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文選：2.晏子不願換宅【題解】

本文選自《左傳．昭公三年》。記載景公要為晏子更換住宅，晏嬰以靠近市場便於體察民情而拒之。景公問：「賢卿既然住在靠近市區的地方，你知道物價的高低嗎？」晏嬰趁此機會回答說：「踊貴屨賤。」即鞋子很賤而假足很貴。聽了晏嬰的話，景公幡然醒悟，原來是斷肢的酷刑造成了這種悲慘的現象。

【原文】

    初，景公欲更晏子之宅，曰：「子之宅近市，湫隘囂塵，不可以居，請更諸爽塏者。」辭曰：「君之先臣容焉，臣不足以嗣之，於臣侈矣。且小人近市，朝夕得所求，小人之利也。敢煩里旅？」

    公笑曰：「子近市，識貴賤乎？」對曰：「既利之，敢不識乎？」公曰：「何貴何賤？」於是景公繁於刑，有鬻踊者。故對曰：「踊貴屨賤。」既已告於君，故與叔向語而稱之。景公為是省於刑。

    君子曰：「仁人之言，其利博哉。晏子一言而齊侯省刑。《詩》曰：『君子如祉，亂庶遄已。』其是之謂乎！」

【注釋】

○湫隘囂塵：湫隘，ㄐㄧㄠˇ ㄞˋ居處低溼狹小。囂塵，ㄒㄧㄠ ㄔㄣˊ喧鬧多塵土。 

○請更諸爽塏者：爽塏，ㄕㄨㄤˇ ㄎㄞˇ，高爽乾燥的地方。高燥之地也。

○君之先臣容焉：先臣，古代臣子對君主稱自己的亡父為「先臣」。杜注：「先臣，晏子之先人也。」

○臣不足以嗣之於臣侈矣：嗣，繼續、承繼。侈，ㄔˇ鋪張浪費。誇大不實。

○朝夕：ㄓㄠ ㄒㄧˋ1.早晨和晚上。2.從早到晚、時時刻刻。

○敢煩里旅：杜注：「旅，眾也。不敢勞眾為己宅也。」周禮序官『旅下士』注：『旅，眾也，下士治眾事者。』『里旅』，即里有司也。」國語：『唯里人之所命次』，韋注：『里人，里宰也，有罪去位，則當受命於里宰。』更宅，是司里之所掌也。

○貴賤：ㄍㄨㄟˋ ㄐㄧㄢˋ，物品的價位高低。

○繁：1.多、眾多。2.複雜。

○鬻：ㄩˋ賣。

○踊貴而屨賤：踊，ㄩㄥˇ假足。古代為被砍斷腳跟的人所特製的鞋子。左傳˙昭公三年．杜預˙注：「踊，刖足者屨。」刖足者，一足躍而前，故曰踊。韓非子作「踴」。踊貴屨賤，ㄩㄥˇ ㄍㄨㄟˋ ㄐㄩˋ ㄐㄧㄢˋ比喻刑罰苛濫。＝屨賤踊貴。春秋末期的齊國，因為刑罰太濫，多有斷腳之刑，斷腳的人太多，形成「屨賤踴貴」，普通人穿的履（鞋）反而不如斷腳者專用的「踊（義肢）」價格貴。

※屨賤踊貴：ㄐㄩˋ ㄐㄧㄢˋ ㄩㄥˇ ㄍㄨㄟˋ踊為刖足者穿用的鞋子，踊貴以見刖者多，因以比喻刑罰苛濫。語出左傳˙昭公三年：「國之諸市，屨賤踊貴，民人痛疾。」＝踊貴屨賤。

○叔向：春秋時晉國的大夫，名肸，著名的政治家。

○君子曰：左傳通常在論述一段史實之後，通過「君子曰」來說明作者對該事的觀點和評論，這種史論結合的體裁，是左傳首創的。

○詩曰：『君子如祉，亂庶遄已：小雅巧言之詩。《詩經》上說：「君子如果賜福好人，禍亂就會很快止息（；君子如果責怒壞人，禍亂就會很快止息）」。亂庶遄已，意為禍亂很快就被制止。

【翻譯】

    起初，齊景公想要為晏子更換住處，說：「你的住處太靠近市場，低窪潮濕，房子又小，周圍又吵，而且塵土飛揚，不適合居住。請為你換一個明亮寬敞、清靜乾爽的地方住吧？」

    晏子推辭說：「我的祖先們就是住在這裏的，我還不足以繼承他們的事業。這裏對於我來說已經非常奢侈了。而且我住的地方靠近市場，早晚出去買東西都很方便，又可以多了解民情，實在不敢再勞煩君王為我另建新屋。」

    齊景公笑著說：「你住處靠近市場，能辨別物價的高低嗎？」

    晏子回答說：「既然貪圖這個方便，怎麼會不知道呢？」

    景公就問：「那麼甚麼貴，甚麼賤呢？」

    當時齊國的刑罰很重，動不動就有人被砍腳。所以晏子回答說：「假腳貴，鞋子賤。」

齊景公後來因為晏子的這句話減輕了刑罰。

    後來人們說：「仁慈的人所說的話，能夠給更多的人帶來利益。因為晏子的一句話，齊景公就減輕了刑罰。《詩經》說：『君子實行仁政，禍亂就會自己停止。』說的就是這樣的事情吧！」

【感言】參看：讀左傳心得  金蘋果與銀網子－－從晏子不願更換住宅談起   http://art.pch.scu.edu.tw/thyr_jang/zha_gi06.htm

    這則以對話形式連綴而成的篇章，不僅使筆下人物藉此栩栩躍出紙面，增加了故事的立體感與趣味性，還忠實突顯出晏子說話的藝術和成就。

    故事起首，通過景公的勸說，透露晏子居住環境的惡劣：靠近市場、低濕狹隘、囂鬧多塵、不宜居家。景公想為他在高爽清幽之地另起新宅，晏子卻以靠近市場，早晚都能買得生活所需的便利為由，予以婉謝。景公心理恐怕做如是想：好個晏嬰！居然不領寡人之情，嗯！姑且為難他一下，看他還能找到什麼藉口！

    於是景公緊緊捉住晏子的話柄，往下逼問：「既然住家靠近市場，先生知道物價的高低嗎？」(嘿嘿！答不出來了吧！)

    「小人既以住在市場旁邊為利，怎會不知物價高低！」

    「哦？那麼，您倒說說看，市場上什麼東西昂貴？什麼東西便宜？」(景公竊笑，準備等著晏子張口結舌，伏首承恩……。)

    「被砍腳的人所穿的鞋子，售價最貴；普通人穿的鞋子，價錢最低。」

    未料晏子的回答，像當頭一棒，敲醒兀自得意的景公，使他深感內疚，從而放寬政策，減省刑罰。這戲劇性的扭轉環節，繫於晏子高超的說話藝術。

    晏子於此採取了「就湯下麵」─ 借他人提供的條件，達到自己目的 ─ 的說話策略。

原來當時齊國刑重獄多，拘者滿圄，怨者滿朝，朝廷誅僇如仇讎，動輒砍腳殺人，由於遭受刖足之刑的人實在太多了，以致市場上專門販售給刖足者穿的鞋子，售價便扶搖直上。如今正好乘著景公發問熬製的現成好「湯」，因利乘便來下省刑少罰的好「麵」。一句「踊貴屨賤」，不但完全根據景公的問題，給予如實的回答，甚至還將景公事先設計好的問題圈套，反為己用，將計就計，最後再來個命題大逆轉，把焦點舉重若輕地移到景公的重刑濫罰上，致使景公幡然憬悟，達到微言幾諫的果效。

    晏子相齊三世，執政四十餘年，始終「以節儉力行重於齊」「食不重肉，妾不衣帛」「衣緇布之衣，麋鹿之裘，棧軫之車，而駕駑馬以朝」，他對自己儉約至極，對親朋則廣加照顧，甚至「國之賢士待臣而後舉火者數百家」。晏子仁愛寬厚的胸襟，還表現在施政上。相齊以來，處處以民為本，輕賦斂、罷徭役、省刑罰、少拘戮，諄諄勸勉國君要「薄於身而厚於民，約於身而廣於世」，而他自身先就作了最好的示範。

    對晏子的人格情操，有了正確體悟之後，不難理解：晏子拒絕更換住宅，絕非拒人好意，不通人情；更非「公孫布被」，故作矯情。「踊貴屨賤」，實涵藏了何等愛民之真心、輔君之忠情！難怪《左傳》作者要熱烈歌頌：「仁人之言，其利博哉！晏子一言，而齊侯省刑」；難怪景公對晏子敬愛有加，也難怪太史公要發出衷心感慨：「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

    若非晏子，誰能輔助資質平庸的景公，在齊中衰之後，不致土崩魚爛；若非景公，誰能保全晏子的盡忠極諫，不致召禍見殺，美成其剛正賢能，使之成為管仲以後齊之良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