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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07/01 10:35:32瀏覽153｜回應1｜推薦4 | |
《她的門》系列之〈盧森堡孩子〉
剛開始的時候，肚子如簇新氣球般，扁平而光滑，撫摸著，無名指指頭無意中掉進正常下凹的肚臍，其餘的手指、掌心則在完全沒有瑕疵的肚皮上滑動，溜至凸出的盤骨。該凸的部位凸出，該凹的部位下凹，擁有讓人羨慕的線條。但那年開始，她要放棄素來鍾愛的比堅尼泳裝。因為這肚皮平坦了太久，終於有人忍不住用力吹氣進去，越吹越脹，變得誇張的膨脹。低頭看著，連大腿都不再看見，但肚子沒有停止長大的意慾，沉甸甸的。挺著它走路，步伐日漸吃力。仿佛聽到撕裂的聲音，揭開上衣，巨型球體上一條又一條彎彎曲曲白線，形狀如放大了千萬倍的微生物，緊緊纏住著身體，成為一生的烙印。這充滿希望的奇妙氣球越來越脹，此刻用針一刺，砰然一聲，迅速洩氣，完全平伏。再沒有那球體、那重量，以為從沒有突出過。不！那白色烙印永恆留下，隨著日子流逝，只會稍微淡化。還有，那圓球只是由體內掉落體外，依然圓裡嚕嘟，那又圓又大的烏黑黑眼睛，那又圓又大的滑溜溜臉蛋，背負無數憧憬與幻想來到這世界。 這改變人生的小圓球，名字是翱翔，作為母親，她的心願是：願孩子健康成長，在廣闊天空自由自在飛翔。他父親則期望孩子志比天高，能夠一鳴驚人、一飛沖天。 如一般嬰孩般，白白的、胖胖的、滑滑的一團肉，不過他特別乖巧，他極安靜，不似人家的嬰兒餓了便哇哇大哭，哭累了便呼呼大睡，醒來又哭起來，會使人疲憊不堪。他甚少運用聲音或動作來顯示他的存在，她想起小時候那毛茸茸的白熊玩偶，永遠無聲無色躺在一角，但靜止的美麗依然討人喜歡。 「很可愛喲！」「真乖巧！」「太好看了！」「真帥！長大後一定迷倒萬千少女！」 翱翔沉浸在無數讚美與祝福之中，漸漸不再似當初的圓，身軀越來越長。 這些美好與期盼全都是短暫，甚至是他父親對他的愛、她丈夫對她的愛，就在昏暗無色的一天消逝，永遠離她而去。 當初，他們充滿喜悅迎接親生兒子，熱情地跟他作交流，可是每次擁抱都換來他強烈掙扎。在她懷抱裡，他的身體不再柔軟，而是緊繃地弓腰曲背。就連餵母乳時，吸吮的動作也顯得勉強，她的乳頭似乎只是偶爾碰著他的舌尖與嘴巴，散發出一份難言的疏離。最可怕是看他的眼睛，他目光穿透著眼前人，在他面前，她多次以為自己是透明的。 是否烏雲遮掩著？孩子不看他們，她也看不清楚丈夫的臉，只聽到丈夫問：「是否盲的？」「醫生說視力正常。」「是否聾的？」「醫生說聽覺沒問題，甚至比一般人更敏感。」「那為什麼他不理會別人？」「醫生說他比較喜歡獨自一人。」「是智障？」「醫生說不是。」「那是甚麼？」「醫生說──」丈夫把手一揮，打斷說話，眼前密雲使她沒法跟他作出眼神交流，只聽到斬釘截鐵的說話：「甚麼都是醫生說！孩子是你生下的，你有甚麼是知道的？」心裡反駁著：「人可不能單性繁殖，你也有份生育的。」但知道根本不是說道理的時候，他需要的是一個藉口，而她願意給予，所以默不作聲，任由他繼續說：「我怎可以有這樣的孩子？房子與錢都給你，足夠你們生活無憂。我要去上班。」她沒有追問他何時下班，因為他雙唇似乎動了一動說：「永不！」 那天開始，她開始說謊，常常跟四歲的孩子說：「你爸爸到了很遠很遠的外地工作，他很愛你，總有一天會回來。」 很遠很遠的地方，她想起盧森堡。對了，如果翱翔追問下去，她會答：「盧森堡。」 她沒有去過盧森堡，不過她去過法國、德國與比利時，所以她知道盧森堡的位置。結婚後，他們去歐洲渡蜜月。丈夫說法國最浪漫，她問要去哪些地方，丈夫說鐵塔，她問還有呢，丈夫說都是那些熱門旅遊景點，她興致勃勃說凱旋門、羅浮宮、凡爾賽宮──丈夫把手一揮，打斷說話，說都依你所說。於是，她把羅丹館，雨果故居與奧賽美術館都一一吞下。她輕聲問我們預留一個月渡假，會否順道去周邊國家，丈夫從她手中取去地圖，指向德國，再指著比利時，之後身體與目光完全撤離，回到他的電腦。丈夫工作時那份專注確是很迷人，她欣賞他熱愛工作，更感激他努力賺取豐厚收入，就是要為了讓她過豐盛生活，她愛他的一切。可是，當刻她沒法再看他，只管看著被他遺忘的國度，盧森堡無端遭受冷漠對待，所以注定她會愛上盧森堡。 其實，翱翔不會懷疑這謊言，或者他會懷疑，但他不懂追問，或者是她過慮了，他根本從沒關心過他爸爸，因為醫生已確診他有多重身心障礙，失去一般社交能力，更不懂使用與明白語言的意義。醫生說自閉症不代表智能障礙，但那又有甚麼分別？那是丈夫離開前問的，她知道兩者有顯著不同，但丈夫不需要任何科學答案。他只知道人家四歲孩子已牙牙學語，叫著爸喚著媽，整天纏住人玩，對一切事物感好奇，看到甚麼也會問是甚麼。但是翱翔，就是自顧自玩著，對外在聲音毫無反應。直至走近身邊，觸碰他，他瞬間展現抗拒神色，兩頰肌肉繃緊，別過臉，不斷扭動身軀，要甩開外來的一切，拒絕別人闖入他的世界。他討厭所有聲音，無論是人聲、車聲或電視聲，只要較吵耳，他便會以手指塞進耳朵，有時更懼怕得不停尖叫。在這世界，這動作很礙眼，所以她有時會用些棉花塞進翱翔耳中。這樣子，只要避免身體接觸，翱翔便是個極安靜的孩子。 他爸爸離開也許是好的，因為她不需要回答他一個又一個重複、沒建設的提問，她能夠全副精神放在孩子身上，讓他獨享她的耐性。專心料理孩子的日常生活，跟他見醫生與其他專業導師，一起進行提升能力的活動。 翱翔好像一直沒改變，但她沒有失望，因為醫生早就告訴她，現今未有完全根治自閉症的方法。反而她察覺到自己每天都在變，在不斷進步。當她了解到他是沒法理解與情感或精神狀態有關的語言，複雜說話只會為他帶來困惑，她便不再嘮叨，她開始用短句，甚至單字去表達。於是，她不用再說「你爸爸到了很遠很遠的外地工作，他很愛你，總有一天會回來」這沒意義的話。只需用明確與簡單指令，他多數會聽從。 因為忙碌，更因為其他不能言明的原因，日漸疏遠昔日的生活圈子。但是，偶爾會在街上遇到朋友，她自然堆出無數謊言，早就預料到第一個謊言會引出日後更多謊言，但謊言不是讓翱翔理解的短句與單字，這些話冗長與繁複得漂亮，使她沒法捨棄。 當朋友對翱翔投射與眾不同的目光，她都迅速為特別安靜的孩子解釋：「我們剛剛從盧森堡大公國回來，真的不太適應。」 她跟盧森堡的緣份非淺，一直沒法忘記那個遭遺忘的盧森堡，使她如斯流利、親切說出這華麗名字。 「哪裡？」 盧森堡大公國聽來比盧森堡更陌生吧？她是故意說這個全名。你不認識吧？待她向你介紹。 「盧森堡大公國一般可以簡稱盧森堡，不過盧森堡大公國的首都名稱正是盧森堡，所以還是用盧森堡大公國來區分吧。盧森堡大公國是歐洲一個內陸國家，被德國、法國與比利時包圍。」 那三個國家都是熱門旅遊點，很遺憾你們都忽略中間那袖珍但獨特的國家。 「啊！你們去旅行！」 旅客都只是一剎那的過客，她跟盧森堡的關係卻是密不可分。 「不是旅遊，他爸爸是在盧森堡工作，所以我們都在那裡生活，那邊環境很幽靜，生活節奏慢得多。孩子自小便在外國，所以他不太懂聽與說中文，嗯，還有他不太習慣香港的嘈吵與污染。」 所以你現在可以豁然開朗吧！他就是聽不明你說甚麼，也不會給你回應，這一切都是正常情況。 「你們也會教孩子中文吧？」 中文？哈！你真的不明白盧森堡。 「我們不會刻意教，因為在盧森堡，日常會用盧森堡語溝通，政府、議會等用法語，報刊則主要用德文印刷。所以，小學初年級是以盧森堡語授課，高年級用德語，中學用法語，如果掌握不到這三種語言就不能畢業，我不想他太吃力，所以不能再要求他學中文。」 「三種語言！你的孩子是天才！」 這讚賞倒教她不安，翱翔不理解語言的目的，她更知道翱翔跟世俗眼中的天才定義不太一致。 「不是天才，不過在母親眼中，每一名孩子都是獨一無二的。」 這是真心話，翱翔是她唯一的孩子。他擁有獨特觀點，看他拼湊砌圖便知道，他拼砌得極快，但不是一般人的砌法，他會反轉砌圖，把七彩繽紛的圖案向著地面，一堆灰綠色的砌圖反而令他更專注觀察形狀，輕易分辨出每一塊的微小差異。 每次碰上朋友，都習慣去介紹盧森堡，因為盧森堡是隱藏古老魔術的堡壘，擁有使人對這異域深深著迷的魔力。他們會墜入想像世界，忘掉現在身處那小城的所有陋習，紛紛否定那急促生活節奏，指責那過早催促的教育摧毀兒童創意與童年，莫名其妙地傾慕著遙遠的盧森堡。盧森堡有句諺語：一個盧森堡人一個玫瑰園，兩個盧森堡人一次咖啡聚會，三個盧森堡人一支樂隊。於是，大家可以幻想盧森堡人的生活：在充滿歷史記憶的古老街道如流沙般緩緩流動著，漫無目的地逛著，有閒情逸致看電影、聽音樂與欣賞畫作，更可以奢侈地發一場白日夢。不過，當她帶領孩子轉身離開，就輕易奪回他們的幻想，他們如舊緊盯著閃爍著的紅綠燈，以媲美跑步選手的速度在蓄勢待發的車輛前衝出馬路，趕著去接孩子下課，之後趕著上鋼琴課、學英文拼音或者芭蕾舞，回家還要做家課與溫習。 而她，永遠不會過這樣的生活，她會如盧森堡人般悠閒地活著。今天，帶著孩子回到其中一個盧森堡領域──書店，走過所有暢銷書，直接來到付款處，她需要的都是與眾不同──從外地訂來關於盧森堡的書籍。年輕店員看著她的戰利品，猶如看到外星文般，她知道他從沒見過，她自顧自低頭查看，發現訂購的發聲書終於來到，沒錯！她打算自學盧森堡語，因為當她知道盧森堡的書寫文字是法文與德文，盧森堡語只是用作日常溝通時，她就有點擔心，恐怕有一天會失去這一種語言。雖說盧森堡都有近六十萬人，但事實上有三分一是來自周邊的移民。萬一有一天，盧森堡遇到可怕災難，或許有一個瘋子掌權，下命令禁止使用盧森堡語，那盧森堡語便會面臨滅亡的危機，這些事好像是有機會發生，或者根本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發生。所以她要學會盧森堡語，在遙遠他鄉，為盧森堡人保存盧森堡語。 單手捧住一大堆書籍，另外一隻手盡量靠近翱翔，他很乖巧，總是靜靜跟著她，可是她憂心他太靜，沉默得遺忘了他。回到家中，她倆各自佔據在一角，她專心看書，學習盧森堡語，而他蹲下，如平日般專注玩七彩積木，建築獨特的世界。她曾經學過法文，感覺跟盧森堡語有點相似，所以比想像中容易，一個下午而已，可掌握好些常用單字。眼睛長時間逗留在書上，乾澀疲憊，用力眨眼，側著頭看翱翔，他沒流露一絲倦意。他完全熱衷於積木遊戲，但有著他一套規矩，他在一堆積木中，只會挑選出紅色與藍色，其他顏色則擱置一旁，每次都是堆砌出一樣的紅與藍城堡。仔細看，發現紅藍相間的城堡是翱翔，紅色熱情奔放，藍色冷靜沉穩，在藍色外表下，翱翔跟所有人一樣留著紅色的血。她跟他說：「Blo」（盧森堡語：藍色），他沒理會她，她也不在乎他是否理會她，再跟他說：「Rout」（盧森堡語：紅色）。如平日般得不到回應，於是她更安心，繼續說：「Ech hun dech gär」（盧森堡語：我愛你），她喜歡以外語說這話，比使用熟悉語言更容易說出來，因為好像說著古老咒語，是對自己的咒語。 於是當天晚上，她到了盧森堡，一下子到了北面的奧斯林地區，舉頭仰視差不多碰上天空的高峰，來到高峰，俯瞰深谷，一高一低交錯著，佈滿林木。潺潺流水穿過，鮮明色彩填滿眼眶。沿著阿爾澤特河走著，呼吸著源自法國的味道，走進盧森堡的心臟，那裡有一座座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橋，這確是需要橋的地方，因為在橋上佇足，才可以真正細賞這國度的美麗。前面就是城牆，那邊是神聖的聖母大教堂，這邊是大公宮殿。在橋上遇到當地人，他們熱情地跟她說話，她立即認出法語，亦聽懂少許盧森堡語，而聽不明白的一定是德語，三種語言靈活轉換，絕無破綻的和諧，她完全知道他們說甚麼，她以法語、盧森堡語、英語與廣東話回應，他們都明白她的意思，因為大家都是用心去溝通。她愛上這與世無爭的地方，有著法國的精緻與浪漫，亦有德國的實用，更有比利時、西班牙、葡萄牙與意大利的文化，成為特別出色、擁有廣闊世界觀的盧森堡。盧森堡人很聰明，足以使一座城堡、一個小小農業國家，發展成富裕工業王國，再轉型至今天的金融中心，沒讓時代巨輪輾斃，完全適應到世界變遷，展現歷久彌新的智慧。一個發達、完善的金融中心，人民賺取到豐厚收入，但又不用放棄人生，一直過著從容不迫、閑靜生活。她向盧森堡說：「Ech hun dech gär」（盧森堡語：我愛你）。 跟翱翔見過言語治療師後，他們緩慢走著，突然看到一個朋友、一個特別尖酸刻薄的朋友，心裡恐懼，極想走另一條路，但翱翔堅持走熟悉的路，他不習慣接受新刺激，她亦不願冒險觸動他，惟有硬著頭皮跟隨，結果必然在狹窄小路跟那朋友打了照面。 「哎喲，是你！生了孩子便不見朋友了。」聲音特別刺耳，而且邊說邊打量她的身體與臉孔，她知道身上沒有多餘脂肪，她不施粉黛的模樣也不會太嚇人，所以對方的目光轉至翱翔。 她迅速為特別安靜的孩子解釋：「他剛從盧森堡大公國回來，時差令他不舒服。」 「盧森堡？聽來很偏遠，是哪個小國？」 「在歐洲，被德國、法國與比利時包圍。」 「只是去盧森堡？」 「對呀！他爸爸在盧森堡工作。」 「工作？那裡有甚麼工作？摘葡萄？釀酒？」 面對對方那目中無人的神情，她刻意睜大眼睛，表現得驚訝，說：「你一定沒去過盧森堡，對嗎？盧森堡是全球最富裕國家之一，人均國民生產總值總是前列三名。對了，盧森堡人當然會享用歐洲美酒，不過盧森堡有錢的原因不是盛產美酒，而是一個重要的金融中心。」 看著對方為著一己無知而困窘，臉頰泛紅，但心有不甘，如作出垂死掙扎，質疑說：「瑞士才說得上是重要的金融中心。」 她微笑說：「你不知道盧森堡有『小瑞士』之稱？盧森堡有仿傚瑞士的銀行保密法，加上優惠稅收制度、外匯兌換與資本流動自由，那裡的私人銀行業務發展得極度蓬勃。」 心裡暗自慶幸對盧森堡資料背誦如流，說得對方無言，對方再次盯著翱翔，翱翔難以忍受這刻意注視，喉嚨發出表示不滿的怪音：「Heem」。 她熟悉這個音，因為經常聽見翱翔製造出來，但經過昨晚盧森堡之旅，她學會這個字：「Heem」（盧森堡語：家）。那一下子，「Heem」不再是無意義的怪音，是盧森堡語，是「家」的意思，自然地回答：「Jo.Äddi」（盧森堡語：好，再見）。 突然說外語，對方面露詫異，她自豪地跟她解說：「是盧森堡語，孩子說要回家，我們先走了。」 隨即離開，她的盧森堡世界是完美的，不容納不友善的人。她會迅即忘掉那不值一顧的人，專心為她的翱翔快樂，過了那麼多年，她才首次發現翱翔發出的怪音是那麼有意義與動聽，對他說：「Heem！Ech hun dech gär」（盧森堡語：家，我愛你）。 如她所料，他沒有回應，二人一直靜靜的走上回「Heem」的路。 這路上，她有她的盧森堡世界，她知道翱翔亦有他的盧森堡世界。雖然，兩個盧森堡世界並不一樣，但她相信，世上只要還有盧森堡，二人都能夠好好的各自活著，或許一起活著。 ＜完＞ 更多《她的門》系列故事： 《她的門》系列——大概早在2015年寫了一篇名為〈她的門〉的短篇，之後想寫一系列以「她」為主角的故事，斷斷續續地寫，也有十多篇，「她」是無數個「她」，每個「她」也有不同的人生、際遇與感受。這亦當作是樂雪的一個文筆練習，看看多個沒有名字的「她」能否展現出不同的形象與心理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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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