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春姨精明幹練，她是我童年時的鄰居大毛的媽媽。

五十多年前，228事件結束沒幾年，來春姨的養母就把她嫁給外省老兵。本來說好聘金3200元（這在當時足夠買間大厝），養母把聘金拿去了，又臨時變卦，要老兵入贅且聘金不還。老兵勉為其難答應，來春姨堅持不肯以招贅的方式完成婚姻大事，養母也自覺理虧，才放了小兩口一條生路。

來春姨的親姊姊嘲笑她：「嫁那個阿山仔有啥好，只有兩隻大腿夾一個卵葩。」來春姨也知道，大毛的爸爸從大陸帶來的黃金，已被養母搜刮殆盡，不過能脫離二十年來養母的魔掌，還是非常值得。但是來春姨還是很不甘願，與人閒聊時，總是說：「阮嫁尪，是被我養母用賣的！」

來春姨的親生父母雖是種田人家，但生活尚過得去，還不至於養不起這個女兒，不過他們是功利主義的信徒，決定以小換大，把二歲不到的來春姨送人，再要一個八歲大的養女來養，說是這樣繁雜的農事也好多個幫手。來春姨除了怨恨親生父母的鐵石心腸，更怨自己命不好，才會送給一個歹毒心腸的女人當女兒。

養父以牛車載物送貨維持家計，來春姨自小除了幫養母攜帶三個幼小的弟弟外，還得挑著扁擔拿著鐮刀外出割牧草來餵牛。養母原出身青樓，身染一身邪氣，除了常偷鄰居的東西外，也常虐待來春姨。小時候來春姨晚上尿濕了，養母就把一團濕尿布往來春姨嘴裡塞。弟弟不小心跌破頭，來春姨少不了被一頓討打。牧草割得不夠，晚餐就只有挨餓的份。來春姨右小腿上，至今有個碗大的疤，就是以前小時候在井邊提水，達不到養母的要求所遺留下來的紀念品。

時來運轉，來春姨有機會進到軍事機構當女工，認識了大毛的爸爸，才得以脫離苦海。結婚後，很快的就生下了大毛、二毛、三毛。當時的軍人待遇微薄，來春姨就接了一些手工回來做，得以貼補家用。可是養母三不五時會到大毛家裡逛逛。常說一些有的沒的：「聽說人家台北嫁女兒，收聘金五千哪！」。看到大毛爸爸掛在牆上的一頂別緻的帽子，就伸手向來春姨要，說她養父正缺一頂遮陽的帽子。養母常賊兮兮的張著一雙小眼向床底下望：「我拿兩罐豬肉罐頭回去給你弟弟加菜。」

一回，來春姨生下三毛不久，奶水過多，脹奶，疼得要命。養母到中藥房抓藥，說是斷奶劑，一帖藥四十元。來春喝了，奶不疼了，可是乳房一滴奶水也擠不出，三毛餓得哇哇叫。後來來春姨到中藥房問，一帖藥只要二十元，原來養母以少報多。還有一回，來春姨帶著大毛同養母一道去市場，天氣炎熱，叫了三碗冰吃。養母吃完冰，覺得不過癮，就把大毛碗裡的冰也搶過來吃，還一邊說小孩子吃不了那麼多，害得大毛哇哇叫：「阿嬤搶我的冰！」

大毛常說：「我媽什麼都精，唯一的罩門就是她的兩個娘家。」原來親生母親也愛她的東西。每次回生母家，大毛說來春姨像聖誕老人。因為禮物要買三份，一份給舅舅和外婆，一份給大阿姨，一份給小阿姨。買禮物的錢還是大毛他爸爸向同事借來的。如果禮尚往來倒好，偏偏娘家的人來大毛家，總是兩手空空。有一次，小阿姨看到牆上掛的大毛玩具，竟開口向來春姨要回去給表弟玩。事後大毛抗議，來春姨總說：「不好意思嘛！唉，你小阿姨竟這麼不懂事，明知道是我們大毛的玩具，這種事還開得出口。我也不好意思拒絕，就算我前世欠他們的。」這種不成理由的理由，總是令大毛發火。但是來春姨依然故我，每次大毛媽媽從兩個外婆家回來，不但全家荷包大失血，來春姨總是向大毛的爸爸抱怨她的命有多苦，兩個娘家都要坑她。

近日到公園散步，竟邂逅來春姨。多年不見，她已是滿頭白髮。不過矍鑠的神情，看得出她應已自悲涼淒苦的陰影中逃了出來。我問她大毛的近況，她說要趕著去上課，她早已是老人長青大學中的一員。她留了大毛的電話給我，我一定會抽空拜訪他們。

（更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