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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0/13 22:39:02瀏覽1002|回應0|推薦1 | |
中國韻文裏頭所表現的情感 梁啟超 本學期在清華學校講國史,校中文學社諸生請為文學的課外講演,輒拈此題。所講現未終了,講義隨講隨編。其預定的內容略如下: 一、二 導言 三 奔迸的表情法 四、五 迴盪的表情法 六 附論新同化之西北民族的表情法 七、八 蘊藉的表情法 九 附論女性文學與女性情感 十 象徵派的表情法 十一 浪漫派的表情法 十二 寫實派的表情法 十三 文學裏頭所顯的人生觀 十四 表情所用文體的比較 右講稿皆於著史之暇,閑日抽餘晷草之。其脫略舛謬處,自知不少。即如第三講中論奔迸的表情法所引《隴頭歌》,細思實當改入第四講中論吞咽式表情法條下。今因《改造》雜志索稿,匆匆檢付,無暇覆勘校改。惟自覺用表情法分類以研究舊文學,確是別饒興味。前人雖間或論及,但未嘗為有系統的研究。不揣愚陋,輒欲從此方面引一端緒。其疏舛之處,極盼海內同嗜加以是正。 校中參考書缺乏,且時日匆促,故所引作品僅憑記憶所及,讀者幸勿責其掛漏。 民國十一年三月二十五日,在清華學校,啟超 ==一== 天下最神聖的莫過於情感。用理解來引導人,頂多能叫人知道那件事應該做,那件事怎樣做法,卻是被引導的人到底去做不去做,沒有什麼關係。有時所知的越發多,所做的倒越發少。用情感來激發人,好像磁力吸鐵一般。有多大分量的磁,便引多大分量的鐵,絲毫容不得躲閃。所以情感這樣東西,可以說是一種催眠術,是人類一切動作的原動力。 情感的性質是本能的,但他的力量,能引人到超本能的境界;情感的性質是現在的,但他的力量,能引人到超現在的境界。我們想入到生命之奧,把我的思想行為和我的生命迸合為一,把我的生命和宇宙和眾生迸合為一,除卻通過情感這一個關門,別無他路。所以情感是宇宙間一種大秘密。 情感的作用固然是神聖,但他的本質不能說他都是善的,都是美的。他也有很惡的方面,他也有很醜的方面。他是盲目的,到處亂碰亂迸。好起來好得可愛,壞起來也壞得可怕。所以古來大宗教家、大教育家,都最注意情感的陶養。老實說,是把情感教育放在第一位。情感教育的目的,不外將情感善的美的方面儘量發揮,把那惡、醜的方面漸漸壓伏淘汰下去。這種工夫做得一分,便是人類一分的進步。 情感教育最大的利器,就是藝術。音樂、美術、文學這三件法寶把「情感秘密」的鑰匙都掌住了。藝術的權威,是把那霎時間便過去的情感,捉住他令他隨時可以再現;是把藝術家自己「個性」的情感,打進別人們的「情閾」裏頭,在若幹期間內佔領了「他心」的位置。因為他有恁麼大的權威,所以藝術家的責任很重。為功為罪,間不容發。藝術家認清楚自己的地位,就該知道:最要緊的工夫,是要修養自己的情感,極力往高潔純摯的方面,向上提絜,向裏體驗。自己腔子裏那一團優美的情感養足了,再用美妙的技術把他表現出來,這才不辱沒了藝術的價值。 ==二== 我這篇講演,的是中國韻文裏頭所表現的情感。「韻文」是有音節的文字。那範圍,三百篇、楚辭起,連樂府歌謠、古近體詩、填詞曲本乃至駢體文都包在內(但駢體文徵引較少)。我所徵引的只憑我記憶力所及,自然不能說完備。但這些資料,不過借來舉例,倒不在乎備不備。我想恁麼多也夠了。我所徵引的都是極普通膾炙人口的作品,絕不搜求隱僻。我想這種作品,合於作品代表的資格。 我這回所講的,專注重表現情感的方法有多少種?那樣方法我們中國人用得最多,用得最好?至於所表現的情感種類,我也很想研究。但這回不及細講,只能引起一點端緒。我講這篇的目的,是希望諸君把我所講的做基礎,拿來和西洋文學比較,看看我們的情感,比人家誰豐富?誰寒儉?誰濃摯?誰淺薄?誰高遠?誰卑近?我們文學家表示情感的方法,缺乏的是那幾種?先要知道自己民族的短處,去補救他,才配說發揮民族的長處。這是我講演的深意。現在請入本題。 ==三== 向來寫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蘊藉為原則。像那彈琴的弦外之音,像吃橄欖的那點回甘味兒,是我們中國文學家所最樂道。但是有一類的情感,是要忽然奔迸一瀉無餘的。我們可以給這類文學起一個名,叫做「奔迸的表情法」。例如碰著意外的過度的刺激,大叫一聲或大哭一場或大跳一陣,在這種時候,含蓄蘊藉是一點用不著。例如《詩經》: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莪》)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黃鳥》) 前一章是父母死了,悲痛到極處。「哀哀……劬勞」八個字連淚帶血迸出來。後一章是秦穆公用人來殉葬,看的人哀痛憐憫的情感,迸在這四句裏頭,成了群眾心理的表現。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這是荊軻行刺秦始皇臨動身時,他的朋友高漸離歌來送他,只用兩句話,一點扭捏也沒有,卻是對於國家、對於朋友的萬斛情感,都全盤表出了。 古樂府裏頭有一首《箜篌引》,不知何人所作:據說是有一個狂夫,當冬天早上在河邊「被發亂流而渡」,他的妻子從後面趕上來要攔他,攔不住,溺死了。他妻子做了一首「引」,是: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 又有一首《隴頭歌》,也不知誰人所作,大約是一位身世很可憐的獨客。那歌有兩疊,是: 隴頭流水,流離四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肝腸斷絕。 這些都是用極簡單的語句,把極真的情感儘量表出;真所謂「一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你若要多著些話,或是說得委婉些,那麼真面目完全喪掉了。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兮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風歌》) 前一首是項羽在垓下臨死時對著他愛妾虞姬唱的;把英雄末路的無限情感都湧現了。後一首是漢高祖做了皇帝過後回到故鄉,對那些父老唱的,一種得意氣概盡情流露。 陟彼北芒兮,噫!顧瞻帝京兮,噫!宮闕崔巍兮,噫!民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五噫歌》) 這一首是後漢時梁鴻做的,滿肚子傷世憂民的熱情,歎了五口大氣,盡情發洩,極文章之能事。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上邪曲》) 這類一瀉無餘的表情法,所表的什有九是哀痛一路。這首歌卻是寫愛情,像這樣斬釘截鐵的賭咒,正表示他們的戀愛到「白熱度」。 正式的五七言詩用這類表情法的很少,因為多少總受些格律的束縛,不能自由了。要我在各名家詩集裏頭舉例,幾乎一個也舉不出。(也許是我記不起)獨有表情老手的杜工部有一首最為怪誕。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結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凡詩寫哀痛、憤恨、憂愁、悅樂、愛戀,都還容易;寫歡喜真是難。即在長短句和古體裏頭也不易得,這首詩是近體,個個字受「聲病」的束縛,他卻做得如此淋漓盡致!那一種手舞足蹈的情形,讀了令人發怔。據我看過去的詩沒有第二首比得上了。 此外這種表情法我能舉得出的很少。近代人吳梅村,詩格本不算高,但他的集中卻有一首,確能用這種表情法。那題目我記不真,像是《送吳季子出塞》。他劈空來恁麼幾句: 人生千裏與萬裏,黯然消魂別而已!君獨何為至於此?生非生兮死非死,山非山兮水非水。…… 他送的人叫做吳漢槎,是前清康熙間一位名士,因不相干的事充軍到黑龍江,許多人替他叫冤,都有詩送他,梅村這首算是最好;好處是把無窮的冤抑,用幾句極粗重的話表盡了。 詞裏頭這種表情法也很少,因為詞家最講究纏綿悱惻,也不是寫這種情感的好工具。若勉強要我舉個例,那麼辛稼軒的《菩薩蠻》上半闋: 鬱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是長安,可憐無數山。…… 這首詞是在徽、欽二宗北行所經過的地方題壁的,稼軒是比嶽飛稍為晚輩的一位愛國軍人,帶著兵駐在邊界,常常想要恢複中原。但那時小朝廷的君臣都不許他;到了這個地方,忽然受很大的刺激,由不得把那滿腔熱淚都噴出來了。 吳梅村臨死的時候,有一首《賀新郎》,也是寫這一類的情感,那下半闋是: 故人慷慨多奇節,恨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艾灸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決絕,早患苦重來千疊。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 梅村因為被清廷強奸了當「貳臣」,心裏又恨又愧,到臨死時才盡情發洩出來,所以很能動人。 曲本寫這種情感,應該容易些,但好的也不多。以我所記得的獨《桃花扇》裏頭,有幾段很見力量。那《哭主》一齣寫左良玉在黃鶴樓開宴,正飲得熱鬧時,忽然接到崇禎帝殉國的急報,唱道: 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你聖子神孫,反不如飄蓬斷梗!十七年憂國如病,呼不應天靈祖靈,調不來親兵救兵。白練無情,送君王一命!…… 宮車出,廟社傾,破碎中原費整。養文臣帷幄無謀,豢武夫疆場不猛。到今日山殘水剩,對大江月明浪明,滿樓頭呼聲哭聲。這恨怎平,有皇天作證。…… 那《沉江》一齣,寫清兵破了揚州,史可法從圍城裏跑出,要到南京,聽見福王已經投降,哀痛到極,迸出來幾句話: 拋下俺斷蓬船,撇下俺無家犬!呼天叫地千百遍,歸無路進又難前!……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換主,無可留戀。 唱完了這一段,就跳下水裏死了。跟著有一位志士趕來,已經救他不及,便唱道: ……誰知歌罷剩空筵?長江一線,吳頭楚尾路三千,盡歸別姓,雨翻雲變!寒濤東卷,萬事付空煙!…… 這幾段,我小時候讀他,不知淌了幾多眼淚。別人我不知道,我自己對於滿清的革命思想,最少也有一部分受這類文學的影響。他感人最深處,是一個個字,都帶著鮮紅的血嘔出來。雖然比前頭所舉那幾個例說話多些,但在這種文體不得不然,我們也不覺得他話多。 凡這一類,都是情感突變,一燒燒到「白熱變」;便一毫不隱瞞,一毫不修飾,照那情感的原樣子,迸裂到字句上。我們既承認情感越發真、越發神聖,講真,沒有真得過這一類了。這類文學,真是和那作者的生命分劈不開。——至少也是當他作出這幾句話那一秒鐘時候,語句和生命是迸合為一。這種生命是要親歷其境的人自己創造,別人斷乎不能替代。如「壯士不還」、「公無渡河」等類,大家都容易看出是作者親歷的情感。即如《桃花扇》這幾段,也因為作者孔雲亭是一位前明遺老(他裏頭還有一句說:那曉得我老夫就是戲中之人?),這些沉痛,都是他心坎中原來有的,所以寫得能夠如此動人。所以這一類我認為情感文中之聖。 這種表現法,十有九是表悲痛,表別的情感,就不大好用。我勉強找,找得《牡丹亭·驚夢》裏頭: 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這兩句的確是屬於奔迸表情法這一類。他寫情感忽然受了刺激,變換一個方向,將那霎時間的新生命迸現出來,真是能手。 我想悲痛以外的情感,並不是不能用這種方式去表現。他的訣竅,只是當情感突變時,捉住他「心奧」的那一點,用強調寫到最高度。那麼,別的情感,何嘗不可以如此呢?蘇東坡的《水調歌頭》便是一個好例: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這全是表現情感一種亢進的狀態;忽然得著一個「超現世的」新生命。令我們讀起來,不知不覺也跟著到他那新生命的領域去了。 這種情感的這種表現法,西洋文學裏頭恐怕很多,我們中國卻太少了。我希望今後的文學家,努力從這方面開拓境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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