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說來,孔子極難為用;因為,他很「麻煩」。
孔子當然槃槃大才,在魯國「大司寇行攝相事」時,政績便已斐然昭著;孔子當然實力雄厚,周遊列國,隨從車乘之規模,隨從門人之程度,都讓各國權臣為之側目,也讓各地諸侯對之多有禮遇。
但是,禮遇歸禮遇,他仍終難為用。
外表看來,他的終難為用,是因鋒芒太過,招來側目;各國權臣為了一己之謀,疑懼於他,頗有猜忌,故不時多進讒言。但是,這其實無關宏旨,真正關鍵,仍在於各國君主。
對任何掌握大權者而言,儘管孔子是不世出之大才,但用與不用,都令人猶疑。不用,固然可惜;但真要重用,不僅極需膽識,更需莫大勇氣。因為,一旦重用孔子,等同於和自己「過意不去」,稍不「留意」,會自尋無限「麻煩」的。
對孔子而言,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頭一句話是前提,也是重點。君若有道,那麼,為臣者,竭心盡力,不在話下。但是,君若無道,休想孔子會讓你稱心如意,更休想他要迎合你。他說:「以道事君,不可則止。」君臣一場,合則來,不合則去,沒什麼好牽就的。於是,孔子幾番入仕,便也只能,幾次「不可則止」。
「麻煩」的是,隨著孔子聲望日隆,任何有心用他的掌權者,其實都要背負著越來越大的壓力:若自己「表現」不好,孔子又要「不可則止」,又打算求去之時,那不正等於昭告世人,自己是個無「道」之君嗎?那班君主,誰有把握,所作所為皆合於道?誰有把握,孔子一旦為臣,必定不再求去?於是,我們便能體會,孔子游於列國,凡十餘載,明明他有心,諸侯亦多有意,可機會為何總是一次次擦身而過?事實上,諸侯即便真想用他,只消看看孔子「不可則止」的「前科」如此累累,再掂估自己的斤兩,稍稍躊躇,也只能一聲輕嘆,算了吧!
用孔子的「麻煩」處,還不止如此。
但凡用他,早在「不可則止」之前,孔子的「以道事君」,已讓掌權者招架不住、「掙扎」許久了!他是怎麼「以道事君」呢?子路問「事君」,孔子回答:「勿欺也,而犯之。」該說真話,就說真話;該冒犯,甭客氣,就冒犯吧!
孔子平日謙恭,但常有例外。季康子患盜,問於孔子,他老人家怎麼回答?「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你貪慾過甚,故招來盜竊,要怪誰?你若不貪,即便鼓勵百姓來偷盜,他們還懶得理會呢!
這就是孔子。就是那個「麻煩」的孔子。
《論語》一開頭,〈學而篇〉的第二章,後來《論語》編纂者之一的有子,就批評了「犯上」者。他說,「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
有子雖說長相酷似孔子,但有子與孔子,其實是兩回事。
孔子說的是,「勿欺也,而犯之。」
後代儒者,多似有子,他們不像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