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十大觀點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而我趙路得雖然是「清官」,但也頗「難斷」這些「家務事」!!既然鍾振振老師要我們以「法官辦案」的方法來蒐集資料,進而分析資料,那我就「牛刀小試」一番,解剖如下:
﹙一﹚「錦瑟」是令狐楚家青衣﹙丫 鬟﹚的名字。關於此說,令我難以置信。
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丫 鬟,教李商隱寫出如此曠世之「名篇」??
﹙二﹚純粹詠瑟我也不敢茍同﹙因「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無
法自圓其說﹚。
﹙三﹚贊成是悼亡詩者大多數為清代人,何故也?大抵是清代的考據學特別
發達,字字考證所獲得之「創意」。但葉葱奇卻指出「宋、元以前並
沒有人用『斷弦』來指喪偶的。」若單純從懷人睹物,觸緒興思的角
度言,我倒認同。但何焯以為「“莊生”句,取义于鼓盆也。」,未
免聯想力太豐富,且失之「斷章取義」,我個人認為賞詩必須觀照上
下文意的整體性,切勿擅自切割詞彙。 此外朱彝尊語:「珠有淚,哭
之也;玉生煙,葬之也,猶言埋香瘞玉也。」我也深感不解———難
道唐代人的葬禮﹙火葬?﹚會冒煙嗎?一如我也不懂楊守智曰:「五
十弦,五十柱,合之得百數。“思華年”者,犹云百歲偕老也。」爲
什麼硬將五十弦、五十柱湊合起來??就爲了要百歲偕老?而孟森更
是奇怪:「義山婚王氏時年二十五,意其婦年正同,夫婦各二十五,
適合古瑟弦之數。」我覺得過於科學﹙精準﹚的推論,真的會抹煞詩
意!!
﹙四﹚〈錦瑟〉一篇,盖義山五十后自序之作也,這是我最最認同的觀點。
因瑟聲而觸動身世之感,固因瑟有五十弦而觸發華年已逝之悲﹙我
個人並不認為五十后」才會「思華年」,其實大部分的人在三十五
歲後,就會有「年華易逝」的感慨……﹚,亦緣作者之身世即似錦
瑟也,例如崇讓〈宅東亭醉後沔然有作〉云:「聲名佳句在,身世
玉琴張。」以不調而更張之玉琴喻坎坷困頓之身世﹙見劉學鍇‧余
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冊——編年詩》 頁一四三六﹚至於葉矯
然《龍性堂詩話》云:分明是义山自悔其少年場中,風流搖蕩,到今
始知其有情皆幻,有色皆空也。……懊悔之意毕露矣。我認為若將
〈錦瑟〉視為「悔過詩」,實在過於偏狹了!而戴容州謂「詩家之景,
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錢鍾書又將
此一論點發揚光大:「『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此一
聯言作詩之法也。……即十八世紀以還,法國德國心理學常語所謂
『形象思維』;以『蝶』與『鵑』等外物形象體示『夢』與『心』之
衷曲情思。『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一聯言詩成之
風格或境界,如司空圖所形容之詩品。」我還是老話一句:「李商隱不
至於如此『前衛』」———哪有一位詩人一邊寫詩,一邊昭告天下作詩
之法與詩成之風格或境界的?我覺得可能性微乎其微!
﹙五﹚疑為感国祚兴衰而作者,此乃「泛政治化」言論,聽聽則罷!
「“五十弦”“一弦一柱”,則百年矣。盖自安始之乱至義山作詩时,
凡百年也。﹙又在玩加 法———湊合數字的遊戲?﹚“滄海明珠”,
謂利尽南海。“藍玉生烟”,謂賢人憔悴也。﹙beyond my
imagination﹚結言不但后人感悼,即當时识者已有顛覆之憂也。因聞錦
瑟而追感,故托以起兴。至於方文輈以為伤玄宗而作:「玄宗之移入南內也,高力士令李輔國
控马,謂此“五十年太平天子”。杜樊川詩亦有“五十年天子”之句。故发首曰“錦
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也。」將“五十年太平天子”與“錦
瑟 無端五十弦”相比擬,真是牽強附會過甚!
﹙六﹚黃子云這位清代人必定不諳作詩,其實不會作詩的人最好不要評詩,免得貽笑大方。例如他說:「“莊生曉夢”四語,更不知何所指,必當日獭祭之时,偶因屬對工丽,遂強題之曰:“錦瑟無端”,原其意亦不自解,而反弁之卷首者,欲以欺后世之人。」怎麼可能連詩人自己都不「自解」「原意」呢?除非李商隱是「達達主義」的寫詩者,這些人提倡將隻字片語的靈感寫在小紙條上,然後全部放在帽子裡,由每個人隨意抽出,再將之組合成句,詩於焉作成。我深信李商隱還不至於如此「前衛」,包括我的學生亦不至於那麼迷糊,因為我一直叮嚀再三:「如果各位沒有靈感、內心深處亦無真正的觸動,請別作詩吧!」
﹙七﹚詩面與〈無題〉同,其意或在君臣朋友間,不可知也,這是我第二贊成的論點。正如梁啟超所云:錦瑟、碧城、聖女祠等詩,講的什麼事,我理會不著。……但我覺得他美,讀起來令我精神上得一種新鮮的愉快,須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我們若還承認美的價值,對於此種文字,便不容輕輕抹煞。我想,與其小心翼翼地考證詩義,倒不如發揮聯想力﹙宛如劉若愚那般﹚,自由聯想者絕不會要求標準答案,而詩的迷人之處就在沒有標準答案,否則〈錦瑟〉一詩何以會歷經千載而依舊膾炙人口?!其實李商隱的一生經歷了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六個朝代,這正是唐王朝分崩離析、瀕臨瓦解的轉折期。他十七歲那年,以文才見知於牛僧孺黨的重要成員天平軍節度使令狐楚,被令狐楚引為幕府巡官。二十五歲時,他經令狐楚的兒子令狐綯的推許, 得中進士。同年冬天,令狐楚病死,李商隱失去幕職,只得另謀出路,於是第二年去涇原節度使王茂元的幕府擔任幕僚,受到王茂元的器重,不久王茂元就把女兒嫁給了他。王茂元當時被目為李德裕黨的武人,因而令狐綯認為李商隱忘了家恩,從此對他深惡痛絕﹙見葉葱奇《李商隱詩集疏注‧上冊 前言》 頁二—三﹚。若說〈錦瑟〉一詩是寫給令狐楚,或王茂元之女,我都舉雙手贊成。因為這兩個人與他的一生禍福與共———前者造就他的事業,後者建立他的家庭。總而言之,不論此詩為誰而作,惆悵、惘然之情皆為整首詩的主旨。
﹙八﹚葉葱奇認為:就通篇來看,分明是一篇客中思家之作,我承認葉氏確實有獨到之處,並且字字求證、事事確鑿。但我還是堅持「詩意」「詩境」第一,「考據」其次。像葉葱奇詮釋第五、六句:「鮫人泣而成珠,『珠淚』並不是悲痛時的眼淚,所以上面用『月明』來形容。淺言之,即月明而珠生。此詩作於大中二年﹙公元八四八年﹚,商隱之子袞師生於會昌六年﹙公元八四六年﹚,所以這句實在是指生子而言。六句則指閨房的歡樂,淺俗地說,即『玉暖香溫』之意。」之後便導出如下的結果:「結二句緊接五六兩句,說此種歡情回想起來固然很可以慰藉客懷,但是歡聚之時便已經常常感到:迫於生計,終將遠離,而不禁相對悵惘了。」誠如鍾振振老師所云:
「詩的歧義猶如高速公路上的交流道,選擇不同的交流道前行,就會開往不同的地方、遇見不同的風景。」
葉氏似乎把整首詩開往「情色詩」的方向,格局狹隘,情調低俗!!
﹙九﹚劉若愚頗有「彙整歧義」的功夫,幾乎將前人的看法「熔於一爐」,且能自創新意。我最欣賞他對一弦一柱的詮釋:「“一弦一柱”故意重複“一”字,使人好似目覩一排弦與柱而一一數之,因而聯想起逝去的流年也一一可數。」終於跳脫了數字遊戲,指出故意重複“一”字,爲的是強調“逝去的流年”也“一一可數”。我個人從小學時代便覺得“一弦一柱”蘊藏著纖細而深厚的情感,在一弦一柱回環往復撥弄中,我似乎已聽見逝去的流年,一如逝去的歌。
﹙十﹚葉嘉瑩的論點「純粹從詩中意象所予人們的感受、聯想,來看李商隱
在心靈感發中所表達的心態和體認」,正是我目前閱讀現代詩的心得
寫照。或許「直觀」﹙朱光潛謂“形象的直覺”﹚有些虛無縹緲,但
也才能真正還原詩的純度。
三、結語
這首〈錦瑟〉在我孩提時代、不知詩為“何物”時,即已深深愛上了它。幸虧上了鍾老師的“詩學研究”,讓我有機會進一步探索它的涵義,辨析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注解,體會李商隱的創作方法———何以迷惑了千載、千萬人……。真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寫出傳誦千古的佳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