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台灣欒樹豔黃的鮮花綻放枝頭，襯著褐的紅的三角氣囊式蒴果，

宛如戴著一頂彩色假髮的小丑。

宛琦如常排休準備帶著媽媽去醫院複診，如常面對就醫前的小小戰亂：
一早起身替媽媽洗頭洗澡，順便吵個小架。

黃老太太行動自如，就是手腳不再俐落如年輕時候，慢性心臟病削減體力，
無法久站，也走不遠。日常事可自理，洗澡擦身亦可處理，
洗頭這樣彎腰費力的事，自己做不了主得靠宛琦。

果然，光是洗個頭就耗去半個多鐘頭，再加上洗澡，一個鐘頭跑不掉。
「用力一點！中間中間，中間用力抓。」
「那麼用力！不知道我頸部皮膚鬆動了嗎？抓那麼大力做什麼？」
「什麼是頭中央聽不懂啊？」
「水噴到眼睛了！我兩隻眼睛都給你洗瞎了還給我噴水！」
老太太當自己是在美髮院裡，而當真到了美髮院她還真的不敢對設計師大小聲。
設計師冷水瓶取來就往頭上連同洗髮精一起頭頂中央灌，
水噴到耳朵裏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老太太在家裏可是連塗抹洗髮精這個用熱水的細節都不放過！

折騰半天，終於坐了計程車出門，腎臟科醫師排了營養諮詢師。
宛琦不太喜歡找諮詢師，諮詢師說的都是通論，並不會針對個人量身打造，
每每說的老太太慷慨激昂像是遭受天大的虐待。
例如糖尿病患者須少量多餐，老太太便抓住這多餐做文章，
諮詢師說的是少量，老太太的重點是多餐，亦即等量多餐，
如此，血糖值降的了才有鬼咧！每次接受諮詢，兩造少不得一番爭執。

這天，老太太又發作了，大大的在諮詢師面前數落了宛琦一頓，
諮詢師勸她要想開一點多跟女兒配合，畢竟待在身邊的女兒也算有心。
老太太早上的洗頭氣還沒過，心情老大不爽快，看著諮詢師替宛琦說話，
衝著諮詢師說：
「不用！我可以搬去跟媳婦住，不用靠她，我媳婦說我是最好的婆婆！」

一句話聽的宛琦想起往事，紅了眼眶，帶著老太太就醫這麼多年，
除了簽立病危通知書少不得難過的掉淚以外，頭一次在醫護人員面前失態。

嚇的諮詢師草草結束諮商。

都是秋天惹的禍吧！

那一年，也是秋天。
九二一大地震之前，宛琦在報社上班，美工工作時間依業務接到的廣告量而論，
趕著發稿給總管理處印刷，沒有一定的時間下班。
那天下班倒是早了平常日，一回到家，老太太責問她拿了她的錢放哪去，
問的宛琦一頭霧水，看的老太太更是氣上加怒，一把抓住宛琦的頭髮，
一腳就往宛琪身上踹，另一手也沒閒著，直往宛琦背上捶打。
宛琦被打的莫名奇妙，怕老太太跌跤沒敢閃躲，半天才弄明白老太太丟了錢，
一口咬住宛琦，還要宛琦到父親靈前發誓。
宛琦忍住痛，一滴淚都沒掉：「我黃宛琦沒偷你錢，有什麼不能發誓？」
聽的老太太牙癢癢，下手更不留情，要驅趕宛琦出門。

打累了，老太太逕自下樓洗澡去，宛琦打了電話給在外地的哥哥，
一聽見哥哥的聲音隨即泣不成聲：
「哥，媽打我！這一次我真的再也忍不住了，媽要趕我出門，
　只要她開口，到死我都不進門了，拜託你不要再留我跟媽住了，
　我真的沒辦法跟她生活！」
聽筒那端的哥哥一逕保持慣常的沉默不語。

隔天，趕稿件，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鐘，鐵門是關著的，宛琦心裡有數。
拿著鑰匙開門，打不開，揚聲：「媽，我回來了！」
老太太隔著門：「我沒你這種女兒！你給我滾出去，不用再回來了！」
聽見四歲的小外甥在門內哭著：「阿嬤，你開門啦，姨回來了！給姨進來！」
宛琦不忍聽見外甥的哭聲，也不求饒，轉身騎著車子去找嫁出的姊姊暫住。

隔兩天，姨媽打了電話給她：
「夭壽喔！這樣打你，我的心肝寶貝喔，來給姨媽秀秀！
　姨媽給你錢，金子，看你要什麼都給你。」
姨媽沒有女兒，從小視她如己出，招來黃老太太的不悅。
而原來，黃老太太打了電話去跟姨媽炫耀她如何的打了宛琦，
外加偷她金子這條罪名。

忍住滿臉的淚水，宛琦擠出輕鬆的聲調：
「哈哈，不用了啦，姨媽，等下我去你家又哭，你不是說我爸也都去你家哭？
　不要每個人都去哭給你看啦，改天我再笑著去看你，我真的沒事。」
姨媽捨不得的又罵了黃老太太幾句，末了囑咐宛琦一定要去看她才掛上電話。

再隔兩天，黃老太太打電話給宛琦姊姊：「東西找到了，叫她回來。」
姊姊轉述老太太的話，宛琦無動於衷：「可以先暫住一陣子等我找到房子嗎？」

找到房子搬家後，在外住了三個月，直到老太太心臟病發，心肌梗塞。
第一次：注射清血栓針劑；
第二次，宛琦正站在舞台上主持歌手簽唱會，讓警衛給叫了回家，
得轉院做心導管治療，在無人照料，兄弟姐妹保持緘默的情況下，
宛琦終究給自己的責任感給趕了回家。

這麼多年過去，宛琦最懷念的竟是老太太生病的時候。
雖然一個晚上要起來給她換尿布好幾次，
冬夜裡甚至得清洗她扯掉尿褲尿濕了的清潔墊數回，白天還要上班十幾個鐘頭。
生病時的老太太卻乖巧的像小孩，給她換穿新衣服她便乖乖穿上，
餵她吃飯也無異議，晚上總要等到她回家替她洗澡擦身，按摩身體，
輕輕的按摸著頭髮，直到老太太入睡，宛琦才去做她自己的事情。
這一段時光，竟成了她們母女倆人這輩子最親近的時刻。

前年除夕夜，宛琦預先訂購了年夜菜，大哥一家人在客廳廚房張羅年夜飯，
宛琦在浴室裡幫老太太洗頭洗澡，享受著難得老太太沒有挑剔的美好時光，
冷不防，黃老太太說：「要不是你堅持不給你爸爸轉院，你爸爸也不會死。」
明明是哥哥主張轉到他住的地方好就近照料，而老太太說轉到外地不方便照應！

聽見老太太的指控，宛琦驚駭的說不出話來：
原來老太太用這樣的想法埋怨了她這麼多年！

大過年的，要是她就這麼告訴了哥哥，以哥哥的烈性恐怕又要引發喧然大波，
宛琦忍住，始終沒有對哥哥提起這件事。
直到去年，會通靈的弟弟回來，宛琦還是忍不住想要知道答案，問了弟弟：
「媽媽說我害死爸爸，你看的見爸爸，你問爸，你問爸他有沒有怪我？」
話聲未落，哽咽不成聲。
弟弟抱著她：
「爸說他很感謝你照顧媽媽這麼多年，他沒有怪你。傻孩子，別哭了！」

搬到公寓住了幾年，老太太沒力氣也沒敢再鎖宛琦門，
宛琦以為老太太真心同她相依為命，
如今，聽得老太太說要去跟媳婦一起住這樣的話，再回首想起這些往事，
無異在宛琦心上捅了一把刀！

唉，老太太語出驚人又不是第一遭，怎麼今天特別不爭氣的掉了淚？

就說是惱人的秋天吧！無端打亂一池清水，都是：秋天惹的禍！

燕子：
宛琦乖
天知道妳的善良
所以才敢放心的把老太太交給妳
豆腐心不一定有刀子口
但刀子口也會有豆腐心
辛苦大半輩子的老太太
還好有宛琦這個女兒
算是老天給她的禮物

韶關：
證嚴法師說啊：
我們這個人啊，沒有什麼所謂的刀子嘴啊豆腐心的啊，
假如說啊，你有一個像豆腐一樣的柔軟的心啊，
又怎麼捨得啊，說出呢像刀子啊一樣銳利的傷人的話啊？
所以啊，我們啊，要懷抱著慈悲的心啊，說好話，做好事啊，這個世界啊才會圓滿啊！
親愛的燕子啊，我會啊，把你的話啊轉告給宛琦知道啊，叫她不要往牛角尖裡鑽啊～
這一切啊，都是啊秋天惹的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