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進口袋的手不經意的又觸著了那一張冷且硬的紙，我問走在前頭腳步有點踉蹌的水生：
「今天幾號了？水生。」
「二月廿五日。」

４

很重要的日子終於來臨了，自領班手中接過那張人事命令，我就一直沒那個膽向老太婆報備，雖然，這個時候資遣對我來說構成不了威脅，但是再兩年就退休了，那是光榮的退休，服務國營事業單位四十年，多麼光耀門楣的事，只要再過兩年，我就可以功成身退。

「老師傅要退休了，老師要退休了！」

那時候會有許多夥伴們爭相走告，言語間包含多少羨慕與嚮往，那時候我將告訴他們：
「好好幹，再十幾年，你們也會像我這樣光榮退休的。」

那時候我是無工一身輕啊！想想兩年後，我竟輕飄飄地笑了起來。
可是，可是，現在資遣令卻下來了，不是榮退，這麼不光榮的事情怎麼可以讓老太婆知道呢？

棟宏偉的廠房仍然不斷傳來大鎚敲打鋼鐵的聲音，夥伴們安份守己的各自在崗位上奮鬥，他們顯得比平常更賣力、更認真，偶爾有一兩個閒散的人在聊天，但他們很快又散開了，當然他們是有所顧忌的，關係著一家溫飽的大風暴，已經在他們中間吹襲而來，雖然他們一時僥倖地躲過了一場風暴，但是還有很多風暴正隱埋暗處，他們心裏雪亮的明白，只要自己稍一不慎，就會步上資遣的噩運，高階層主管已經議定了，決定裁員後不再補充人員，儘量以自動化來代替人工。

第一批被裁遣的本廠同仁都到齊了，一切都比意料中順利，也沒有發生任何不愉快事件，今天大家不再顯得那麼拘束，穿上便服的容貌一時間也辨不出是整天與油污為伍的工人。

我們按照規定逐一的辦理離職手續。

「離職就離職嘛！幹嘛又這麼麻煩還要辦手續。」

賴川喜嘰嘰咕咕地有點不耐煩的叫罵。

「這是規定嘛！忍耐點，辦完了才有錢拿。」小何勸慰他。
「你這人就是這麼張飛脾氣，難怪被資遣。」江海沖著賴川喜就是這麼一句。

賴回過頭去，瞪了他一眼，平時他們就是死對頭，相處幾年了仍然無法改善。

「你講我，你呢？又是怎麼被資遣的。」

江海正想回罵他，被我拉著手推開了。

「到這個時候了還這麼喜歡鬥。」我重重的說了他們一句，走開了。

當我們一行數人到達人事部找主管蓋章時，碰巧主管外出未歸，辦公室的職員叫我們稍等。

往常我們那有機會進入這等豪華的辦公室裏來，這種地方對我們來說，簡直就是官府衙門嘛！我們那敢輕易進入哩！我們就像鄉下佬進城一樣，人雖站著不動，眼睛卻不住的瞄向四方，偌大的辦公室排列著兩排巨型的辦公桌，中間的走道足夠一部豪華大轎車行走，走道盡頭另闢了一間辦公室，它的門正對準了寬大的通路，門的上方嵌著一塊長方形的「經理室」壓克力板，裏面一張豪華的大辦公桌擺在正中央，後面是文書櫃，兩側排列長形沙發各一，大概是供訪客坐的罷。

或許是經理不在，整個辦公室的人員顯得極為懶散，有的在看報紙，有兩三個女的則在嘰嘰咕咕的聊個沒完，談的大都是婦道人家的事，而且毫不隱諱的，談到愉快處還縱聲大笑，一付目中無人的模樣，另外一個比較年輕的女孩坐在位置上，桌上攤著信紙，原子筆頂著下巴發愣，寫情書吧？看她專心的模樣，令人不忍心打擾她。

賴川喜點著了一根煙，靠在柱子邊的辦公桌沿，惡狠狠的瞪視那些人。
「幹，真涼，現場的工人幹得要死要活的，他們在這裏抬槓、看報紙，每個月的薪水還比我們多。」他所說的話永遠是那麼刺激、那麼兇狠。
小何走過來站在我身旁，他低聲的說：
「老師傅，人家命就是這般好，一樣做人，就要像他們才有價值。」
我回他：
「你羨慕他們嗎？」
「誰不羨慕他們啊！每天潔潔淨淨的坐在那裏，也不流血也不流汗，他們的日子過得才快活哪！」他理所當然的那樣說。
「說不定他們也很羨慕我們哩！」我說。
「那才有鬼哩！腦筋有問題的人才羨慕我們，做工仔永遠沒有出脫，什麼時候叫你滾蛋，你就得滾蛋，像現在……。」
江海的嗓門已經壓得很低了，還是有人聽到了，有個男的頻頻往我們這邊看，我們靜了靜，賴川喜又開口了：
「老天真是不公平，像他們這幫人永遠免驚被人遺散，只有我們這些死工仔，天天流血流汗的幹，到尾還是要被殺頭。」他又用手掌做了一個刀切的動作。
「小聲一點啦！人家聽到了不好。」小何聽他聲音越來越高，立即阻止他。
「驚啥！驚他頭殼一個洞，這本來就是事實嗎？今天就是總經理、董事長在這裏我也照樣講這種話。」賴不但不聽，反而愈來愈高聲。
「這些都是命啦！也不要怨嘆什麼，怨我們生下來就是做工仔命，人家命好，那是人家祖上積了德。」我阻止他們繼續這等沒有結果的談論。
「職員也不是人人能幹的，那要看個人扶囊巴的工夫，他們這些人是成天囊巴扶高扶低的才有這種成就，我們就缺少這些本領，說得明白一點，就是欠學啦！」江海說出他的觀點，我倒有點同意，這在管理學術語上來說大概是所謂的「人際關係」罷？

儘管我們這些人聒噪的在發著憤憤不平的嘮騷，他們依然我行我素的在他們的天地裏悠游自在的度著時間。

賴川喜又耐不住寂寞了：
「幹伊娘、賽伊娘，我們工人每日工作一定要做滿七個半小時，看他們，看他們這麼舒服的糟蹋時間，真叫做得半死的人腳軟。」
「好啦！好啦！八字不同啦！誰叫你生來是工仔命。」小何半諷半勸的說他。
「看到就生氣，哪裏有差那麼多的，訂那些規矩的就是這些人，不知道輕重的傢伙，訂規矩誰不會，有本事叫他們去做工，一天七小時半。幹，我看，不到兩天他們就會自動走路，資遣費也不要啦！」
「哈──」(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