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生命，聆聽寂靜－－第十二屆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佳作〉

身體不知道

◎黃羊川

男孩們大叫，蠑螈隊長再見，我們先走囉，暑假愉快喔！玩笑的聲音，還故意拉長音，有膜包覆似，透著水，傳進他的耳裡，好不真實，蹬牆時他刻意弓起身體，更大弧度的躍水姿勢，但池邊已經沒人了，只剩將褪乾的足印與水跡；左手、右手、換氣，踢水、滑水，重覆……，每一個動作與水密合減少阻力每一個姿勢迎合水流加快速度，節奏，紀律，他心想，還差五百，彷彿不斷累積的距離是整個學期的目標。

蠑螈想起高一第一天進游泳隊的畫面。起哄的學長不斷戳著他的臂、他的肩、他的背，「游起泳來阻力很少唷！」，他只能雙手抱胸表示尷尬，個子不高偏瘦的身材，加上皮膚光滑幾乎無毛，「蠑螈」便成了他的外號。

「阿曜再一千」，教練的聲音，每一次快到岸邊時就聽見，他本想伸手達陣──終於可以休息了──可那聲音讓他全身的肌肉再次繃緊，蹬牆，踢水，水花濺起，像是還有很多力氣。

伸手，達陣。蠑螈反覆在水面上下起伏，有氧呼吸，想把剛耗盡的空氣吸回似。突然，被更大的水花嚇一跳，有人躍入，也上下反覆地有氧呼吸，沒多久，那人便划起手、踢開水，動作標準迅速又俐落，像把自己藏進激起的水花，陽光刺眼反射，依身形，他知道是個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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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搶浴室的吵雜聲關掉了，只留下一注水沖下，阿曜頭靠著牆，在蓮蓬頭底下，水不斷流過他一絲不蓋的身體；過度疲累怎麼會帶來更敏銳的感官？他不懂，但卻在每次五千的練習後特別明顯，自來水與氯氣消毒水的味道自動有了分界，極易區別，還在喘氣，只是不那麼用力了，打了幾下很深的哈欠，力氣用盡的感覺；連皮膚也變得敏感，每一滴水落下，都在輕輕敲擊；教練蹲在池邊對著他喊叫的模樣進入眼底，他抬頭，看見教練結實相互碰擠的肌肉，怎麼好像聽不見教練其它的聲音；阿曜仰起頭，想消滅畫面，任蓮蓬頭的水不斷拍打他的臉，可身體卻有了反應，他立刻將水龍頭扯向右邊，喚出冷水，澆下……。

想起幾天前，教練與師母出國度蜜月的前一天，他游完五千公尺後，整個人累攤在泳池畔，旁若無人大字仰躺，望著細彎的月，世界安靜地像是聽得見每一隻虫豸的叫聲。教練出現在他的上頭，也是只穿條泳褲，正拿著毛巾擦乾身體，他趕緊坐起，教練以大腿頂著他的足底，拉著他的手臂向自己靠近，差點碰到胸前；放鬆身體的動作；平常，這些動作都是跟學弟一起做的；可那當下，教練像是想將他往前拉，可他卻用力往後躲似的。「很累吧，阿曜，再努力一點，時間愈來愈漂亮了，好不好，這幾天我不在，也要努力練習喔！知不知道？全國大賽！

講出「全國大賽」時，教練還故意用力按了按阿曜的肩頭，「好，我知道。」，他知道這是他畢業前的最後一場，他全身起了雞皮疙瘩。一起沖澡時，他強忍著，像拉緊內心胡亂逃竄的線，一圈圈地繞，刻意用冷水洗，動作也比平常還迅速，完全不敢轉頭過去。穿好衣服後，教練拿出一件全新的Speedo泳褲，塞給他。「來，送你一個小禮物」「記得，這幾天一定也要努力練習喔！」

……冷水下，阿曜回覆了一個長顫；趕緊擠出沐浴乳，雙手搓出的泡沫與味道散開，迅速遮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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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前蠑螈又走回池畔，坐在階梯上，看那人來回地游，很是急，每一下踢水與水花濺起的模樣像有規律似的，來回……，他心想本地近海，消暑的人潮應該不會來才對，加上鄉下，泳池原本人就少，有也是零星幾個，已幾乎成了游泳隊的專屬練習場地。那人停下，原地有氧呼吸……，起身，朝他走來，太陽刺眼，黑色的身形看不清楚，愈來愈靠近他……；那人伸出手，阿曜心裡震了一下，可那人是拿起阿曜旁的大毛巾，擦拭，水滴落下，才意識到自己坐在那人的衣物旁。

近看，終於看清楚了。

阿曜發現那人的身材好得不像話，比起教練壯碩的身體，那人的身體顯得過度操練，精實得一點贅肉也沒有，惹人想摸一摸到底這身體的真實性，皮膚十分光滑，水滴不斷滑落，感覺像水分流失的土地，浸過水仍乾涸，Speedo的大毛巾有些老舊、泳褲似乎有些脫紗，竟與教練送他的是同一款；那人張開大手大腳俐落擦拭身體，每一個動作都加強了那說不上來的過度使用感；那人轉頭，阿曜急忙轉向泳池，吞了口口水，池面平靜，無人，稍遠處的救生員正在打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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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下，踏，都想要更快些，卻累，踩，腳踩踏車，趕餓般。

進門。廚房傳來香味，可奶奶還沒煮好，肚子咕嚕地叫；蠑螈又熱又累，整個人趴在客廳的地上，早餐像是沒吃一樣，全身力氣用盡，貼在地板上的左頰冰涼，發呆，幾乎快睡著。

表弟翻書走過，看著地上的蠑螈，用腳踢了他一下，提醒他下午要一起去海邊，他只微微睜開眼朝廚房看，又閉上。表弟放下書，走開，繼續在後院沖著昨日採回的藻，瓶裝分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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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邊。蠑螈穿著背心短褲，午睡的睏意還在，百無聊賴地望著遠方；表弟全副武裝煞有其事的模樣，防寒衣包著有點胖的身材，更顯腫，像隻大肚魚晃著，手上的袋子瓶子網子全裝在一起，毫無秩序的樣子，蠑螈看著眼前的表弟，心想這人可是去年全國科展的第一名，今年的作品已經攤在他眼前的那堆瓶罐網袋中了；遠方遊客嬉戲的聲音此起彼落；他再轉頭，表弟已經不見，想必是潛到水裡了，這胖子面對自己興趣的事物竟如此矯健，蠑螈也只能佩服，心想這傢伙在剛滿15歲那年就吵著要考執照，結果那張潛水執照可是擺得比他的任何一張獎狀還高，也真夠厲害；表弟又突然潛出，塞了好一些綠藻進岸邊的袋子與瓶子裡，順手再帶走幾個細網，示意要朝更遠的地方游去；潛入。

蠑螈坐在太陽底下，海風吹拂，望著遠方的人群，夏天豔陽拋出的反射光與水花好像不斷吸引身體靠近，聲音時大時小更像是竊竊私語後的大笑，有秘密般。他脫去上衣，綁住身旁那堆袋子與瓶子，像是想解開疑惑，抓了蛙鏡，往遠處的人群游去。

海水急浪又大，比泳池難移動，從呼吸管大口吸入的空氣快吐盡了，雙腿上下踢動，朝海面上升。

大口呼吸，像是體力恢復或生命擷取，再次下潛。蛙鏡裡，受了驚竄逃的魚群忽快忽慢，漫步雲端的各式藻類柔軟撫著海流，試探露出的螺好像迷路不小心撞到岩，偽裝悠閒鬆開的貝付出漫長的等待，海底走動的蟹到底又是如何克服浮力的……。他像魚一樣動作自然，輕易向前游，看見一些長相特別的藻類便抓幾把，覺得麻煩可還是一次又一次浮上海面，裝進塑膠袋裡。

原來已經十分靠近人群了。不遠處的那群人乘著俗稱香蕉船的浮球，讓快艇左晃右擺地拖著前進，一個大轉彎，整船翻覆，尖叫，大笑。

蠑螈繞過他們，繼續往前，習慣吧，達陣後才回頭，快接近另一邊的岸了；在岸邊的岩石又發現某種藻，不知名字，不特別的顏色，可形狀不曾見過，搜集了好一些，裝滿繞在腰間的袋子，甸甸的，有些份量；望著另一群剛翻船的人群，笑聲與尖叫相互堆疊，好像更快樂些，他有點羨慕，下水游回。

回程的水勢怎麼像抵抗，愈來愈難往前，有一些藻掉了出來，纏住了蠑螈的腳，海面上飄浮，他捲屈身體花了不少力氣才扯下來。突然，聽到不遠處有人喊叫，望向岸，岸上好像沒人發現，聲音段段續續，他看見那人載浮載沉，便丟掉所有的藻，朝那人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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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來愈接近，對方也看見蠑螈了，揮舞更大的動作想游向他。一靠近，那人便立刻緊緊地抓住蠑螈的肩，想攀到他身上，死命用力抓他的手，溺水抓浮木般，那人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傾靠上他，右半身完全被那人纏住了，他只剩左手，拼命往岸的方向划手、踢水，卻難以施力，海潮莫名如潑水般不斷打向他們，他們在一段又一段波浪中，沒有目的似地晃盪，消耗更多的力氣，「岸上的人還未發現嗎？」……，他發現愈用力就愈使不上力……，力氣快用盡了……。

蠑螈思緒混亂，心想是不是早上才游完五千公尺的緣故，好累，中午有吃飯啊，應該是有力氣的啊，「不要動啊」、「不要動啊」、「放輕鬆啊」，蠑螈喊了好幾聲，可那人不斷拉扯他頸上的蛙鏡，好怕自己被拋下；他又想著自己到底不是蠑螈，光滑的皮膚還是被對方抓著，身體摩擦、碰撞，眼睛進水刺痛，嘴巴吃水……。

有幾張面孔接續湧來，教練穿著泳褲聲嘶力竭大喊的模樣，學弟妹們拖著疲累的身體可手與腳還是持續拍打水面認命地激起水花，那陌生人的大毛巾摩擦腰間脅邊的接縫時像有完美停頓的瞬間，表弟肥腫的腰腹肉躲在衣服底下像勒不住的多餘快要蹦出，人群中女子的比基尼與男子的的海灘褲根本是模特兒展示，轉圈對看走位像雙人舞蹈，聲音與畫面接腫而來……，蠑螈感覺自己的臉上好像貼了更多的魚更多的貝更多的藻更多的……，一陣浪，大風吹一樣地交換位置……，接近，遠離；面上的孔不斷流出東西，像嘔吐……，也真的快嘔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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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大人背著浮艇游來，拉起他們。

原本求救的人趴在浮艇上驚魂未定、刻意呼吸到快換不過氣。

蠑螈吃了好些水，那大人打開蠑螈的嘴，吸，雙手抵住蠑螈的胸，壓，來回反覆，嘴對嘴，嘴對耳……，蠑螈嗆出幾口水，阿曜不停用力咳嗽，內心的兩股力量用力拉扯，伸手抓住那大人的脖子；蠑螈像是渴望陸地般，急忙躍上，那大人的身體像乾燥的地面、太陽般溫暖，重獲新生般大口大口呼吸；阿曜像是瞧見生命的缺口，緊抓不放，那大人的身體像成熟美好的肉體，海水汗水混成一團的慾望汁液；阿曜的慾望雙臂緊緊環抱、蠑螈的生物本能登陸喘息。

原本求救的人持續昏頭仰著喘氣沒注意他們，還未回過神。

那大人沒推開阿曜，他們光滑的皮膚摩擦，怎麼也有了溫度，阿曜的身體起了反應，硬頂著那大人的腹、蠑螈的指端有吸盤似的，緊附著那大人的背。

那大人早上曾到游泳池游泳，是新來的海灘救生員。

日陽偏斜，海面上澄色的光影浮沉交錯。

表弟精準地回到剛下水的地方，滿載而歸，正得意地分類藻，他知道課本上每一種紅綠褐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