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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韻文裡頭所表現的情感 8 (梁啟超)
2010/10/25 22:36:55瀏覽610|回應0|推薦1

中國韻文裡頭所表現的情感 梁啟超

==八==
現在要附一段專論女性文學和女性情感。

三百篇中——尤其國風——女子作品,實在不少。如《綠衣》、《燕燕》、《穀風》、《泉水》、《柏舟》、《載馳》、《氓竹竿》、《伯兮》、《君子於役》、《狡童》、《褰裳》、《雞鳴》,或傳說上確有作者主名,或從文義推測得出。我們因此可想見那時候女子的教育程度和文學興味比後來高些;或者是男女社交不如後世之閉絕,所以他們的情感有發舒之餘地,而且能傳誦出來。內中有好幾篇最能發揮女性優美特色。如:
黽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德音莫違,及爾同死。(《穀風》)

如:
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毋怒,秋以為期。(《氓》)

這兩首都是棄婦所作,追述從前愛情,有不堪回首之想。一種溫厚肫篤之情,在幾句話上全盤托出。又如:
君子於役,苟無饑渴。(《君子於役》)

傷離念遠,四個字抵得千百句話。又如: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兩髦,實惟我儀。
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諒人只!(《柏舟》)

這首相傳是衛共薑所作。父母逼他離婚,他不肯,那堅強的意志和專一肫篤的愛情都表現出來;卻是怨而不怒,純是女子身分。又如:
載馳載驅,歸唁衛侯。驅馬悠悠,言至於漕。大夫跋涉,我心則憂。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視爾不臧,我思不遠。既不我嘉,不能旋濟;
視爾不臧,我思不悶。
陟彼阿丘,言采其虻。女子善懷,亦各有行。許人尤之,眾稚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麥。控於大邦,誰因誰極。大夫君子,無我有尤。
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載馳》)

這首是許穆夫人所作。他是衛國女兒,衛國亡了,他要回去省視他兄弟;許國人不許他,因作此詩。一派纏綿悱惻,把女性優美完全表出。

女子很少專門文學家,不惟中國,外國亦然。想是成年以後受生理上限制所致。漢魏以來女性作品,如秦嘉妻徐淑,如班婕妤,各有一兩首,都很平平。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似是唐人所譜;《悲憤》兩首,大概是真。他遭亂被掠入匈奴,是人生極不幸的遭際。他自己說:
薄志節兮念死難,雖苟活兮無形顏。

可憐他情愛的神聖,早已為境遇所犧牲了;所剩只有母子情愛,到底也保不住。他詩說:
……已得自解免,當複棄兒子。……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
人言母當去,豈複有還時。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
我今未成人,奈何不顧思。」見此崩五內,恍惚生狂癡;
號泣手撫摩,當發複回疑。……

我們讀這詩,除了同情之外,別無可說。他的情愛到處被蹂躪;他所寫全是變態,但從變態中還見出愛芽的實在。

竇滔妻蘇蕙的《迴文錦》,真假不敢斷定,大約真的分數多。這個作品技術的致巧,不惟空前,或者竟可說是絕後,但太雕鑿違反自然了。他說:「非我佳人(指竇滔)莫之能解。」只能算是他兩口子猜謎,不能算文學正宗。若說這作品在我們文學史上有價值,只算他能夠代表女性細致頭腦的部分罷了。

蘇伯玉妻《盤中詩》:
山樹高,鳥鳴悲。泉水深,鯉魚肥。空倉雀,常苦饑;吏人婦,會夫稀。
出門望,見白衣;謂當是,而更非。還入門,中心悲。……

這首不敢斷定必為女性作品,但情緒寫得很好。
古樂府中有幾首,不得作者主名,不知為男為女。假定若出女子,便算得漢魏間女性文學中翹楚了。如:
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複何如?」
「新人雖然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閤去。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
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餘。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又如:
……夫婿從南來,斜倚西北眄。語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見」。石見何累累,遠行不如歸。

這類詩很表示女性的真摯和純潔,我們若認他是女性作品,價值當不在《穀風》、《氓》之下。

唐宋以後閨秀詩雖然很多,有無別人捉刀,已經待考;就令說是真,夠得上成家的可以說沒有。詞裏頭算有幾位。宋朱淑真的《斷腸詞》,李易安的《漱玉詞》,清顧太清的《東海漁歌》,可以說不愧作者之林。內中惟易安傑出,可與男子爭席,其餘也不過爾爾。可憐我們文學史上極貧弱的女界文學,我實在不能多舉幾位來撐門面。

男子作品中寫女性情感——專指作者替女性描寫情感,不是指作者對於女性相互間情感——以楚辭為嚆矢。前段所講「美人芳草」就是這一類。如: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湘君》)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沅有?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湘夫人》)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帶,倏而來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誰須兮雲之際。
與汝遊兮九河,沖風至兮水揚波。與汝沐兮鹹池,晞汝發兮陽之阿。……(《少司命》)

這幾首都是描寫極美麗極高潔的女神,我們讀起來和看見希臘名雕溫尼士女神像同一美感,可謂極技術之能事。這種文學優美處,不在字句豔麗而在字句以外的神味。
後來摹仿的很多,到底趕不上。李義山的《重過聖女祠》:
白石岩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

全從以上幾首脫胎,飄逸華貴誠然可喜,但女神的情感,便不容易著一字了。

漢魏古詩,寫兩性間相互情愛者很多,專描女性者頗少,今不細論。六朝時南北人性格很有些不同,在他們描寫女性上也可以看出。北朝寫女性之美,專喜歡寫英爽的姿態。如:
……好婦出迎客,顏色正敷愉。伸腰再拜跪,問客平安無。
請客北堂上,坐客青氍毹。清白各異樽,酒上正華疏。
酌酒持與客,客言主人持。卻略再拜跪,然後持一杯。
談笑未及竟,左顧敕中廚,促令辦粗飯,慎莫使稽留。
廢禮送客出,盈盈府中趨。送客亦不遠,足不過門樞。……(《隴西行》)

讀起來彷彿入到歐洲交際社會,一位貴婦人極和靄極能幹的美態,活現目前。又如:
……朝辭爺娘去,宿暮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
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聲啾啾。
……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願借明駝千裏足,送兒還故鄉。……(《木蘭詞》)

這首寫女子從軍,雖然是一種異態,但決非南朝人意想中所能構造。最妙者是剛健之中處處含婀娜,確是女性最優美之點。

南朝人便不同了。他們理想中女性之美,可以拿梁元帝的《西洲曲》做代表。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樹。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視飛鴻。
飛鴻滿汀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闌幹頭。
闌幹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這首詩寫懷春女兒天真爛漫的情感,總算很好,所寫的人格亦並不低下;但總是南派綺靡的情緒,和北派截然兩樣。後來作家,大概脫不了這窠臼。

唐詩寫女性最好的,莫過於杜工部的《佳人》。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穀。自言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
摘花不插鬢,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工部理想的佳人,品格是名貴極了,性質是高抗極了,體態是幽豔極了,情緒是濃至極了。有人說這首詩便是他自己寫照,或者不錯。總之描寫女性之美,我說這首詩千古絕唱。

太白《長幹曲》摹仿《西洲》很像,寫小家兒女的情愛,也還逼真,但價值不過爾爾。

李義山寫女性的詩,幾居全集三分之一,但義山是品性墮落的詩人,他理想中美人不過倡妓,完全把女子當男子玩弄品,可以說是侮辱女子人格。義山天才確高,愛美心也很強,倘使他的技術用到正途,或者可以做寫女性情感的聖手,看他悼亡諸作可知。可惜他本性和環境都太壞,僅成就得這種結果。不惟在文學界沒有好影響,而且留下許多遺毒,真是我們文學史上一件不幸了。

詞裏頭寫女性最好的,我推蘇東坡的《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度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回,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好處在情緒的幽豔,品格的清貴,和工部《佳人》不相上下。

稼軒的: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青玉案》)

白石的:
想珮環夜月歸來,化作此花幽獨。(《疏影》)

都能寫出品格。柳屯田寫女性詞最多,可惜毛病和義山一樣,藻豔更在義山下。

曲本每部總有女性在裏頭,但寫得好的很少。因為他們所構曲中情節,本少好的,描寫曲中人物,自然不會好。例如《西廂記》一派,結局是調情猥褻,如何能描出清貴的人格?又如《琵琶記》一派,主意在勸懲,並不注重女性的真美。所以曲本寫女性雖多,竟找不出能令我心折的作品。內中惟湯玉茗是最浪漫式的人。《牡丹亭?驚夢》裏頭,確有些新境界。如:
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

「愛好是天然」這句話,真所謂為愛美而愛美,從前沒有人能道破。寫女性高貴,此為極品了。底下跟著衍這段意思,也有許多名句。如: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韶光賤。

如:
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裏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得遠;俺的睡情誰見?……

如: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

這些詞句,把情緒寫得像酒一般濃,卻不失閨秀身分,在豔詞中算是最上乘了。

這段末後,還有幾句話要講講。近代文學家寫女性,大半以「多愁多病」為美人模範,古代卻不然。《詩經》所贊美的是「碩人其頎」,是「顏如舜華」;楚辭所贊美的是「美人既醉朱顏酡,娭光眇視目層波」;漢賦所贊美的是「精耀華燭俯仰如神」,是「翩若驚鴻矯若遊龍」。凡這類形容詞,都是以容態之豔麗和體格之俊健合構而成,從未見以帶著病的懨弱狀態為美的。以病態為美,起於南朝,適足以證明文學界的病態。唐宋以後的作家,都汲其流,說到美人便離不了病,真是文學界一件恥辱。我盼望往後文學家描寫女性,最要緊先把美人的健康恢複才好。



( 知識學習考試升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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