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遺像

母親， 25 年次的，身高已經不到 150 公分了，小時跑過空襲，受過日本教育讀了小學三年，有雙巧手是個裁縫高手，家為村內首富，是為種菸葉的点仔哥之女，人人皆知。外婆，下蚶村人，也是村內首富之女，是個惜情的人，為了不讓東西留話尾， 44 來歲勞動肺病早逝。外公續絃，喜歡勞動，田有五六甲， 64 歲肝病病死。母親 17 歲就沒娘，排行老大，有兩妹兩弟，在來了個後母之後，早熟，耳聰目明，善察言觀色，記憶力好，但是這樣的聰慧仍無法改變後母將她嫁給鄰村窮小子的命運。

母親，帯著一卡車的嫁妝嫁到父親家，訂製的檜木梳妝台、超大檜木衣櫥、檜木事務桌、日本勝家（青蛙牌）的裁縫車、小茶几桌、日本霸王牌腳踏車、兩個小沙發、老式電唱機，檜木飯桌、檜木椅仔頭、菜廚、歌林電視 ( 敬灶用 ) ，當然還有一斤多黃金珠寶，三對手環、三條項練（一條 5 錢兩條一兩的），十幾只掛滿指頭的金戒指。因為夫家窮，婆婆也沒好到那，媳婦一進門，馬上將下聘用的金子討了回去（兩支髮簪、一對手環、兩只金戒指），而母親帶來的金銀珠寶就在窮困的生活中迅速地一件一件的不見了，為的是要替父親還娶妻所借的錢。這活脫是娶了個金媳婦來還債的。

母親對這段由千金大小姐轉變為窮困黃臉婆的歷史，話來心中沒有恨也沒有怨，每每道來還會禁不住地笑個不止。這窮，早被生活的磨難也磨滅了痕跡，再去談它，只不過是過往雲煙，兩老拌嘴用的老話題。現時，家裡看的到的好貨色都還是母親當時的嫁妝。父親的窮沒有因為時間的流轉而大大的改變過。可想，母親的物質享受，一向不曾富裕過。

日子總處於被錢追著跑的狀態，母親常常兩手空空的筆劃著米缸見底的樣子，父親雖然努力地騎著機車在各大村落兜售手工棉被，但是大小月有分的這一行，小月就是要勒緊褲袋吊鍋，拜拜要豬肉，孩子要張口，沒錢怎麼活。母親曾經回去想要趁後母不在時向外公拐些錢來應急，畢竟首富手上的錢應該有不少，無奈後母如慈禧般掌權，錢怎麼也拐不到大筆的。於是母親硬著頭皮搞賒帳，向豬肉攤的老闆說改天再來還是否可以，沒想到豬肉攤的老闆阿莎力二話不說一口答應，母親好奇地問：「妳認識我嗎？」豬肉攤的老闆說：「我怎麼不認識妳，妳就是点仔哥的查某児。」這句話一聽到耳裡，母親糾結的心猶如舌下含入一顆耐絞寧般化了開來。原來点仔哥的查某児這麼好用。母親說過，為了餬我們這些小孩的口，二舅曾偷載紅豆來給母親，回去被外公當著外婆的面修理，這個厲害的客家後母實在令人討厭。

窮字逼得母親不得不怕賊，怕賊入侵偷走一切，於是她練就了一身藏東西的好本領。舉凡餅乾盒子，棉被，被單，櫥櫃內櫃，衣服內袋，桌巾底下 … 等可以擺放的地方無一不藏。藏的道理簡單，就是雞蛋絕不容擺放在同一個籃子。大錢、小錢、金子、珠寶、印章、存摺、保險單、神明符、胸部 X 光片，每一樣只要稍具價值，或不可毀損的東西，必藏。

那一天，翻箱倒櫃地就是找不到印章及存款簿，倒是翻倒媽媽出國前偷偷去拍的相片，她說她走的時候就要用這張，這是一張母親穿海青的彩色照，我向母親說這是靜慈，母親說：「對啊！這是靜慈，是受過戒的，我走的時候就要用這張。」我說：「媽，妳不要走，留在這邊就好，好不好。」母親說：「時間到了，就要走了。」我含著淚，不讓母親看見，仍笑笑地說：「好啦，不要走啦！」母親也笑了。我在想，等到那一天，我是否撐的住，她要走的這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