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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表達絕望與空虛
2025/04/15 16:57:45瀏覽370|回應2|推薦19

永恆的濕季雨。

無休無止的雨並非那種洗滌塵埃、帶來清爽的甘霖,而是種單調、黏稠、無孔不入的浸蝕。

它沒有聲音,或者說,它的聲音過於恆常,以至於成為了寂靜本身的一部分——一種沉悶的、將思考與感知一同溺斃的嗡鳴。

我站在這片無邊無際的雨林中央,或者說,是這片雨林站在我的中央。界限早已模糊。空氣是液態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嚥下一口溫吞的、混合著腐葉與霉味的漿液。肺葉沉重,彷彿也長滿了滑膩的青苔。

你是否也曾有過這種感覺?並非身處囹圄,卻無處可逃。

皮膚是首先失去防線的。它不再是隔絕內外的屏障,而成了一張吸飽了水的皺紙,蒼白、鬆弛,輕輕一碰就似乎要碎裂。那些細小的褶皺裡藏匿著微癢的紅疹,像沼澤地裡悄然滋生的毒蕈,提醒著這具軀體正不可逆轉地走向腐壞。

衣服?早已失去了意義。它們濕淋淋地貼在身上,冰冷、沉重,像另一層更令人窒息的皮膚。脫掉?赤裸的肌膚迎向永不枯竭的雨水,只會更快地佈滿裂紋,滲出黏膩的組織液。

頭髮一半是水,一半是油,沉甸甸地垂落,散發出快要發霉的氣息。

是的,霉。我能感覺到它,從皮膚的褶皺裡,從髮根的潮氣中,甚至從骨髓的寒意裡,一點點蔓延開來。視線所及,只有無盡的綠。

濃得化不開的綠,濕漉漉的綠,層層疊疊,將天空、方向、甚至時間本身都徹底吞噬。每一棵樹,每一片葉,都像是同一棵樹、同一片葉的無限複製。

沒有路,或者說,到處都是路,但每一條都通往同樣的絕望。

往前走?往後退?在這裡,空間失去了維度,只剩下黏稠的、無法穿越的「現在」。胸口壓著無形的巨石,呼吸短促而艱難,不是因為缺氧,而是因為這空氣太過飽和,飽和了水分、霉味,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絕望本身的重量。

是什麼困住了我們?

不是藤蔓,不是深淵,不是看得見的牆。這雨林沒有柵欄,沒有守衛。

理論上,我們可以走向任何方向。但這自由本身,就是最深的囚籠。當所有方向都失去意義,當移動的結果只是從一片濕淋淋的綠色移動到另一片同樣濕淋淋的綠色,自由便成了一種嘲弄。就像一個人被拋入大海,四面八方都是路,卻沒有一處是岸。

我們是何時來到這裡的?是自己一步步走進來的,還是在某個瞬間,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拋擲於此?

我們是一直就在這雨中,還是這場雨從我誕生那一刻就開始下了?

這些問題像雨水一樣滲入腦海,卻沒有答案,只有更深的寒意。

哲學家沙特宣稱:我們首先存在,然後才去定義。可如果存在本身就是這片雨林,潮濕、迷失、無從定義,那麼我們又能定義出什麼?

有時候,我覺得困住我們的不是這片看得見的雨林,而是那些看不見的根系。它們從遙遠的地方蔓延而來,纏繞住我的腳踝,我的心臟。

或許是一份早已厭倦卻不得不維繫的工作,為了生存的口糧,日復一日在格子間裡耗盡靈魂。

或許是一段名存實亡的婚姻,為了旁人的眼光、為了所謂的責任,在空洞的軀殼裡扮演恩愛。

或許是一具日漸沉重、病痛纏身的軀體,靈魂渴望掙脫,卻無處可去。

這些無形的藤蔓,比雨林中有形的植物更堅韌,更難掙脫。因為砍斷它們,需要的不是刀斧,而是另一種更為罕見的東西——勇氣,以及一個值得奔赴的「外面」。可「外面」在哪裡?

在這片雨林裡,連天空都只是一個遙遠的、被濃綠枝葉分割得支離破碎的傳說。偶爾,在意識最疲憊的邊緣,雨林的景象會短暫地扭曲、變形。那腐爛的落葉堆下,彷彿疊加著另一些更古老的影像。

我似乎看到了長春圍城時,那些在封鎖線間掙扎的難民,面黃肌瘦,眼神空洞,成群跪在哨兵面前,哀求一條生路,卻可能只換來呵斥甚至槍彈。他們也曾被困住,困在一個看得見卻無法穿越的界線兩端,飢餓是更甚於雨水的浸泡。

我彷彿聽到了睢陽城破前夕的死寂。那裡,茶葉、紙張、樹皮早已啃食殆盡。戰馬吃完了,就開始吃老鼠、麻雀。最後,當一切能果腹的東西都消失,便開始了那亙古的慘劇——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交換孩子,只為苟延殘喘;劈開親人的骨頭,只為點燃微弱的爐火。

那樣的絕望,是否也像這雨林中的濕氣,無聲無息,卻能滲透骨髓?張巡殺妾饗士,許遠烹奴飼卒,在極端的困境下,人性的底線被徹底摧毀,只剩下最原始的生存本能。

那些在歷史長河中因戰亂、饑荒而互相吞噬的身影,他們的幽靈,是否也徘徊在這片永恆的雨季中,成為背景裡模糊的、顫抖的輪廓?

我想這並非幻覺,而是一種共振,是此刻我感受到的、那種深入骨髓的匱乏感,與歷史深淵裡無數絕望靈魂的遙相呼應。

這片雨林裡的飢餓感,或許不完全是生理上的,它更像是一種存在的饑渴,一種對意義、對希望、對乾燥的陽光的永恆渴求,而這種渴求,在人類的歷史中,早已迴盪了千百年。

於是,一種奇異的狀態攫住了我。我想喝醉,想用酒精的迷霧暫時隔絕這一切,隔絕皮膚上永恆的濕冷,隔絕鼻腔裡不散的霉味,隔絕腦海中揮之不去的絕望念頭。

我渴望那種暈眩,那種暫時的、不負責任的沉淪。然而,我卻永遠也喝不醉。

意識像一顆被雨水打磨得過於光滑的石頭,任何試圖麻痹它的嘗試都只會徒勞地滑開。感官依然敏銳,痛苦依然清晰,絕望感分毫未減,甚至因為這徒勞的掙扎而更添一層焦躁與無力。酒精在這裡失去了效力,它無法帶來遺忘,只能帶來更清醒的痛苦,一種「短視」的幻覺破滅後的加倍絕望。

與此同時,我又如此渴望清醒。渴望一場徹底的、醍醐灌頂般的清醒。渴望這雨能停,哪怕只有一瞬間,讓陽光穿透濃密的枝葉,照亮一條清晰的路。渴望能看清這困境的本質,找到那把解開所有枷鎖的鑰匙。渴望能擺脫這黏稠的、半夢半醒的狀態,讓意志重新變得堅硬、銳利。

然而,我也永遠無法真正清醒。雨沒有盡頭,迷霧從未散去。我的意識雖然醒著,卻像被困在一個無限循環的噩夢裡,永遠在重複感受同樣的濕冷、同樣的迷茫、同樣的無助。

我能清晰地感知到每一寸痛苦,卻無法從中抽離,無法獲得任何超越性的視角。這就是最深的折磨:既無法沉睡,也無法醒來。卡在中間,懸而未決。像一個永遠的宿醉者,頭痛欲裂,卻流不出眼淚;又像一個失眠者,極度渴望休息,卻無法關閉感官。意識成了一座無法逃離的刑場,刑具就是清醒本身。

雨聲裡,偶爾會浮現一些問題,不是尋求答案,更像是絕望的回聲。這無休無止的雨水,這浸透皮膚的濕冷,它究竟是「世界」本來的面目,還是僅僅是我內心恐懼與絕望的回聲?如果我伸出手,觸摸到的究竟是真實的苔蘚,還是我自己正在腐爛的意志?

我們是否都在逃避一個可怕的真相——害怕去追問活著的意義,不是因為怕找不到答案,而是害怕答案就是「沒有意義」?

或者更糟,是害怕意義存在,卻像這雨林外的陽光一樣,永遠遙不可及?

困住我的,真的是這片雨林嗎?還是我自己編織了這些藤蔓,用日復一日的絕望澆灌它們,直到它們長成無法掙脫的囚籠?這片雨林,是否只是我不敢承認的、自我放逐的荒原?

這些問題懸浮在潮濕的空氣裡,沒有回答,只有雨水落在腐葉上單調的噗噗聲。它們並不帶來啟迪,只帶來更深的暈眩,將人更緊地裹入這無意義的迷宮。

漸漸地,我感覺自己像活在馬孔多。那個被遺忘的小鎮,那個在家族的重複命運和無盡孤獨中緩慢腐爛的地方。這裡的空氣也瀰漫著相似的氣息,一種與世隔絕的孤寂,一種宿命的沉重。時間在這裡似乎失去了線性流動,變成了一個不斷循環的怪圈。

我似乎能看到布恩迪亞家族的幽靈在雨中穿行,帶著他們無法擺脫的孤獨,重複著相似的慾望與徒勞。奧雷里亞諾上校發動了三十二場戰爭,最終卻死於孤獨;阿瑪蘭妲織了又拆、拆了又織的壽衣,是對抗時間還是屈從於宿命?

這裡也有無數的生命,我能聽到遠處不知名野獸的嘶吼,昆蟲單調的鳴叫。但它們都隱藏在濃霧和雨幕之後,從未真正出現。這些聲音非但不能排解孤獨,反而像空曠劇院裡零星的掌聲,更加凸顯了舞台中央那獨角戲的淒涼。

我是否是這片雨林裡唯一的「人」?或者,還有其他的「我」,也同樣被困在各自的雨季裡,彼此聽不見,看不見,只有這共同的、無邊的濕漉漉的孤獨將我們連接在一起?我甚至開始忘記自己為何在這裡。是迷路了嗎?還是從一開始,就沒有所謂的目的地?我的記憶,像那些被雨水浸泡得發白的木頭,紋理模糊,失去了原本的形狀。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

這些問題,連同點燃它們的火柴,似乎都一起被這永恆的濕氣浸透、熄滅了。或許,遺忘本身,就是這片雨林最終的法則,就像馬孔多最終被颶風從地圖上抹去一樣。

我嘗試點燃一支煙,卻發現煙盒早已濕透,煙紙黏連,菸絲散發出腐爛的氣味。我想找一片巨大的樹葉暫避片刻,或許能找到,但那又能如何?

雨水會從葉緣滴落,從縫隙滲入,潮氣依然會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這裡沒有真正的洞穴,沒有可以徹底隔絕這場雨的庇護所。

希望,就像那短暫的、不徹底的遮蔽,最終還是會被無所不在的絕望所吞噬。

最終,一切又回到了原點。皮膚上的雨水,冰冷而黏膩。空氣中的霉味,沉重而窒息。那種想醉卻醉不了、想醒卻醒不來的感覺,像一根看不見的繩索,將意識緊緊捆綁在痛苦的極點。沒有出路,沒有答案,沒有盡頭。

只有這無聲的、永恆的濕季,以及一個在其中緩慢腐爛、卻又無比清醒地感知著這一切的,我。

喉嚨深處似乎有一聲尖叫正在凝聚,卻發不出來。它被濃稠的空氣堵住,被單調的雨聲淹沒。最終,只化作胸腔裡一陣無聲的痙攣,然後,歸於死寂。

只有雨還在下。永不停歇。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道禾實驗教育基金會兒童青少年哲學發展中心主任研究員、台灣哲學諮商學會(TPCA)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心靈馴獸師》等書。課程、講座或其他合作邀約,請來信studiomowen@gmail.com。   

( 心情隨筆心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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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gma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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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15 17:49

自處仙

假博士癩皮聊獨臺鎮壓川譜奏笑抬雞店萊技壯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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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子(東籬居士)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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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15 1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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