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圖倪

民國五十七年起，政府實施九年國教，國小畢業生一律直升國中，接受義務教育。然而我是民國五十六年從國小畢業的，當時只有六年國教，如要升學，須參加聯考才能進入初級中學（即今日之國中）就讀，且必須負擔龐大的學雜費。一些家境清寒的同學，只能放棄升學，選擇就業。

有些孩子家境貧困，但父母很重視孩子的教育及其前途，無不咬緊牙根，讓孩子繼續升學，我家即是如此。那時想升學的國小畢業生，大多趁著暑假努力學習騎單車。因為考取的學校，很可能並不在自己的學區，路途遙遠，加上公共運輸不發達，因此學生多半選擇騎單車上學。

前四志願學校座落在蛋黃區。我家住在蛋黃區，只要能考上這四所學校中的任何一所，步行十來分鐘即抵。這四所學校歷史悠久，也有高中部的學生。考前要繳交志願表，填表之際有風聲傳出：其中一所學校，高中部學生有不少加入黑道，且會霸凌初中部。為此我跳過了那所學校沒填。結果成績出來，三所離家近的學校，我進不去，那所風評不佳的我倒是有達到錄取標準，最後還是分到蛋白區的學校。

既成定局，我就專心學騎單車上學，還好很快就學會了。可是買單車的費用又令父母頭痛了。最終在腳踏車店選了一輛最便宜的單車，所謂一分錢一分貨，這輛車常常會落鏈，騎到半途鏈子與齒輪離位、鬆脫，這時就得乖乖下車，徒手將鏈子拉回來對準齒輪，弄得滿手油汙，然後再繼續上路。

上學途中，從中正路走到底，跨過五權路，路名改稱台中港路，此時路況丕變，有一大段上坡，騎得很吃力，每當經過墳場旁，我更是目不斜視的使出全力向前衝，快速通過這片荒煙漫草。

有一次快騎到學校時，又落鏈了，這回不止鬆脫，車鏈子竟陷入後輪軸裡，卡得很緊，徒手無法把鏈子拉出來。我很著急，快遲到了。我發現前方有單車店，像遇到救星一般，牽著單車快步來到店裡表明要修理。

不料修車師傅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後自顧自做他的事，不睬我。我再次放大聲量表明來意，他突然冷冷地回了一句：「你知道修車要付錢嗎？」這話令我倒抽一口氣。我身上真的沒帶錢，他好像甚麼都知道似的。我靈機一動地說，你可以登記我的學號，明天我會來還錢。他說這樣不行，不再理我。

我只好在店門口硬著頭皮自己來，最後在腎上腺素飆升的情況下，突然手掌一股神力把卡緊的鏈子鬆脫了，弄得滿頭大汗，手也破了皮，卻不知道痛，鏈子終於歸位，趕緊衝到學校。雖然錯過早自習，但及時趕上升旗，沒有受到校方處分，謝天謝地。

回來跟母親說起此事。母親判斷，應該是很多學生都只登記學號，事後賴帳，修車師傅懶得到學校追債，乾脆就不幫學生服務了。以後上學，母親會給我一些錢放在身上備用。

隔沒幾日，上學途中又落鏈了。好死不死，落鏈地點旁邊就是墳場，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那天北風呼呼的響，我一顆心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我努力地用雙手抽拉鏈子，大概周遭環境使我心生畏懼，手有些抖，弄了半天，始終徒勞無功。這時有個戴大盤帽、穿著黃卡其制服的學生騎著單車來到我身旁，他先煞車，並把他的單車架起來，然後有些靦腆地跑過來，彎身蹲下，雙手俐落地幫我調整鏈子，很快就修好了。我還來不及道謝，人已急匆匆地騎走了。他走的是和我相反的方向，正是那所校風不佳的高中部的學生（由於當時的初中生戴船形帽，高中生戴大盤帽，加上他的書包印有校名，我認了出來）。

他長得很福泰，方面大耳。半個世紀過去了，至今我仍忘不了他的臉孔，那是一張慈眉善目、忠厚和善的臉孔。

聯合報2022.0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