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跟我說,他都是頭一沾枕就入睡,
睡醒就已天亮,
這中間無夢無覺。
這樣的描述,讓我想到至人無夢這一句話。
(這是莊子裡面的一句話,出自莊子大宗師,
莊子大宗師:「古之真人,其寢不夢」,
郭象注:「其寢不夢,神定也,所謂至人無夢是也。」)
同樣是道家的重要經典《列子》,書中對於夢也有提到,
書中說夢有六候: 一曰正夢,二曰蘁夢,三曰思夢,四曰寤夢,五曰喜夢,六曰懼夢。
六種情況有一,就會做夢,反過來說,如果都不做夢,就是六者都沒有,
喜怒哀懼都能夠充分均衡的人,不是聖人又會是甚麼呢?
佛家裡面也提到,無有恐怖,就能遠離顛倒夢想。
基督教當中充滿了夢,認為夢是上帝向人傳遞訊息的工具,
然而,上帝自己是不做夢的,
因為全能的上地想要甚麼就立刻能夠辦到甚麼,因此他不用做夢,
因為只有在願望還沒有或者無法達成的時候才會做夢。
所以,怎樣的人會真的沒有夢呢?
各個宗教有個共同的說法,那就是至人無夢。
至人者,佛也,聖人,上帝。
一個完全自我實現的人,因為內在與外表完全一致,
所以不需要內在智慧提供建議,
或者說完全與自己的內在智慧在一起,所以不需要夢來傳遞訊息。
到達這樣的境地,就不會做夢。除此而外,多多少少會有些夢的。
從這個觀點來看,夢是來自於內外在的我的差別所帶來的張力。
因為外在的我與深層內在的我之間有所差距,
因此內在的智慧透過夢這個介面,
向外在的我(意識的我,頭腦的我)傳遞一些建議與訊息,
這裡面包含著對於當下生活遭遇的挑戰的建議,
有時候也會出現如榮格所稱的大夢,
是對於一個人人生方向的抉擇的重大建議。
那麼,雖然不是聖人,但是不少人覺得自己沒有做夢,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比較可能的狀況是,他們真的不記得自己有做夢,
有可能他們都處於很深的休息裡面,
做夢的時候那個階段時間比較少,
轉換也比較快速,因此沒有留下對於夢境的記憶。
也有可能因為事情多,因此一醒來滿腦袋想的都是今天的計劃,
這樣的話,對於夢境的任何印象很容易就會完全消失。
*********************************
接下來引用一段我這個年紀的人都聽說過的作家,朱自清,關於做夢的文字:
說 夢
偽《列子》里有一段夢話,說得甚好:
“周之尹氏大治產,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不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呼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夢為國
君: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游燕宮觀,恣意所欲,其樂無比。覺則復役人。……尹氏心營世事,慮鐘家業,心形俱疲,夜亦昏憊而寐。昔昔夢為人樸:趨走作
役,無不為也; 數罵杖撻,無不至也。眠中啽囈呻呼,徹旦息焉。……”
此文原意是要說出“苦逸之復,數之常也;若欲覺夢兼之,豈可得邪?”這其間大有玄味,我是領略不著的;我只是斷章取義地賞識這件故事的
自身,所以才老遠地引了來。我只覺得夢不是一件壞東西。即真如這件故事所說,也還是很有意思的。因為人生有限,我們若能夜夜有這樣清楚的夢,則過了一日,
足抵兩日,過了五十歲,足抵一百歲;如此便宜的事,真是落得的。至于夢中的“苦樂”,則照我素人的見解,畢竟是“夢中的”苦樂,不必斤斤計較的。若必欲斤
斤計較,我要大膽地說一句:他和那些在牆上貼紅紙條兒,寫著“夜夢不祥,書破大吉”的,同樣地不懂得夢!
但庄子說道,“至人無夢。”偽《列子》里也說道,“古之真人,其覺自忘,其寢不夢。”——張湛注曰,“真人無往不忘,乃當不眠,何夢之
有?”可知我們這幾位先哲不甚以做夢為然,至少也總以為夢是不大高明的東西。但孔子就與他們不同,他深以“不復夢見周公”為憾;他自然是愛做夢的,至少也
是不反對做夢的。——殆所謂時乎做夢則做夢者歟?我覺得“至人”,“真人”,畢竟沒有我們的份儿,我們大可不必妄想;只看“乃當不眠”一個條件,你我能做
到么?唉,你若主張或實行“八小時睡眠”,就別想做“至人”,“真人”了!但是,也不用擔心,還有為我們掮木梢的:我們知道,愚人也無夢!他們是一枕黑
甜,哼呵到曉,一些兒夢的影子也找不著的!我們徼幸還會做幾個夢,雖因此失了“至人”,“真人”的資格,卻也因此而得免于愚人,未嘗不是運氣。至于“至
人”,“真人”之無夢和愚人之無夢,究竟有何分別?卻是一個難題。我想偷懶,還是摭拾上文說過的話來答吧:“真人……乃當不眠,……”而愚人是“一枕黑
甜,哼呵到曉”的!再加一句,此即孔子所謂“上智與下愚不移”也。說到孔子,孔子不反對做夢,難道也做不了“至人”,“真人”?我說,“唯唯,否否!”孔
子是“聖人”,自有他的特殊的地位,用不著再來爭“至人”,“真人”的名號了。但得知道,做夢而能夢周公,才能成其所以為聖人;我們也還是夠不上格兒的。
我們終于只能做第二流人物。但這中間也還有個高低。高的如我的朋友P君:他夢見花,夢見詩,夢見綺麗的衣裳,……真可算得有夢皆甜了。
低的如我:我在江南時,本忝在愚人之列,照例是漆黑一團地睡到天光;不過得聲明,哼呵是沒有的。北來以后,不知怎樣,陡然聰明起來,夜夜有夢,而且不一其
夢。但我究竟是新升格的,夢盡管做,卻做不著一個清清楚楚的夢!成夜地亂夢顛倒,醒來不知所云,恍然若失。最難堪的是每早將醒未醒之際,殘夢依人,膩膩不
去;忽然雙眼一睜,如墜深谷,万象寂然——只有一角日光在牆上痴痴地等著!我此時決不起來,必凝神細想,欲追回夢中滋味于万一;但照例是想不出,只惘惘然
茫茫然似乎怀念著些什么而已。雖然如此,有一點是知道的:夢中的天地是自由的,任你徜徉,任你翱翔;一睜眼卻就給密密的麻繩綁上了,就大大地不同了!我現
在确乎有些精神恍惚,這里所寫的就夠教你知道。但我不因此詛咒夢;我只怪我做夢的藝術不佳,做不著清楚的夢。若做著清楚的夢,若夜夜做著清楚的夢,我想精
神恍惚也無妨的。照現在這樣一大串儿糊里糊涂的夢,直是要將這個“我”化成漆黑一團,卻有些儿不便。是的,我得學些本事,今夜做他几個好好的夢。我是徹頭
徹尾贊美夢的,因為我是素人,而且將永遠是素人。
(原載1925年10月《清華周刊》第24卷第8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