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這河身的兩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蔥翠的草坪。 |
從校友居的樓上望去, |
對岸草場上, |
不論早晚, |
永遠有十數匹黃牛與白馬, |
脛蹄沒在恣蔓的草叢中, |
從容的在咬嚼, |
星星的黃花在風中動盪, |
應和著它們尾鬃的掃拂。 |
橋的兩端有斜倚的垂柳與掬蔭護住, |
水是澈底的清澄, |
深不足四尺, |
勻勻的長著長條的水草。 |
這岸邊的草坪又是我的愛寵, |
在清朝在傍晚, |
我常去這天然的織錦上坐地, |
有時讀書, |
會時看水, |
有時仰臥看著天空的行雲, |
有時反仆著摟抱大地的溫軟。 |
但河上的風流還不止兩岸的秀麗。 |
你得買船去玩。 |
船不止一種; |
有普通的雙漿划船, |
有輕快的薄皮舟(Canoe)有最別緻的長形撐篙船(Punt)。 |
最末的一種是別處不常有的: |
約莫有二丈長, |
三尺寬, |
你站直在船梢上用長竿撐著走的。 |
這撐是一種技術。 |
我手腳太蠢, |
始終不曾學會。 |
你初起手嘗試時, |
容易把船身住在河中, |
東顛西撞的狼狽。 |
英國人是不輕易開口笑的人, |
但是小心他們不出聲的縐眉! |
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來優閑的秩序叫我這莽撞的外行給搗亂了。 |
我真的始終不曾學會; |
每回我不服輪跑去租船再試的時候, |
有一個白鬍子的船家往往帶譏諷的對我說: |
「先生, |
這撐船費勁, |
天熱累人, |
還是掌個薄皮舟溜溜吧! |
」我那裏肯聽話, |
長篙子一點就把船撐了開去, |
結果還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斬了去! |
你站在橋上上去看人家撐, |
那多不費勁, |
多美! |
尤其在禮拜天有幾個專家的女郎, |
穿一身縞素衣服, |
裙裾在風前悠悠的飄著, |
戴一頂寬邊的薄紗帽, |
帽影在水草間顫動, |
你看她們出橋洞時的姿態, |
援起一根竟像沒分量的長竿, |
只輕輕的, |
不經心的往波心裏一點, |
身子微微的一蹲, |
這船身便波的轉出了橋影, |
翠條魚似的向前滑了去。 |
她們那敏捷, |
那閒暇, |
那輕盈, |
真是值得歌詠的。 |
在初夏陽光漸煖時你去買一支小船, |
划去橋邊蔭下躺著念你的書或是做你的夢, |
槐花香在水面上飄浮, |
魚群在接喋聲在你的耳邊挑逗。 |
或是在初秋的黃昏, |
近著新月的寒光, |
望上流僻靜處遠去。 |
愛熱榴的少年們攜著他們的女友, |
在船沿上支著雙雙的東洋編紙燈, |
帶著話匣子, |
船心裏用軟墊鋪著, |
也開向無人跡處去享他們的野福──誰不愛聽那水底翻的音樂在靜定的河上描寫夢意與春光! |
住慣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變遷, |
看見葉子掉知道是秋, |
看見葉子綠知道是春; |
天冷了裝爐子, |
天熱了拆爐子; |
脫了棉袍, |
換上夾袍, |
脫下夾袍, |
穿上單袍, |
不過如此罷了。 |
天上星斗的消息, |
地上泥土裏的消息, |
空中風吹的消息, |
都不關我們的事。 |
忙著哪! |
這樣那樣事情多著, |
誰耐煩管星星的移轉, |
花草的消長。 |
風雲的愛幻? |
同時我們抱怨我們的生活, |
苦痛, |
煩悶, |
拘束, |
枯燥, |
誰肯承認做人是快樂? |
誰不多少地咒詛人生! |
但不滿意的生活大都是由於自取的。 |
我是一個生命的信仰者, |
我信生活決不是我們大多數人僅僅從自身經驗推得的那樣暗慘。 |
我們的痛根是在「忘本」。 |
人是自然的產兒, |
就比枝頭的花與鳥是自然的產兒; |
但我們不幸是文明人, |
入世深似一天, |
離自然遠似一天。 |
離開了泥土的花草, |
離開了水的魚, |
能快活嗎? |
能生存嗎? |
從大自然, |
我們取得我們的生命; |
從大自然, |
我們應分取得我們繼續的滋養。 |
那一株婆娑的大木沒有盤錯的根低深入在無盡藏的地裏? |
我們是永遠不能獨立的。 |
有幸福是永遠不離母親撫育的孩子, |
有健康是永遠接近自然的人們。 |
不必一定與鹿豕遊, |
不必一定回「洞府」去; |
為醫治我們當前生活的枯窘, |
只要「不完全遺忘自然」一張輕淡的藥方, |
我們的痛象就有緩和的希望。 |
在青草裏打幾個滾。 |
到海水裏洗幾次浴, |
到高處去看幾次朝霞與晚照──你肩背上的負擔就會輕鬆了去的。 |
這是極膚淺的道理, |
當然。 |
但我要沒有過過康橋的日子, |
我就不會有這樣的自信。 |
我這一輩子就只那一春, |
說也可憐, |
算是不曾虛度。 |
就只那一春, |
我的生活是自然的, |
是真愉快的! |
(雖則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時期。 |
)我那時有的是閑暇, |
有的是自由, |
有的是絕對單獨的機會。 |
說也奇怪, |
竟像是第一次, |
我辨認了星月的光明, |
草的青, |
花的香, |
流水的殷勤。 |
我能忘記那初春的睥睨嗎? |
曾經有多少個清晨我獨自冒著冷去薄霜鋪地的林子裏閒步──為聽鳥語, |
為盼朝陽, |
為尋泥土裏漸次蘇醒的花草, |
為體會最微細最神妙的春信。 |
啊! |
那是新來的畫眉在那邊凋不盡的青枝上試它的新聲! |
啊! |
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掙出了半凍的地面, |
啊, |
這不是新來的潮潤沾上了寂寞的柳條? |
靜極了, |
這朝來水溶溶的大道, |
只遠處牛奶車的鈴聲, |
點綴這個週遭的沉默。 |
順著這大道走去, |
走到盡頭, |
再轉入林子裏的小徑, |
往煙霧濃密處走去, |
頭頂是交枝的榆蔭, |
透露著漠楞楞的曙色, |
再往前走去, |
走盡這林子, |
當前是平坦的原野, |
望見了村舍, |
初青的麥田, |
更遠三兩個饅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條通道。 |
天邊是霧茫茫的, |
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 |
聽, |
那曉鐘和緩的清音。 |
這一帶是此邦中部的平原, |
地形像是海面的清波, |
默沈沈的起伏; |
山嶺是望不見的, |
有的是常青的草原與沃腴的田壤。 |
登那土阜上望去, |
康橋只是一帶茂林, |
擁戴著幾處婷婷的尖閣。 |
嫵媚的康河也望不見蹤跡, |
你只能循著那錦帶似的林木想像那一流清淺。 |
村舍與樹林是這地盤上的棋子, |
有村舍有佳蔭, |
有佳蔭處有村舍。 |
這早起是看炊煙的時辰; |
朝霧漸漸的升起, |
揭開了這灰蒼蒼的天幕, |
(最好是微霰後的光景)遠近的炊煙, |
成絲的, |
成縷的, |
成捲的, |
輕快的, |
遲重的, |
濃灰的, |
淡青的, |
慘白的, |
在靜定的朝氣裏漸漸的上騰, |
漸漸的不見彷彿是朝來人們的祈躊, |
參差的翳入了天聽。 |
朝陽是難得見的, |
這初春的天氣, |
但它來時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 |
頃刻間這田野添深了顏色, |
一層輕紗似的金粉糝上了這草, |
這樹, |
這通道, |
這莊舍。 |
頃刻間這周遭瀰漫了清晨富麗的溫柔。 |
頃刻間你的心懷也分潤了白天誕生的光榮。 |
「春! |
」這勝利的晴空彷彿在你的耳邊私語。 |
「春! |
」妳那快活的露魂也彷彿在那裏回響。 |
【五】 伺候著河上的風光, |
這春來一天有一天的消息。 |
關心石上的苔痕, |
關心敗草裏的鮮花, |
關心這水流的緩急, |
關心水草的滋長, |
關心天上的雲霞, |
關心新來的鳥語。 |
怯怜怜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 |
鈴蘭與香草是歡喜的初聲。 |
窈窕的蓮馨, |
玲瓏的石水仙, |
愛熱鬧的克羅克斯, |
耐辛苦的蒲公英與雛菊──這時候春光已是縵爛在人間, |
更不須殷勤問訊。 |
瑰麗的春天。 |
這是你野遊的時期, |
可愛的路政, |
這裏不比中國, |
那一處不是坦蕩蕩的大道? |
徒步是一個愉快, |
但騎自轉車是一個更大的愉快。 |
在康橋騎車是普遍的技術; |
婦人, |
稚子, |
老翁, |
一致享受這雙輪舞的快樂。 |
(在康橋聽說自轉車是不怕人偷的, |
就為人人都自己有車, |
沒人要偷。 |
)任你選一個方向, |
任你上一條通道, |
順著這帶草味的和風, |
放輪遠去, |
保管你這半天的消遙是你靈性的補劑。 |
這道上有的是清蔭與美草, |
隨地都可以供你休憩。 |
你如愛花, |
這裏多的是錦繡似的草原。 |
你如愛鳥, |
這裏多的是巧囀的鳴禽。 |
你如愛兒童, |
這鄉間到處是可親的稚子。 |
你如愛人情, |
這裏多的是不嫌遠客的鄉人, |
你到處可以「掛單」借宿, |
有酪漿與嫩薯供你飽餐, |
有奪目的鮮果恣你嘗新。 |
你如愛酒, |
這鄉間每「望」都為妳儲有上好的新釀, |
黑啤如太濃, |
蘋果酒、薑酒都是供你解渴潤肺的。 |
... |
... |
帶一卷書, |
走十里路, |
選一塊清靜地, |
看天, |
聽鳥, |
讀書, |
倦了時, |
和身在草綿綿處尋夢去──你能想像更適情更適性的消遣嗎? |
陸放翁有一聯詩句: |
「傳呼快馬迎新月, |
卻上輕輿趁晚涼; |
」這是做地方官的風流。 |
我在康橋時雖沒馬騎, |
沒轎子坐, |
卻也有我的風流; |
我常常在夕陽西曬時騎了車迎著天邊扁大的日頭直追。 |
日頭是追不到的, |
有沒有夸父的荒誕, |
但晚景的溫存卻被我這樣偷嘗了不少。 |
有三兩幅畫圖似的經驗至今還是栩栩的留著。 |
只說看夕陽, |
我們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臨海, |
但實際只須遼闊的天際, |
平地上的晚霞有時也是一樣的神奇。 |
有一次我趕到一個地方, |
手把著一家村莊的籬巴, |
隔著一大田的麥浪, |
看西天的變幻。 |
有一次是正衝著一條寬廣的大道, |
過來一大群羊, |
放草歸來的, |
偌大的太陽在它們後背放射著萬縷的金輝。 |
天上卻是烏青青的, |
只賸這不可逼視的威光中的一條大路, |
一群生物! |
我心頭頓時感著神異性的壓迫, |
我真的跪下了, |
對著這冉冉漸翳的金光。 |
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 |
那是臨著一大片望不到頭的草原, |
滿開著豔紅的罌粟, |
在青草裏亭亭的像是萬盞的金燈, |
陽光從褐色雲裏斜著過來。 |
幻成一種異樣的紫色, |
透明似的不可逼視, |
霎那間在我迷眩了的視覺中, |
這草田變成了... |
... |
不說也罷, |
說來你們 |
( 知識學習|考試升學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