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風塵少年

第四章•迂迴曲折

在楚國的廷議中屈原首先發難，他說：「周天子分明是因為宜陽陷落，秦王在周暴崩，害怕秦國要對他不利，這才打算躲到我國，托庇於大王。所以若要相王的話，只需答應讓他住在郢都，保證其安全即可，不須給他寸土。」。

桓臧(註一)不同意屈原的主張，他說：「如果不給周天子土地的話，那他就會去齊國了，齊王一定很樂意以一郡之地換得與天子相王的。不只齊國願意，趙、魏、韓、燕等哪一個不都是如此？說到底，周天子先挑我們是因為我們最強大，否則他去稍差一點的齊國也未嘗不可。」。

楚王點點頭，表示贊許桓臧的見解，不過他希望從更多重臣口裡聽到他想要聽的，就問道：「昭睢，你有什麼看法？」。

昭睢語出驚人，他道：「咱們割地給他，但不與他相王。」。

楚王聽到這等像是開玩笑的話，大為不悅，斥道：「你胡說些什麼！」。

昭睢忙解釋道：「大王請聽微臣一言。如果相王可以用地來換的話，那麼將來難免會出現第三個王、第四個王，而以我王天下無雙、超越群倫的文治武功、仁德聖明，又豈能屈居於眾王之中？不過，王或許可以有好幾個，但無論如何天下只能有一個天子，現在大王洪福，有機會可以當那天下唯一的天子，大王又豈能捨大就小呢？」。

楚王這下子情緒高昂起來了，他殷殷期待地問道：「此話怎講？你倒說說看。」。

昭睢得意地抓了抓鬍子，心想那馮喜出的主意可真高明，他說道：「若要當天子的話，那就不可與周天子相王，自古以來，哪裡有一個王禪讓給另一個王的道理？」。

楚王驚呼道：「什麼？禪讓？禪讓！啊！妙！妙！賢卿所見極是！」。

昭睢乘勝追擊，說道：「大王聖明！咱們就如天子所願，割一郡之地給他，請他來自投羅網。等周天子到了楚國的地頭上他就跑不掉了，那時大王再對之恩威並施，周天子除了讓位給大王外，微臣想不出他還能有什麼別的選擇。」。

楚王霍然起立，大聲說道：「太好了！吾意已決，就這麼辦！」。

昭睢說的在情在理，確實可行，因此旁人難有異議。更重要的是楚王都決定了，群臣就只有附和的份，那機靈一點的甚至已開始歌功頌德，預祝大王登上九五至尊了。

接下來就是討論該割讓哪一郡給周天子，最後雀屏中選的是黔中郡。理由很簡單，因為黔中郡被窮山惡水環繞，就像是楚國的僻靜後院，別的國家搆不到，周天子也跑不掉，要把天子圈為禁臠，那兒再合適不過了。雖然黔中郡出產金、銅、丹砂等高價值的礦產，每年稅收高達上億錢，送出去損失不小，但沒人敢說這個，免得掃了大王的興。當然，楚國眾大臣有這樣合乎邏輯的共識，這要歸因於他們有個共同的好朋友：馮喜，這個好朋友對他們的潛移默化功不可沒。

除此之外，子蘭更提出了一個妙計，就是派一隊楚軍去陪侍周天子，名為保護，實為看守，這樣周天子就會更聽話了。楚王覺得這主意不錯，景翠就提議派遣盤瓠師去擔負這個任務，這也回應了前此黔中郡請調該師去保衛家鄉的請求，可謂一舉兩得。

幾天後周王室、楚國就共同昭告天下：楚國割讓黔中郡給周朝，而周朝將遷都黔中郡，於是周司徒邵巾就很帶勁地開始籌備遷都的事。遷都那可謂千頭萬緒，其中最主要的還是借錢，沒錢是搬不了家的。

不過呢，經費這個問題看來並無法解決。王室最主要的財務支持者西周公堅決反對遷都，當然不會借。而另一位傳統金主東周公同樣反對，也不肯借。事實上，天下各國除了楚國之外，全都反對遷都。因為楚國的那點鬼心思，實在誰都瞞不過。

韓國的反應特別激烈，該國在相國張開地的堅持下，派兵堵住了洛邑往南陽的通道，擋得如銅牆鐵壁，讓周天子完全不可能南下到黔中去。這麼一來，顯然周、楚的交易是無法實現了。

楚王見計策失敗，就要求周天子公開宣布把黔中郡還給楚國。蓋楚國割讓黔中給周室一事已昭告天下，須得周室主動奉還才行。何況此事已讓楚國出了大醜，若是自行收回黔中，那就是耍賴，可謂醜上加醜了。

其實這本來沒什麼問題，周室既無法遷都黔中，也無官可派，無軍可駐，甚至連徵收錢糧都辦不到，這個名義上的王畿可說毫無用處，就發個退還黔中的聲明也是順水人情。不過這會兒周室卻開始搞起怪來，不但說黔中不還了，還說要分封一名宗室近親去那兒成立一個「黔中國」，讓黔中國徵收了錢糧再進貢給天子。這個主意相當不錯，看來周室的司徒大人又受到了他夫人的啟發。

楚王大怒，打算這臉面就不要了也罷，總不能讓人白白佔了便宜。不過在羣臣的勸諫下，還是沒和周室撕破臉，免得貽笑天下，雙方達成了協議。這個協議的內容很簡單，就只三條：

一、黔中郡可以做為周朝的封國，但受封的宗室近親要由楚國來指定。

二、黔中封國每年以該國錢糧歲收的兩成，向周天子納貢。

三、楚、周換文相王，周天子公開承認楚王是與周王平起平坐的「王」。

楚國方面認為，這個結果要比當初黔中換相王的提議還要好。因為楚國指定了周景王的十世孫姬宇，做為黔中國的受封國君，而楚國上上下下都認為這位姬宇早就是個忠愛楚國無可置疑的；道道地地的楚國人了。所以，黔中國名義上是周朝的封國，而實質上卻是楚國的附庸，楚國其實並沒有失去黔中郡，而且又與周天子相了王。

楚國指定姬宇為受封對象，除了因為姬宇忠愛楚國之外，其實還有打周天子一巴掌的意思。姬延祖上是因為篡了姬宇祖上的位，才得繼承大統，他們這一對親戚其實是仇家。然而姬延與他的大臣少讀書，不知歷史，竟然封了仇家當公爵，為「黔中公」。這讓天下人笑歪了嘴，著實出了楚王的一口窩囊氣。

當然，這一切都是姬宇精心謀劃的，楚國、周朝都在依著他寫的劇本演出。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這一套劇本太迂迴、太曲折，環環相扣，不容有一個環節出差錯，並非十拿九穩。此番能大獲成功，其實不只因為姬宇的謀略高，也不只因為奶奶羋煦、馮喜、白圭、白禮、張開地等眾人的執行十分得力，還得加上老天爺很幫忙，洪運當頭，一切都順順利利，沒出什麼意外。

……

莊蹻率領盤瓠師回到黔中已有三天，駐紮在黔中的郡治沅陵(註二)。能回家鄉探視家人保衛父老，他與弟兄們都很高興，但高興之餘他還多了滿肚子的疑惑與徬徨。上頭原來說黔中郡割讓給周朝了，成為周室的王畿，命他率領盤瓠師駐紮黔中保護周天子。可是後來周天子不來了，黔中郡變成了黔中國，封了個國君黔中公，所以命令又改為保護黔中公了。

莊蹻要保護的不管是誰都沒關係，他疑惑的是，以後盤瓠師算是楚國的軍隊還是黔中國的軍隊呢？該聽誰的號令呢？糧餉補給向誰領取呢？徵集什麼人來補充新兵呢？這些問題上頭的命令都一字未提，難道是要師帥自己看著辦嗎？

黔中郡的郡守鬬同也很鬱悶，前不久突然接獲旨令，說本郡割讓給周朝，命郡守與周朝廷辦理交接。但後來周天子不來了，黔中郡變成了黔中國，就變成與黔中國交接了。不過這倒沒有差別，來的不管是誰，總歸要把簿籍圖冊移交給人家，那倒不喻自明。

問題是，這麼大的一件事，郢都來的指令卻說得不可思議的簡單扼要，所有的執行原則付之闕如。譬如府庫錢糧要搬去哪兒？兵馬軍械該怎麼處理？大小官吏是不是就地遣散？諸如此類的問題多如牛毛，卻沒交代一個字，整個一個沒頭沒腦。更重要的是，我鬬某人怎麼辦？出路有何安排？怎麼連安慰性的說聲“另有任用”都沒有？

鬬同雖然出身楚國公族，但是在族中那兒並沒有分到田產，一向靠著當官的俸祿過日子。現在出路毫無著落，不知以後該怎麼養活一家老小，這是令他最煩惱的事了。

莊蹻與鬬同兩人，連同他們的盤瓠師與黔中郡府，都徬徨茫然不知何去何從，他們都被楚國朝廷遺忘了。照說楚國朝廷即使再腐敗顢頇，但對這麼重大的事情，也不致於輕忽草率到這種程度。這只能說馮喜在郢都的人緣極好，有辦法讓那些大小官員全都變糊塗了。

(註一)桓臧此人見於《戰國策•楚策》。

(註二)沅陵即今湖南省懷化市沅陵縣沅陵鎮，當時名稱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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