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陳宛茜、張幼芳、梁玉芳】 問:美國李田意教授編的華語高級讀本,選了陳教授文章,還有顧頡剛、朱光潛、毛澤東的文章,給學中文的美國學生看?
| 左:年輕 時的童元方,早年喪父是她一生的遺憾,不斷追尋填補這份孤寂感。 圖/童元方提供 右:年輕學者陳之藩,這是他少數可得的照片,他說不愛照相,因為「又不以容貌見長」。 圖/陳之藩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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藩:多奇怪的組合啊!我那篇「勇者的聲音」是一九六九年寫的,講凱因斯痛罵馬克思,每一句話都是罵毛澤東。 方:他不明白為什麼他的文章跟毛澤東放在一起,一個那麼獨裁、一個那麼反共。美國選材比較不受意識形態限制。
藩:大陸不敢選這篇。香港課本選「寂寞的畫廊」,台灣不選;台灣選「謝天」,大陸不選,因為跟宗教衝突。河南的教科書選「失根的蘭花」,說我是想家!
方:大陸選「釣勝於漁」,因為跟政治無關,這篇香港也選。
問:若由兩位來選,會選哪幾篇當課文?
方:初中的話,我會選「失根的蘭花」,高中我會選「寂寞的畫廊」,看完我哭了。香港高三就選這篇。我覺得選文的編者是高人,懂得這一篇,那裡頭講的是曠古的寂寞啊。
如果是古今文章裡選三篇給現代的孩子讀,我會選他的「寂寞的畫廊」,還有蘇東坡的「赤壁賦」,它格局很大。跟秦始皇有關的也選,如杜牧的「阿房宮賦」,電影「英雄」實在是胡說,以假亂真嘛,藝術該是補歷史的空隙,而不是編造。
藩:課本應全選倫語、孟子、楚辭、史記,那種看了也不懂,講了有七八個意思;「寂寞的畫廊」任誰看了就明白了,有什麼可講?白話文用不著選,選什麼聞一多、朱自清的……比陳之藩寫得還爛!
問:兩位的文學底子,在童年是如何扎根的?
藩:我講過,我只背過三篇文章:王勃的「滕王閣序」、駱賓王的「討武曌檄」、賈誼「過秦論」。考我任何一句,我都背得出。但就這三篇,第四篇沒背過。
我上新式小學,跟你們的教育完全一樣。是老師好,發作文第一個喊「陳之藩」,你就很得意啊,結果數學老師說,陳之藩數學也好得很,就為這一句,我只好努力學算學。老師誇,很重要,化學老師罵我,我一點化學也不會。
方:我記性好,小學時去別人家玩,大姊姊在讀「陋室銘」,我聽了回來背給爸爸聽,他就買了「古文觀止」給我。我媽教我讀詩,讀韓愈,我七歲就讀古文。(轉頭看藩)對中國文學,他很多細節不知道,我常指正他。(藩:哈哈,可是這句話如果在台灣來個投票,大半學生反而是不信的。)
我父親是物理系的,常跟我講科學家,他在我高三時過世。我最遺憾的是不能在成年後跟爸爸談心,後來愛看科學家的傳記,愛因斯坦跟父親算同個時代,我研究他,可能是下意識想念父親的一種方式吧。
問:詩與科學是你們常談論的話題?
方:我們有講不完的話,但大部分都是我講。以前他還沒來香港,我在中文大學上完課,打電話到美國,他問我:「妳今天講什麼,給我講講吧。」我隨便講,他又追問,我只好又站了兩小時,把那天上的課重頭給他講一遍。
藩:這樣講下來,電話費一個月兩千多塊美金。
方:那時我的薪水全貢獻給電話公司了。現在好了,他就在家,我回去,再給他講課,省了電話費了。
他也不看新聞的,報紙拿來,他說:「妳講一下。」我就選些重點,他說我新聞講得很好。
藩:她真是typical scholar(典型的學者),做學問考究,一絲不苟,常用電腦翻來覆去的查(童:我查書!不信網路上的任何資料。)
我們家裡有個typical conversation(典型的對話)…(自顧自笑了起來,方催他:什麼呀,一定是取笑我。藩伸手拍肩安撫她)那對話是:「我寫得很好,反正沒人說,我自個兒說。」(意指童元方對自己文章自賞的自言自語)(方:是啊,你又不誇我)妳是寫得好。我看妳的文章比我自己的還多。
方:我也是啊。他新出的全集,一千兩百多頁,全是我替他校對的,翻來覆去,看過多少遍呀。
【2006/02/21 聯合報】
詩與科學 陳之藩.童元方交會出光亮
2006/02/21
【記者陳宛茜、張幼芳、梁玉芳】
許多人是先在國文課本裡認識陳之藩的:「謝天」、「失根的蘭花」,「就謝天吧」這句課文多令人難忘。八十一歲的科學家陳之藩打趣:「我可成了謝天專家了。」
他愛詩、愛文學,因此當他遇見專攻文學、精熟典故的童元方時,兩人交會「就放出徐志摩那種光亮來了」。四年前,兩人再婚,詩與散步是作品常出現的相處光景,彼此成了創作上的啟發者與知音。
比陳之藩小卅餘歲的童元方是翻譯名家,現任教香港中文大學,譯有《愛因斯坦的夢》等書,也寫散文,有趣的是主題大多圍繞科學家。丈夫成了她的解惑者,她為陳之藩說詩、讀報、謄稿,成了他的耳目,他則為她的作品大聲叫好。
相差三十多歲,年齡不曾是兩人的隔閡,文學是彼此相知的橋樑。近日出版的「陳之藩文集」三大冊,是這代年輕人認識這位「科學文學達人」的完整呈現,童元方是不居功的「主編兼校對」,她甘之如飴。
高一看他書 眼淚掉下來
問:你們是如何相遇的呢?
童元方(以下簡稱方):要從我從屏東到台北念一女中說起。我在書店看文星叢刊,看到《在春風裡》,第一篇就是「寂寞的畫廊」,我看到那句「在鈴聲中飄來,又在畫廊中飄去」,眼淚掉了下來,因為我一個人在台北,父親又生病,我很哀傷,覺得非常寂寞,為什麼人生這樣?他又講到三不朽,反問:什麼是不朽?世間只有寂寞。
簡直講太好了。我那時以為作者陳之藩是「古人」,像胡適、蔡元培、蔣百里…(轉頭跟陳之藩說)對不起啊。
留美初相識 她像大長今
我又找《旅美小簡》來看。上大學後在中央日報副刊看到他的文章,啊,這人還在寫!又過十多年,我到波士頓留學,一次演講會第一次見到他,第一印象是,這人好誠懇。我發現他的照片極少,我問他,他說:「我又不以容貌見長。」
陳之藩(以下簡稱藩):那時她看來很像「大長今」(知名韓劇),還是學生,很漂亮。我年輕時也漂亮,以前常去女中演講,女學生很歡迎啊。每次學校就送電鍋,我都可以開電鍋鋪了。
問:據說在電機系任教的陳教授,是不用電腦的?
藩:我在生活中是不使用電腦的,寫稿也還是手寫。主要原因就是不想浪費時間,我沒有功夫!
方:別人找他,卻找到我的電腦裡,我還要替他回信。
電機系教授 從不碰電腦
藩:電腦這東西,任何人家裡,都是三歲小孩比老人家厲害。拿寫文章這事來說吧,我不會拼音,不會倉頡打字,中文要怎麼打字?我用過手寫輸入軟體,好了,這軟體是台灣做的,我寫一個「陳」,它就自動跑出來「陳水扁」,第二個才是「陳之藩」,氣得我想把這「耳朵」割到那邊去。
方:他寫稿都是手寫,而且是一鼓作氣,一口氣寫完;如果要修改,也要從頭再抄起。現在他體力差,我不忍心,我會幫他抄,再讓他接下去改。
藩:我教computer architecture(計算機結構),上課也不用電腦。電腦控制是我的專長,兩千年還有論文,但我寫了「謝天」以後,就成了「謝天專家」,大家忘了你還有別的專業。我寫散文,是消遣一下。
問:兩位的著作裡常提到兩位散步談詩,陳教授愛詩,散文早有盛名,當年想過念文學嗎?為何選了工程?
藩:當年蔣委員長(蔣介石)最偉大,他鼓勵大家以六種行業報國,航空員、工程師、邊疆開墾員等等六大職業。我聽話,去考空軍,結果不夠高;就去當工程師吧。(抗戰時陳之藩上過西北工學院的電機系、勝利後回到天津的北洋大學。)
大家都去當六種行業了,政府給誰管呢?當然是給姓蔣的管了,父親管完給兒子管。蔣家垮了,法學院這派起來了,我們姓陳的才當了總統嘛。
才智一等一 學不會弄錢
方:我記得,哈佛大學法學院校友會有一筆基金,是為有意從公職的校友償還就學貸款的,因為他們起薪不能跟律師相比。我那時很不平,念文學就沒這好處。
我們念文的,畢業年薪才三萬兩千美元,但華爾街裡商學院的大學畢業生,起薪就五萬美元了。這是不能抱怨的,你選科系的時候,就知道未來是這樣。像陳先生說的:吃飯穿衣少,能用的錢有多少呢?不抱怨的。藩:第一流才智的人不會是財主,因為不大會弄錢;弄錢或發財是很容易的事。人就是過一生,努力發財,也無所謂好不好,只是我覺得不值得,因為發了財如比爾蓋茲,還不容易花呢!
問:陳教授的言談很逗趣,似乎跟書裡的善感、悲觀很不同?
教書愛搞笑 引來校長聽
研究電機工程的散文名家陳之藩(左)和翻譯學者妻子童元方,都愛詩、愛文學,兩人生活中儘是詩與科學的對話。
鄭瓊中/攝影
藩:我剛教書時,教室學生笑聲太大了,左邊的教室complain(抱怨),右邊的教室也去告狀,最後校長來了,在門口聽,笑得一塌糊塗,說教書就應該這個樣子。
方:生活上,他很搞笑的。他們那代的人有時代的苦悶,下筆為文就會顯現出來。
問:兩位近年的著作裡,常提及彼此在生活裡的點滴。童教授將來可能為陳教授寫傳記嗎?
方:不會吧,他很少說他過去的事。但有時他會講幾個過去的小故事,那我很喜歡聽。
講過去的事,並不容易。比方,林徽音死後,梁思成娶了她的學生林洙,林洙後來為梁思成作傳,自己的師丈又是自己的丈夫,要怎麼說呢?又好比,王映霞跟郁達夫在一起的時候,郁達夫是虐待她的,但即使她後來再嫁,丈夫對她很好,她仍不時提起郁達夫,這就不符比例原則了。不過,我以後若寫自傳或回憶錄,就不可能不旁及我所認識的陳先生了。
自傳多假話 別浪費眼力
藩:有某些科學家的傳記多的是假話,這還是其次,耽誤人的時間嘛,浪費眼力去看了,只有出版者發財了。
發明波動力學的薛丁格,就不主張寫自傳。因為假話或不完全的資訊,是自傳的主要成分。看假傳記,沒意思。
問:兩人都是各自過了一段人生之後才結合,相處需要適應嗎?
藩:我很驚訝,她總是不跟我計較。
方:他有些河北人的short temper(急性子),講話很直接,有時我很受不了,但他是好人一個,也讓我變成更好的人。後來我想,愛一個人、跟他在一起,若是為無謂的事吵架,那是不對的。
有時,我也嫌他衝,怕他不會妥協;但我反省,是我無聊,要他妥協什麼呢?我希望他就是他。
藩:她對我好,我是占了她爸爸的便宜!(眾人不解,方大喊:什麼啊?你得解釋解釋!)she missed her father,看到我,她爸爸突然又活了!
她對他的情 有一些父愛
方:你真的這樣想啊?我不是這樣的,我是拿你當丈夫的,可不是當你是父親!但是,如果說,對你的愛,是加上對父親的那份愛,這樣說,我不反對。
藩:她在生活上幫我很多,跟我講許多文學典故。
方:他〈看雲聽雨〉裡,講富蘭克林那篇,有一大段是我為他翻譯的,他說,可惜散文不能寫註,不然就要註記這是童元方翻譯的。我翻這段,功夫下得很多,那天我很累,他卻很急,一直逼我翻出來。我只好買杯咖啡,賣力翻了一天。
我忍不住心裡想:他真是欺負我!女性主義的東西就會一閃而過,但我想,兩人相處就要還原到最原初相處的狀態,真心相待就好。相處是不能算計的。
問:生活上,童老師照顧陳教授付出很多心力?咱倆沒相遇 那就太慘了
藩:對,家裡若有個啞巴兒子,你說怎麼辦?她惜老憐貧…(眾人大笑,他也笑)
方:他好恨「老」這個字。我一點都不當他老。
藩:當我年輕的時候,你說老,我毫不在乎;現在,就傷感情了。如果我們兩人沒相遇,那就太慘了;一相遇,那就放出徐志摩的光亮來了。(轉頭問方)他那句詩怎麼說的?
方:「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他常當我是百科全書啊。
【2006/02/21 聯合報】
http://mag.udn.com/mag/people/storypage.jsp?f_ART_ID=28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