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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1 14:45:47瀏覽1929|回應0|推薦4 | |
◎梁靖芬 該怎麼樣向七十餘歲的老姨媽講述「臉書」和「搜索引擎」的不同呢? 本也不是不識字,就僅僅是,忽然發現了自己能學的還有許多事,於是下定了決心彎腰低頭,向後輩探詢他們幾乎一落地就掌握的技能。許鞍華拍《姨媽的後現代生活》時看到的遷徙圖景與異鄉失落,到底還不如我姨媽此刻的無措與抵禦來得切身、悲壯。她伸頸,弓背,專注搜索著電腦鍵盤上的一隻退格鍵——B,字母B開頭,Backspace。半天了,手指仍定在空中,舉步維艱,回不了頭。 旁人看著不忍,卻更不忍心快口一指點破:呶,右上;右邊,再右邊。 許多回了,找不到某個字母時倘若有人幫腔提點,老姨媽總會瞬間慌張,生怕耽誤了指導者的時間似的,道歉著、自責著,整個後腦勺盤著滿滿的不好意思。進而更亂,更看不清鍵盤字樣,結果信心通底迅速漏失。 沒犯什麼錯啊。僅僅是慢。可姨媽就是無法從容。 母親早早學了電腦,至少知道了按鍵的各種功能。閉眼,亦曉得電腦鍵盤逐格排列,無需良久摸索一字一碼藏在什麼旮旯,曉得錯按也不過就是錯按,而機器無恙。七十幾歲的老姨媽不同,她剛剛開始,宛如天地初生,豆狀的混胎一抖一抖地蹦出了手,手則一寸一寸地伸向方格的盤,那盤還…… 我想寫那「盤」還錯落有致。可轉念一想,「有致」講的畢竟是一種秩序。而秩序,來源於對事物已有基本的認識。一位從來不知道這機器運作道理的老人眼裡看出的到底是什麼,還真沒辦法說準。對鍵盤熟悉如指尖沾字的我們,不也一樣未必知道那二十六個英文字母與各色符號的排列邏輯麼。亦可能如我們觀星、觀基因圖譜,因著沒有專業知識而近於目盲。 問題是,我們並沒想成為天文專才或遺傳學家啊。並且,即使不當天文專才與遺傳學家,也不會影響生活啊。 老姨媽則不一樣。她瞇眼按鍵,有一回邊搜尋著鍵盤上的A邊施施然地告訴我: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學電腦、學上網嗎? 我七十三歲了。腳也不好。以後走不動,至少可以上網看看世界。 老姨媽邊說邊笑,不見得有多大感嘆,也看不出怕老。我無從知道她想看的是怎麼樣的世界,也無法衡量至今為止我們各自看過的世界,到底哪一個更精采,哪一邊更令人流連。 母親在一旁幫著指導(我認出了從前教她怎麼上網時自己說過的話)。昨晚讓姨媽學了收發電郵,今午則打算拉上臉書。只是昨晚剛剛教過的密碼與帳號,不過睡了一覺就幾乎全亂了套。未站穩的世界又得從頭再來。家庭式非正規課室,邊上課還邊削了蘋果與梨子招待,姊妹倆吃著水果動腦,隨即開了臉書頁面打字—— 帳號。帳號記得嗎?記得。記得就打。C,H,E,N,V…… V在哪裡呢? 手放好,離食指最近的地方。我又忍不住想答。一看,卻發現這提示無效。老姨媽的雙手不在鍵盤前方,右手只伸著一根食指如金屬探測儀,緩慢掃著鍵盤上的雷。找到了,那字母看起來比她還高興。按錯,幸好也不引爆地雷,退格刪除便是了。 退格是什麼?刪除鍵…… 刪除鍵……老姨媽喃喃。 午後天熱,還不下雨。母親耐性滿格,認真講解。兩個初生老人,摸索著相濡以沫。怎麼樣認識那新秩序的,我從沒問過母親。可她就是一鍵一鍵地走了過來。學會打字,學會電郵,學會博客,學會臉書,學會分享視頻;還沒怎麼熟悉使用谷歌。 倘若所有的學習都得有個先後秩序,那我起初教予母親的,原該是搜索資料的方法。宛如授人以漁,或打一把萬能的鑰匙,掌握了便能脫韁奔跑。可當初忘了怎麼沒想到這一層,只急著讓她學會溝通,於是先教了電郵、即時通訊,最近幾年又摸索了臉書。我們從不曾懷疑的許多約定俗成之道理,原來並不簡單。首先面對的問題是,怎麼樣讓一個從來不曾有過網絡概念的人,能同你一樣,想像出在太乙虛境裡疊床架屋的模樣。 於是用了許多比喻。譬如鐵皮抽屜裡文件夾垂吊的實景,又譬如喜宴堆疊大小餐盤,比手畫腳地努力描繪盛世景觀——網絡其實和現實世界一模一樣啊。你看到的鍋鏟便是鍋鏟,看到的玫瑰就是玫瑰。我們得找個地方落腳。落了腳便要宣誓主權。主權便是聲張:欸,這是我的,這是你的,這是…… 於是有了電郵(噢這是身分證),有了博客(一如落腳的家),有了臉書(這是鄰居圍繞的鎮)。因此還得有鑰匙,管理著家園和財產。帳號麼,就是你家的地址。密碼,則是家裡的門匙。 種種從頭學起的架式仔細展開,母親總算有了天地。可到底是吃鹽比我吃米還多的老江湖,轉頭便又機靈地問:不能用同樣的地址、同一把鑰匙嗎?省事。 也是,可以,啦。我支吾。可你要知道,倘若都用同一套入屋的模式,那萬一有人摸門上房,豈不過分容易? 還真像現實世界啊。母親低頭,沒說出這句,可我隱隱聽見。她取出筆記本,仔細記錄了不同界面的帳號與密碼,亦步亦趨。 父親則是很早就放棄了追隨。在老姨媽與母親忙著互動學習的日子裡,父親坐在書房他獨占的書桌邊看報。他也看電視,且每晚準時。他聽廣播,早上一起床就擰開了收音。——那又何嘗不是虛擬、不是重構、不是別人給你搭建的幻景?偶爾我也這樣想。他在他的空間裡又何嘗不像著母親與老姨媽等的初生老人,對明天毫無經驗,緊學著變老。不同的不過是在學習裡父親保留了選擇,母親與老姨媽們嘗試著主動。而他們都在用自己的尊嚴去抵禦。父親的抵禦模式是旁觀,母親與老姨媽們則是用參與應付著淘汰的可能。 想想還真的心疼——新年時一家子歸來,家裡七人除了一個嬰兒,午後每人開著一台電腦滑網。就只有父親翻著報紙參與世界。閱完,指腹總留著一層淺淺的墨黑。(印刷技術怎不見改進呢?)可某日報紙上有新聞鏗鏗鏘鏘地寫:政府或將開發國民電郵,讓每一個國人擁有自己的獨立帳號,往後許多日常事務都可通過這個電郵上網辦理,例如處理稅務、申請貸款、繳交罰單……甚至更新身分與護照。欲加強保安功能或升級郵箱容量,將斟酌收費。父親默然。 我與弟妹看了都罵。網上免費電郵一堆,信譽也好,何須花上幾百萬公帑重設什麼國民電郵系統,是暗渡陳倉麼。再說,不會上網的國民怎麼辦?欺負人。 母親諾諾。半信半疑,不曉得如何跟著罵。 科技有時像刨瓜皮的刀。追不上的人便要在狹長的刨口間被剔。 但願那時刻不至於瞬間到來。 說真的我已經忘記我們是怎麼習得這一身技能了。上網、滑屏、想也不想地按鍵,連帶已不如從前那般懼怕電腦病毒……我早就忘了這一切怎麼開始了。母親某次好奇地問:為什麼呢?為什麼你都知道到哪下載,都知道該點壓什麼隱藏的鏈接,怎麼知道那捷徑即將通往何方。 聽到那刻才覺恍然。原來她最大的好奇,是「不假思索」。可真說不清了。說不清在哪個時刻成了日常,連本事也不能算是。不過就如上了一趟超市,買了一袋米糧,提了一筆款。不上網恍如斷手斷腳,成了隱士,卻沒有多少人幫著按讚。無人羨慕父親的採菊東籬,僅有掙扎的擔心。(哪天也是要把父親引渡過來的啊,怎狠心永遠落下。可他固執。原因也懂。) 滑網若還算是生活技能,那麼遲早只會餘下生活二字,技不技能是無需再提的了。那是無法分割,一如手機出廠便有的內建程式;又如母胎裡抱腿漂浮的天然姿勢。然而我們也同時習慣了網漏篩過的資訊,習慣了破碎與殘缺,習慣此路不通便想著鑽洞取巧。 老姨媽懂得寫字,可她不懂得怎麼把字輸入電腦。注音符號難打,母親便讓她學著漢語拼音。Bo po mo fo學了許久終於端正地打了一行你好,母親說要再考,我探頭幫看,見母親先是出了一題「花」,老姨媽一指尖一指尖地點壓:h、u 、a —— 花。 然後是「吃」。老姨媽也寫對了,念叨時噴了螢幕一小瓣果屑。 再往後是「西」。老姨媽抓了抓後腦,這回想得更久,最後輸入的字眼是——C。 我們全笑了。 買個手寫板吧。總有辦法的。我說。母親低迴:還是要學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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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