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 老師故去忽焉已屆十載，
十載幽茫，不思量仍難忘，
總似清雅的玉蘭花香，於記憶深處隱隱輕漾…
十年前舊文重貼，聊以撫今追昔也........

從來沒寫過信給您，誰知如今提筆，卻只能遙望天鄉，想像您依舊略偏著頭，微閉著眼，嘴邊浮著笑意靜靜聆聽的模樣……

事實上，也從沒想過要寫信給您，甚至連聖誕卡片都沒捎過一張。自高中畢業迄今，悠悠三十餘載，已讓我由懵懂的青澀期，熬到了大約相當於您當初執教母校時的年歲。您或許並不知道，正因為多年來有那麼幾次與您巧遇，看似漫長且有時並不那麼明確的凡塵歲月，才頓時清朗踏實了不少。

記得多年前的巧遇。看著我經年獨對韋編的辦公室，您問我如何「耐」得住長時的伏案與岑寂。記得我篤定地笑開了，不假思索便說，您或許不知道，也或許不相信，但高中時候的您，多年來一直「常在我心，時相記省」。記得您聽了只是微笑頷首，我也未再多言；然而那正是一種無須多言，便能相互領會的剎那。那一剎那，似乎凝縮了多年闊別，在您已髮鬚漸白，我也年逾而立的時候，再度為我印證了您在我年少時給我的一些珍貴啟迪…

自認並不是個能熱情洋溢、發光散熱的人。即使心中懷著自認不能妥協的理想，也只會默默守住一個小小角落，在那兒作點類似井蛙般的堅持。從來無法像您一樣，有著似乎永不停歇的行動力。多年來，習慣在語言符號的迷障中，尋索神恩或天啟的蛛絲馬跡；偶有一得之愚，難免敝帚自珍。相對於您一站又一站的人間驛程，例如「仁愛健行」、「垃圾分類」、「惜福運動」、「鹽寮淨土」、「921逗腳手」、「水修行」……，只能感愧自己終究徒具思辨的自省力而缺乏實踐的行動力，乃至僅僅由報章或友朋口中得悉您時時變更的近況。然而每一聽及您，總是暗暗感謝年少時即蒙受天恩，知道茫茫人海中仍有您這樣一個始終如一，卻又能日新又新、劍及履及的生活典範。感謝之餘，往往也逮住機會，順便為自己的井蛙陣地加油打氣一番。

那日別過，再相遇又已是好幾年的光陰。今夏一個清朗的早晨，清瘦如昔的您翩然來到我的新居。此際我已轉換跑道，稍稍步出語言符號的迷障，開始面對學生。依舊是這城市某一個小角落，依舊是一丁點的井蛙小陣地，不同的是每日互動對參的年輕生命，讓我開始游移於經師和人師的角色揣摩中。聽我提及年少時造訪府上的一些溫馨點滴，您直說不記得了，還說回家要同師母印證一下。哎！您們哪知道，當時師母那句「要糖要蜜都有」雖只是簡單幾個字，對尚未到過任何老師家的青少年而言，卻猶如昭示生命的慷慨。尤其老師家竟是感冒生病時可以造訪的地方，雖只是盤桓那麼一下下，早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其實當時能分享的並不只有那些。都因為忙著談論您的一些關注當下現實社會的突發奇想，讓我沒機會離題多回憶一下青澀歲月…。

當年您初抵高中母校，要同學們「每天高高興興」互擦皮鞋；仁愛健行初舉辦時，您殷殷為同學解說如何健行募款；爾後，身上始終是那幾件衣服的您，又諄諄勸導物盡其用、惜物愛物的觀念和方法。您提倡的那些活動，當年的青少年懵懵懂懂地照做，隱隱覺得這老師十分特別，卻並未理解活動背後的深意。等到多年之後，經由人間滄桑，才景悟到您不過是嘗試讓我們理解：由小事做起，可以成就大事；有所堅持，便能締造一些不同。

然而仔細想來，我很少真正記住您說過什麼，包括那日在寒舍難得一上午的長篇論道。我通常是記住您的一些舉止和神情。就好比當年在母校，因為天冷加穿一件未紮好的長袖制服走進教務處，不巧遇到教官，被當眾訓斥一頓。剛好在座的您，或許瞥見了強忍的倔強與委屈，事後親自到教室招呼，還引到辦公桌旁殷殷勸慰一番。您勸慰了什麼，早已不復記憶，然而您理解溫藹的神情，卻始終如昨日般鮮明。事實上，正忙於教務的您竟未輕忽一個少年可能受創的心靈，這種身教，豈是任何言辭所能比擬？

從沒想到今夏寒舍一別，便成永訣。也從沒想到得悉噩耗後在週末小堂彌撒中讀經分享，一提及您，竟忍不住哽咽良久，險些無法竟言。當然，更想不到追思彌撒之後，排隊向闊別卅多年的師母致意時，禁不住泫然潸然。這才體會，當年重逢時告訴您的「常在我心、時相記省」，猶有更深的含意。那回小堂彌撒的讀經分享，我引用的是當天讀經和福音中的兩句話：

    「賢明之士要發光，有如穹蒼的光輝」(達尼爾十二3)。
    「當樹枝發出嫩芽、長出葉子的時候，你們就知道夏天近了」(聖瑪谷十三28)。

豈不是麼？您就是那樣一位賢士，用自己獨到的生活和行事方式，告訴身邊的人：人生有這麼一種簡單質樸的過法，可以讓自己覺得不枉費、無壓力，也讓別人有機會換個角度品味生命、重新定位個人生涯。您也以永不停歇的行動和不斷更換的驛旅，時時提醒大家「樹枝已發出嫩芽」。打從我年少時，您便以身體力行的方式，教我學習由表面糾結的事象中看出徵兆和訊息。在名利紅塵中，您所成就的典範，讓為人師表、為人父母的我，不敢不深自砥礪…。

彌撒中我就這樣斷續分享了曾經驗過的您，心中明白您不見得喜歡被談論，卻一定樂於「傳給人」似的理念分享。提筆回憶的此際，望著您三、四個月前才坐過的沙發，忽然想起您在長篇論道中尚處於混沌階段的構想和邀請。恍惚間，依稀又看到了您略偏著頭，微閉著眼，嘴邊浮著笑意靜靜聆聽的神情…。

十載幽茫，不思量仍難忘，

總似清雅的玉蘭花香，於記憶深處隱隱輕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