萬要記得,那只是一篇要走嚮禅門頓悟的“入道要門”,指出“心即是道”、“心即是佛”的前導。一落言诠,即非究竟。後世有些人,硬將此書抱本參禅,反把一颗明珠,碎成泥浆。可惜!可惜!



猎到一個弓箭手

馬祖活用了機會教育法,就像唐代文化中詩的文學一樣,充滿了淳朴、弘大、性靈的美,一反歷來宗教上呆闆拘執的陳腐氣息。他弘揚禅道的教育法真像一個大猎戶,隨處可以猎到人才,造就人才。例如:

撫州(江西)石巩慧藏禅師,未出家以前,是以打猎為生,素來最討厭看到出家的人。有一天,追趕一隊鹿群,經過馬祖的住庵門口,馬祖特地來堵著他。他問:“和尚,你看到一群鹿過去嗎?”

“你是什麼人?”

“打猎的。”

馬祖不答他的話,卻反問說:“那你會射箭嗎?”

“當然會。”

“你一箭射幾個。”

“一箭一個。”

馬祖一副漫不在乎的樣子說:“那你並不會射箭啊!”

“和尚,你也懂得射箭嗎?”慧藏問。

“當然會。”

“那你一箭可以射幾個呢?”

“一箭可以射一群。”馬祖說得輕松自然。

慧藏便說:“彼此都是生命,又何必一箭射它一群?”

馬祖笑了:“你既然知道彼此都是生命,那麼,你為什麼自己不射自己呢?”

慧藏說:“如果要我自己射自己,實在無法下手!”

馬祖看著他,哈哈大笑,笑得慧藏莫名其妙,只有呆呵呵地望著他笑。

他笑過了一陣,自言自語地對著慧藏說:

“這家夥!旷劫的無明、煩恼,今天總算頓時休息去了吧!”

慧藏被他一語驚醒了夢中人,當時就毀棄了弓箭,自己用刀來割斷了頭發,跟著馬祖進庵,自求出家為僧了。

出家以後,他在厨房打雜。有一天,被馬祖看到了,便問:“你在做什麼?”

慧藏說:“牧牛麼!”

“你怎樣牧牛啊?”

“只要覺得它落草去了,便把它的鼻子扭轉來。”慧藏答。

馬祖說:“好!你會牧牛。”

慧藏聽了,一句話也不說,自顧自地休息去了。


不離本行的猎手

有一次石巩慧藏問他的師兄西堂和尚:“你還知道怎樣捉住虛空嗎?”

“知道。”西堂答。

“你怎樣捉?”石巩問。

西堂便伸手作出捉虛空的姿勢。

石巩說:“這樣,哪裡能捉得住虛空呢?”

“師兄!你怎樣捉呢?”西堂問。

石巩便把西堂的鼻子用力地扭住,拖他過一邊去。痛得西堂忍不住了,大聲地說:“太煞用力了,會把鼻子扭脫了的!”

“必須要這樣捉虛空才得!”石巩笑著對西堂說。
以下為作者案語。
新語雲:現在一般學禅的人,只以為閉目默然,空心靜坐便是禅,對此應痛自體會才對。

他追隨馬祖多年以後,才辭師獨立,住在石巩,因此後世禅門,便稱他為石巩禅師。他平常教人,什麼佛啊!道啊!禅啊!都不用。只是張弓架箭接待來學的人。後來,年輕的三平和尚來看他。他架起了弓箭,大聲地叫著,“看箭!”三平若無其事地敞開了胸膛說:

“這只是殺人之箭,還有活人的箭,怎樣射呢?”

石巩不答他的問題,只扣了弓弦三下。三平當下便礼拜了下去。石巩卻慨叹地說:“三十年了!一張弓,兩支箭,到如今,只射得了半個聖人。”他說完了,便把弓箭都拗斷不用了。

後來三平再從大颠處參學,才有成就。所以石巩當時說他還只懂了一半。三平以後對人說:“當時以為得便宜,現在才知道卻輸了便宜。”

新語雲:試問,活人之箭,與扣弓弦三響,有何關係呢?

有一次,他問一個新到來學的和尚:“你還帶得那個來嗎?”

“帶來了。”

“在哪裡?”石巩又問。

新來的和尚便彈指三聲,石巩不再說什麼。新來的和尚忍不住了,想一下再問:“怎樣可以免了生死呢?”

“要免做什麼?”石巩答。

“那麼怎樣才能免得過呢?”新來的和尚再問。

“這個本來就是不生不死的嘛!”石巩答。


又是一颗明珠

由馬祖造就出來的石巩慧藏禅師,真的只是個拉弓射箭的粗人嗎?他還是一個文學的高手呢!他作了一首有名的詩《弄珠吟》:

“落落明珠燿百千,森羅萬象鏡中懸。光透三千越大千,四生六類一靈源。凡聖聞珠誰不羡,瞥起心求渾不見。對面看珠不動珠,尋珠逐物當時變。千般萬般況珠喻,珠離百非超四句。只這珠生是不生,非為無生珠始住。如意珠,大圓鏡,亦有人中唤作性。分身百億我珠今,無始本淨如今淨。日用真珠是佛陀,何勞逐動浪波波。隱現到今無二相,對面看珠識得麼?”
以下為作者案語。
新語雲:這便是禅宗祖師們,早已預言由“馬驹”足下踏出來英才的一斑。作詩、弄文,固然無關禅道,但如果從性上自然地流露,也正與彈指之事相同,何妨起用。能文的便文,能武的便武,各守本分可也。如果說自己不會的,看了別人會的,硬說修禅的人,為什麼還要作詩,這種觀念如果不是器小量狹,那便是屙屎見解。換言之,學禅的人就不可以說話嗎?



第十二章、唐宋間與湖南有關的禅宗大德

近年以來,各地旅臺人士,因思鄉情切,發起刊行地方文献的運動。老友蕭天石兄夫婦,寄給我四川文献與湖南文献各一份,並且還要催索文稿。

天石兄是湖南人,他的夫人是四川人。抗日期間,各地人士旅居四川的,大都有好幾年的時間,比較居留長久一點的,對四川地方就有第二故鄉之感。蜀中山水,經常會使人夢魂颠倒,我也便是其中的一個。對於湖南,在我而言,比較生疏得多。但是湖南的少數地方,總有些萍踪偶蹟,留有少許的雪鸿爪印。至於湖南籍的朋友,幾十年來,萍水他鄉,雖然認識的也不少,但說到與地方文献有關的事,實在不多。因此天石兄要我寫些有關湖南文献的資料,就無法應命。

但天石兄逼稿的本事真大,而且會派題目。今年春天,他來和我閒談禅宗的史地關係。我說:隋、唐以後的南宗,除了廣東曹溪以外,湖南與江西,應該算是禅宗的發祥地。而且它與唐宋間南方文化思想的因缘,正如春秋、戰國時期南方文化的老、莊思想一樣,影響之大,流傳之廣,實在驚人。他聽了以後,硬要我寫一篇有關“禅宗大德與湖南”的文章。並且約定一定要交卷。當時我就想到老子說的“多言數窮,不如守中”的名训,深悔自己的一時多言,被他抓到話柄。

我的俗事多,惰性又大,一拖再拖。始終未能下筆,而且有關搜集資料,牽涉考據的事,更是平生最怕的事,所以始終沒有提筆。天石兄下筆快,催稿的本事又大,而且優遊林下,閒情逸致又多,加以左耳重聽有年,裝聾賣呆,常常上門催稿猶同逼债。因此,只好叫學生們相助,先行整輯有關湘中禅德的索引,予以發表。暫時定名為《唐宋間與湖南有關的禅宗大德索引表》。

本表係初步統計,暫從隋、唐間開始,到南宋紹興間為止。包括五百餘年間禅宗史事的要略。至於內容與說明,只好留待整理禅宗發展史或中國文化時再來補充了。

唐宋間與湖南有關的禅宗大德索引表(請看原書)


第十三章、南宗禅在唐初的茁壯(1)

人地固分南北,佛性豈有東西?這是南宗六祖慧能大師對答五祖的語意。形而上的體性,固然沒有東西之別,但當它形成現象,與時間、空間發生了關係,自然便有東西南北的差異了。由此看世界文化的分野,也自然有南北之別了,每個大小區域的文化,乃至宗教的文化,均難以超越此例。

佛教原在印度的本土,也不例外。早期的佛法,生根發揚於印度的中部和北部。自釋迦寂滅以後,宗派異說分歧,各自建立門庭,區域畛分,也是當然的現象。到了後期佛學時期,吾道南行,便有流傳於南印一帶的南傳佛法了。

自漢末傳入中國的佛教,初由印度北部經天山南北進入中國境內,經歷魏、晋、南北朝四五百年之間,猶如當時中國的割據局面一樣,盤據要津,也都在黃河上遊的南北區域。

自東晋南渡以後,經宋、齊、梁、陳而到隋代,才逐漸推廣到長江以南。

至於南印佛法的傳入廣東,則是初唐以後的事。

可是,當時中國的文化重心和佛教的中心區域,仍然彙聚在中原地帶,尤以唐代的首都長安為最盛。

從地缘關係看文化氣運的發展,無論任何地區,任何時代,都有南北東西的異同。

大致說來,北方的文化氣質,多半偏嚮於質朴、雄渾,南方則偏嚮於虛靈、飘逸。

隋、唐以後,中國文化由北嚮南開展,所以佛教文化的機運,也隨例而南。這恰如莊子所謂:北溟有魚,化而為鹏,“海運則將徙於南溟也”,非常巧合而有趣。



南行禅道落在江湖

初唐時代的佛教與佛學,經過唐太宗、高宗兩代之後,正是禅宗五祖與六祖的衔接時期。

同時又正當玄奘法師從印度留學回國,大量翻譯佛經,大事弘揚唯識法相之學,因此佛教的義理之學,在此時期,已達巅峰。風氣所及的重要區域,如唐代政治中心的長安及中原地帶,上至名公鉅卿,下及販夫走卒,都融彙於東晋以來鸠摩羅什般若佛學的體係,與玄奘法師所傳法相學說的義海。

中國佛學十宗派的崛起,也正在此際鼎盛一時。

但其中注重真修實證的宗門,別如天臺、華嚴兩大家,都受到禅宗的影響,大多避開名利的競爭與尘嚣的煩擾,而嚮長江以南較為隱僻的地方延伸發展。禅宗的五祖弘忍大師當時說:“吾道南矣。”把他的語意推廣來講,豈止禅道南行,其他的佛法,又何嘗不如此呢!

一個真正學禅的人,對於名利嗜慾,畢竟是味同嚼蜡,假使他還有鐘鼎朝市的貪戀,恐怕除了神會和尚的別有用意以外,誰都沒有這種多餘的心情。

禅的境界中別有天地,絕非俗情所能推想得到。

遊心禅境,既然需要有清閒寂然的環境,因此六祖便有“葉落歸根”的安排,始終安老於岭南的清靜境中。但他門下的再傳弟子,便多散處於江(西)湖(南)的崇山峻岭之間,自取世外之樂。尤以當時的南岳衡山,為最理想的環境。


奠基南宗的兩大柱石

如果說自唐代以後,中國的禅宗,真有南北頓漸兩宗的分別,問題並不在慧能六祖與神秀大師兩人。

硬要加在六祖的最小弟子神會(荷澤)身上,那也是後世亂加推測的事。所謂“慾加之罪,何患無辭。”

嚴格地討論這個問題,唐代的禅,有南北頓漸兩宗之分,應該從六祖的得意弟子,南岳懷讓和青原行思兩人開始。

可是南岳懷讓和青原行思兩人,起初又都是嵩山(河南)慧安國師的及門弟子。慧安禅師又是黃梅(湖北)五祖弘忍大師的得法弟子,算起來還正是六祖的師兄呢!

由慧安國師與六祖兩位大匠作育出來的不世之才,不但深得禅的精髓,同時又更發揮作育人才的高明教授法,因此造就了後來馬祖道一禅師——懷讓大師的得意弟子。

南岳懷讓禅師本姓杜,金州(陕西安康縣)人。唐高宗仪鳳二年(公元六七七年)生。

他在幼童的時期,從十歲開始,便只喜歡讀佛學的經典。當時有位玄靜三藏和尚,對他的父母說:此子若出家,必定能穫得最上乘的佛法。

到了唐武後垂拱四年(公元六八八年)以後,十五歲時,他便依荆州玉泉寺的恆景律師出家了。過了十年,正當通天元年(公元六九六年)正式受了戒,專心學習佛教的戒律。

到了武後久視元年(公元七○○年),有一天他很感慨地說:“我受戒,今經五夏,廣學威仪而嚴有表,慾思真理而難契當。”“夫出家者,當為無為法,天上人間,無有勝者。”因此便與同學僧坦然和尚,作伴到嵩山去見慧安國師。

讓師與坦然見到了安國師,國師那時已經很老了。有一次,他們問安國師說:“如何是祖師(達摩)西來意?”安國師說:“何不問自己意?”因此又問:“如何是自己意?”安國師說:“當觀密作用。”又問:“如何是密作用?”

安國師把眼睛對他們一開一合。

坦然和尚當下就有所明白,得到了究竟的歸宿之處。(當心,明白什麼?)

懷讓禅師則到廣東曹溪去見六祖。六祖便問他:“哪裡來?”他說:“從嵩山來。”六祖說:“什麼物?恁麼(怎樣)來?”他答不出來。從六祖處學了八年,才恍然有省。他對六祖說:“說似一物即不中(說它像一個東西便不對了)。”六祖:“還可修證否?”他說:“修證即不無(不能說不用修證),污染即不得(但不修證,就說被染污了,那也是不對的)。”六祖說:“只此不污染,諸佛之所護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西方般若多羅祖師的預言說:從你的足下,出一馬驹,踏殺天下人。應在汝心,不須速說。”

在曹溪侍奉六祖又過了十五年,到了唐玄宗的開元二年(公元七一四年),他才又到南岳衡山,寄住在般若寺。那時,距離安國師寂滅後七年——安國師活到一百二十八歲才寂滅。——以上年代,各種資料,均有出入,現在姑以《祖堂集》作根據,參合來講。



行思禅師

從小就出家為僧的行思禅師,俗姓劉,庐陵(江西)人。自從曹溪得意以後,便住在江西吉州青原山的靜居寺,因此又叫他為青原禅師。他初見六祖的時候,有一天問六祖說:“應當怎樣做,才不落在級次中〔佛學顯教中進修聖贤程序的階次)?”六祖說:“你曾作什麼來?”他說:“聖谛亦不為(聖人的境界也不為)。”六祖便說:“那麼,你落在什麼階級?”他說:“聖谛尚不為,何階級之有?”六祖因此便深深地器重他,叫他帶領大眾,作弟子們的首座。他在開元二十八年(公元七四○年)圓寂。
以下為作者案語。
新語雲:看了這兩則公案的故事,要注意兩點。
(一)慧安國師的教育態度:懷讓與坦然二師同時嚮他參究,坦然能夠當下領會到,便知歸休。當時懷讓還沒有懂,他便叫他去曹溪見六祖慧能大師。因材施教,各有因缘,絕不加以絲毫的勉強。
(二)懷讓禅師,自十五歲出家學道,在年輕的時候,即努力苦修戒定,絕非一日也未治心修學,便得到言下頓悟的狂禅可比。後來見到六祖,從他參學了八年。在這八年中,更非只是悠悠盪盪,空閒地過日子,便可叫做學禅。到了他有所領悟以後,還依止六祖侍從了十五年,才離開住在南岳的般若寺。在這樣漫長的三十年來的修學時光,他並非毫無修證就說已能禅道了。
現在一般研究禅宗的人,看看公案、語錄,欣賞一下那些機锋上的奇言妙語,認為禅便是如此而已,真有不知所雲之感。
再說,行思禅師從小出家學道,經過六祖的作育以後,在曹溪作首座弟子多年,才有後來的成就。總之,禅重在真參實證,真參實悟。如果在意識心境上,約略有些浮光掠影,便自認為是悟道了,那只好讓你去自誤了!



初唐時期的文化大勢

自唐太宗贞觀初期(公元640年),直到玄宗天寶(公元750年)前後的一百多年間,正是唐代文化的奠基和建立時期。大體說來,政治走上軌道,社會安定,農業社會的良好經濟制度,也已有了穩定的基礎。對外雖有部分的戰爭,但都在邊陲一帶,因為交通不便,音聞困難,所以並未影響國內。一個資源豐富、幅員辽阔的大陸國家,如有半個世紀以上的安定,每戶人家經三代的勤勞努力,個個安居樂業,自然可想而知它的繁榮狀況。王摩诘所謂的“九天阊阖開宫殿,萬國衣冠拜冕旒。”那應該是初唐盛世的寫實,並非虛構。

在這樣的一個時代中,同時經唐太宗採用隋朝以來的考試取士規模,確立了“進士”出身的考試制度,他自诩謂“天下英雄,盡入彀中”,洋洋得意。事實上,也值得他得意,因為天下安定,第一流智力的人才,只有趨嚮於文學的造诣而求取功名富貴了。

唐代文運的發達,與兩漢的成就,又有不同的精神。甚至,還可以說遠勝兩漢。但無論在任何時代中,智力才勇之士滿足或不滿足與生活攸關的功名富貴以外,只要一安靜下來,或受到某種因素的刺激,就進而有在現實思想學術之中,追求形而上的要求,這是必然的趨勢。尤其在安定的社會中,更會產生追求現實世界以外的遐思。因此初唐時期,除了文運的發展,佛學風氣的勃興,取代兩晋南北朝以來“玄學”的研究,也是事有必至,勢有固然。

其中自高宗以後,雖有武後掌握政權的一段變故,只是屬於宫闱內政的變亂,並未動搖國本。到了玄宗時代,又有安禄山一段變亂,好在為時不久,又告平定。而且武後與玄宗的性格,不但愛好文學,又都是傾嚮於形上學和神秘學的好奇者。直接或間接對於佛學的培養,都是莫大的助缘。


唐初中國佛學的茁壯

律 宗:有南山道宣律師為其翘楚。

天臺宗:盛行於初唐到中唐時期。

華嚴宗:贤首(法藏)和尚與清涼(澄觀)國師,先後相繼執持牛耳。約自贞觀時期(公元六六0年)到先天(公元八四0年)年間。至於圭峰(宗密)大師,已屬晚唐間事。

密 宗:號稱開元三大士的善無畏、金剛智、不空三藏,都在此時躍登寶座,深受玄宗的信仰。這時善無畏和金剛智的東來,都從南海的廣東方面登陸。

淨土宗:由東晋以來,一直普入民間。

禅 宗:南能北秀的頓漸之說,也普遍流傳,已非梁、隋時代的隱隱約約,慾說還休的情況。

此外,在佛學方面,為禅淨各宗所信奉的《楞嚴經》,也自初唐時期,從廣東方面傳譯到中國。

中國佛學的著作和分科判教(分析和歸納)的研究方法,也從此建立而興盛。

這時,韓愈的辟佛,李翱著的《複性書》都還沒有開始。

講學的講學,修證的修證,佛教和佛學的光芒,真是普遍蓋覆了東方的天下。

後世中國佛教源遠流長的功德,也可以說都是靠唐代佛教大師們的力量。前人種樹,後人乘涼。今天凡是講中國文化的,大致仍是託庇於祖宗的餘荫,真是無限感慨係之。


一砖頭打出來的宗師

在這樣的文化潮流中,有人擺脫了文字學術的缰鎖,融彙了中印文化的大係,陶铸了浩如烟海的經谕和疏钞,脫開文人學士的習氣,只以民間平凡的語句動作,溝通了形上形下的妙谛,綜合了儒、道、佛三家的要旨,這實在是南宗禅的創作。

這個創作,固然由慧能六祖開其先河,但繼之而來的,應該便是懷讓禅師的傑作了。他用一塊砖頭塑造出一個旷代的宗師——馬祖。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懷讓禅師退居到南岳以後,看到山中一個年輕的和尚,天天在坐禅——那個時候,並沒有什麼參話頭的事。所謂坐禅,是小乘禅觀的傳統方法和止觀法門的流緒。

懷讓禅師大概是把六祖轉告他印度般若多羅祖師的預言,牢記在心。所以也一心一意在找要經他手造就出來的得意弟子。

他看了這個年輕和尚一表人才,專心嚮道的誌氣可嘉,認為他就是可造之才了。因此拿了一塊砖頭,當著他打坐的地方,天天去磨砖。

年輕的馬祖和尚好奇了,他看了幾天,覺得這個老和尚很奇怪,為什麼要天天來磨砖頭呢?便開口問他說:“老和尚,你磨砖做什麼啊?”

“磨砖為了做個鏡子用。”老和尚答。

“真好玩!砖頭哪裡可能磨成鏡子用呢?”馬祖有點憐憫老和尚的愚痴了。

老和尚說:“噢!你在這裡做什麼啊?”

“打坐。”年輕的馬祖,很幹脆地回答。

“打坐做什麼啊?”老和尚問。

馬祖說:“打坐為了要成佛。”

老和尚笑了,笑得很開心。馬祖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瞪著眼睛看老和尚。

老和尚說:“你既然說磨砖不能做鏡,那麼打坐怎麼可以成佛呢?”

馬祖迷惘了!便很恭敬地問老和尚:“那麼,怎樣才對呢?”

老和尚說:“譬如一輛牛車,要走要停的時候,你說:應該打牛?應該打車?”

這一棒,打醒了年輕馬祖的迷夢。

身子等於是一部車,心裡的思想等於是拖車的牛。打坐不動,好像車子是刹住了,可是牛還是不就範地在心中亂跳。那坐死了有什麼用?

在這裡,附帶說一個同樣性質,不同作用的故事,也便是懷讓禅師磨砖作鏡的翻版文章,在中國的花邊文學上,也是一個著名的公案。《潛確類書》記載:李白少年的時候,路上碰到一個老太婆,很專心地磨一支鐵杵。他好奇地問她作什麼用?老太婆告訴他是為了作針用。李白因此心有所感,便發憤求學,才有後來的成就。俗話所謂:“只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便由此而來。

南岳懷讓輕輕易易地運用了“磨砖作鏡”,表達了南宗禅的教授法和佛學精要的革新作風,開啟了後來馬祖一生的“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特殊風格。真是妙絕。你說他是啟發式的教育也好,刺激也好,教训也好,那都由人自鬧,自去加盐加醋吧!

馬祖的悟道,真的只凭這樣一個譬喻就行嗎?不然!懷讓大師這一作為,只是點醒他當頭棒喝的開始。接著,他更進一步,要唤醒他的執迷不悟,便又嚮馬祖說:“你為學坐禅?為學坐佛?若學坐禅,禅非坐卧。若學坐佛,佛非定相。於法無住,不可取捨,何為之乎(你要怎麼辦)?汝若坐佛,卻是殺佛。佛若執坐相,非解脫理也。”

讓大師說到這裡,青年的馬祖和尚實在坐不住了,便從座位上站起來,正式礼拜請問:“怎樣用心,才契合於無相三昧?”

讓大師說:“你學心地法門,猶如下種。我說法譬如下雨。你缘合,故當見道。”

馬祖問:“老和尚,你說的見道,見個什麼道啊?道並非色相,怎樣才見得到呢?”

讓大師說:“心地法眼,能見於道,道本來便是無相三昧,也是從心地法門自見其道的。”

“那有成有壞嗎?”

讓大師說:“若契於道,無始無終,不成不壞,不聚不散,不長不短,不靜不亂,不急不緩。如果由此理會得透徹,應當名之為道。”

同時,他又說了一個偈語:“心地含諸種,遇澤悉皆萌。三昧花無相,何壞複何成!”
以下為作者案語。
新語雲:自漢末、魏、晋、南北朝到盛唐之間四五百年來的佛教,無論哪個宗派,只要注重實證的佛法,唯一的法門,都是以“制心一處”、“心缘一念”的禅觀為主。
但一念專一,是不是治心的究竟?清淨是否就是心的本然?還是一個極大的問題。雖然有了後來“般若”、“唯識”等大乘的經論教理加以解說,但要融彙大小乘的實證法門,在當時,除了達摩禅以外,實在還無其他更好的捷徑。
馬祖的出家學佛,也是從學習禅靜而求佛道,那是正常的風規,一點沒錯。但一涉及融會大小乘佛法的心印,就需要有讓大師“點鐵成金”的一著而後可。讓大師力辟以靜坐為禅道的錯誤,完全和六祖的作風一樣,這是對當時求道修證之徒的針砭,可是後世的學者,一點靜坐工夫都沒有,便拿坐禅非道的口頭禅以自解嘲,絕對是自誤而非自悟。俗語說“莫把鸡毛當令箭”,固然不錯。但把令箭當鸡毛的結果,尤其蹧糕。

至於究竟如何,才如馬祖所問“契合於無相三昧的真谛”呢?且看下面一段問答。

另有一位大德問懷讓大師說:“如果把銅鏡熔铸成人像以後,鏡的原來光明到哪裡去了?”

讓大師答:“譬如你作童子時候的相貌,現在到哪裡去了?”

又問:“那麼,何以铸成了人像以後,不如以前那樣,可照明了呢?”

讓大師答:“雖然不會照明,但一點也謾他不得!”


附錄 禅的幽默

禅的幽默係譯自《笑禅錄》。潘遊龍原著的《笑禅錄》,是用禅家的手法,列舉古代的公案,重新參證。他用“笑”字的標題,是以輕松诙谐的姿態出現,要使人在一笑之間,悟到理趣,與金聖叹的談禅方式,又別成一格。可惜胡適之不懂禅學,結果誤會《笑禅錄》是一部鄙視禅宗的書,所以引用它“打即不打,不打即打”來诬蔑禅宗,反倒值得一笑了。


有一天,遵布衲師在清洗佛像,有人問:“這個被你這麼清洗,能洗出那個(指佛性)來麼?”遵布衲從容答說:“你把那個拿來我瞧瞧。”

《笑禅錄》雲:有一個人走在路上,肚子餓了,想騙碗飯吃,就到一家門口說:“我能把破了的針鼻孔補起來,只要你們給我些飯吃就好。”那家人聽了,就端出飯菜,又找了好些針孔破缺了的針出來。這位過路人安安穩穩地吃飽後,就一本正經地說:“你們把缺了的那邊針鼻子拿來,我要動手補了。”

頌曰:
那個那個,快去尋取,有垢則浴,有破則補。
若還尋不出來,我亦茫茫無主。


有一回捨多那尊者正要進鸠摩羅多的房間,羅多把門關了起來。捨多那在門外站了半天,房門還沒打開,於是在門上敲幾下,羅多說:“屋裡沒人。”捨多那問:“說沒人的是誰?”

《笑禅錄》雲:黃昏時分,有個秀才,看看附近沒有旅店可以過夜,就到路邊一戶人家,想借宿一夜。那家正好只有一個婦人,站在門內說:“對不起,我們家沒有人。”秀才說:“有你!”婦人急著說:“我家沒男人。”秀才說:“有我!”

頌曰:
捨內分明有個人,無端答應自相親。
扣門借宿非他也,爾我原來是一身。


臨濟對大眾說:“在我們這個肉團身上,有個居止無定位的真人,常常從頭面上出人,你們沒見過的,好好瞧瞧。”

有個出家人問:“居止無定位的真人是什麼?”臨濟從禅床上下來,一把抓住這個人說:“說!說!”出家人正想開口,臨濟把手一放說:“沒有一定方位的真人是什麼幹矢橛。”

《笑禅錄》雲:有個人晚上想在庙裡借宿,就對裡面的出家人說:“我有個世世用不盡的寶物,想送給貴寺,但願你們不會嫌棄。”出家人便很熱誠地留此人過夜,而且非常恭敬地招待他。第二天早上庙裡的出家人找個話題,試探地問:“您那個世世用不盡的是什麼東西?”這位仁兄慢條斯理地指著佛前一掛破竹帘:“用這個做剔油燈的棒子,可以世世用不盡。”

頌曰:
人人有個用不盡,說出那值半文錢。
無位真人何處是,一燈不滅最玄玄。


《楞嚴經》雲:“纵滅一切見聞覺知,內守幽閒,猶為法尘分別影事。”

《笑禅錄》雲:

有個禅師教一斋公,摒除所有外缘,閉目靜心打坐。結果,有一次坐到五更天快亮時,忽然想起某人某天借了一鬥大麦沒還。於是就叫醒斋婆說:“果然不錯,禅師教我打坐太好了,否則這鬥大麦就被人騙走了。”

頌曰:
兀坐靜思陳麦帐,何曾討得自如如。
若知諸相原非相,應物如同井辘轳。


《圓覺經》雲:“此無明者非實有體,如夢中人夢時非無,及至於醒,了無所得。”

《笑禅錄》雲:

有個呆子,夢見拾到一匹白布,緊緊地抱著。天一亮,頭沒梳,臉沒洗,就趕到染匠家,急急地嚷:“我有匹布,請你們染颜色。”染匠說:“你把布拿來。”這個呆子低頭一看,才恍然大悟地說:“唉呀!不對,原來是我昨晚做的夢。”

頌日:
這個人痴不當痴,有人夢布便縫衣。
更嗔布惡思羅绮,問是夢麼答曰非。


《金剛經》雲:“如來說有我者,則非有我。而凡夫之人以為有我。”

《笑禅錄》雲:

有個夏天,一個秀才到庙中參拜某禅師,禅師坐著不起,秀才不以為然地問他是何道理,這位禅師答:“我不起身便是起身。”秀才聽後,拿扇子往禅師頭上打了下去。禅師挨這一打,極為懊恼,責問秀才。秀才面有得色地說:“我打你就是不打你。”

頌曰:
有我即無我,不起即是起。起來相見有何妨,而我見性尚無止。
秀才們,禅和子,那個真是自如如,莫弄嘴頭禅而已。


有人問藥山禅師:“怎麼樣才能不被外境迷惑?”藥山說:“任由外境來去,有什麼關係?”回說:“不會。”藥山就說:“什麼外境使你迷惑?”

《笑禅錄》雲:

許多少年聚在一塊兒喝酒,同時還有歌妓陪坐,其中只有首座上的一位長者,閉眉閉眼,規規矩矩地正襟危坐,不理會週圍的嬉鬧。酒會散後,歌妓嚮他索取酬賞,長者拂衣而起,生氣地說:“我根本連正眼都沒有看你呀!“歌妓一聽,用手抓著他說:“眼睛看的算什麼?閉著眼睛想的,才更厲害!“

頌日:
水浇鴨背風過樹,佛子宜作如是觀。
何妨對境心數起,閉目不窥一公案。


《起信論》雲:“迷人依方故迷,若離於方,則無有迷,眾生亦爾。”

《笑禅錄》雲:

某縣裡有個羅文學,想坐船順流到荆州,於是叫一個傻佣人搖桨,但是這個佣人卻說:“我不搖第一把桨。”文學聽了覺得非常不解,傻佣人解釋道:“我怕不認得路。”

頌曰:
岸夾輕舟行似驰,只因方所自生疑。
海天空阔無人境,星落風平去問誰。

又曰:
但得梢公把柁正,何愁盪桨不悠悠。
任他風雨和江湧,穩坐船頭看浪頭。



( 知識學習其他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milene&aid=1571094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