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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日
2011/02/28 05:45:14瀏覽290|回應0|推薦24

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空斷腸。──高適〈人日寄杜二拾遺〉

午後的台北開始陰霾,寒風細雨淹沒了早上的陽光,一杯熱茶的沉思,轉眼黃昏,雨之為物,可令晝短,可使夜長。我教孩子在紙片上畫了些彩色的小人,參差地剪下來,掛在髮上、貼在窗邊,重拾這早已被人遺忘的日子;西洋情人節不久即至,商店的櫥窗、簡訊與型錄,早已將此節日紅紅綠綠包裝妥當,等人拆開鍍金絲帶而已。但今天我偏憶起如古畫裡淺色衣裙的女子:「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在人日時節,髮上既簪紅花又掛人勝的古典女子,卻也感到一份情人不歸的獨有冷落。

正月初七,古稱人日。南朝梁.宗懍《荊楚歲時記.正月》記載:「舊以正月七日為人,故名人日,翦綵鏤金箔為人,皆符人日之意。」按照日子來說,初一到初八,分別是:雞、犬、羊、豬、牛、馬、人、穀之日,如果當天風日晴朗,則該物一年平安豐暢,無病無災。因此在剪裁人形紙片為「人勝」,祝禱遠遊的人平安早歸,是「人日」多情的祈福活動。歲次辛卯,台北初七的上午多雲時晴,預報為19-24度,降雨機率20%。是的,這麼好的一天,是否預示著今年一整年,都是那麼恬和優美、明淨淡泊呢?

年節已過,世界開始忙碌地旋轉起來,鄰人施工的打牆鑽地、貨車進出裝卸,鬆散的日子在春陽爛漫中重新堅實。而我猶恍惚於假期的搖盪,無法凝神撰寫一篇三周後要參與學術研討的文稿。女兒將唱盤上舒伯特D958的淒淒演奏換成了活潑兒歌,妻子進出收拾家居整理衣裳,我不知該坐向何方,不知該懷有什麼樣的意念來度過今日?

這樣的日子該有所思懷,故鄉遊子,海角天涯。可是我確知朋友們都安好,家人們都無恙,他們幼稚的孩子慢慢地學習生長,事業逐漸累積有成,誰又翻過了一頁智慧的書,誰又完成了一筆圓滿的交易,誰又輕易遺忘或者想起我。遠方縱有動亂戰火,世界縱有水災雨荒,但那已因遙遠而失去了現實的意義。一如校園裡的梅花逐漸飄零,但是山櫻已茂密盛開;南雁將要北迴,無論牠在那一片雪泥上留下爪印,人間總是起落有序,如歌如吟。我已無須計較世界的安排有何深意,只需在當下領取那流淌的時光,那無聊與無謂,那紛紛開謝卻無從捕捉的虛幻之花。

這樣的日子又該有所回憶,「一臥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塵」。時間的刻度是這麼費力地往前挪移,等祂走完,才發覺其實是輕忽的。千禧年才如昨日,轉瞬已邁過了十個年頭;那大年初一的清晨在滿地鞭炮紙屑裡找尋一兩枚未爆紙炮的童年,何時已經是孩子現在的模樣?身邊的一切並未改變,但心已不再如昨,老於風塵的,不止是攻書學劍的少年理想,同時也包括了對生活的所有期許。中年彷彿是一遍遍重複昨天的作息,也寫好了明朝的一切,當命運一再迎向年年黃道面上的同一定點,當可讚美之事與該詛咒之事永遠等量,一日心情總合終究歸零,生活還能為什麼感到驚奇呢?還能為什麼感到失落呢?在人日此刻,那心情驛動的年歲與隨時都有那麼多可能的日子,的確讓人有所懷念了。

細雨重新為城市的暮色披上輕紗,我多想留住早晨的那種明朗。孩子剪畫的人勝在玻璃窗上手牽著手,像要去遠足的歡欣,又像從一個幸福的夢境中走向我,走向我掛了梵谷複製畫的客廳、瓷磚繪了風車的廚房、有一個樺樹櫃子的家,還有那帶著隱約情懷的每一個日常的每一次踟躕。這早已為人所遺忘的節日終於沉入了華燈之夜,一如那些不凡的過去,那些總是通俗的願望:平安、健康、財富或愛情……但這寂寞的一天能承擔多少屬「人」的期許呢?

我在書房小聲地用電腦重新播放舒伯特的D958-960,不過孩子在外面歡樂地唱遊,〈啊!牧場上綠油油〉輕快的歌聲很快地壓過了悲戚的鋼琴:「山上的白雪,融解成流水,流下了山坡,流到了山谷,奔流到原野,灌溉了田園。流水真愉快,歌聲不停……」此刻我真想躺進那快樂的流水裡,無論來自哪裡或要流去何方,分我以涓滴那樣真純的快樂,竟已足夠灌溉我荒蕪的人日,苦澀的心。

【2011/02/28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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