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3/10/08 14:40:17瀏覽2502|回應0|推薦9 | |
◎張怡微 春麗隨丈夫何明在這間社區照相館工作已經第七個年頭了。要說掙到的錢,幾乎都做給房東。要說是感情,無非是交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朋友,知道了一些社會上的奇聞異事。何明是個保守人,許多事看不慣,例如幫同性戀人拍結婚照,他就在心裡嘀咕:「怎麼正常結婚的都看不上我們店」,儘管如此,他還當他們是甜蜜的少年夫妻,要他們「靠近一點,笑一笑。」;例如他一直幫老人做舊照翻新,直到他們猝然離世,才發現照片裡的女生根本不是老人的元配夫人,賒的帳也不好去要了。儘管如此,何明還是將這些青春裡的愛或是暮年裡的慕統統歸檔放在抽屜裡。春麗喜歡看照片裡的客人四目有情、曖昧八卦,何明卻常常對自己照相館的「受眾群」感到失望,他覺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和自己當初從貿易公司離職創業的初衷是不太一樣的,他一直以為自己愛好攝影多過於包容眼下這些千奇百怪的攝影對象。但偶爾也有溫馨的慰藉,如獨生子去國求學多年,何明看到相仿年紀的男孩子過來店裡拍護照照片,到底還是移情,心裡想得很。怎麼送他走的,機場怎麼道別,甚至憋著尿都要目送兒子直到通道盡頭,歷歷在目。但春麗知道,丈夫寧願少收顧客十塊錢,都不願意用APP給兒子傳一段語音。男人就是這樣犟。 春麗其他大小事都不管,什麼打燈、修片、裁照、覆膜、貼相本,她自覺年紀大了、笨手笨腳,統統都不想理會。她只管帳,顧客們滿面春風誇老闆娘又年輕又漂亮,她也客客氣氣送往迎來,笑說:「我兒子都在美國讀碩士班咧,他都靠成績拿獎學金的。」得意的利劍一石二鳥。但是議價這種事,無論說多少好話,在她春麗這邊都是行不通的。為此,她和何明經常爭執,又數度和好,本來也就是十幾二十塊的事。因而社區中,想還價的客人都要趁春麗不在的時候到店裡找何明,不想還價的客人反倒是覺得還是春麗笑盈盈比虎著臉的何明態度好。這個奇異的平衡就這樣默默維繫著,春麗和何明心裡都明白,誰也不說破。 每周,春麗還要抽兩天時間早起去看獨居的老母親,和這間不賺錢的照相館相比,還是時日無多的母親要緊。她出門時,何明會睡眼惺忪在床上喊一聲:「慢點走,坐捷運。」春麗則大聲回答:「早飯在鍋裡哦。」為了省下車錢,又為了排解無聊,春麗都坐公車,順道看看風景、想想心事。捷運黑漆漆又喧囂,讓人喘不過氣。春麗想過,即使將母親接到身邊來住,睡在兒子的空房間裡,也是無用。他們夫婦倆還是要出來店裡守著相機維持生計,何明年紀還輕,又沒有退休金。自己雖然已經退休,但到底錢不經花。兩人要上班,全憑生意好壞,沒有固定薪水,房租倒是一個月都不能欠,還有一個在美國幫人家麥當勞點餐勤工儉學的兒子。於是,還是沒有人能二十四小時在家陪伴母親。春麗一直對何明說:「等媽媽眼睛看不見了,不能自己做飯,我就接她過來住吧。」 何明自然希望老岳母眼明心亮到永遠。 春麗暗地裡知道,何明也想接自己母親一起住。他自己不好意思說,店又不賺錢,他指望春麗提出來。但春麗總放不下自己家。如今兩個老婦人尚能生活自理,一切就槓在未知裡,也是無奈的平衡。 想到他們的老顧客秀芬去年沉著臉來店裡,春麗照例寒暄:「上周看到你爸爸過來公園散步呢。」秀芬說:「春麗,我來就是為他。」她於是從包包裡取出一張黑白照片,春麗心裡一緊。 「我爸爸沒了。」秀芬說,「最後一次麻煩你們,做個像,配個框。」 何明也透著老花鏡向外打量憔悴的秀芬。 「春麗,多去看看你媽媽。真的,我一個禮拜看爸爸兩次,上次我剛走,只有兩天,再開門,房間已經有味道了。他摔在客廳裡,沒站起來……我很內疚,原想追思會要叫你們一起來,我們家親戚少。現在也不辦了,我怕人家說我照顧不好……」 秀芬像是要哭,但比哭更嚴重的,是她後來真的再也沒有來過照相館。她的內疚看來是很重的。春麗挺想念秀芬的,尤其是每周兩次看望母親的路途中。 「這種事怎麼說呢,真的怪不到秀芬。她已經算是孝女。」何明說。他也是順便在勸慰春麗。男人的感情和女人不一樣,何明從來不會和母親耳鬢廝磨,也不說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話。但對春麗來說,這種故事最聽不得,隱憂是永恆的愁雲。 如今時代變化太快,大部分人都有家用打印機沖洗照片。更多的人拍攝千萬張數位照片都不會想到要洗出來。但也有例外,有老婦人就帶著SD卡裡上百張旅行照片,對何明說:「我眼睛看不清楚,你幫我挑十張吧,我相信你。」如果生意不忙,這些繁重的活,何明也耐心幫著做,順便還要聽老人說自己子女多孝順,可再孝順,就連幫忙挑照片這種事,竟都要外人做,春麗聽聽就笑笑,不忍心傷害老人家。 其實何明的主要業務,接不到婚紗、接不到婚宴,倒是幫老人舊照翻新、製作遺像,或者是幫老人帶的孫輩拍百日照、全家福。只要能製作一本相冊,何明修個十八張相片,就能有千餘元利潤。至於證件照、或者沖印照片,反倒是不賺錢的,全當作便民、做好事。 生意冷清,春麗有天看不慣說氣話,「人家老公創業是發財以後再做好事,我老公目光高遠,直接不去賺錢盡做好事。」說得何明有點不悅,也給她戳回去:「人家老婆是二婚溫良恭順抬不起頭,我老婆是二婚兇得很,倒活得像我是二婚。」春麗被他氣到,一時語塞,想到年輕時候被前夫欺負、千辛萬苦把兒子撫養大又送去美國、老母親孤苦伶仃沒有人照顧,眼淚就嘩嘩掉下來,做人真是沒意思。這時老賈推門進來,看到這一幕,驚了,又想退出去。尷尬得要命。 「老賈啊,來,沒事的。」何明說。 老賈是店裡的老客人,也是春麗最不喜歡的那一種愛聊天、不做生意的閑客。開店時日久了,春麗和何明各有自己的「擁躉」。春麗喜歡秀芬這種,來就是要做成一筆生意、且不討價還價、順便還能聊一點煽情的家長裡短的客人,而何明倒是不討厭像老賈這樣每個月只拿一張舊照來修、一年只做一本相冊顧客。老賈是退伍老兵,一生傳奇。心裡走過的萬水千山,老來什麼都看不出來,好在老照片會說話。老賈倒是不太提及自己的當年勇,一些關鍵的時期過後,他也不說政治,總說老婆孩子。他拿來修的照片,有的有人,有的沒有。如大女兒念小學一年級算術比賽的獎狀,他會拍一張,要何明幫忙做到相冊裡,中學畢業,又是一張,都標好了時間、地點。去公園划船有一張,爬山要一張,有山有水,他都有道理。五、六年來,他一年給一位家人做一本相冊,做完了老婆、兒子、女兒,甚至還做了一本他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女士,從年輕時捲髮白裙子,到老來一頭銀髮依然旗袍披肩。老賈說:「她人好,但一生沒有嫁。」 春麗早就看出苗頭,於是那一本神祕女士的,做之前就把相冊的錢收好了。但收完她又後悔,因為明顯這一本,老賈的要求多而反覆,解釋照片的時間也長,心意糾結,語焉不詳。男人的友情,是不會當著內人的面問到細微處的。何明雖然心裡也略知一二,但從來不會探聽。老賈會說:「這條裙子是奶咖的,不是白的,也不是黃的,你幫我調一調。這條裙子當時要四十塊錢。很好看的。」何明於是就用Photoshop調一下,對他來說其實是舉手之勞。 「那本相冊,你還記得嗎,我給她寄去了。她很喜歡。謝謝你,完成我一個心願。」老賈對何明說。 「我們何明真是對你好得不得了,翻來覆去修了十萬八千遍,只算普通的錢哦。」 春麗覺得老賈代表了再老實的男人心裡也是不老實的,再愛子女的父親心裡也是有「奶咖」裙子的。老賈的心願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但他的這個心願和那個心願又是矛盾的,怎麼也擺不平。何明卻說:「他都老成這樣了,對自己坦誠一點,又能坦誠幾天。」 「說不定明天就死了。」何明補充道。 春麗知道何明又發倔脾氣,真是受不了他。其實誰又能比春麗更懂得何明的好,當年兒子只有兩歲大,第一聲「爸爸」叫的是何明。二十年來,何明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這也是天意弄人。但說到底,他想穿了,做做自己的愛好,也對春麗兒子用了真感情。更何況憋尿是假,目送是真。其實兒子出國那日,何明膽結石作祟,他一直忍著劇痛,直到最後都幫兒子拖著登機行李。兒子的身影一消失他就哭了,整個人軟在地上,扶著春麗說:「老婆,我想去廁所,我想去醫院。」 「這裡是機場啊,到哪裡找醫院啊!」春麗腦子一亂,血壓飆升,反倒是像個白癡一樣愣在原地。何明看春麗六神無主,滿臉急汗,疼得一句話說不出,硬撐著拖著春麗的手,上了機場大巴。那一剎那春麗的心都碎成餃子餡,她還沒來得及從告別兒子的傷感中恢復過來,轉而又被這位憨傻的丈夫感動了。二十年來,她第一次有了他們這輩子是要永遠一起受罪的感覺,但這種感覺一點也不幸福,她覺得人活著怎麼那麼麻煩啊!沒有一分鐘可以喘息。 「蠻好叫個車的。」事後春麗對何明愧疚的說。何明則淡淡說,「下次吧。」 春麗知道,何明是不想讓兒子擔心,也不想讓她多花錢。 也就是那次生病以後,何明性情變得柔軟了一些,常常會在家裡看電視時握住她的手,或者在早起看母親的時候揉揉她的腰說:「不然晚點走」。春麗一直以為自己連夜照顧這位疼過十支嗎啡的「二道丈夫」,終於勞苦功高的獲得了相濡以沫的報償,殊不知何明排泄出那顆米粒大的結石之後,依然對生活是有脾氣的。 「人家老婆是二婚溫良恭順抬不起頭,我老婆是二婚兇得很,倒活得像我是二婚。」 這話說得那麼重,春麗才意識到原來一直以來,何明不是口拙不會譏諷她,而是在讓她。體悟到這一點,春麗也不知道是喜是悲。這一切尷尬的局面,竟還被老賈看到,他們兩家也算扯平了。 是年老賈七十八了,他說算命先生說他活不過八十三,所以最後一本留給自己的相冊,他打算慢慢做。 「慢慢做」這三個字聽在春麗耳中就是「奧客」的代名詞。如果來的全是老賈這樣的客人,他們全家都要喝西北風去了。老賈也知道春麗心裡對他不歡迎,他年紀雖大,到底腦子很清楚。一般來說,他會問何明春麗哪天到母親家去,他找春麗不在的時候來。春麗則說他是「老鬼,以前做匪諜的出身。」 何明努力在老婆和老賈之間平衡,其實他也知道不該那麼頂撞春麗。春麗是一個本分的老婆,若不是生活艱難,也不會把自己打造成小市民。她愛美、喜歡聽好話,心也軟,照相館裡掛滿了春麗各個時期的照片,但顧客總是很不會講話的問春麗:「這照片裡的女生好看的,是誰呀?」 春麗也不動氣,只說「是呀,年輕女生就是好看。」 何明幫春麗翻新舊照,從來不問她笑得那麼明媚,鏡頭對面是誰在拍。 生活裡總是有很多祕密,何明經營這間不成功的照相館以來最大的收穫,便是知道了人的一生都會有過很多不為人知的隱情。這也沒有什麼不好,完全不影響生活。過時的祕密是青春裡最值得回味的東西。 老賈拿出了自己的百日照、和父親母親的合照,上小學的照片、參軍的照片、退伍的照片、戀愛的照片、結婚照、抱著新生兒的照片、第一次帶孩子去日本玩的照片……太多了,一本做不下,於是做第二本。做第二本時,何明對老賈說,不用先付錢了,做著再說。 老賈說:「我還想做第三本……這第三本,我要先付錢的。我給你寫一個地址,你記得去找這位小姐。如果我走了,你幫我送給她。如果她也走了,你記得燒給我,不要給別人了。」何明答應了。春麗在心裡白了全世界男人一眼,也答應了。但誰都不曉得,老賈一語成讖。 最先發現老賈很久沒有來的是春麗。她問起何明:「老賈最近越來越精了,是不是連我上廁所的時間都要算准了再來,不讓我看到。」 何明抬起頭說:「他是一個月沒有來了。」 「不知道會不會懷孕,哈哈哈哈哈哈!」 春麗被自己的小聰明笑得前俯後仰,沒想到何明一點都沒有笑出來。她覺得自己大概是開錯玩笑,畢竟何明從來沒有給她機會說過這樣的話。但春麗不是這個意思,她取笑的是奧客老賈,他還有相冊錢沒有付呢,照片也都落在他們店裡。怎麼人消失了。 「怎麼人消失了。」何明喃喃自語道。 問遍整個小區,何明才知道,老賈也在找他。 老賈是半個月前中風的,中風以後直送加護病房,半邊不能動了。醫生仔細檢查,又發現他腦出血。彌留之際,老賈一直都支支吾吾叫著「何明,何明」。家人都以為那是某種食物,他想要走前吃一下。誰都沒有想到這是一個人名,沒有想到他臨死前要見的人竟然是一個攝影師。 在何明找他的時候,老賈的家人也在找何明。待何明與春麗終於到醫院病房,見到那些照片裡他幫忙去掉皺紋的老婦人、去掉痘痘色斑的女兒和兒子時,何明覺得自己早就認識這些人了,了解這個家族的許多事,只是他們一個也不認識他。這些人甚至感到疑惑,疑惑中還帶著某種難以名狀的緊張。 何明不理會這些眼神,他握著老賈的手說,「老賈,你是不是想拍照。」 老賈艱難的點點頭。 何明又問:「你是不是想和兒子女兒一起拍照?」 老賈搖搖頭。 何明說:「我把照相機背來了,你是不是想拍一張自己的照?」 老賈點點頭,他還示意老伴要坐起來。護士幫忙將床調整為坐姿。老伴毫不避諱的指責他「實在不想多活幾秒鐘,腦子有病。」 老賈真的病了,他半邊的臉是癱瘓的,帶著氧氣罩,看起來真是從戰場上下來的傷兵。春麗被這個場面嚇傻了,她從前那麼討厭這個人,但斷然沒想到他會一夜間變成這個孱弱的面貌。春麗覺得自己錯了,老賈其實是個挺好的人,愛照片、愛家人、不逾矩,也不怎麼賒帳。 老賈還想要自己穿衣服,只可惜,手腳都已經不聽使喚。他的子女也不希望老人這麼折騰,女兒一直在小聲抽泣。何明看了她一眼,想到她一年級的獎狀,覺得老賈沒有錯愛她。何明沒有什麼權利提要求,只適時說:「老賈,這個衣服也可以的。你坐好,儘量笑一笑。」 見何明對焦,護士幫忙摘掉了氧氣罩。那一瞬間,老賈像是迴光返照,眼睛突然變得有神起來,嘴角咧開,可惜是歪的。 何明趕緊按下快門。 老賈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錢,錢。」他眼睛朝著何明夫婦擲去堅定的光。護士又將床搖下。 這麼重要的話,堪比遺言,所有人都當沒聽到。只有春麗聽到了。春麗想,老賈真可憐,說話都沒有人聽。 何明當日回來就開始修照片,整日沒有睡。翌日接到了老賈家人的短信,老賈拍完照後四個小時就走了。走前什麼話都沒有留下。而病床上的最後一張照片,成為了老賈相冊的壓軸。從百日照,到臨終前四小時,大完滿的一生,統統留了影像。 何明夫婦在老賈的追思會上哭了一場,他的家人收下四本相冊時顯得有些麻木,何明把放在心裡演練過很多遍的話對老賈的太太、子女說:「這是你爸爸一生心血,精心挑選,他在我這裡做了好幾年。你們一定要好好珍藏。這是舊照片,也還給你們。」 謝謝。他們淡淡說,都沒有打開相冊望一眼何明通宵達旦趕出來的成果。親生子女也不過如此,何明心想,也就安了心。 倒是何明夫婦按照老賈留下的字條找到「這位小姐」家時,那位白髮蒼蒼的小姐看著何明還給她的舊照,眼眶紅了又紅。她大概不知道自己有那麼多照片藏在老賈身邊,老賈思來想去覺得最適合藏匿這些「青春罪證」的地方竟然是何明的照相館。她蹣跚著去找錢硬要付給何明。 何明說:「你的這一份他早就付過了。」 老婦人愣了一下,說:「那他還有沒有付過的嗎?」 何明看了一眼春麗,春麗說:「都付過了。都付過了。」 老婦人笑了,笑得那麼尷尬,喃喃自語道:「我知道的,他除了我,誰都不欠。」 |
|
(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