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明知道那條路很難過得去,她還是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沒有人知道到底跳下懸崖墜入大海的時候,她是把心還有那對會說話的雙眼,一起灑向大海,還是拋向天空……
稱不上是美人,但是身材適中,皮膚白皙的像是剔透的白玉,隱約可以看見底下的粉紅色血管與淺藍青筋。她真的不算漂亮,卻氣質逼人,更有一雙迷人深邃的眼睛與濃密修長的睫毛。那對眼睛沉默的望著的時候,要說的話,完全不需開口,幽幽彷彿輕撥琵琶的手,行雲流水的琴聲傾洩,細細地似乎在迴轉之間,道盡人世間所有的愛恨情仇與悲歡離合。
當時雖然我年紀小,但是懂得為何村裡的年輕小夥子們,喜歡在黃昏時分成群結伴尾隨著,提著一籃滿滿衣服往河邊漫漫走著的她;暈黃的夕陽,總把她纖細的身影,拉得更長更細,黃昏下飛揚的塵土與雜亂的多條身影相對應,空氣裡有股浪漫氣息悄然瀰漫,年少輕狂又不經事的村裡男孩們,只能遠遠地跟著、嘻笑著,從來沒有人敢過去跟她說話,而年紀最小的我,老被推擠到最前面,陪著傻傻癡笑,肚子裡有種奇怪的反應,竟然往上提升鼓脹了滿滿一臉。
那回,她忽地轉過身來,直立立的無言的望著,斜陽下那雙眼睛,溫柔的教人心醉,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們,嘴角淺淺上揚了一下,而我們一群人瞬間鴉雀無聲呆立原地,像極了呆頭鵝的模樣,那片刻間,沒有人聽見她說甚麼,卻,安靜的轉身各自散去…
等我稍長,到城裡讀書。有回假日回家,驚鴻一瞥遠遠的看見她的背影,漫不經心的沒注意到她體態的改變。晚上忽然聽見阿母跟隔壁阿昌嬸說:「…唉,紅顏命薄…沒見過跟誰家有來往…怎就奇怪的大了肚子…唉…」聽說,她被鄰村金家少爺給強暴了。金家仗勢著是地方望族,硬生生用錢塞掉了她家人的嘴,把她「轉嫁」給村裡沉默寡言老榮民朱麒。
沒人弄明瞭過朱麒的前半生,也不知道他在何時搬到這小村裡,他那濃得化不開的家鄉方言,真的很難讓人聽懂,他也就不愛開口說話,也越發讓人對他捉摸不清。早晨他賣豆漿,下午以後賣水餃,話雖不多卻笑嘻嘻地招呼客人,小店就靠他獨自撐著,沒聽過他喊累,也沒見過他跟誰有交際,成天弓著背埋著頭忙進忙出。當時,我和那群同伴,經常流連店裡,點杯豆漿坐半天不走,只為了等著偷窺她與她的眼睛經過…事發不久,我又聽阿母說:「…還好是老朱的呀…對她可好…」是誰撮合,或是誰牽的線,似乎不那樣重要,也就沒人有興趣繼續追問。
無力抵抗現實也好,無言抗拒事實也罷,無奈地她「嫁」到朱麒小店。從此以後,跟著朱麒夫唱婦隨,天不亮就跟著磨豆煮豆漿,學習絞肉餡桿麵皮包餃子,兩人機械式的在店裡移動,兩相交叉的身影線條完美,藏著一種無法解釋的默契,兩人話仍舊很少,村子裡的人都看得到,她的肚子一天天變大,朱麒呵護她的樣子也一天天增多,她會用那雙迷人深邃的眼睛笑著跟他對話,而朱麒總是大笑的頻頻點頭如搗蒜的回應。
那次要回學校的路程,經過小店,赫然瞄到店裡沒有客人,她挺著肚子坐在板凳上,仰頭回首笑著跟著朱麒說著話,而朱麒就站在她的背後,似乎輕輕按摩著她的背脊…多麼溫馨的畫面,著實令人印象深刻,偏偏一路上深陷苦思的竟是,她在說話,是的,她會說話。
孩子生下後,她愈發成熟嫵媚,而朱麒愈趨緘默老化,他對初生的嬰兒,像自己親生一樣的疼愛有加,而她對這無辜卻不是預期而來的嬰兒出奇的冷漠,她不讓嬰兒吸她的奶,也不願意抱嬰兒,朱麒仍舊不多說話,只是背弓得更彎、頭埋得更低,耐心地安靜的忙著店裡大小事也邊照顧著孩子。
她的美麗與妖嬌,從孩子褪出她的身體後開始萌生;而朱麒的老態,竟是從接過孩子的那刻開始浮現。生下孩子後,她不再天不亮就起來煮豆漿,也不再用眼睛說話,她開始用柔柔的聲息,對著每個來店裡男人說話,人們開始竊竊私語,每家的女人總是注意著自己的男人,絕不讓她們的男人在店裡多呆一分鐘;也憂心著男人為何經過小店時候,腳步總要凌亂或是緩慢起來。
嬰兒不滿週歲,她就經常在店攤結束後藉故溜搭出去,朱麒體貼她年輕的心,始終沒有多說話。漸漸地,她出去的時間越來越多,滯留在外的時間越來越晚。太多的夜晚,朱麒每每哄孩子睡後,坐在微弱燈光的店裡喝酒,黝黑的孤獨身影映在牆壁上朱麒歪斜的筆跡菜單上,有種無限混亂的無力與無盡延伸的失落……直到那次,她進門時候,做噁的酒味與腥濃的男人味跟著她豐腴柔軟身體翩然飄進,朱麒竟然還是不說話,只是瞪大雙眼望著她迷濛的雙眼,忽然猛力的把手上的酒杯摔碎一地,轉身進房…而她,沒有跟進房裡,反而轉身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條路真的難過,而朱麒選擇靜靜地一人過一人扛,從此以後,白天在店裡,他會把嬰兒揹在原本就弓起背樑上,忙進忙出的;夜裡他把孩兒跨在腿上,逗著說著笑著,日子就這樣日復一日地過著,只是嬰兒從襁褓漸漸進入牙牙學語、搖搖擺擺學步到活蹦亂跳可愛天真的小娃兒,而朱麒的話更少、背更弓更老邁了。
有人傳言在另外的鄉鎮看到她。只是她滿身的污垢臭味、滿頭凌亂打結的頭髮與失神呆滯的雙眼,時而蹲坐地上放聲大哭,時而仰天失魂的望著傻笑,如果不是那對會說話的眼睛,偶而顯現會說話的神情,任誰也不敢相認這是當年的她…有人盛傳,要每日面對與極度痛恨的人所生下的孩子,讓她痛苦,而朱麒對這非婚的孩子卻像是親生般的呵護,讓她更痛不欲生,只好,選擇自我墮落自我毀滅,狠下心遠遠的離開無力抵抗的小村、小店與小孩,最終卻又因為瘋狂思戀朱麒與孩子,而失了神破了魂,變成落魄街頭成天望天傻笑的瘋婆娘…
當她冰冷浮腫已變形的屍體被打撈上岸時候,朱麒牽著似懂非懂的小娃兒,不肯靠近也不願相認,就是默默地站著,那弓得厲害的背脊誇張的跳動著,原來是朱麒極力想止住汩汩滿面的淚水…
只有朱麒心裡確切明白,不能原諒她用這樣的方式模糊了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永遠都不…突然地,朱麒大聲反覆不停咆哮著 ─ 「路難過,有我…選這樣的路,怎樣陪你一起走啊…」
(聽完中國 江西廠商說的故事,感動到不寫不行。)
2010/08/16 09:33p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