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TANK

從小就愛看照片，尤其是人像照。最有印象的就是父母親在民國四十二年的一張半身黑白訂婚照。父親的西裝頭，實在好看，額上黑髮微捲，據說找理髮師燙過；母親脂粉未施，一頭秀髮自然披肩。兩人同看右前方，攝影師拍攝他們的臉蛋約略偏左。他們五官都端正突出，略帶微笑，套句台灣俗語：「尪生某旦」，一對璧人，煞是好看，實在不輸明星照片，如果相館老闆有眼光的話，應該放大在相館櫥窗裡讓路人行注目禮。

國小有一天進了相館，父親說要拍半身照，第一次在鏡頭前雖然畏懼，心臟怦怦亂跳，但想起父母的美照，就算不能青出於藍，好歹也要有乃父之風，於是乖乖聽從一顆頭躲在黑色布幔裡的攝影師的話，露出微笑，喀擦一閃，攝影師抓住了我偽裝的笑容，一張世故且有雙迷人的大眼號稱「緣投囝仔」的照片終於問世。

中學六年，那是髮禁的年代，只能理三分平頭，說多彆扭就有多彆扭，拍照能免則免，照出來只會嚇人，自己看了只會更加自卑，缺乏自信。那時老師都喜歡用名言：「重要的不是頭皮以上的東西，而是頭皮以下的東西。」這話唬得我們這些小蘿蔔頭乖乖地專心作學問。

入了大學如猛虎出閘，發覺頭皮以上的東西也重要，因為人要衣裝，佛要金裝，於是大夥紛紛在頭髮上猛下功夫。天生反骨的，就來個「報復性」蓄髮，從此將理髮廳視為「拒絕往來戶」，好像希望旁人從他背後看到他像個妙齡女郎，他才甘心。但是我與他們不同，因為我有個遠大的志向：逛西門町總有一天會被星探發現。因此我立志要梳個小生頭，最好同《羅馬假期》的葛雷哥萊畢克一樣。後來發現梳成那樣有些老氣，換成《花蕊戀春風》的脫埃唐納荷，變成陽光大男孩更好！

好歸好，西門町走了無數遍，才知自己不過是個「路人甲」。明星夢醒！那也好歹拍個照留作紀念吧？可是當時的相機價格還是天文數字，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才玩得起，一會兒調焦距，一會兒按快門，有時還得加上閃光燈，最好是貴參參的單眼，才能拍得出一張特寫，拍出來才有明星樣。就這麼日思夜想無法付諸行動，結果一張照片也無，看來再不面對現實就只有繼續做白日夢的份，最後終於有機會露臉了，那就是湊合著拍張團體照過過乾癮。因為我個兒高，怎麼好意思搶在第一排中間呢？最後相片洗出來，拿著放大鏡尋覓，啊哈，不就在遙遠的旮旯兒找到「路人甲」了。然後盼啊盼，終於在畢業照裡有張帥帥的大頭照了，可是脫埃唐納荷式的髮型全被方帽子壓扁了。

等到我有經濟能力時，傻瓜相機出現了，只要裝上底片，便宜又好用，不需對焦，不管光線，只要擺好pose，拍出來包君滿意。不過還是出了個糗，有次相機鏡頭蓋子從頭到尾都沒打開，底片送洗才知整捲一片空白，原本一張張微笑、傻笑、大笑、狂笑的畫面，全都化作一縷輕煙。

我的知音終於出現了——智慧型手機，連底片都免了，沒有相機鏡頭蓋子的問題，且經過數次改良，越拍越清晰，青春痘、魚尾紋、老人斑，無所遁形；仰角、俯角、側面、背面，悉聽尊便。即拍即知結果，不滿意立馬刪除，只要有電，拍到地老天荒，它都奉陪，這簡直是天才才想得出來的東西。每次旅遊到了一個好景點，我就拿著自拍器對著自己擠眉弄眼，裝成一副山頂黑狗兄的模樣，猛拍個不停。老婆在一旁取笑：「都一大把年紀了，白髮那麼多，明星夢還沒醒。」

苦心沒有白費，因為Line出現了，總得挑一張還像個人樣的大頭照放上去吧。偏偏這時怎麼就不像個人樣了？雖說年輕時好歹是名「路人甲」，但時光匆匆，如今已是個視茫茫、髮蒼蒼的花甲老翁。不如，從過去的照片中，尋找尚抓得住青春尾巴的一張來充充數。在電腦D槽裡搜尋：野柳這張光線不對，陽明山這張背有點駝，日月潭這張有點呆，墾丁這張兩眼無神，溪頭這張像怪叔叔！

正不知如何是好，女兒回來了，見老爸在電腦前忙得像隻無頭蒼蠅，了解「案情」之後，隨手一點，挑了一張我人在谷關，穿著絳紅色毛衣，立於檳榔樹下的照片，只見她對著修圖軟體發功，三兩下就把老爸變成一位玉樹臨風的美少年，這魔術變得好，若在四十年前那可就真好，因為香港邵氏公司肯定又多了一位炙手可熱的小生。

聯合報2022.0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