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最低限度的得救
中國人的“靈魂得救”是因人而異的。對於每日的世俗生活感到滿意的人,根本不需要“得救”,做事只要不出情理之外,就不會鑄下不得超生的大錯。
有些人見到現實生活的苦難,希望能夠創造較合意的環境,大都採用佛教的方式,沉默,孤獨,不動。受這影響的中國人可以約略分成二派。
較安靜的信徒——告老的官、老太太、寡婦、不得夫心的妻子——將他們自己關閉在小屋裏,抄寫他們並不想懂的經文。與世隔絕,沒有機會作惡,這樣就造成了消極性的善,來生可以修到較好的環境,多享一點世俗的快樂。
完全與世隔絕,常常辦不到,只得大大地讓步。譬如說吃素,那不但減去了殺生的罪過,而且如果推行到不吃煙火食的極端,還有積極的價值;長年專吃水果,總有一天,化為仙猿,列入仙班。然而中國持齋的人還是眷戀著肉,他們發明了“素雞”、 “素火腿”,更好的發明是吃“花素”的制度,吃素只限初一、十五或是菩薩的生辰之類。虔誠的中國人出世入世,一隻腳跨出跨進,官門裡也可以修行,認為地府的書記官一定會為自己著想,忠實地記錄下點點滴滴的善舉。
七、不必要的天堂
僅將現實加以改良,有人覺得不夠,還要更上一層。大多數人寧可成仙,不願成神,因為神的官銜往往是大功德的酬報,得到既麻煩,此後成為天國的官員,又有許多職責。一個清廉的縣長死後自動地就成神,擁戴的人民為他造一座廟。特別貞潔的女人大都有她們自己的廟,至於她們能不能繼續享受地方上的供養愛護,那要看她們對於田稻收獲,天氣,以及私人的禱告是否有保佑之功。
發源自道教的仙人較可羨慕,他們過的是名士派的生活,林語堂所提倡的各項小愉快,應有盡有。仙人的正途出身需要半世紀以上的印度式的苦修,但是沒有印度隱士對於肉體的淩虐。走偏鋒的可以煉丹,或是仗著上頭的援引——仙人化裝做遊方僧道來選中有慧根的人,三言兩語點醒了他,兩人一同失蹤。五十年後一個老友也許在他鄉外縣遇見他,鬍鬚還是一樣的黑。
有人名列仙班,完全由於好運氣。研究神學有相當修養的狐精,會把它的呼吸凝成一只光亮的球,每逢月夜,將它擲入空中,練習吐納。人如果乘機抓到這球,即刻吞了它,這狐狸的終身事業就完了。獸類求長生,先得經過人的階段,須要走比人長的路,因此每每半路上被攔劫,失去辛苦得來的道行。
生活有絕對保障的仙人以恬淡的享樂,如下棋、飲酒、旅行來消磨時間。他們生存在另一個平面的時間裏,仙家一日等於世上千年。這似乎沒有多大好處——不過比我們神經麻木些罷了。
神仙沒有性生活與家庭之樂,於是人們又創造了兩棲動物的“地仙”——地仙除了長生不老之外,與普通的地主無異。人跡不到的山谷、島嶼中有地仙的住宅,與回教的樂園一般地充滿了黑眼睛的侍女,可是不那麼大眾化。偶爾與人群接觸一下,更覺得地位優越的愉快。像有個故事裏的人,被地仙招了女婿,乘了遊艇在洞庭湖上碰見個老朋友,請他上船吃酒,送了他許多珠寶,朋友下船之後,女子樂隊打起鼓來,白霧陡起,遊艇就此不見了。
仙人無牽無掛享受他的財富,雖然是快樂的,在這不負責的生活裏他沒有機會行使他的待人接物的技術,而這技術,操練起來無論怎樣痛苦,到底是中國人的特長,不甘心放棄的。因此中國人對於仙境的態度很遊移,一半想要,一半又難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