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讀了一遍巴爾札克傳, 這本書在三十八年前讀第一遍, 那一年我三十七歲; 讀後用毛筆作了一篇小字的題記, 是這樣寫的:

「六十八年五月十二日凌晨三點十分讀完，時感冒嚴重，鼻涕如清水般滴在身上與桌上，不停的喝著滾燙的鹽水。另一方面，卻投入巴爾札克熾熱又狼狽的生命歷程中。貝多芬曾經說過，一切的災難都包含了幾分善，而這位文豪所經驗的幾乎無日無之的災難，更凌越了俗世的善惡之上了。雨果對他的輓詞，充分的描繪了包含如此詭異，卻也尊貴的特質。」

他的一生，也只有五十一歲，最後一兩年，病體支離，實際上已難有創作，不論他是否依然有完成畢生所自期的「人間喜劇」的數十卷大作的野心。

這位幾乎是法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作家，五十一年的生命中，只在三件事中輾轉折磨殆盡，那就是「創作」、「戀愛」，「還債」。 創作，到死也未完成他要創作的最後一部書，雖然平生寫作在百種以上。戀愛，愛他的女人未能長相廝守，不愛他的女人草草送了他的終。至於還債，到死尚未清償，雖然他大部分的作品都非常暢銷．比起他的債務，差得非朱常遠。但是他賺的錢也真是不少，換成別的作家，已成了大富翁。

這個人的一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不用說，巴爾札克是個天才，也許千年也難得一遇。他的一生，作個比方，就是不斷的像洗三溫暖，一下子冷一下子熱，而且，常常洗澡水是他自己燒的。這個人有超人的眼光，觀察入微。經歷了許多的人物與工作，見識甚廣，一一也都成為他的題材。寫得精采，無不是以最深刻的痛苦換來的。

他後來的力作「人間喜劇」，篇幅大到數十冊，不僅在文學上的價值，也在史學上、哲學上，政治思想上等等具難以取代的價值。 只說人物部分，在這部未完成的鉅著中便有兩千多人，筆尖所及，無不生動。

他的代表作「高老頭」，只花了四十天的時間便告完成，這在他的作品中所用掉的創作時間還是比較多的。

一輩子一百多部書，沒有讓他把所有的時間都消耗在鵝管筆的書寫中，他還有許多忍也忍不住的戀愛，個個女人他都愛得認真，看他要把早已預支的稿費版稅浪費在不斷的長途跋涉旅行的路費上，只為了追求心目中仙女也似的女人。而在追求過程中，大部分都充滿了焦慮與挫折，我這樣三百年後，幾萬里之遙的一個東方讀者，恨不得跳歷史裡去，大聲的對著他喊叫:「別去別去，太不值得了！回到書桌去寫吧，那麼會寫，任何題材你都點鐵成金，成書則瘋靡全歐，快寫吧快寫！她們不值得不值得啊！」

對啊，他長得算是很醜的了，身材矮胖到臃腫，口若懸河卻一點也不文雅，常常受到法國上流社會的恥笑。能吃卻不會吃，從來也沒有穿得體面，不論多好的裁縫都沒辦法在他身上施展專業長才。他的藝術品味常常出問題，一生被古董商賺到天價的鈔票，卻自得得要命，總以為揀到了天大的便宜，並且沾沾喜，人前吹到不行。這些以他的健康性命換來的東西，絕大部分都是破銅爛鐵，幾萬法朗買進的，最後被債權人折算，能得幾十幾百法朗就很可以了。

巴爾札克受到了上天的眷顧，賦予他驚世的文學天才，但是他一點也不珍惜，曾以許多假名創作，三天兩夜的趕工，錢到手就好。他還曾經邀了幾個窮極無聊的人，以一夜的時間合作寫成一部劇本，交給劇院演出，自然慘不忍賭。這樣幹，為的只是債主臨門而已。而且，從來沒有反悔，還打算再幹。

他的野心遠遠的溢出文學的範圍。他一輩子都以為他該是個天才企業家，沒有一天不想暴富。他曾經投資採礦，經過情形比他寫出的小說更要離奇。當然是血本無歸，負責累累。他開印刷廠，以為只要出自己的書就能大賺，不必再受人欺負。那又是一篇離奇的失敗透頂的小說。他蓋房子，人家用十分之一的錢便能蓋得好好的，他卻是十倍百倍的賠下去，還落得官司纏身。為了買了無數的他心目中價連城的傢俱古董繪畫，他得買一所大大的豪宅存放，然而他卻無緣入住，直到死前，算算只住了五個月，而且大部分的時間都臥病在床，最後嫁給他的妻子一點也不關心他，他冷冷清清的死去。

這位大作家大文豪的作品，生前便受到舉世的矚目，但是他不珍惜，只是一心一意的想成為有頭銜的貴族，因而不惜造假撒謊。應該有無數的女人甘願作他盡忠盡力的妻子，但是，他斤斤計較女子是否出自皇家的血統，有沒有公爵候爵夫人的名銜，愛情自然也麻煩得要命。有的時候窮得要去一個遠遠的地方，也只能搭一段路的馬車，其餘要走上十幾小時，還駝著笨重的行李。但是，手上一有幾個錢，便揮霍無度，隨隨便便讓人騙走的更多。這個人實在活得非常不通順。

誰要是珍惜他的才氣，就很容易成為他的債權人，除非跟他一樣的窮。讀了他的傳記，不免會想，他平生的三大「事業」，文學、戀愛跟企業經營，他到底最中意什麼?我想歷史上應該有許多人同意，他會把戀愛跟當個企業家放在前面，然而，這兩項愛好卻折磨了他一輩子，落得窮病而死。那個非常富有又頂著俄羅斯最顯赫的貴族頭銜的最後才嫁給他的老婆，在他病得奄奄一息之際，只把他當作一條狗而已。也許我們也可以感謝這個女人還有其他一再讓他失落的女人，還有一生一直緊緊跟著他的債主跟法院的破產執行人，沒有這些把他的一生害得悽楚荒涼的角色，我們那裡有緣讀得到他那些精采絕倫的創作?

臨終時，只有極少的幾個人來看他，因為討債也討不到了，稿子也沒指望可以到手出版了。雨果是最後來探視他的一位，也許是家人之外最後到他床前的一位，雖然真的說不上有麼親近的交情。但是，雨果在他無限蕭條的葬禮上的輓詞，卻成了法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最動人、最沉痛，最深入的文獻。

老實說，我們都可能常常覺得活得辛苦，又為常常受人欺負欺騙而不平，但是，面對巴爾札克，只能噤聲不語。

四月七日，亮軒書場原先決定要講巴爾札克的名著「高老頭」，然而不知巴爾札克其人可乎?曰，不可！他的一生一絲一毫也不輸他筆下的人物與故事。所以，我們在這個星期四的晚上七點，先講巴爾札克的一生之種種，好好的親近他，感覺他，對於接受他的作品，必然深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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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軒書場每週四晚上七點開講; 地址:台北市瑞安街61巷3號4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