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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5 00:14:50瀏覽240|回應0|推薦14 | |
我在窗前站了很久。樓下的榕樹在暮色中漸漸模糊,像一個巨大的影子,吞噬著最後一絲陽光。編輯部的咖啡早已涼透,杯底的沉澱像一片無法掙脫的泥濘。「新銳女作家徵文大賽」的截稿就在下週,而我的文檔依然空白。 四十五歲,一個被文壇遺忘的年紀。有時我會想,那些寫作的衝動是否只是一種自我防禦,是對生命荒謬的徒勞反抗。但我還是日復一日站在這裡,注視著那棵榕樹,彷彿它能給出某種答案。 那天下午,我第一次看見他。他站在榕樹下,整理著被電動車撞翻的公事包。西裝是那種連鎖品牌的款式,打理得一絲不苟,卻遮不住縫隙間的疲憊。我認得那種疲憊——那是無法言說的生存重量,是我們這些人眼角細紋裡的秘密印記。 「需要幫忙嗎?」我聽見自己問。嗓音比預期的顫抖,像是打碎了某種心照不宣的沉默契約。 他抬起頭,目光游移,像在確認這句問候的真實性。那一瞬間,鏡像般的疏離感擊中了我:二十年前,我初到上海,第一次投稿被退回時,也是這樣站在出版社門口,抗拒著任何善意。 「謝謝,我自己可以。」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西北的口音。這口音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瞬間打開了我塵封已久的記憶匣子。我以為自己已經完全改掉了老家的腔調,像改掉一個不該存在的缺陷。但此刻,那些被壓抑的鄉音在我的喉頭翻湧。 回到編輯部,我刪掉了所有已經寫好的段落。那些矯揉造作的詞藻,那些刻意討好的敘事,都像一層層偽裝,掩蓋著最真實的存在。我望著熒幕上的游標,一明一滅,像某種無聲的拷問:妳到底在恐懼什麼?是失敗,還是被看見最真實的自己? 那天午休,我看見他站在榕樹下,右手微微抬起,手指突然在空氣中抽動,像是握著一把看不見的球拍。那動作我再熟悉不過——是回光返照般的肌肉記憶,是身體藏著的鄉愁。 這場景讓我想起老家那張水泥球桌。說是球桌,其實更像一塊厚重的石板,夏天還會被村裡人拿來晾曬麥子。球桌表面坑坑洼洼,球彈起來總是歪七扭八,但誰都可以在那裡消磨半個下午。現在想來,那些不規則的跳動,那些意外的落點,才是生活最真實的模樣。 「你以前打球?」隔天在茶水間,我故作輕鬆地問。因為那個空揮的動作,實在太過眼熟。 「嗯,老家有張水泥球桌。」他愣了一下,可能沒想到被人發現了那個習慣,「現在⋯⋯」話沒說完,手指又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像是要抓住什麼,又像是要放開什麼。 我知道他想說什麼。在這座永不停歇的城市裡,連懷念都是種奢侈。那些屬於年少的愛好,那些稱不上技藝的快樂,都被生活的重負壓在角落。只剩下這種無意識的小動作,像某種不能言說的秘密,在身體裡偷偷重演。 有時我會看見他低頭接視訊電話,手指又開始了那個小動作。估計是老家親戚又在逼婚,標準劇本:「都三十好幾了,還漂在上海⋯⋯」。他站在榕樹下,機械式地點頭,嗯嗯啊啊,手指卻在空中不安地游移,像是在和某個看不見的對手對打。 我知道他在「打」什麼——那些永遠解釋不完的焦慮,那些說不出口的委屈,那些連自己都不敢細想的徬徨。我何嘗不是?四十五歲的女編輯,還在寫作,還在投稿,像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每次和家人通電話,我也是這樣,一邊應付,一邊在桌下握緊雙手,直到指節發白。 寫到這裡,我刪掉了所有矯情的段落。不需要什麼「命運的捉弄」,不需要什麼「生活的重擔」。真實的故事往往就藏在這些微小的肢體動作裡:一個習慣性的空揮,一聲壓抑的嘆息,一個永遠說不完的「嗯」字。 「現在的九零後作者更懂市場。」主編在例會上這樣說,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我這個老編輯。我低頭翻著手中的退稿,右手食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點,是「乒」、「乓」的節奏。這是我取代不了的緊張症候,就像他的空揮。 我在筆記本上寫下第一行:「他站在榕樹下,手指在空氣中跳躍,像是在和過去的自己對打。」刪掉。「每個人都有一張看不見的球桌,上面躺著我們不敢細數的夢想。」還是刪掉。「那些微小的肢體動作是我們的母語,永遠改不掉的口音。」又刪掉。 我發現自己在重複一個可笑的習慣:用漂亮的比喻來粉飾一個不那麼漂亮的現實。就像我總是點最貴的那杯咖啡,卻從來不承認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像個上海人」。 寫到第三稿時,我開始記錄他打電話時的表情:眉頭微皺又刻意舒展,嘴角上揚的弧度精準得像是量過一樣,偶爾會點頭,卻不知是在對著誰。這些細節太過私密,幾乎讓我感到羞恥。因為那分明就是我每次面對主編時的樣子,那種想融入又始終格格不入的別扭。 他的微信簽名改了又改。一開始是「不負重托」,後來改成「既往不戀」,現在只剩下一個省略號。我知道這是某種投降的徵兆,就像我,也曾把「文字江湖」改成「且歌且行」,最後只留下了一個句點。 每次看見他接視訊,我就會想起老家院子裡那張水泥球桌。那時的我們還不懂,有些球回不去,有些夢想會在半空中拐了彎,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日光會把麥子曬得金黃,卻曬不暖歸鄉的路。 寫到這裡,我忽然不想給故事一個戲劇性的結局。不需要搶劫,不需要意外,生活已經給了我們太多驚心動魄。真實的故事或許就是:一個人站在榕樹下,手指在空氣中輕顫,像是在寫一封永遠寄不出的信。而另一個人,站在窗前安靜地看著,在文檔裡小心翼翼地記錄下這一切,彷彿在試圖拼湊一個關於自己的答案。 深夜的編輯部,燈光昏黃,像是故意營造一種錯覺——妳仍然在被需要。然而實際上,整層樓只有我一個人,和那杯冷透的咖啡作伴。我盯著熒幕,思索著如何結束這篇文章,卻發現那是一件比開始還要困難的事。 窗外的榕樹在夜色中變成一片剪影,它的枝葉在微風中微微搖晃,像是在替某個沉默的旁觀者說話。我忽然想起他打電話時的模樣,那些不安分的手指、刻意維持的表情。也許他從未真的期待過電話另一頭會有什麼好消息,只是習慣了將自己的焦慮藏進每一次點頭和敷衍的笑聲裡。和我一樣。 我忽然明白,我寫這篇文章的真正原因,從來不是為了參加什麼「新銳女作家徵文大賽」。榕樹下的男人,水泥球桌的記憶,甚至我反復刪改的那些比喻,都不過是一場漫長的旁敲側擊——一場我對自己過去的追問。 我害怕直接寫下自己的故事,所以借用了他的影子。可這種投射真的公平嗎?我自以為在觀察他的生活,卻忘了,他也可能有自己的編輯部,自己的榕樹,自己的夜晚。他是不是也有一個空白的文檔,游標閃爍著,提醒他未完成的責任和失敗的夢想? 也許,這篇文章應該是給他的。 我在文檔中寫下:「這是一封我永遠寄不出的信,寫給那個站在榕樹下的陌生人。」接著又按下刪除鍵。 「這是一封寫給自己的信。」我繼續敲打鍵盤,但下一秒又全選刪除。 夜已深,窗外的車流聲漸漸減弱。榕樹不再是榕樹,而是一種抽象的存在,既是故鄉的象徵,也是都市的掩飾。它見證了我,也見證了他。或者說,它其實什麼都沒見證,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像一個不會發聲的陪審員。 我合上筆記本,走到窗前。燈光在玻璃上投射出我的倒影,和樓下榕樹的影子疊在一起,像是構成了一個短暫的、荒謬的完整。我忽然有些想笑:寫了一整晚,我究竟想證明什麼?孤獨嗎?失敗嗎?或者,我只是試圖把自己的故事包裹在別人的外衣裡,假裝那是一篇「具有市場潛力的小說」。 樓下傳來一聲細微的響動,我低頭望去,看見他還站在榕樹下。這一次,他沒有揮動手指,而是安靜地抬頭,目光似乎對準了我的眸子。我屏住呼吸,心跳因某種突如其來的坦誠而加速。這一瞬間,我忽然感覺自己裸露在他面前,彷彿所有未曾說出口的話語都化為一道光,穿過空氣,穿過懷疑,直抵他站立的地方。 「妳到底在害怕什麼?」那個熟悉的問題再次回到我耳邊。只是這次,它不再是一種拷問,而像是一個邀請,一個溫柔的允許。 他轉身離開了榕樹下的陰影,朝著一條我看不見的街道走去。我重新坐回椅子,開始敲擊鍵盤。一行行文字浮現,沒有華麗的比喻,沒有刻意的結構。我寫下的是最簡單的句子,但也是最真實的故事。 「有一天,我站在榕樹下,終於看見了自己。」 結尾,我在文檔中加上一行標題:「榕樹下的人」,然後按下了保存鍵。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道禾實驗教育基金會兒童青少年哲學發展中心主任研究員、台灣哲學諮商學會(TPCA)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心靈馴獸師》等書。課程、講座或其他合作邀約,請來信studiomowen@gmail.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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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