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校園演講中訂有一個題目：「攝影記者的工作經驗談」。最常被同學提問：「在有難的現場，你先救人？還是先拍照？」

我總是舉例子說明：「如果路上碰到一個路過老伯騎車摔倒，我會立即趨身扶起他，我不會去拍照 ……. ；但是遇到陳水扁或馬英九騎車摔倒，我會搶前拍照，然後才扶起他； ……. 且扶他的動作更要敏捷，以避免被新聞同業也拍到，就可確保獨家拍到陳、馬摔車的新聞突發畫面」。

前者陌生老伯摔車，私領域無關新聞，先扶起他是人性、是慈悲最直接反射。後者陳、馬摔車，是公眾人物是「好」新聞，所以會先拍照再救人，是專業本能是敬業的表現，也是直覺的反應。拍與不拍，兩者都是分內。

工作中也都是在這樣「人性」與「專業」間的拔河，當太顧及人性時，亦就常怠忽職守，但所謂的專業，也常是「無血無目屎」的無情無義，往往所謂的工作傑出，竟是站在別人苦痛頭上成就。心會掙扎，常是兩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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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個很久的故事 ……………

想起二十年前一個梅雨夜的往事，就發生在碧潭吊橋上 ……..

晚上十一點多下班後，我和兩個新聞攝影同業，已忘記怎一個發響，三個三十不到大男生，在大深夜大老遠跑到新店碧潭去，那夜一直微雨輕飄，不見遊客遊潭，三個人走過搖晃吊橋，抬頭望大石頭上方的「碧亭」，還亮著微弱燈光，我們決定上去喝茶。

「碧亭」年輕小老闆打招呼引座，他說夜深又下雨，正要熄燈打烊，正看我們剛好入內，他又返身亮起幾盞燈 …… 。

就這樣，四個年紀相近的大男生，圍坐一桌天南地北沒主題「開講」著，反正也沒其他客人，老闆就一起砌茶、喝茶，看著子時雨夜中的碧潭，有些貼近的親切，卻也有著遙遠的迷離。過凌晨一點半，已換幾泡茶、煮了幾壺水，起身結帳時，年輕小老闆可能覺得一席話投機、相處愉快，執意不收費，但我們覺得開店做生意，就算是朋友，買單這事還是不能避，我們堅持付了茶資。

年輕小老闆說，既然你們執意付帳，那要請我們到底下土雞城吃東西，那時土雞城正方興未艾，土雞城宵夜可也要茶資十倍。喝茶可也把腸胃洗得乾淨發餓，盛情既難卻，不管誰作東當下快意──先吃了再說。

等小老闆收拾打烊掩門，四個人前後走下「碧亭」，這時雨也剛停，但空氣中還殘留瀰漫溼氣；經過吊橋頭瞬間，我們不意同時發現吊橋中央有一女子，就靠在吊橋繩索邊低頭啜泣，單調整齊的吊橋景觀，是很容易發現異樣東西；在碧潭邊長大且做生意的茶亭小老闆，直覺脫口說：「她想要自殺！」他在第一時間就對著那女子大喊：「嘿 ….. 妳在幹什麼？」，聲音才落，那女子好似被驚嚇還是被提醒，突然開始快速攀爬吊橋圍欄鋼索，準備躍下吊橋，我們四個人也直覺反射動作，不約而同往吊橋中間快跑奔去........。

幾乎是飛身抓到她的，那時她半個身體已在吊橋外了，喘氣中我們分別抓著腳、拉著衣服，硬是把她緊緊定位住，雖用盡力氣要拉她下來，但她的雙手也緊握著鋼纜不放，拉扯僵持約莫一兩分鐘吧，像被定格的影片閃著的影像，直到小老闆直接爬上圍欄，用力扳開她的手掌，我們才把那女子狼狽又扯、且扶了下來。

茶亭小老闆，從圍欄的鋼索上跳下，不說二話狠狠打了那女子一個大巴掌，我都還記得那巴掌響脆聲音，在碧潭水面飛逸而去 …... 。只聽那女子大哭著說：「你為什麼要打我？那很痛耶 …… 」，茶亭小老闆大聲斥責她說：「妳都不怕死了，還會怕痛嗎？」「回去！不能這樣 …… 」經過一陣緊張七手八腳後，在喘氣中看著眼前一幕，才在幽暗夜色中看清那女子樣貌，約莫二十出頭，長髮、清秀卻也一臉似梨花帶淚。我們沒插上一句話，只是喘著氣看著他們對話，「我的鞋子呢？你們把我弄掉一隻鞋子了」「命都不要了，還要鞋子幹嘛？」

四個人站在吊橋中間，看著那女子手提一隻鞋的背影，赤腳顛簸走回吊橋一頭.........然後在昏黑夜色中消失。

這一折騰，把我們想到土雞城的宵夜興致全打散，土雞城就等下次有機會再說了；走下吊橋到河堤下，我們就坐在夜色中，茫然坐著，想著要不要報警？不時盯著吊橋上是不是有人走動，防範她再次輕生；此時才問小老闆怎可打那女子大巴掌，他說：「打醒她啊！」「你們放心，現在雨季河面水高，就算有人跳下，船家都有機會搭救，就怕潭裡水乾，可能直接摔死 …… 」原來，生死不只是自己恣意妄為，還得看季節或潭水給不給答應。

說這故事怎跟題目「照片‧拍與不拍？」有關？事實上我跟同業三人，那時都身背著攝影包，三個人都隨身帶著專業用相機，但是 …... 把那女子救下後，才互問剛剛你有拍照嗎？結果三個人同時搖頭，忙著救人同時，忘記本身是記者身份，我們還開玩笑說都失職了，還黑色幽默一番：下次兩個人拉就好，一個人負責拍照。像剛剛那場面不只瞬間驚悚，大家僵持、拉扯救人還真是一個好畫面，雖然新聞不是很大，但照片也夠吸引讀者。但我們心裡其實都知道，下次 …….. 大家還是不會先想到拍照。

如果，今天那女子還健在，快樂生活著，妳一定要感謝那茶亭小老闆，他救了妳一命，還有要感謝我們 …… 忘記拍照，妳沒被登在報紙版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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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聞工作上，有太多的場合在拍與不拍間掙扎，一清大掃黑時，每天都有大哥被逮，有些大哥威風凜凜，人不避、頭不低，不改本色面對攝影鏡頭，有些小弟則放話「要拍照報上名來，我可以請人照顧你 …… 」言下之意可以想像，拍嗎？是的，當然毫不退縮的拍照。

一次，採訪下水道新聞，工人正從人孔蓋爬出，一身髒泥滿臉也是，他看到鏡頭對著他，靦腆說：「不要拍我啦！」怎不拍呢？他頂著陽光燦爛的笑容，讓我覺得在暗無天日的環境中，他會是一顆小小發光的太陽 。  〈註：見《你多久沒笑了？》篇〉  

類似跳河事件現場，當然也遇過好多回，但都是有消防隊員在場，疏通、勸解、搭救，沒有救助專業能力，我只能是旁觀者，我只能當我本能的記者，看著當事人被救起，或是縱身往下跳去 …… 。在紛亂的街頭活動中，自焚事件就在咫尺，我也只能盡自己記者本分，因為危險也都在身邊。〈註：見《想起我在街頭混的日子...叁》篇〉

有一次，西門町夜火正烈，大樓六樓窗口有人呼救，二十幾路人好心拉起還沒充氣救生氣墊，紛紛揮手要受困者往下跳，消防隊員大聲制止，救生氣墊沒充氣太危險，我也跟大家說要等充氣完成 …… 但火燒屁股的逃生者，哪知地面情況，只知大家都準備要把他接住，他 ….. 往窗台一站 …… 縱身而下，我閃光燈一亮，依稀定住一個空中飛人影子，然後就聽到重落地的聲音，人掉在氣墊邊緣然後彈落馬路上，人 …… 重傷，或再等兩分鐘，他就可無虞被救，大家的好心可能會要他的命。

很多的新聞現場，當事人恐嚇威脅不能拍照，也有哭求拜託手下留情，林林種種狀況都有，拍與不拍？都是人性的考驗。

那年採訪中共人大、政協會議，一日無事只見中共國家主席江澤民頻頻打哈欠，擤鼻涕挖耳朵小動作不斷，我按下好多快門，旁邊大陸記者問我：「這有什麼好拍？你怎拍這個？」，話裡有些質疑或責備意思，這樣畫面或許對他們來說是大不敬，但我說：「換個角度想，江主席年事已高，還為國事如此操勞 …… 」我照拍不誤。 ﹝註：見《輕鬆拍政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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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告訴攝影班學員，照相機只是工具，是藉攝影去重新發現身邊的美麗。拍，除了是創作，拍，也是記憶的延伸、感動的繼續。

我試著把攝影歷程分幾個階段：

1. 嬰兒口腔期：說喜歡攝影，想要學，但從未認真學攝影、去攝影。

2. 少年好動期：喜歡拍照，隨時拍到處拍，但常抓不到技巧、要領，不在意作品優劣，成品總是時好時壞。

3. 青壯年衝刺期：除了愛攝影，技術也到了一定程度，開始會觀察會發現，影像作品漸臻邁入成熟、到味。

4. 中年沉穩期：人機一體，攝影是心靈、感覺延伸，再也不只是單純視覺。

5. 老年入定期：出手攝影不會多，但一出手即是佳作，攝影變成一種創作，有著個人特殊風格。

6.晚年超脫期：攝影只依憑眼睛與感覺，感動欣賞蒼穹裡外一切，用眼用心、用感覺「攝」影，相機已不是工具、也是多餘，無需留下任何影像，只享受當下。

但是，大多數喜歡攝影的朋友，都在少年、青壯年期，一部份可進入中年，極少的人進入老年期，而晚年 ………… 那是萬萬中才有可能有一，因為那已是能者不為的「不拍」境界了。

但，我還是鼓勵學員多走、多看、多拍、多感受 …… ，進階班的第一堂課，我一定帶他們到人潮洶湧的鬧區，試著放膽在街頭隨機拍照，練膽量、即興攝影式的，就只是要讓大家遇上即時美景，勿猶豫或不好意思出手拍攝，如果為尋找最好角度，就是要趴在馬路上，都要放膽去做。

在街頭攝影，難免會拍攝街頭人物，拍還是不拍？要怎樣去拍？相機一直都被認作是侵犯、武器，但攝影時你的善意，是可當下流露，且能讓對方感受的，那獵影的被接受度，相對提高很多。

大自然也是，我們未必都要去褻瀆它的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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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與不拍？可討論的可很多很多，端賴情況而異，先就此打住。

攝影是可以留住分秒間影像，但記憶也是可以留下永恆的影像與感動。

我只能很抱歉的說........所有的終極，拍與不拍 ……其實.....都好。

註：照片是隨機而拍，也隨機放在這篇文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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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期《數位攝影初階班》2008/03/21開課；《數位攝影進階班》2008/04/12開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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