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拉 Z 歐淒淒嚓嚓放送著：「這個時拵 …. 突然間暗巷仔內閃過一個黑影 ….. 咻咻 …. 伊感覺有代誌要發生囉 …… 」每天天暗前，還不會看時鐘的他，約莫那個時刻，總會拉張小板凳坐在鄰居客廳一角，雙手環扣著兩個膝蓋頭，學著跟隔壁叔伯仔喜愛姿態，大細漢攏總抬頭盯著神案上那架破收音機，似懂非懂聽著「偵探俱樂部」，隨著緊張刺激起伏劇情豎著耳朵，雖然每天的講古他都連貫不太起來。

庄腳所在大人孩子沒什精采娛樂，聽廣播已算是難得享樂，何況這收音機能還是這庄頭唯一的一台，困苦的那年代，收音機平常也是捨不得常開，聽放送頭耶電火錢嘛是會真驚人的，做田人日出而作、日入時刻聽一段廣播洗耳，就是厝邊隔壁大家辛苦一天後的享受。

那年他六歲 …… 「偵探俱樂部」聽來的故事，早已忘光光，但他如今只記得，在劇情最刺激緊張時刻，拉 Z 歐放送頭那邊嘰哩呱啦的廣告就來了 …… 大人趕快起身去飲茶，或跑回家去放尿，他卻繼續豎著耳聽著 …… 廣告陰陽頓挫聲調總是吸引他 …. 「汪汪汪！ ….. 聽到狗聲就想到狗標 ….. 」的廣告聽過幾百遍，他總猜想著廣告說的物品，會是怎一個樣？

「照過來，照過來！ ….. 彩色的攝相機來囉！小姐那要愛水噹噹的相片，就要趕緊來買這一台 …. 這台是真正彩色的攝相機，不是烏白青菜攝攝就算是 ….. 少年仔來攝當青春，囝仔來攝好搖飼，老伙仔來攝吃百二，翁仔某來攝一世人抹分離 …… 閃光燈甲做伙，擱卡暗的光線嘛可以，閃光燈攏總送乎你免擱算你錢 …. 這是一台快樂、美滿、幸福的攝相機 …… 一台五仔二甲送你一卷彩色耶底片，尚讚耶名牌彩色攝相機 ….. 趕緊卡服務專線 ….. 外縣市加 02…… 」。

那時他只是一個懵懵懂懂的黑白少年，卻擁有一個夢想的七彩年代。腦海勾繪著一部彩色、幸福的照相機雛型 …… 。

…………………………

‧之二

他或不曾、或算是擁有過廣告中那台聲稱可以「快樂、美滿、幸福的彩色攝相機」。大人說：廣告攏嘛耶騙人，你去買彩色的攝相機，真歹說 ….. 電台送來是一台烏白耶，了後，你以為是你自己拍壞了變烏白，誰知影？還有，人絕對也不要常常被攝相，不然三魂七魄都會被掠了了。

真的嗎？

那個廣告一直深植他心頭，年紀漸長世面漸開，學生時代他就省喫儉用存著有限零用錢，一心就是想望有一天可以擁有一部真正「彩色的照相機」，還可以抓走別人三魂七魄的相機。長大後懂得所謂彩色照相機，取決於底片黑白或彩色底片，他依然深信當年收音機前彩色的夢幻，雖遙遠卻又真實，三魂七魄會被相機抓走，應該只是民智未開的愚昧，但他卻深知其味，「沒錯！照相機可以把人魂魄封存 …… 如果把幸福快樂都攝入、封存，不也更好。」

回顧這一生，他只用過幾部相機，真正喜歡還是現在還留在身邊的這兩部 LEICA M3 、 M6 機械式雙眼相機，除了品牌品味與拍攝的質感，已經順手容易上手變成習慣，盯著觀景窗看到拍攝的人事、景物，從疏離分割雙影中，左右轉動細小鏡頭對焦環，然後重疊結焦感覺讓他迷醉，「分開割離的影子是無法結焦，終只會是模糊迷離 …… ，人間世不也與觀景窗框框中一樣道理。 」

我說，影像不都也常是很直覺的愉悅按下快門，太深沉負重的攝影，不也讓觀景窗一切變得太侷限，凡事快樂不起來 …… ？「喔 …… 快樂、幸福的曾經有很多啦 ….. 」他是這樣回答。

…………………………...

‧之三

認識他，只是因為數位時代，還有人使用老傳統菲林照相機在拍照，讓人好奇，與其說不修邊幅的他，應該說是有些臘蹋，雜亂油垢的髮、老襯衫還有寬鬆卡其褲總好像沾著泥巴，厚重的皮鞋加上灰白的頭髮和鬢鬚，走在街上好似流浪漢；別人的看法說詞，他並不以為杵，他說：「我用觀景窗看盡人間世俗，比誰都清楚悲歡笑淚，別用外貌取笑我 …… ，至少我手上還是世界最頂級的照相機。」說這話時，可以感受他也非泛泛凡俗之輩，至少喝過一些墨水，他總一副不肖表情，帶著孤傲的空靈與茫然。

大略知道他原有不錯工作，退休了，存了一點錢省吃儉用撐日子，無依老人卻有存款，不能算是低收入戶，他跟鄉下一些遠親早已沒有聯繫，過著屬於自己世界的生活。

他的故事，其實我只知道他前後半生兩小段 …… 中間也都完全空白，他中壯年這一人生最精采歲月，他都不提......「當年勇，提了又能怎樣？」總一句話就輕輕帶過，不見緬懷或惋惜；第一段是小時候他聽廣播的感慨，對一部彩色照相機的想望，還有 ……. 後來青年時期，他愛人的片斷故事，情節也不多，說開來也都只是零碎，連結不上是完整故事，彷彿只有開始與結束，過程也還是空白；他說：開始的想望很美，結束可以無悔，就夠了 ….. 過程中的是是非非到底已不是最重要的了。

他們在讀書時就相識、戀愛，出社會幾年都還在一起，幾乎已論及婚嫁﹝聽來的不都是這樣劇情？﹞，然後發生一些事情，兩人分離﹝不可告人原因？家庭反對還是她背叛了他？他有新歡？老調牙的老調﹞，只是確定，直到今天他沒結婚繼續單身過老日﹝唉 …. 沒什特別感人情節故事！聽到十之八九的芭樂故事﹞，他說世間事不都這樣平常世俗，故事沒特別，只是個人感覺深淺不同而已。我想也是：當事者才能咀嚼出箇中酸苦悲歡。

「我在陽光下拍她，卻在黑暗裡顯影。」他這愛情故事結語，倒是讓我覺得很淒美，他說的是攝影後，每一捲底片都是不假人手，親自調製藥水沖洗，在暗房裡顯影、漂水、定影出的黑白照片。他幫她拍了很多美麗的照片，他說那是幸福快樂照相機的作品，他強調「是心的作品不是機械產物」。我一直沒看過這些他口中的作品，幸福照相機的照片為何不是彩色的？「少年你不知道啦！黑白相片保持的幸福可長可久啦！彩色的沒幾年就褪色了」。

………………………………..

‧ 之四

因工作因素到外地謀職，再看到他已是幾年後了 ……….

發現這些年他老了很多，現在偶會看到他踽踽獨行在附近公園，有人說他行為有些怪異，還有些老年癡呆跡象，沒有親人的獨居老人是很讓人憐憫擔心，還好現在有社福單位志工偶會去探訪關照他的狀況。

前些日子夜間鄰居報案，說連著幾天晚上都聞到淡淡燃燒的焦味，消防隊派了車子人員在附近住家探查搜尋；最後在他房子裡找到燃燒來源，「我只是燒照片，我沒有要燒掉房子，我也沒有要燒掉我的世界 ….. 」這是他的辯詞。

頓時，他變成鄰居間口傳議論紛紛可怕的變數、火藥庫，雖然大家知道他一直很善良也好相處，但目前有些失智不定的狀況，加上晚上還會偷放火，大家還是有些膽寒起來。

後來，里長出面與社工單位協助，幫他找了一處公辦民營的安養機構，向他說明保證：那裡環境好空氣新鮮，日常生活安穩有人日夜關照，醫療長期照護也較妥適方便。他最後也點頭同意進住，他其實也明白不想變成別人的麻煩，他說：我只是平凡的老人，不要用異類眼光來看我。

要搬去安養院那天，近二十個鄰居都來了幫他打包行李，然後東叮嚀西話舊，很唐突片刻 ….. 又想送走不定時炸彈的瘟神，又似溫情滿懷依依不捨，場景虛虛實實。

「我的幸福照相機呢！給我！我要隨身自己帶著！」此時他精明清楚的話，無法與老年失智連貫起來。

「她的魂魄早已被我攝走了，她永遠是屬於我的！別以為我都把相片都燒掉了，她是我一生最美的幸福。」他上車前湊到我耳邊說的最後一句話，字字清清楚楚。

………………………..

我相信每部照相機都是很幸福的，聽來看到的謎樣故事，告訴我們當眼、觀景窗中的每一格、一刻、每一瞬間定格都會是永遠的幸福。

延伸閱讀：聽來的故事──《幸福照相機》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