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一是宗教心;另一,則是詩心。
最高位階的祭,是祭天。北京有天壇,是天子祭天處;祭祀前,天子須齋戒,須沐浴;祭祀時,天子則須神志清明,唯虔唯誠。
民間也祭天,除了正月初九,台灣鄉下的婚禮,至今猶多祭天,曰,拜天公。
十幾年前,我結婚,也拜天公。祭拜前,全身沐浴,衣物全新。祭拜時,堂上華燭高燒,堂外燈火通明。供桌上肴饌豐盛,葷素俱齊;廊外另備大桌,供有豬、雞、羊三牲(民間感念農事勞苦,不忍吃牛),時辰踏正,子時方到,奏嗩吶、伴鑼鼓,而後三跪九叩。旁有道士誦讀疏文,祝禱上天;後有傀儡戲演,樂通天人。此戲輟演停歇時,則用頭巾蒙住戲偶,以示戒慎。此戲,民間喚為「嘉禮」戲。
冬日子夜,寒氣侵人,那回,行禮久跪,膝蓋有些發疼,但耳邊廂一片戲樂與祝禱聲中,我持香長跪,竟也心思清明,唯虔唯誠。眼前香煙裊裊,堂前祖先神位,頂上則是闊寥穹蒼,無邊亦無際;我唯一念悠悠,但覺天地人俱在現前;儘管區區,但我這人生,也著實莊嚴。
人雖六尺之軀,亦足與大化相溶;生年雖不滿百,卻可綿亙古今,甚至無古亦無今。宗教心,使人雖然有限,亦可無限。祭,是宗教心的禮樂風景。
祭,除了宗教心,也是詩心。
詩心,可成宗教之美,可濟宗教之失。宗教使人無限,信仰使人飽滿;但宗教心若過於熾烈,過度咬死,稍一不慎,都難免落入巫魘,心神反更顛倒。魔與神,每每只是一線之隔。最深的罪孽,總伴隨最神聖之名;最徹底的瘋狂,也常起因於最偉大的事物。於是,史上多少回的戰爭,以宗教之名,卻招致了最酷虐的殺戮與迫害。
因此,中國歷代,屢禁淫祠,屢戒淫祀。祭祀再好,仍不可過度;祭祀再良善,亦不該太甚。祭祀之事,終歸於一份平常之心,最忌說得過實,更忌咬得太死。西方一神論宗教之所以流弊既深且酷,總源於他們把神說得太實了。中國文明,是孔子說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這個「如」字,實若虛,有若無,故與詩最可相通。詩在虛實之間,言語寥寥,意思滿滿;詩於有無之際,風吹花開,光景無窮。
正因這份詩心,於是中國古代也祭花神,也祭山神,更祭歲時節氣。這份詩心,今在大陸,幾已斷絕;而在台灣民間,仍大致完好;至於日本,則最有丰姿。「禮失求諸野」,日本的四時祭祀,最得詩心之全之美;有此歲時祭儀,佳氣可生山川,良辰俱在四時;通過祭祀,人於天地自然,不僅可敬,更有可親。
上回中秋,天剛新暝,雖然月上東山,卻仍有薄雲遮掩,月光只在隱約之間。我一家五口,備桌供月,除了文旦與月餅,唯人手清香一炷;遙望天際,溶溶雲月,雖無甚祝禱,但覺天清地寧。側著頭,我瞅了一旁三個小孩,臉上的素淨,其清簡虔敬,想來,也該是千百年來我們祖先致祭時的神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