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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5/13 12:35:58瀏覽2232|回應13|推薦166 | |
大姊
(Mommy passed away peacefully on January 21, 2017) . 六年前,是我帶她去做的各種檢查,最後,醫生還是確定了她得了和雷根總統一樣的疾病,老年痴呆症。當時,醫生建議再做抽脊髓檢查,我看看老媽的樣子,便跟醫生說,不用了,不用給她曾多無謂的痛苦,她聽得懂英文,那時,她還是初期,仍懂人事,聽到我對醫生的回拒,欣慰地看了我一眼,可能放心將餘生交到這個大女兒的手中。往後幾個月,她好像知道來日不多了,開始斷斷續續地告訴我一些她老家的事。媽的一生有三個階段,大陸,台灣 和美國。
在大陸時,她是一個地主的女兒,老爺(外公)是一位縣中的校長,國學底子很深,她從一懂事就聽老爺背三字經,西遊記,三國,以及水滸,等等的古籍給她聽,直到她九歲時,老爺患病倒在床上,開始背資治通鑑給她聽,老爺規定家中只有她和老娘(外婆),可進他房間送吃的。老爺的食盤很講究,每天擦得亮亮的,食物很簡單,多是些湯類,清粥小菜,一個饅頭。
地主的女兒,並不像別人想像得那麼好命,她家人丁單薄,九歲時便開始擔負家務田事,雖然有僱用工人,但是主人的事,還是得主人自己去做,譬如:有一天,麥漢老溫告訴她,驢子死了,牲口不夠,她二話不說,第二天就去鎮上買了一頭驢子,一路上騎著驢回家,路人看了都驚訝地說:「哎呀!看這個馬大姑子,騎個生驢,不怕摔下來跌死!」她不理人家,只是緊繃著臉,繼續么喝著,我從小到大不曾看過老媽跟任何人開過玩笑,撒嬌或諂媚是更不可能的了。她打過一位同班的男生,因為那個男生當著全班同學說她是地主,是特權階級,她將那個男生壓在地上猛捶了半天。
麥漢老溫原是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人,她家收留了他當長工,否則老溫會被凍死的,後來老溫娶了老婆,生了兒子,都住她家。十二歲時,老爺去逝。她家我沒去過,只聽說,房子是當地最大的,鄉下人都稱其為大瓦屋,正名為「元盛堂」,四周都環繞著高可參天,闊可環抱的柏楊樹,進大瓦屋,還要走一大段兩旁種柏楊樹的路。老爺被埋在老塋,老塋是她家一大片祖墳地,上面種滿高大的老松樹,陰森森地。
地主並沒有都像共產黨說得那麼壞,她家一年有好幾次,會送糧食給鄉鄰,婚喪喜慶,孩子滿月,逢年過節,窮人排隊來她家道賀,老娘一定是一藍一藍的食物,讓道賀的客人帶走,已成習俗。後來風聲漸緊,共產黨來了,要掃蕩地主,給農民翻身,她聰明,自己一個人先到青島唸師範學校,直到家濟拮屈,只好去紗廠當女工,因為她長得出奇的漂亮,人又很驕傲,整個紗廠都傳遍了,傳到了一個小飛官的耳裡 ........................... ………………………………………………………………………………….結婚了!
在老家,一天晚上,一位鄉親火急報信,說共產黨拿著火把來抓人了,她老家,沒有一個男丁,老弱婦孺的,趕忙逃亡,老娘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急的時候,只會唸玫瑰經,聽說一家人逃到麥田時,突然起了大霧,前面看不見後面,共產黨人舉著火把從他們身邊過去,也沒看見他們,就這樣的,他們逃到了青島,依靠母親。
後來,青島撤退,母親跟隨父親,顛顛簸簸地又逃到台灣,老娘不願離開老家,她告訴母親等一切都平了,就快點兒回來! 這一等就是三十幾年。
在台灣的日子,我們孩子們都過得很快樂,眷村的生活,多采多姿,被國民政府,真的是照顧得很好,直到我結婚以後才發覺,大人們並不快樂,他們水土不服,加上思鄉,加上前途茫茫,母親尤其為著,她一年到頭都在生病,不懂得結育,一連生了五個孩子,她常帶著生病的孩子們去醫院看病,那位女醫生告訴她說,「只懂得生,不懂得養」,這句傷人的話,母親記得,一直到她得老年癡呆症失憶以前,還唸唸不忘。
我幼年時,記憶中的母親,是夜夜人聲入靜,全家鼾睡時,她還一個人,坐在床上唸玫瑰經,悉悉嗦嗦地會參雜一些哭泣聲,她一個人,擔下了全家的苦! 她當時打麻將,不是消遣,而是賺外快,因為她十打九贏,打到最後沒人願意跟她打。她會講英文,沒牌打了,她就主動地找到了一份給美軍家庭幫傭的事,還給人家當翻譯,還教人家講中文,可是美國太太講的中文,台灣人都聽不懂,直到有一天,一位太太興高采烈地告訴她,終於有一個人,聽懂了她的中文,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那是一位山東老鄉!
母親的山東口音,一輩子不改,我小的時候,問過她,為什麼不說國語,她跟本不理我,現在,我真得很欣賞她的土山東口音,她是大小姐,就是這樣!
美軍撤離以後,她頂下一個教友的生意,在我們家後院加蓋的房子,做起機器饅頭的生意,她和退休的父親和一位河南老鄉,每天半夜起來,做幾千個機器饅頭,清早批發給別人,過著日夜顛倒的日子,二十多年! 我們孩子一個個都過得快快樂樂地,不知人間疾苦!
好多年了,我都知道,母親一直熱心教會事務,但是並不關心她到底在做些什麼,無論南台灣的夏天有多熱,她每天下午會騎了腳踏車岀去,是上了大學了,一年暑假,我有一天興致來了,問她我今天可不可以跟她去,她錯愣了一剎那,立刻欣然地說當然可以。我騎了腳踏車,跟在她後面,不知道她要去哪裡,我想,可能是教堂吧,一直跟到快到郊區,在一家私人辦的療養院前停下,還是不知道她要做什麼,走進療養院,她很熟悉地跟每一個人打招呼,經過幾通以後,穿過一片沒有人聲,冷清的院子,這才來到了她今天要來的地方,是三五間隔間,裡面各躺著一個半身露體的女人,母親熟練地拿起一個水桶,一塊乾淨的毛巾,肥皂,去給女人洗身體,我聞到一股大便味兒,怕會嘔吐,站在門邊不敢靠近,那女人一動不動,好像死了,微風中帶著屎味,細弱游絲地被我聽到了, 「謝謝妳啊! 大姊!」 啊? 她沒死耶! 不知洗了多久,等通通都洗完了,才離開。母親告訴我,這些女人是酒家女,得了髒病,被家人遺棄,連醫院都不願意管她們,如果不是那一次,我今生今世都不會知道母親是一個這樣的人。
來美國以後,大陸開放,她第一個回大陸探親,頭兩次,老娘還認得她,以後就不認得了,她曾回老家看大瓦屋,裡面住了十幾戶窮人,聽說大小姐回來了,都鎖著門窗不讓進,她在外面敲了半天,告訴裡面的人,她今不是來要房子的,她只是回來念念舊就走,人家這才讓她進去,唉! 不看反好,看了更傷心,裡面又髒又臭,陪她回去的鄉親告訴她,「瞧! 這些人骨子輕,壓不住這大房子,這房子,走到哪兒,都吱吱咯咯地叫!」 母親說,不是窮人骨子輕,是人住得起,養不起,房子是需要維修的,她抬頭看,那「元盛堂」主牌也不在了,紅衛兵,反四舊,摘下來一把火給燒了,這倒也好,省得她帶回美國了,老爺病重時,告訴她,這個家,就這牌子最珍貴,是當年老祖宗在朝廷當官,告老還鄉,蓋大瓦屋時,皇上念他有功,欽賜了這「元盛堂」門牌!
前幾個月,我發現母親不洗澡了,我開始幫她洗,起初她很不高興,慢慢地,她才有點習慣,一次,我讓她坐在澡盆裡,輕輕地搓她的背,
她舒服地說:「不好意思啊! 讓妳給我做這種事,謝謝妳啊! 大姊! 感謝天主,有妳這麼好的人!」
難怪她好久沒叫我的名字了,原來她已經不知道我是誰了,她好多年來,當別人的大姊,現今,她也有了一位大姊,我有時候滿欣慰她得老年痴呆症,使她忘掉了她一生的痛苦,人到了一個時候,就是要看透放下,以她的高智商,可能難以做到,天主幫了她一下!
她在美國的日子,過得滿愜意,一來美國,就開車,還是到處幫人,在美國,她心裡踏實,知道共產黨來不了了,在美國,人人都是地主,她的主子個性,在美國,融得自在,雖然她不記得我們了,但是我們永遠記得她,中國大陸不容她,她在美國留下了她的根,在這個大溶爐裡,也有了她這炎黃主子的大姊的血脈!
高山清水龍女 在此 敬祝 天下的母親 母親節快樂! 天主保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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