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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和母親到大坑爬山，下山時瞥見一位二十多歲，身材健美的年輕人，打赤膊在賣傳統的爆米香，覺得「違和感」太大了。好奇停下腳步，買了一包花生口味的米香，攀談之下，才知原來擺攤的父親生病了，還在念大學的他，利用假日替父親擺一天攤。

回到家中趕快找妻女分享：「我遇見一個很帥的年輕人在賣米香。」

「嗯。」兩個人禮貌性答覆，仍低頭做自己的事，顯然我的敘述很無趣。

「我今天遇見一個長的像仔仔的男生在賣爆米香。」改變說法後，兩個女子都抬起頭來，開始詢問細節。

為什麼用「很帥的」和「F4的仔仔」描述同一個人，效果會有那麼大的差別？

原來形容詞「很帥的」是缺乏想像力的俗濫語詞，但名詞「仔仔」卻可提供畫面感，強烈刺激讀者的五官。例如方文山當水電工時，仍攜帶一本宋詞，隨時眼識心誦，他發覺宋詞之美就在於用名詞堆疊畫面感。像是蘇軾在《卜算子》中用「缺月挂疏桐」帶出「漏斷人初靜」；方文山在《青花瓷》中用「天青色等煙雨」帶出「而我在等妳」。

但名詞的挑選須重「精確」，試讀馬致遠的《天淨沙》：「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是不是比「沒生氣的植物、很吵的鳥、騎著馬吹著冷風」更能有效帶出「斷腸人在天涯」的蕭瑟感。

其實兩千多年前，物質尚不充沛，萬物等待命名，擊壤初民就有辦法託萬情於有限名物。孔夫子對《詩經》之評：「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說出了《詩經》「先『比』他物，再『興』其詠」的偉大技巧。例如《關雎》中用「終生廝守的雎鳩」，「比興」男子對愛情的忠貞；再用「被清清的河水帶動，左右搖擺的莕菜」，「比興」女子綿長的思緒。

今世物質滿溢，更是我輩取之不盡的良材。如果我輩執筆，仍覺萬縷情思，無一物可寄，那就表示我們太粗心生活了。

近日對岸有一女詩人余秀華一夕爆紅，她的詩作被無數懂詩的和不懂詩的人，百萬次轉發，就是因為她細心採集，以自身農村的草根微物書寫，試讀余秀華詩《我愛你》：

　　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

　　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

　　茶葉輪換著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

　　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內心的雪

　　它們過於潔白過於接近春天

　　在乾淨的院子裏讀你的詩歌。這人間情事

　　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

　　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

　　春天

「一次次按住內心的雪」，多麼簡單的句子；陳皮、茶葉、菊花、茉莉，多麼日常的意象，但它比「一次次壓抑內心的寂寥」，力量要強大許多，也在讀者心中留下了重量。

所以今天起，在自己的城市或山野行走時，帶一雙多情的眼，去記住周遭萬物的名字，他們不僅正構建我們真實的世界，也會是日後行筆為文時中，可以賜給我們力量與重量的，微物大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