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時教會來了一組新家族。不湊巧，前幾個禮拜天我都向上帝請假，出國公差。反延後在教會辦的餐會，淡水「紅樓」上第一次見面。

夫個子瘦小，我們會用「忠厚老實」來形容他的臉。戴付眼鏡，坐在位上經由教友引薦時，咧嘴笑開時，我注意到他生病了；妻長髮披肩，也戴付眼鏡，因著濃密烏黑的流海，讓彷彿二根手指頭即可蓋住的臉更顯纖細。妻的身材更瘦小，有林黛玉的弱不禁風外型，卻在自信的眼神下展現過人風采，讓人對她由衷肅然起敬。然而兩夫妻笑開懷的臉，在淡水冬陽下閃爍，最是璀璨亮麗，禁不住想與他們多交談。女人喜愛自以為是的斷定，在我內心說：「他們是幸福的一對老夫老妻。」當我赫然驚覺夫是久病纏身，中風多年，每星期洗腎三次時，我那自作聰明內心小精靈又說：「他們真的苦呀…」

可是，我卻覺得我也很苦，過年期間，發現脖子在轉動時，有條神經被壓住的扭傷感，自我判斷是睡太多；過完年，趁學校尚未開學，恢復去健身房運動，揮汗如雨下的感覺真好，全身痠痛到踩不出下一步，兩老眼已昏花，氣喘如老牛，即將呈現休克狀，但是一想到可以抑制悄悄增長的腰上肥肉，前途倏然一片光明，奮不顧身地勇猛直衝，將飛輪踩完四十分鐘。健身房裡一氧化碳效應依舊嬝繞，因此，披上大衣直接回家，在華納威秀等公車之際，一陣冷風迎面拂來，運動後的勇氣似乎足夠抵擋冷冽的寒風，不以為意。

前天在上班時間，接近傍晚，突然覺得左臉裡面的一條神經，被拉住了。也就是說，當我說話時候，我的左半邊臉是不動的；當我笑的時候，左半邊臉是不動的；甚至吃東西時候，左邊嘴角是不動的(我很擔心液體會由嘴角流出)；天性頑皮，本以為做做臉部運動，扮扮鬼臉，很快會消失恢復我原本美貌。我真的等候半天，然後直奔家庭醫生，只問兩個問題：「會好嗎？需要長期治療？」正確學名應該是「顏面神經受損」之類的聳動叫法。如雷轟頂，像我這樣愛美如命，一點點病痛，就準備昭告天下，任何人均需對我退避三舍，讓我三分的人，當時只差沒哭坐地上，做呼天搶地狀，簡直無法想像那對稱為『表哥、表嫂』的患難夫妻，他們是怎樣面對「永不痊癒」的答案。

一次聊天中，表哥用很緩慢卻不甚清晰的訴說自己過往，表嫂熱情開朗，不時在旁幫補。他們是在教會結識，前後八年時間才正式結婚，結識之初，表哥已經中風，表哥家裡還有一位植物人的老父。他們兩位各自有前一段婚姻，各育有兒女。嫁給表哥後，表哥身體惡化，開始每週三次的洗腎，老父情況也不樂觀，表嫂竟然辭去工作，全職在家專心照顧根本不認得人的公公。望著表嫂不到四十公斤嬌小身軀，不敢想像她如何用那兩支細若材骨的手臂，替公公 ─ 翻身、洗澡、整理大小便、餵食等等繁重看護工作，整整兩年時光，玩樂的話，略顯太短；但是用在照顧病人上，那真的太長了…然而表嫂卻得意的向我炫燿：「我公公在去世前，最終認得的人是我耶…不是他兒子喔…」

我尚未打探出表哥是否家財萬貫，但是我確定絕不是風流倜儻、翩翩風度，多金多銀的那型；表哥至今還被原先日本公司接受，每日輕鬆顧問般照常上班(顯然多少打發時間也貼補零用錢)；以表哥半邊無法自如的模樣，決談不上帥哥級；據表嫂用微微的淺笑，爽朗略帶沙啞的聲音說：「其實，我們家反都是表哥在照顧我，他依然自己洗澡，自己吃飯…我身體也不是太好，都是他上上下下看著我呢…我還挺依賴他的呢…」無可救藥的好奇，看出表哥嫂的坦率不做作，一不做二不休，繼續詢問表哥：「你內心曾覺得虧對你太太嗎？」這話他倒是回答的快速又清楚：「非常！」

當表哥望向表嫂剎那的眼神，我看到他的滿足與深情；同樣地從表嫂用手托著下巴，凝視表哥慢慢說話的眼睛，她的滿足與他的交錯著。五年了，他們共同生活五年了。這樣的生活，我不忍再問下去 ─ 有浪漫激情？有濃密調情？或是有惶恐害怕誰先走？難道表嫂沒有家人，她們一定也不捨自己親人這樣委身；表哥沒有家人？他們懷疑過這樣女人到底是要求甚麼過嗎？

這樣的情愫，才是真正的感情。是一種濃郁地化不開無怨無悔的愛。是的，只有愛才能讓人們這樣的相守。我是如此受感動著。

眼觀時下亮麗的健康人。他們放任自己年輕健康的肉體與性慾，四處探索，不尊重自己身體，更不負責任的讓情感無際游移；美麗光鮮的外表，只要能再改善片刻，只要名牌能繞身，再多的錢眉都不皺一下，全身上下無一不作假，我心疼著他們竟濫用青春歲月，去追求一片空洞的虛空。我相信，那是因為心中沒有「真愛」。

離開前我回眸再看表哥一眼，他正笑歪著臉，步伐襤褸一拐一拐漫步行走，那樣的背影竟如此的挺拔帥氣。所散發出來的「美好」，被身邊良人散播出的「美好」，兩氣交相纏繞，頓時之間形成愛的薰香，哪一股氣緩緩地傳遞開來，留給陷入沉思的我，久久不散，也不忍散。

感謝上帝，給我智慧，豁然開明。這樣的夫妻之愛，是神所賜的；是我們有幸成為基督人，應日夜追求學習的「大愛」。

至於我的歪臉，雖然是我最畏懼，已經無關緊要了…

僅將此文送給愛情歷久彌堅的表哥表嫂…
並且在情人節前夕，送給天下有情人沒有情人的所有人…

記於家裡 2006/02/11 06:53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