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又去拔牙齒，這是痛定思痛的重大決定。

       雖然所有的“無牙”之人不代表年紀老大，但我的牙齒確是隨著歲月磨損，漸漸老邁不堪使用，只剩下幾顆妝點顏面。其實，我倒是希望它們全部倒戈，讓我有機會塑造新牙。

不是喜新厭舊，老牙就是真牙，它痛起來鬧真革命簡直六親不認，硬要你向它低頭，道歉：對不起，我沒有好好照顧你。然後一切仍要聽它擺佈，吃到酸味的，它喊痛，你就不敢吃酸；給甜味該可以了吧，它腐蝕你的神經，更痛ㄟ！之後，連喝個熱湯都必須有“許可”證，有時候，我擅自作主，偷偷享用熱熱的食物，唉呀！那一口湯水就在口腔裡找不痛的靠邊緊急滾進喉嚨深淵，什麼滋味都沾不上舌邊。冷呢，它也抗議！尤其在冬天季節，清晨起床的第一次漱口水，可讓人痛得顏面神經直打哆嗦。

怎麼辦呢，我又最怕找牙醫師救苦。這要追溯小學五年級的牙痛經驗，從小，我就是家裡忍痛第一有名的；所以，小小的牙痛可以讓我忍成蛀破了大洞的痛。到這程度，即使百般不情願，也只好讓媽媽拎著去找醫師。記憶中，年輕的醫師粗心粗手，拿起機器硬碰硬磨牙，ㄍ……ㄥ，ㄍ……ㄥ，那聲音牽動全身的神經驚悚顫顫簡直在磨著人心呀。我暗自發誓：以後再也不自投羅網了！

此誓維持了至少二十年。可憐我無辜的牙，一顆顆被主人棄守，卻仍在逆境中求生存，各各奮力替主人爭取顏面，奈何！終於不敵“老、病、死”的命運，只好含淚告別。

我看著那顆被拔了的智齒，一絲絲可憐它的感覺都沒，牙髓發炎引生的頭、眼睛、耳朵等痛點頓然解脫，反而慶幸為它送終。很感激楊醫生的仁心醫術，他建議，還可以“用”的牙不必拔，跟從前以拔人牙齒為業績的醫生迥然不同。如果早二十年遇見他，或許能救回幾顆被誤診的牙。

不過，人老了的事實不容否認，齒老死矣，接下來的歲月雖有假牙來假扮臉面，“無常”仍不改其逼迫性格；色身的器官們正剉咧等呢！

唐朝義淨大師翻譯的《佛說無常經》裡說：「生者皆歸死，容顏盡變衰，強力病所侵，無能免斯者。」從嬰兒小身體變化到高大再到老朽的頹敗之身，從嫩嫩皮膚變成鬆垮了的皺紋；從嬰兒無牙到長牙再回歸無牙，一顆顆堅硬牙齒面臨生與死，色身無常，心念更無常；從嬰兒餓了“直覺”的號哭成長到心靈快樂或哀痛“感覺”的歡欣與悲泣，我們的身心皆啟迪了「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的真理。而外在世間的政治、經濟、社會、人文、藝術哪一項不陷入無常漩渦裡流轉？因此，拒絕被無常牽絆的方法是接納。就像牙痛至極，會毅然割捨拔了它！這個不必感覺，而是直覺的“需要”，世界上誰需要與痛苦作伴？

面對痛，痛就被解決了；同理，面對無常，就會積極進取有限的生命，不肖再追逐名利、財色、權勢和地位，也不敢悠悠忽忽得過且過算日子。面對無常，急切“需要”的是努力善用“餘生”，因為佛陀點醒一切皆無常的用意是要我們認識另有一個恆常的境界，那是不生不滅的涅槃，即「生滅滅已，寂滅為樂。」唯有涅槃才能解除生滅之患，入涅槃實相，才能脫離無常的苦難。

現在終於了解，並非自己有能耐忍著牙痛，是尚未痛到極處，非等著痛到行住作臥二十四小時那鑽入心髓的椎刺，刺破「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明訓，不可！

無常的教訓如斯，不再忠心耿耿懷抱椎心之痛，割捨的當下，可以輕身體驗恆常不痛的感覺，這個，就譬喻為涅槃之樂吧！雖然比之生命無常的大考，是小巫見大巫，雖然虛幻，但身心不受痛苦綁架卻是真實之喜。佛弟子透過日常生活觀察老、病、死，記取《佛說無常經》說：「假使妙高山，劫盡皆壞散；大海深無底，亦復皆枯竭。大地及日月，時至皆歸盡；未曾有一事，不被無常吞……」

──醒覺無常，就會樂觀積極地把握人生，不懈怠放逸。

（梵寫於2009/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