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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詩的日子
2017/06/07 21:35:51瀏覽421|回應0|推薦2

 

 

 

   

    許多人都知道我是業餘寫作。科技工程是我的本行與專業。我在美國能源部屬下的阿岡國家研究所Argonne National Laboratory)工作了二十多年,起初是研究核能發電的安全,後來又轉到能源及環境科學。這個研究所在芝加哥的西南郊,當初核能發電便是從這裡開始發展成功的,上世紀六十及七十年代更成為全世界核能發電的研究中心。研究所大約有五千個員工,擁有博士學位的有五、六百人。在這種環境下,文藝氣氛自然極端稀薄。我在這個研究所待了那麼多年,利用晚間及周末的時間翻譯及寫詩,只有極少數的幾位朋友知道。九十年代初期所內的通訊上有一篇專訪,介紹一位寫詩的物理學家同事。我看了很高興,馬上撥了個電話給他。原來他的辦公室就在隔壁大樓。他聽我說也寫詩,興奮地要我帶幾首詩給他看。不久我便在他的推介下,參加了他主持的一個詩人工作坊,又加入伊利諾州詩人協會,並被推選擔任了兩年的會長,後來又被推薦參加了芝加哥詩人俱樂部成為會員。就這樣開始了同美國詩壇的交往。

    其實早在七十年代,我替台灣的《笠詩刊》定期翻譯介紹當代美國詩歌的時候,我便已野心勃勃想用英文寫作打進美國詩壇。當時也有幾首詩被收入各種選集。但後來想,用不是母語的英文寫詩,無論如何總有隔靴搔癢的感覺,不如集中精力寫我的華文詩。只是美國的華文園地非常有限。八十年代算是華文報刊的黃金時期,有幾個相當不錯的報紙文藝副刊,如陳若曦主編的《遠東時報》副刊、王渝主編的《僑報海洋副刊》以及曹又方主編的《中報》副刊,還有在紐約的華裔詩人嚴力等所創辦的《一行詩刊》,都曾大量刊登過我的作品。但華文詩的主要讀者群仍在台灣、大陸以及包括港澳在內的東南亞地區。時空的距離使得作品發表後很難知道讀者的反應,對于一個作者來說,是最難堪的事情。而且住在美國那麼多年,不同當地的詩人作家接觸交流,也實在說不過去。所以後來我比較積極地把自己的詩翻譯成英文,1995出版了一本書名叫做《秋窗》的英文詩集,也在互聯網上製作了一個名叫《非馬藝術世界》的網站,把自己的中英文詩選,散文,還有別人對我的詩評摘要等資料,再加上我最近幾年的另一個方向的創作成果——繪畫及雕塑等等,都搬了上去,算是彌補了我二三十年來沒在英文詩壇上露面的空白。

    芝加哥位于美國中西部,民風比較保守。現在還有不少詩人在寫押韻的十四行詩或其它定型的傳統詩。一位去年搬到東部的美國詩友最近來信說,有人批評他的自由詩的語言太散文化,建議他採用傳統的詩形式寫作,問我的意見。我回信說我絕不贊成他走回頭路。日常生活的語言經過提煉後有可能成為活潑的詩語言,但固定的形式有如纏過的腳,走起路來不免東扭西歪,用它來表達現代的生活及感情,總是不自然。我勸他撒開天足走他自己的大路。幾年前在台灣也有人提倡寫十行詩,我當時便提過這樣的問題﹕「如果九行便能表達詩思,是否要湊成十行?反之,如果非十一行不可,是否要削足去適履?」對于我,詩是藝術。多餘或不足都是缺陷,都會損害到藝術的完整。至於押韻,我認為詩的韻律應該是無形的、內在的、隨著詩情的發展而起伏游動的。僵硬的腳韻有如一塊塊煞風景的絆腳石,常常在讀者入神或出神的時候絆他一腳,使他跌出詩境。一首詩的內容決定了它的形式。千變萬化的現代生活內容需要有千變萬化的詩形式來配合、來表現。我們沒有理由要局限自己甚至僵化自己。

    美國國會圖書館每年都任命一位桂冠詩人,任務是到處朗誦演講以推動並發展詩運。任的桂冠詩人是比利‧卡林斯(Billy Collins)到芝加哥訪問,在被問到他對美國現代詩的看法時,他半開玩笑地說﹕百分之八十三是垃圾。他說他沒真正研究統計過,但這似乎是個可靠的數字。正如他相信有百分之八十三的電影不值得一看,百分之八十三的餐館不值得一吃一樣,有百分之八十三的美國詩不值得一讀。

    但卡林斯強調的不是這負面的百分之八十三,而是那正面的百分之十七。「那百分之十七的詩,不僅值得一讀,沒有它們,我簡直活不下去,」他說。他相信詩能把強烈深刻的樂趣,帶給每個敢于一試的人。「一個人在一生當中如能同一兩首好詩接上頭,打上交道,」他說,「將是樂趣無窮且受用不盡。」

    這位現年十多歲的詩人,在紐約一間市立大學教了三十多年的英文寫作,卻沒沾上絲毫的學院氣。他喜歡從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事物出發,然後筆鋒一轉,把詩帶入一個新奇神妙、感情激盪的境界。幾乎他所有的詩都平易近人,用淺白得近乎口語的語言寫出。他那三本由匹茲堡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詩集,到目前為止共售出了十萬多冊。在難讀又難懂的作品經常把讀者搞得昏頭轉向的美國詩壇上,他無疑是個可喜的異數。這種轉變也發生在文學的其它領域。華裔作家哈金用寫實的手法寫成的小說《等待》獲得1999年美國書獎,便是一個現成的例子。只要作品寫得好,不管是用什麼手法寫成,或屬于哪一個主義,都同樣能得到讀者的歡迎與喜愛。

    從前美國的報紙也像中國的報紙副刊一樣登載過詩,但現在已幾乎完全消失了。我問過一位美國詩友究竟是怎麼回事。她說這都是那些年輕冒失的自認為新潮的編輯們惹的禍。他們把高度試驗性的所謂前衛的作品大量搬上報紙,結果把詩讀者的胃口都敗壞了,終于導致詩被逐出報紙,同社會上的廣大群眾斷了緣。這些人忽視了一個心理學上的重要事實,就是一般人不喜歡太偏離現狀的變化。一件藝術品含有太強烈的刺激性,同刺激性不足一樣,都會引起觀眾的反感與排斥。在華文詩壇上,那些千篇一律、沒有絲毫詩味的口號式的所謂新詩,當然早該被摒棄淘汰,但詩人們一窩蜂趕著去寫那些高度試驗性、沒有多少人能看懂的詩,恐怕也不是什麼好現象。我也不相信,新的現代詩語言,非艱深晦澀或分崩離析不可。一個有創意的詩人,必可從日常生活裡提煉出人人能懂、卻也能使每個人都有所得有所感的時代語言。用歇斯底里、支離破碎的語言來表達一個理想破滅或被現實逼得走投無路的人的心境,當然未嘗不可。但對一個純真的微笑或一朵晨光下含露脈脈的鮮花,我們也有必要照樣地施以無情的折磨與宰割嗎?

    作為一個現代詩人,當然應該也完全有權利為自己而寫。我不擔心為自己寫作的結果會使作者同社會脫節或造成自我封閉。如果一個詩人不是生活在夢幻裡,而是把雙腳堅實地插入現實,同群眾一起呼吸,深切地感受到時代脈搏的跳動,卻又能清醒地保持自我的信念與面目,不隨波逐流甚至喪失自我。那麼他為自己小我所寫的東西裡面,一定會有社會大我的存在,無需特別去強調標榜。

    一首成功的詩總帶有多層的意義及足夠的空間,讓讀者各憑自己的生活體驗,去選擇去想像去填補去完成去共享創作的樂趣。換句話說,一首好詩應該能帶給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空下以不同的感受。這樣的作品才有可能令人百讀不厭,在歷史上流傳下來。

    我毫不懷疑文學藝術在現代生活中所能扮演的有用角色。在人際關係日趨冷漠的物化世界裡,文學藝術有如清風甘露,滋潤並激盪人們的心靈,引發生活的情趣,調劑並豐富人們的生活。作為文學精華的詩,更是如此。

    通常一首好詩能為我們喚回生命中快樂美好的時光,或記憶中的美景。它能使我們在日常事物中發現新的意義與新的美。它告訴我們,這世界仍充滿了有趣及令人興奮的東西。它使我們覺得能活著真好。能寫出幾首這樣的詩來,我想便不愧被稱為詩人了。

    英國作家福特(Ford Maddox Ford,1873-1939)曾說過這樣的話﹕「偉大的詩歌是它無須注釋且毫不費勁地用意象攪動你的感情;你因而成為一個較好的人;你軟化了,心腸更加柔和,對同類的困苦及需要也更慷慨同情。」在我寫詩的時候,他這些話常閃掠過我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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