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的巴基斯坦還非常落後，別說網際網路了，就連電話也並不普及；婆家村子裡的人如果想打電話聯絡在外的親人，都得到五公里路程外的小鎮去。

小鎮街上到處都是民營的「公共電話所」（PCO）。兩坪大的斗室，擺上一支電話，就可以做起生意。只要將所要撥打的號碼寫給看守電話的人，他就會直接幫你播通；如果是國際電話，說出國家名字，他也會幫你查出國碼。通常都是以秒計費，話機上會自動顯示秒數，講完電話、算好話費，當場付錢就可以走人。

撥打國際電話的鄉民，很多是女人，她們主要都是打給在國外工作的男性親人。

這些被迫留在家鄉守候男人的婦女們，可能是想念兒子的母親，也可能是思念丈夫的少婦，有時候，甚至只是想要跟兄弟撒嬌的姐妹們。

因為只有城鎮裡才有公共電話所的服務，鎮郊附近所有村莊的人們都必須坐著馬車或是三輪嘟嘟車才能到鎮上撥打電話，所以這些公共電話所的生意頗為興旺，當我想念台灣母親的時候，經常也得跟這些老弱婦孺們一起排隊呢！

我們住在鄰村的一位表舅，在那麼古老的十幾年前，家裡就非常先進，已經有電話了。

老公是個既孝順又戀家的兒子，在我和他結婚之前，因為不捨家裡的女人們顛簸跋涉到鎮上，所以，約好了都由他從台灣這邊來打電話。每當獨自在異鄉想念家人的時候，他就先打到那位有電話的表舅家裡，然後，住在兩公里外的表舅，就會騎著野狼機車到我們村裡去通知我婆婆。婆婆聽到牽腸掛肚的心愛兒子打電話來了，當然迫不及待，便也會立刻帶著家人們走上兩村之間的田埂，抄直徑飛奔到表舅家去守候。

巴基斯坦鄉間的生活步調緩慢，無所事事的女眷們，一整個星期乃至一整個月，唯一的生活期盼，也許就是等著男人們這通國際電話的鈴聲響起，婆家也不例外。

等候在台灣這邊的老公，會算好大約半小時之後再打電話去表舅家，只要電話線一接上，圍繞在電話旁的家眷們，除了在城外工作不一定都剛好在家的公公外，從婆婆到四、五個大小姑，以及當時還非常年幼的小小叔，每一個都要輪番打招呼。

「願真主賜予給你平安。」

「我也願真主賜予給你平安。」

「你好嗎？」

「我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

「什麼時候回來？」

「很快就會回去了，只要真主意欲。」

每一個家人都要輪流講電話，每一個人的開場問候詞都一樣，而且，一個都不能漏；如果台灣這邊臨時有事必須提早掛電話而不小心漏掉誰，下一次的電話裡就會聽到婆婆哀怨的跟老公說：「誰誰誰因為你沒有跟他講電話，哭著鬧著難過著，好幾天。」

這樣的習慣，這樣的對話，即使許多年過去了，一點兒都沒變；我跟老公結婚已經超過十年，雖然到現在我還是聽不懂他們的對話，但是只要聽到重複的對話又開始，就知道已經又換了一位家人在講話。

異鄉遊子對家人的想念是沒有止盡的，老公又是謹守長兄如父的傳統孝子，所以結婚初期，我還經常因為看不慣老公每次在國際電話裡都是不斷的講著重複的閒話而和他鬧脾氣。偏偏他就算已經講了半小時的電話，卻可能還沒一個個打完招呼呢。

回到當年。

一天到晚打電話麻煩表舅也不好意思，所以，不打電話的時候，老公就用寫信來表達他對家人的思念。

在電話仍屬稀有的時代，在台灣和老公共處一室的另一位巴基斯坦朋友，不像他那麼幸運，有個表舅家裡有電話。和家人很難有機會透過電話互通消息的情況下，這位朋友只好用錄音機錄下自己的聲音，再把錄音帶寄給家鄉的老母親稍解相思。

老公便和他的這位室友，各用自己的方法，勤寫家書、勤發錄音，各自牽繫著自己對家鄉的愛戀。

就有那麼一天，當老公又寫好了一封家書想要寄出時，正巧在清真寺遇到那時和他有數面之緣的我。他叫住我，從口袋拿出兩個銅板給我，用腔調非常濃厚的印巴式英語，請我幫他買郵票，把那封家書寄出，並說如果郵票錢不夠再跟他要。

我瞅了一下那兩個銅板，記得好像是十五元吧？

因為從來沒有寄過巴基斯坦的航空郵件，所以拿到兩個銅板的剎那間，我腦海浮現的是：「寄信到那麼遠的國家，郵票至少要貼四、五十塊錢吧？十五元怎麼夠？」

「跟他又不熟，就算真的不夠，一定也不好意思再跟他要的。」我心裡琢磨著。

「算了，反正是一定不夠的，乾脆好人幫到底，就直接幫他寄吧！」我這麼決定。

所以，儘管老公「盧」了好幾次，我還是沒有拿他的兩個銅板，自己到郵局去，買了郵票，幫他寄出那封家書。

老公說他就是從此對我印象深刻，並且開始偷偷注意我的。因為，他覺得這個不計較小錢的女孩，一定是個跟他一樣大方、不拘小節的人。也由於老公的這番告白，所以後來我總是跟人家開玩笑說：「我老公是我用十五元標到的。」當然，這又是另一番故事了。

當老公把信封遞我時，因為看不太懂他的印巴式英文字母寫法，所以我仔細的推敲了那航空郵件上的地址，我愈看真是愈有趣，卻也不免質疑了起來，覺得老公一定寫漏了什麼東西，畢竟，那個地址實在是太妙了，如果用中文直接翻譯過來的話，就會是這樣寫的：

巴基斯坦　古治蘭瓦拉市　哥克鎮　來不及村　清真寺附近

是的，沒有路名、沒有巷弄、沒有門牌號碼！

我愣著頭對當時還不是老公的老公說：「你確定你的地址是沒有問題的嗎？」

老公一副沒有什麼問題的說：「對啊，沒問題。」

我覺得其中一定大有問題的繼續說：「怎麼會沒問題呢？這上面沒有路名就算了，竟然連門牌號碼都沒有，這樣郵差怎麼有辦法把信寄到你家？」

老公反倒不解的用手指比著信上的地址，一個個的對我說：「這上面寫得很清楚，我的信要寄到巴基斯坦的這個城市，這個鎮，然後再到這個村；這個村只有一個清真寺，所以我們全村都住在這個清真寺附近，郵差會知道的。」

「可是……可是……連個門牌號碼都沒有，郵差不會寄到別人家去嗎？」我還是無法理解情況。

「不會呀！收件人這裡已經寫我爸爸的名字了，全村只有我們家族是這個姓氏，只要看到這個姓氏又叫這個名字的人，大家都知道就是我爸爸，怎麼會寄到別人家去呢？」老公不懂我為什麼這麼大驚小怪。

「可是……可是……那要是沒有寄到可別怪我喔！」我只好表示我會盡人事，但也聳聳肩聲明，這信能不能寄到就要聽天命了。

「不用擔心，妳直接寄出去就對了。」

就這樣，我幫老公寄出了一封家書。

約莫一個月後，基於好奇與關心，所以，當我又在清真寺遇到老公時，便特地追問這封家書的下落。沒想到，他的家人還真的收到了！

從此，我對巴基斯坦這個國家的郵政制度印象非常深刻，卻也丈二金剛摸不著腦，想不通到底是怎麼回事。

直到嫁給老公，跟他返鄉探親，實際走了一趟當初我寄出的那個地址之後，我才總算恍然大悟，原來，還真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情呢。

從機場到我婆家的那個城市，只有一條國道；從那個城市再來到那個小鎮，也只有一條筆直的省道。接著，要從鎮上穿越綿延不絕的田野來到婆家，雖然遍佈在田野中有許多九彎十八拐的小小柏油路，但是，要進去婆家那個叫做「來不及」的小村落，則只有一條坑坑洞洞顛簸曲折的小路。等好不容易抵達婆家所在的這個可愛小村後，就會發現，全村約莫只有五十戶，鄰居之間的確很難不認識彼此。

而且，在我們回家的一整個路上，不管是大城或是小鎮，不管在國道省道還是田間小路，沿途可以看到許許多多錯落在旁遮普平原上的大大小小村莊，這每個一村莊，又果真都至少矗立著一座清真寺。這些清真寺不但是那些村莊的地標，也是全村人民的精神與活動中心。所以，婆家的地址就在「清真寺附近」，還真是一點兒也沒錯！

我總算能理解老公當初對我大驚小怪的不解了。

說來有趣，可別以為這種聽起來好像是原始部落才會存在的郵政地址只存在於偏僻的鄉間喔，事實上時至今日，巴基斯坦還是有百分之七十五的人口都是住在像這樣的村莊裡。至於城市，即使在拉荷爾這樣的國際大城，除了少數新興的住宅社區終於有了門牌號碼外，大部分的巴基斯坦住家，依舊還是使用這種以顯著地標作為住址的通訊方式。

一般的小鎮村莊，通常就直接以他們村裡的清真寺作為依據，至於大城市，由於房屋密集、人口稠密，此時若還以清真寺做指標，就會範圍過大、不好找人；所以，住得離清真寺比較遠的人家只好縮小地標範圍，改以比較具有象徵性的建築物做為住址的依據。於是，就會看到許多人家的住址裡面寫著：「真納旅館附近」（真納是巴基斯坦的國父，到處都看得到以他為名的地名）、「龍‧中國餐廳附近」、「海珊公園附近」……等等。

我們住在城裡的姊夫家，通訊地址就是這樣寫的：「巴基斯坦　古治蘭瓦拉市　迪克區　穆罕默德路　穆斯林銀行附近」。

因為是城市，所以不但分了區，連路名也都有了，不過，還是沒有門牌號碼。

不止住家沒有門牌號碼，就連做生意的店面，也都是用這樣的原則來標示自己的門市位置。

真正會有自己門號的店面，只有出現在大型商場，或是新興的小規模市集。在馬路上隨意瞄到的各式購物袋或是朋友之間交換的名片裡，可以看到這些商家們這樣標示自己的所在位置，例如：「拉荷爾市　公爵區　法院路阿里購物中心地面樓一號店」、「奎達市　人民路　穆斯塔法市集二號店」……

多麼簡單又明瞭啊！

我經常想著，幸好時代進步得很快，現在許多人已經都可以用手機、電話，乃至於透過網路和親友聯絡，依靠書信往來的機率已經大為減少了；不然，以巴基斯坦的幅員和人口的稠密度而言，用這麼簡單的方式來管理全國郵政，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過，如果我們以此認定他們的郵政效率肯定差到無法徹底落實，那就是對他們的一種不敬了。

婆婆曾經寄了一大袋、三十來雙的手工牛皮包鞋要給台灣的我們，因為不是用快捷包裹寄的，聽說要大約兩個月才會到台灣。我們左等右等，兩個月、三個月、四個月過去了，都沒有等到這件包裹，大約半年過去，我們就完全放棄，並且把這件事情忘掉了。沒想到，一年左右之後，婆婆那邊傳來消息：當初她寄給我們的鞋子，原封不動、已經發霉的，又寄回到巴基斯坦家裡去了。

原來，小姑的印巴式英文寫得太凌亂了，台灣郵差有看沒有懂，所以放在郵局沒有寄出；而我跟老公因為不懂郵政，也不知道要主動去詢問，就這麼過了招領期限。於是，這袋手工鞋就這樣被退回，輾轉坐船又飄回了巴基斯坦；偉大的巴基斯坦郵政，竟還能原封不動的把一整袋鞋子搬回我們那個在「來不及村」清真寺附近的家，光就這一點，實在令人不得不為巴基斯坦郵政喝采呀！

中國古人生活在「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的詩意盎然裡，我何其有幸，也在巴基斯坦走進了「借問婆家何處去，村童遙指清真寺」的畫中，如今回想起來，一切的因緣，也許正是起於那封沒有門牌號碼的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