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詩中遇見他

      ……第五屆總統教育獎得主陳志強同學的詩與生命故事    曉蘋老師

93年的那夜，我在台東，坐擁滿山蒼翠與蛙叫蟲鳴，接到當時進修部蘇主任傳來的簡訊，知道志強獲頒第五屆總統教育獎。這樣美好的訊息，在盛夏清涼的晚風中，瞬間，引爆漫天絢爛的星光，我突然領悟了詩人席慕容筆下的「煙火」──「繁花之上」是如何「再現繁花」。

　　想起當年，因為發現女兒視力不佳，希望能親自陪伴她的童年而請調夜校，對於全然陌生的教學環境，我的心情曾陷入極度的忐忑與不安……而這些年，雖有困頓挫折，雖不乏徬徨迷惑，所幸，心底深處總有不滅的熱情與真心的對待，也使這些經常不被看好的孩子們，一次次在我生命中驗證了深刻的喜悅與感動。

　　認識志強，與其說是緣起於師生，倒不如說是因為「詩」。有一句話是這樣的：「……我是嚐冬天曬太陽的滋味嚐得舒服透了，不忍一人獨享，……」這是梁啟超先生在「學問之趣味」一文中所欲分享求知之樂的感覺，而詩之於我，愛到最深處，也是這樣的一種心情吧！

　　因為愛讀詩、寫詩，所以愛在國文課堂的進度夾縫間，透過作品的分享和孩子們談詩，交流生命中許許多多的故事與令人動容的時刻，於是，在一次精簡的現代詩習作課程之後，我在詩中初次與志強相遇──　　

請問請問　拋入渴望之後　　

「天這麼藍　可能意味些什麼／可能懶得改變／可能害怕離開／可能在幸福抵達之前／淡淡的藍　是一種抵抗衰老的秘方／也許在經歷很多後／隱藏的脆弱　輕輕一碰／就能泛開整片的藍　　 

斑駁的夜牆　或許堅持什麼／或許在堅持一則遲暮的春天／期待著細細輕拂　它的刻痕／也許在幸福抵達之前／尋找著一柄利刃／可以單刀直入斑駁的身軀／讓昂挺的世界　從此掉進／棉花糖般的柔軟

每當晨霧落定之後／孤寂的夜牆　深邃的藍天／再次相遇／兩顆赤裸的心　終究會相識／願意擁抱嗎？在幸福抵達的瞬間／我要怎麼告訴妳　幸福已經降臨／遠方的夢幻之境／傳奇是否有接班人」　　

那個假日，我覺得特別漫長，多期待返校對他表達我對這首詩的讚賞，詩中撲朔迷離的情意，也在我的心底泛開整片的藍，形成另一種抵抗衰老的秘方。

　　而後，陸續三年中，志強分別在振聲青年中刊載了許多優秀的新詩作品，並在年度振聲文藝獎新詩組的部份，屢獲獎項：

1.92學年度振青文藝獎新詩組佳作：　　

冬夜女人花　　

「十二月十二日／今夜如此寒冷／霓虹燈閃爍／霓虹燈在冬夜裡／無法給妳帶來暖意／卻足夠增添妳的絢麗／替妳擔憂／漫漫長夜　寒風刺骨／那單薄蝶衣彩妝／將如何與夜周旋 

靜靜遙望著妳／感覺冬夜的滄桑／感覺妳的孤寂／冬夜與妳有著不可言喻的契合／有誰知道／妳用燦爛笑容／馭夜而行／冷風撲不滅火炬熱情／　　　　原來擔憂只是注視妳的理由／再一次想借問芳名／悄悄的靠近妳　屏住氣息／卻說了……小姐檳榔五十……默然了

黑夜點燃了痛／再次憑弔瞬間的情殤」　　

這首詩以檳榔西施為題材，對冬夜裡燦開如花的女子，寄予無限關懷，戀慕之情自然流瀉，然後以「檳榔五十」的瞬間情殤結筆，情思深切，迴盪人心。

2.93學年度振青文藝獎新詩類第三名：　　

月夜　　

「月考前一晚／在光與平臺之間／尋找青春的季節／那些埋藏於校園中的暗戀／開始漂浮

月考那一晚／決定什麼都要看／卻什麼都看不下／那晚的筆記本看起來　刀槍不入　

月考的最後一晚／顛墊起腳尖緊緊的擁抱深夜／正當彼此陶醉之際／眼簾與課本　相對一笑／一起相約前往打瞌睡／此時　光陰走到零下五度／潛伏在老師手中的成績單／逐漸清晰／亦步亦趨　亦步亦趨／心頭一驚／咦！『滿分』／五科加起來一百分／

是的！一張紙壓碎了幾根肋骨／放學時候／就吃盒奮起湖鐵路便當吧／甜品是鐵牛運功散」　

生命如詩，浪漫唯美的時刻當然值得入詩，但貼近真實生活的質地，卻大抵皆是平素質樸的紋理，懂得伸展翅膀，開啟視窗，探測生活內在的廣度和深度的人將會了解──生活中可以入詩的題材，其實俯拾皆是。

　　所謂「學海無涯」，從入學的第一天開始，每個學生就註定了必須經歷無數次大小考試的洗禮，看似平凡的主題，卻忠實反映著學生生活的重要層面，志強以幽默風趣的筆調，將月考的壓力與折磨化解為單純輕鬆的心情，所有走過學生時代風雨甘苦的讀者，都將發出會心的微笑吧！

3.94學年度振青文藝獎新詩組第一名：　　

粼粼夜色

「粼粼夜色／從一條街走到一間教室／那年／初來乍到的開始／每張桌椅似乎都很羞澀／鐘響／找個適合的空位隆起頭顱／然後／交換一些害羞的眼神／環顧峰巒層疊的臉龐／今晚沒有什麼想法／那個漂亮的女生　坐得很遠／

粼粼夜色　在我們面前展開／次年／已經相遇了好幾百回／有些桌椅以乎顯得魯莽／鐘響／有人是熟食　有人嗜冷品／有人是熱瓶　有人嗜冷罐／到最後／通通被吃光　通通被喝光

今晚／安安靜靜　群星酣睡／粼粼夜色　你過得好嗎／哽住的六月／星空彷彿要滴出水的藍／漸漸暈開的夏季／每張桌椅都趴著夢想／鐘響／眼前的課本化身為嚮導／即將沉溺在壯闊的未來／此時／赫然發現／今晚的想法特別多／翻出深藏在書包裡的記事本／一點一橫長／當時間緩緩的流動／而回憶　說什麼也不夠」　　

這首詩以透明清澈的夜的意象起筆，延展三年夜校學習生涯的回憶與動態，其中有寫實、有抒情、有懷想、有展望，以清新雋永的筆觸，引領讀者進入另一種不同時空的校園情境，而平凡的課桌椅由「羞澀」、「魯莽」乃至「趴著夢想」也不凡的象徵了莘莘學子三年的成長歷程。啊！那美好的學生時代，宛若星光燦爛，的確讓回憶「說什麼也不夠」……。

致悠悠八月　　

「寫詩的夏天／可以企圖些什麼／釋放前仆後繼的自我轟炸／可能召喚　

在深夜的抽痛／寫出六種不同的冰涼字型／也許靈感不再相偕靈魂／一起自焚

八月到了／可以寫首豪邁的詩／在熊熊的日光下／應了美感要求／我們赤身劈腿　旋轉翻勝／沿路燒燙傷的柏油／早已跨越某種淒美／我們灼紅灼紅的水泡／無須吶喊就到達高亢／繼續繼續　就要九月

在穿越三十六度險地之後／關於辛勞修練的時間／仍舊毫髮無傷　幽靜的囓咬／於是　我們在悠悠八月／終於　不停的衰老／不停的擱筆又伏下」　　

「致悠悠八月」深刻的道盡了詩在創作過程中的甘苦，雖則，愛詩如我，樂與學生分享詩中的美好境界；但就創作而言，過程中，有時文字無法駕馭情感的艱辛，恐怕也只有用心執筆的人，能深切體會於萬一吧！

                             記憶中的志強永遠樂觀開朗，笑得燦爛......

關於志強的生命故事……

　　有時，我在夜深人靜時，捧著志強的詩作吟詠再三，他豐沛的才情及特殊的人生經歷，常會不經意的使我落入沉思！

　　三年來，校園中常見志強樂觀開朗的笑容，他堅毅的背影，從不因行動上的不便而顯落寞，每次和他在教學大樓前不期而遇，他總比任何同學都還要謙恭有禮，溫文儒雅的君子風範，使他給我的感覺如冬日和煦的陽光，那樣溫暖。

　　我經常和志強討論詩篇，但不曾主動探問他不良於行的原因，一方面是怕觸及他心中的痛，一方面也是希望他明白，對他的欣賞真切出自他過人的才華，我看待他與其他的同學並無不同，後來知道他的故事之後，對他更多了一份疼惜和無限的敬意。

　　志強是家中的么子，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姊姊，母親在他就讀小學三年級時不幸車禍過世，家中的經濟情況也漸形沉重。高中時，為了分擔家計，他曾一度放棄學業投入社會工作。

　　二十歲那年，志強在宜蘭服務期間，不慎從高處墜下，造成頸部脊椎第三、四節因此碎裂，雖從羅東醫院轉診台北三軍總醫院緊急手術治療，仍無法改變全身癱瘓的事實，他在加護病房躺了半年之久，病情漸趨穩定後，再轉送基隆海軍醫院復健治療。在那段幾乎完全喪失所有生活能力的艱困歲月裡，幸賴家人一路的支持與陪伴以及醫護人員的細心照料，志強以堅忍的意志從全身癱瘓到可以坐起，再由坐姿慢慢學習站立，一步一履，倚著柺杖步出他以為將會終身囚禁於此的醫院大門。

　　出院後，除了持續在省立桃園醫院復建外，他也毅然走出陰霾，以努力求知來踐履他依然熱愛生命的理想，他參加電腦職業訓練班半年，職訓期間，考取電腦技能基金會Auto CAD（R12）電腦輔助製圖實用級證照及WORD 97,2000證書；再去元智大學終身教育部，學習商用電腦課程四個月，共計五百四十小時，順利結業；而後，他發現對學習電腦應用已產生濃厚的興趣，欲罷不能，便決定繼續未完成的高職學歷，選擇本校附設進修部資料處理科就讀，在夜校三年的學習過程裡，志強對生活的用心及對課業的努力，不僅使他擁有優異的在校成績，且屢次通過校外各項檢定考試；而他在新詩創作方面的才華，也使他在振青文藝獎中嶄露頭角；更由於他達觀開朗的個性，與同學相處和諧而融洽，師長們對他更是愛護有加。

　　94學年度，志強順利由進修部畢業，並進入龍華科技大學資訊管理系繼續深造，白天則在模具公司擔任機械繪圖員，對於人生的方向，他始終是如此積極和努力，他在自傳中提及：「現今，日子過得相當充實，當初受傷時所帶來的沮喪與衝擊，都轉化成種種難得的生命經驗。雖然，社會上總不乏愛心人士，見到弱勢族群，都能體諒其不便，並給予關懷照顧；但人生的關鍵仍在自己，受過傷的人應該勇敢走出家裡，繼續的與社會接觸。雖則，日子平淡單純，但是，如果你願意開啟另一扇窗時，往往會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驚喜。這次，我能榮獲總統教育獎，很感謝家人的鼓勵支持，讓我再重拾書本；更感謝振聲夜校的師長們，三年來用心的栽培指導，還有同學們的相伴學習之情，希望將來能學以致用，更上一層樓，把我所學所知，為家庭、為社會，貢獻一份心力。」

當人生中的痛苦已轉化為可以理性審視生命價值的經驗，萬丈的智慧光芒早已使疼痛昇華超越，嶄新的生命能量，將如，乾涸枯槁中所湧現的甘泉，賜予人間無可限量的愛與希望，源源不絕……

所以，我想說……志強！在你以感恩的心回應師長們的教導時，我也很想告訴你，進修部的全體師生將永遠以你為典範！而我也一樣對你有許多感謝，感謝你以你的詩、你的故事，一次次震撼我的心弦，為我上了一系列生命教育的課程。這些年，心底常有潺潺的溪河流淌，彷彿時空中總有美好的詩歌因你而悠揚。有緣成為你的國文老師，我是如此以你為榮，我也將永遠以熱愛、以活力，去面對自己的生活與使命，時時鞭策自己，與你共勉。

　　當心的視野已閃亮開啟，讓我們眺望宇宙之美，是如何的無窮無盡，在拓展生命意義的歷程裡，我想，是上帝讓我在詩中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