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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2/26 01:09:03瀏覽335|回應0|推薦2 | |
之後的五個星期天 都走了;我和我的他,詹。 第一個星期天 漫步,客雅溪的堤岸上,那是正中午時分。好熱啊!最可恨的是日光,既無情又熱晴,還有那天空,正藍的發紫。微醺氣息瀰漫,沒有一絲絲雲絮飄過。一聲噗通,一隻松鼠應該是被熱暈了,竟然從樹上摔下來,死了。我發誓我看到了。我努力的打起精神,伸伸懶腰。剛剛睡醒所留下來的惺忪順著喝欠的淚水留下來。然後是沉默,這是詹的口頭禪,沉默。我記得,他曾經告訴我,上帝也是沉默的闡述一切真理!我喜歡回答他說,屁哩!白痴才相信那套。也許真的是太熱了,還是微醺 ? 回到屋子裡,我順手翻開白先勇的小說,孽子,看著我最喜歡的一段文字:
常常在午夜,在幽瞑中,在一間隱蔽的旅棧閣樓,一舖破舊的床上,我們赤裸著身子,兩個互相隱瞞著姓名的陌生人,肩並肩躺臥在一起,突然間,一陣告悔的衝動,我們會把心底最隱密、最不可告人的事情,互相吐露出來…… 前幾天大姑姑來電告訴我,我們的深紫色蝴蝶蘭因為某個原因,枯死了。我似乎又聽到窗外傳來水聲輕濺,我以為是下雨,原來是又有一隻松鼠摔下樹了。 那盆深紫色蝴蝶蘭是我在三年前買給詹的。我們的第一年,是一齣默劇;長久以來,我們習慣於沒有聲音的狂歡。朋友中,沒有人看得懂這齣戲,我們的朋友老蔡說,我們情同兄弟。因為沒有什麼錢,我們借住在詹在南部的大姑姑家頂樓的加蓋鐵皮屋,免房租,十二坪大,浴室廁所小小的,擺得下一張書桌、一張茶几、一張雙人床,十二個三格櫃排成的電視櫃隔開了書桌和床。那裡是悶熱的,大姑姑是省道上的一間檳榔攤的店員,鄰居們都管她叫檳榔老施(她真的姓施,但其實她並不太老,我們叫她姑姑是因為她自認是我們的長輩,我們只不過小她五歲。她看上去也不過二十五、六歲,實際上是二十九,可能是入行多年,大家早已慣煩了她的姿色。)我和詹為了方便,從五樓(我們的鐵皮屋)牽了座樓梯,通往後門小小的防火巷,我們都由此出入。 我們悉心照顧這盆蘭花。我們深深知道這輩子我們唯一的花就只巴望開在它身上了。那是我在花蓮初遇詹的時候我買的,深紫色的花瓣吐著粉色的蕊,花瓣上鑲了一道淺白色,沒有任何香味。買回來有三枝,其中一枝還沒全開。它的花苞也帶了一點紫色,小的像小拇指很巧,總共有六朵,我期待它的綻放。詹也很喜歡,他說深紫色給人一種微醺的享受,又說要照顧我們的花一輩子。 然後我們一起搬到南部,也就是大姑姑的房子五樓。我們花了整整五天就安頓好了一切,我把我那幾大箱書搬來,我告訴詹它們的重要性僅次於他和花。我在第一天之內整理完、歸檔。 在那裡,每一個夜裡我們很晚睡,他炯炯的眼矇喜歡在夜裡探尋,我則是喜歡雙眼緊閉,我們擁抱、翻身、接吻,沒有驚動任何人。在那三十六隔書櫃中唯一屬於他的,只有聖經了。其實他的家當也就是一本聖經夾著一本存摺,幾件有腰身的長袖襯衫,兩條牛仔褲,一輩子就這麼多了。我們不喜歡肩並肩,南台灣真的很熱,但是十根手指緊緊交扣著,用薄被單蓋著。我們在演默劇。沒人懂的那種。 第七個星期天 聽說颱風要來了,我昨天買了泡麵。我告訴詹,現在我們住在新竹市郊,香山區浸水一帶。客雅溪畔,一個老舊的家庭工廠的頂樓加蓋(也可以說是三樓),還是座鐵皮屋,只不過這次是每個月六千五百元的房租。詹已經有自己的位置了。我們又演起了默劇,沒人看的懂的那一種。 客雅溪,它的個性很好,從前以來沒有暴漲,雖然受到了科學園區的污染,水還是可見鷺鷥等水鳥停留歇腳。河堤上,種了一些樹,已經有松鼠定居了。 剛搬來的時候,我住不大慣,老闆不讓我在這裡遷一座樓梯。我得從工廠大門進出。屋內有隔間,一房一廳,沒有廁所,要到樓下去上洗手間和洗澡。我多買了五斗櫃和衣櫥來擺放我們的衣服;在南部的時候,衣服只要一喜好就放進旅行袋,反正也沒幾件,我也買了一組二手沙發放在客廳,雖然不會有客來訪,我管它叫做客廳。搬來這兒一年,我開始工作了,就在樓下的家庭工廠,我從來不知道他們在生產什麼,我純粹是負責清潔和烹煮中餐。扣掉房租,我一個月拿到一萬元左右的薪水。剛好。 一陣狼吞虎嚥,我吃著泡麵,思考著為什麼颱風天要吃泡麵,我順手拿了本陳玉慧的徵婚啟事,跳過四十二個男人的囉唆。我細讀著後記―我想了解男人。我喜歡她說: 我的徵婚動機一如我的創作動機,它們是一體兩面。也許我是一個平凡的女人,雖然我的確知道,作為一名女性,實踐自我遠比婚姻生活更為重要,但我曾經那麼想結婚…… 我想,以後不會在徵婚了。可能也不會結婚。 我喜歡這最後的段落,只是因為作者陳玉慧她結婚了,嫁給一個德國佬。我想結婚。 第八個星期天 詹!今天早上我又喊了他兩次。他依舊以口頭禪回應我,我抱著他,我們去廁所梳洗,玻璃鏡面,映照出我無神的雙眼,好幾天了,很久沒有了,我們很久沒有了。可恨呵!颱風天,雨滴使勁的敲打我的房子,我嘗試要不為所動。客雅溪終於,還是暴漲了。我硬是打開窗戶,老闆本來要來看看的,我跟他說,有我在就好了。 早餐,我吃了泡麵,是很多料的那種,我忍不住,再喊詹一聲。好飽。我在他的另外一條牛仔褲翻到一個巧克力的包裝,金色的錫箔紙。 那是我們在南部住了第十四個月,我們終於要去市區逛了,詹說,巧克力是最值得的奢侈品,我們買了一條,三顆的那種。但是我沒吃,難得,詹如此直接了當的說出自己的喜好,我又在買了一本書。我還是告訴他,書僅次於他和花。 詹吃一顆巧克力,可以花一個多小時品味,它會先咬一小口,完全不嚼它,五分鐘後是第二口,連臻果一起咬下,剩下的分成六次,吃完。這個時候我在開車,他用滿口的巧克力,在我的右頰蓋了唇印,咖啡色,甜甜的,很香。我很想回贈他,但是我的駕駛技術不好,由不得我分心的。我在喊一次,詹。 那個時後,我們的車剛開不久,在南部住的第三個月,詹他買下的中古車,只有正副駕駛座。很小,很省油。即便如此,我們依然能走路就走路,很少開它。隔一個月,我才學了開車。 後來我一個人偷偷的回去台北找爸媽了。離家至今也過了一年多,爸已經先走了,他依舊無法認同詹以及我和詹的關係。我無法掩飾我多莫想念我的雙親。對於沒有及時回來見爸、對於讓媽一個人處理爸的後事,我好難過、我好抱歉、我好……。我哭倒在媽面前。她依舊如此美麗。幫她整理爸的遺物時,她告訴我,她在我十六歲時就大概知道我的性向了,我不意外,媽說,只要我快樂,只要有人愛我,就好了,對於我爸唯一的交代就是我很幸福。 媽先休息了,我沉浸於老舊的信件和父親的回憶錄裡,記得爸媽說過,他們交往前是筆友,交往後也是。喔!她愛著他!他們是如此坦率的面對,媽的文筆透著敏感、纖細的心靈,澄澈而有調理,而爸則是以熱情如火,真誠文字作為主動發問者,但是我往後翻,發現,直到爸走之前一個月,爸媽都是筆友,浪漫的令人鼻酸。我知道我必須抽離,我不能知道他們內心的一切,我不能夠藉此自省,我無法承受,那很痛苦。 回到家,我跟詹討論我想回北部的事,他不肯,那裡人多嘴雜,我們需要安靜。我們沒有回去。 第二十一個星期天 新竹的海風,從來沒有那麼舒服過,我想著詹,今天是詹的生日。 詹說,他的骨灰要分兩半,一半留給我,一半是海的。 他交代在他生日時把骨灰灑向大海。然後安靜的走了。詹的葬禮,我是唯一的親人。我從沒聽過他的父母,我只有在詹的身分證上看過他母親的名字。 我們在一起的幾年內,我們沒有去過海邊,詹說,他怕他會不想回來,詹的一輩子沒有去過海邊,只有看過海的照片。我把屬於海的部分,灑向海。 在詹最後的日子裡,在醫院,詹躺在病榻上,身體已經變形了,詹說他很對不起我,他還說他在跟我在一起以前就生病了。他是在走之前兩個月發病的,愛滋真的不是普通的駭人,他的第一個傷出現在左頰,我每天為他上藥,接著是胸口,大腿。那些從來沒有癒合的傷口,我一個也沒忘。嗎啡,麻醉了我們之間的默劇,詹臨死,才注射一支。這個時後我也察覺自己的病徵慢慢的出現了,這是我們在一起的第三年第九個月。有了詹的愛,我並不會害怕,我祈禱上帝能讓詹多陪我一些,我們要一起走,但是詹就是走了。隔幾天我就一個人,在新竹找到工作,帶著詹的骨灰搬到新竹來,就是現在這個屋子。在這之前,我把深紫色的蝴蝶籣托給大姑姑養了。 在詹奔向他的海時,我看到了,他飄得好自由、好灑脫,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可以如此輕盈的接近大海。我知道,我們的默劇早已落幕,我只是捨不得。我把我的那一份也獻給大海。詹一樣輕盈的奔向大海。詹,我想你。 我望著我僅僅剩下的、最重要的藏書。 第三十七個星期天
媽座在我的身旁,我的第一個傷口也是出現在右頰。 護士來給我注射嗎啡了,我請她在等一下,我可以忍。我翻著吳爾芙的自己的房間(張秀亞譯),我內心翻攪的是我和詹的房間,現在房間哩,什麼都不剩了,蘭花死了,詹回去他的海了,我也將隨他而去。 自門邊熱情的花朵 落不了一點晶瑩的淚。 他來了,我的鴿子,我的愛―― 當我向海邊走去,這詩句在我的血管中唱著。隨即又變了另外一個調子,在水壩激濺著流水之處,我唱著: 我心如一隻歌唱的禽鳥, 築巢在奔騰的水裡; 我心如一株蘋果樹…… 多麼了不起的詩人啊,好像一個人在傍晚的時候大聲喊叫一般,我那樣的喊叫著,他們是多莫了不起的詩人啊。 詹,你是多麼了不起的詩人啊,儘管你從不吟唱。 我望著母親,她憐憫的望著我,雙眼盈著水珠,我和她分享我和詹的故事,她分享她和爸的故事,然後我們互相微笑。 護士來了,在我的臂上,注射倒數第二針嗎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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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