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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25 05:18:49瀏覽162|回應0|推薦3 | |
Excerpt:郁達夫的《閒書》 去年讀了一些郁達夫的作品,這一本散文集恰巧可以作為複習之用,從本書挑選兩篇文章,一中一西,應該足以驗證郁達夫的博學多聞,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閒書 作者:郁達夫 出版社:崧燁文化 出版日期:2023/10 《閒書》是郁達夫的散文集,集結四十篇散文,囊括雜談古今中外各種題目,引經據典,間雜自己於故鄉、異鄉的所見所聞,並描繪遊賞山水的景色。書中或針砭中國文化,或憂國憂民,或記日常瑣事,或感懷境遇,或評論文藝書籍。他筆觸細膩,隨寫隨談,一舒胸懷抱負;收錄的五篇日記,又使讀者一窺作家的寫作生活,情感自然流露。 【Excerpt】 〈林道的短篇小說〉 記得是一位美國作家——不知是否OBrien——對於短篇小說所下的定義,他說:“短篇小說者,小說之短篇者也。”(Short story is a story that is short.)這定義雖則有點幽默,但即此也可想見短篇小說花樣的多,定義的難。尤其是各國有各國的風氣,各作家有各作家的特樣,所以要求一個概括一切、隨處適合的短篇小說的定義,真是難於上蜀道;就是勃蘭代·馬修斯的《短篇小說哲學》(Brander Mathews: The philosophy of short stories )裡也不曾把這定義,交代清楚。 法國的所謂Contes似乎是真正的短篇,大約歐美各國的短篇小說之收斂得最緊縮的,莫過於這些Contes了,可是德國的Erzaelungen卻一般總來得很長,長的也有到四五萬字以上的。我們通常所說的短篇小說,大約是英美的一系,長短總只夠半小時至一小時的讀,字數或在兩萬以下千數以上;敘述的是人生的一面半面,或事件的最精彩的一段,人物的極特異的幾點;作者讀者,倆都經濟,實在是近代生活與近代Journalism所產生的一種特殊體裁。 我的初讀短篇,是二十年前在日本做學生的時候。那時自然主義的流行雖已經過去,人道主義正在文壇上泛濫,但是短篇小說的取材與式樣,總還是以引自然主義的末流,如寫身邊雜事,或一時的感想等者為最多;像美國那麼地完整的短篇小篇,是不大多見的。雖則當時在日本,每月市場上,也有近千的短篇小說的出現,其中也有十分耐讀的作品;但不曉怎麼,我總覺得他們的東西,局面太小,模仿太過,不能獨出新機杼,而為我們所取法。 後來學到了德文,與德國的短篇——或者還是說中短篇來得適當些——作家一接觸,我才拜倒在他們的腳下,以為若要做短篇小說者,要做到像這些Erzaelungen的樣子,才能滿足。德國的作家,人才很多,而每個詩人,差不多總有幾篇百讀不厭的Erzaelungen留給後世,尤其是十九世紀的中晚,這一種珠玉似的好作品,不知產生了多少。即就保羅·海才(Paul Heyse)他們所選的《德國說庫》( Deutscher Novellen-schatz )與《新德國說庫》的兩叢書的內容來說,已經是金玉滿堂,教人應接不暇了,其他的叢書專集,自然更是多得指不勝屈。 在這許多德國短篇作家中,我特別要把羅道兒夫·林道(Rudolph Lin dau 1829—1910)提出來說說的原因,就因為他的作品在德國,也還不見得十分為同時代及後世的人所尊重;並且他在生前,正當洪、楊的起義前後,是曾在中國、日本等東方大埠流寓得很久的緣故。 他的故鄉是在德國西北部的Altmark,晚年並且又在北海濱的Helgoland(他死在巴黎,葬卻葬在此處)住得很久,所以他的小說的主調,是幽暗沈靜,帶一味淒慘的顏色的。中年以後,又受了東方的影響,佛家的寂滅思想,深入在他的腦里,所以讀起他的小說來,我們並不覺得他是一個外國的作家。 他的小說,全集共有六卷,因為後半生是過的外交官的生活,故而長短各篇小說之中,獨富於異國的情調。在三四年前,我曾譯過他的一篇《幸福的擺》(先在《奔流》上發表,現收在生活書店印行的《達夫所譯短篇集》中),發表的當時,沈從文曾對我說,他以為這是我自己作的小說,而加了一個外國人的假名的。這雖則不是他的唯一代表的作品,但讀了之後,他的作風,他的思想,他的作品的主題,也大略可以領會得到了。他的用文字,簡練得非凡——原因是他遍通英、法文,知道選擇用語——而每一篇小說的敘述進程之中,隨處都付以充分的情緒,使讀者當讀到了他的最瑣碎的描寫的時候,也不會感到乾燥。筆調是沈靜得很的,人物性格是淡寫輕描而又能深刻表現的。整篇的文字,沒有一句贅句,所以他想要表現的主題思想,都十足表現到了恰到好處,斷無過與不及的弊病。他的全集之中,尤其是值得一讀的,是一九〇四年出的《Die alten Geschichten》和一八九七年出的《土耳其小說集》( Die Tuerkische Geschichten )。關於東方若日本及中國的小說,也很多很多;他的觀察東方人的性格、思想,簡直比我們自己還要來得透辟。例如讀他的一篇描寫日本人的小說《Sedschi》就可以見得當時日本的社會狀態和武士氣概,比讀《明治維新史》之類的書,還要瞭解得更徹底一點。 他的描寫寄寓在東方的外國人的思想行動,因為他觀察得久,體驗得深了,讀了尤其覺得活靈活現,發人深省。例如寫一個蒙了不白之冤,為商人社會所鄙棄,但後來終得昭雪,可是他的思想已早趨於消極,卒至自沈於黃浦江外的海裡的一篇《荷蘭長子》( Der lange Hollaender )之類,就是這一種小說的代表。 他的小說的結構,同俄國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說很像;這兩位同時代者,我想一定是在巴黎會到過的無疑。譬如寫一件事情罷,總是先點出作者自身是在何地何時幹什麼什麼,這中間就遇到了怎麼怎麼的事情和怎麼怎麼的人物。這一種寫法,原是陳腐得很的格式,但經他們寫來,卻是自由自在,千真萬確,不但不使你有一點感到陳腐的餘裕,就是在讀下去的中間,要想吐一口氣的工夫都沒有。 關於林道的小說的研究,是足有一本十萬字的論文好寫的;這一篇短文,只可以說是緒論的一節,余論且等到另外有機會的時候再寫罷。 〈清新的小品文字〉 周作人先生,以為近代清新的文體,肇始於明公安、竟陵的兩派,誠為卓見。可惜清朝館閣諸公,門戶之見太深,自清初以迄近代,排斥公安、竟陵詩體,不遺餘力,卒至連這兩派的奇文,都隨詩而淹沒了。 近來翻閱筆記宋羅大經《鶴林玉露》於卷四第七節中見有這麼的一段,先把它抄在下面: 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苔蘚盈階,落花滿徑,門無剝啄,花影參差,禽聲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隨意讀《周易》《國風》《左氏傳》《離騷》《太史公書》,及陶杜詩、韓蘇文數篇。從容步山徑,撫松竹,與犢共偃息於長林豐草間,坐弄流泉,漱齒濯足。既歸竹窗下,則山妻稚子作筍蕨,供麥飯,欣然一飽;弄筆窗間,隨大小作數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蹟畫卷縱觀之。興到,則吟《小詩》或草《玉露》一兩段,再啜苦茗一杯,出步溪邊;邂逅園翁溪友,問桑麻,說粳稻,量晴校雨,探節數時,相與劇談一餉;歸而倚杖柴門之下,則夕陽在山,紫綠萬狀,變幻頃刻,恍可人目,牛背笛聲,兩兩來歸,而月印前溪矣。 看了這一段小品,覺得氣味也同袁中郎、張陶庵等的東西差不多。大約描寫田園野景和閒適的自然生活,以及純粹的情感之類,當以這一種文體為最美而最合。遠如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近如冒辟疆的《憶語》、沈複的《浮生六記》,以及史悟岡的《西青散記》之類,都是如此。日本明治末年有一派所謂寫生文體,也是近於這一種的體裁,其源出於俳人的散文記事,而以俳聖芭蕉的記行文《奧之細道》一篇,為其正宗的典則。現在這些人大半都已經過去了。只有齋藤茂吉、柳田國男、阿部次郎等,時時還在發表些這種清新微妙的記行記事的文章。 英國的Essay氣味原也和這些近似得很,但究因東西洋民族的氣質人種不同,雖然是一樣的小品文字,內容可終不免有點兒歧異。我總覺得西洋的Essay裡,往往還脫不了講理的Philosophising的傾向,不失之太膩,就失之太幽默,沒有東方人的小品那麼地清麗。說到了英國,我尤其不得不提一提那位薄命詩人Alexander Smith(1830–1867),他們的一派所謂Spasmodic School的詩體,與司密斯的一卷名《Dreamthorp》(亦名《村落裡寫就的文章》)的小品散文,簡直和公安、竟陵的格調是異曲同工的作品,不過公安、竟陵派的人才多了一點,在中國留下了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跡,而英國的Spasmodic School卻只如煙火似的放耀了一次罷了。 原來小品文字的所以可愛的地方,就在它的細、清、真的三點。細密的描寫,若不慎加選擇,巨細兼收,則清字就談不上了。修辭學上所說的Trivialism的缺點,就系指此。既細且清,則又須看這描寫的真切不真切了。中國舊詩詞裡所說的以景述情、緣情敘景等訣巧,也就在這些地方。譬如「楊柳岸曉風殘月」,完全是敘景,但是景中卻富有著不斷之情;「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主意在抒情,而情中之景,也蕭條得可想。情景兼到,既細且清,而又真切靈活的小品文字,看起來似乎很容易,但寫起來,卻往往不能夠如我們所意想那麼地簡潔周至。例如《西青散記》卷三裡的一節記事: 弄月仙郎意不自得,獨行山梁,採花嚼之,作《蝶戀花詞》雲……(詞略)。童子刈芻,翕然投鐮而笑曰,吾家薔薇開矣,盍往觀乎?隨之至其家,老婦方據盆浴雞卵,嬰兒裸背伏地觀之。庭無雜花,止薔薇一架。風吹花片墮階上,雞雛數枚爭啄之,啾啾然。 只僅僅幾十個字,看看真覺得平淡無奇,但它的細緻、生動的地方,卻很不容易學得。曾記年幼的時候,學作古文,一位老塾師教我們說:「少用虛字,勿用浮詞,文章便不古而自古了。」我覺得寫小品文字,欲寫得清新動人,也可以應用這一句話。 一九三三年七月二十八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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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