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無解(一)》

    大概是想得太晚了，第二天起床頭有點痛。

    偏偏今天一大早，旅行社的事情特別多，有幾個團都擠在今天要辦，簽證一大堆，忙得我頭昏眼花。

    一個上午在一團混亂中度過，快到中午休息的時候，玲子出現了。

    幸好早上事情都辦得差不多，老闆也蹺頭了，不然看到她真是頭大。

    「曼芝！」語調活潑，看起來神清氣爽。

    莫非真如振中說的，他們兩人吵架是生活樂趣？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做人真難，儘管心裡嘀咕，表面上還是要陪笑：「咦？玲子，怎麼有空來？」覺得自己非常虛偽。

    「喔！接了幾個case，剛剛去收了款，剛好就在你這附近，所以就順便彎過來。我猜你一定還沒吃飯，所以就買了東西來跟你一起吃，不會打擾你吧？」

    「不會、不會，你太好了！我剛好肚子餓，還不知道要吃什麼，你就來救我了，感謝、感謝！」

    雖然玲子以貴婦自居，有時盛氣凌人，說話又像刀子，但至少對我還蠻有知己之感，算有分寸，而且有些地方是很周到的，不然我不會跟她這般投機。

    「曼芝，昨天晚上真是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了。」玲子委屈地說。

    「哪裡的話，我們好朋友不要這樣說。後來怎樣？大熊有沒有跟你道歉？」

    「他那個牛脾氣，還指望他道歉？反正他一直都是理直氣壯的。他不要再指責我不對、惹我生氣就阿彌陀佛了，還道歉？」

    這樣說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接口，唯有說：「了解個性就好了，以後看他氣頭上就不要跟他槓了，事後再勸他，反正夫妻總要有一方讓步，他小孩脾氣你再找其他方法治他好了。」

    「唉！難了。」玲子話鋒一轉：「曼芝，我不怕你笑我，你知道的，我是再婚，而且才剛離婚不久。我知道他的家人是怎麼看我，我也有心理準備，只是他媽這樣拐彎來羞辱我，這口氣我還是很難吞下去，我沒有想到會這麼困難……。」

    「那大熊還不是剛剛跟同居的女人分手？」我忍不住要維護她：「像什麼話？同居那麼久不結婚，還跟父母同住一個屋簷下，這不是更奇怪？他媽怎麼又沒說話？」

    「所以他媽媽已經認定了那個女人是她媳婦，現在大熊跟她分手是被我破壞的，我就是那個狐狸精。天知道為什麼他們不結婚？真冤枉！」

    「我看他媽也不見得多喜歡那個女的，不然同居那麼久也不會說分就分。媽媽都是疼兒子、站在兒子那一邊的。話說回來，你看你們這次要結婚也沒受到多大的阻撓，他媽對你應該沒有太大的成見的，還不是兒子說了算，將來大熊在他媽面前說你幾句好話就一切圓滿了，你說是不是？」

    「是啦！他媽是真的很疼大熊，所以才怕他兒子被狐狸精拐跑了。」嘴上這麼說，臉上已經是滿面春風。

    「你又來了，你那麼漂亮，口才又好，他家娶到你多有面子？就憑你的社會經歷，跟老太婆說幾句好聽的，施點手腕，還怕他媽不把你當成心腹？到時候還不把你當女兒疼？」

    「曼芝，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最看得起我，你當然都說我好話，唉！我只怕沒那麼容易。」

    「你一定可以的，我支持你！」

    「好啦！知道了啦！」嬌羞地笑。

    這就是小說裡寫的「笑靨如花」吧？難怪大熊會對她一見鍾情，果斷地結束自己的愛情長跑。

    我很想問問玲子，半年前我們還在同一家旅行社上班的時候，她是已婚身分，大熊也是名草有主，他們兩人是如何避過人耳目，迅速發展到要婚嫁的地步？

    我還記得當時我們旅行社以所謂破壞行情、震撼同業的超低價格推了一個塞班島的旅行團，想打響開業的第一砲，卻不料並未收到預期的效果，差點成不了團。為了避免第一團就夭折觸霉頭，所以幹部們只好自掏腰包湊人數，玲子和她先生、大熊都共襄盛舉，而我也是團員中的一名。

    出發當天臨上機時，我們才發現玲子的先生大概是因為欠稅，已被限制出境，不能同去。

    不知是否就是這次的塞班島一遊，給了大熊當護花使者的機會？遲鈍的我倒沒有注意到，只是事後回想起來覺得非常有可能。

    反倒是回來後，有一天在公司裡，我有公事要找玲子，找不到人，隨口問問在一旁的同事吾明：「吾明！你有沒有看到玲子？」

    吾明說：「有啊！剛才我收完證件回來，在離我們公司樓下前兩個路口的7-11門口，看到她上了大熊的車。」

    他幾乎像在自言自語：「好奇怪，幹嘛大熊車要停那麼遠？……」說到這裡，突然住了口。

    我們對看一眼，突然相視而笑。

    心照不宣。

    吾明是個憨厚的老實人，雖然他長得那麼體面―─劍眉星目，皮膚細緻得像女孩子，但我覺得他不適合在旅行社幹業務，尤其他不道人是非。

    誰說女人長舌？男人要長舌起來，效果更是不同凡響哩！

    我當然也有三緘其口的美德，但是心裡也有譜了。

    後來旅行社撐了三個月，我們先後都離了職，然後玲子才告訴我她和大熊已經正式在一起了。

    雖然不驚訝，但是對於他們會那麼快決定步上紅毯，我還是有某個程度的好奇的。

    除了一見鍾情，還有別的解釋嗎？

*     *     *

    下班時，我因為知道振中今天要值夜班，又拗不過玲子的盛情邀約，便跟她一同晚餐，順便逛街shopping，嚐嚐好久沒有過過的少奶奶滋味。

    玩到很晚才回家。一進門，看到振中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我詫異：「咦？你今天不是晚上值班嗎？怎麼在家？我記錯了嗎？」

    「沒有，是媽打電話公司給我，叫我今天回家吃飯，我臨時跟同事調班，回到家結果你不在。看吧！早說要辦手機給妳，妳就是不要，現在臨時有事要聯絡就知道不方便了吧？」

    「我是老古板，不喜歡講手機。」我微感歉疚：「那你吃了沒？我現在馬上煮給你吃？」

    「不用。媽打過好幾次電話來催了，我們現在去一趟吧！」

    我看了一下時鐘：「這麼晚了，不要去了，媽有急事嗎？」

    「沒講。」

    「那你不會問嗎？」我瞪他一眼：「那等一下電話一定還會再來。」我猜得絕對沒錯。

    果然，話剛說完電話鈴就響起來了，我趕快接起來。

    「喂！曼芝啊？怎麼這麼晚才回家？也不打電話回家問一下？振中到現在都還沒吃飯耶！你跑到哪裡去了？」婆婆電話一接通，立刻連珠炮來勢洶洶。

    我不能說我在公司加班，因為振中這隻孝順的豬頭一定早就一五一十地把打電話到我公司沒找到我的事向他母親招供了。

    我只好說：「媽，對不起，今天有同事找我講事情，講得晚了一點。今天有事嗎？為什麼突然找我們回家吃飯？」

    「沒事就不能『請』你們回來吃頓飯嗎？」那「請」字特別加了重音：「我說曼芝啊！不是叫妳辦個大哥大嗎？這樣振中找你會方便一點。」

    有這個必要嗎？我也不過是今天在外面多逗留了一會兒。

    婆婆又說：「你做人家妻子的，要好好照顧家庭啊！振中一個月快十萬塊的薪水不夠用嗎？你們又沒有小孩。我看你把工作辭一辭，不要在外面辛苦了，看能不能早點生個孩子。」

    我就知道，說來說去就要說到這個話題上來。

    我一直沒回答，婆婆不管，猶自叨唸：「好啦！那你們明天再回來一趟好了，你們三老爺從大陸回來了，你們來給他熱鬧一下。你看，本來說好今天的，還害振中餓著肚子。」

    奇怪？為什麼老是要把話反過來講？怎麼講都是妳有理？明明是妳臨時通知的，又不是事先預約，要不是妳變這個把戲，妳的寶貝兒子現在還在公司裡值班，早吃過晚飯了，怎麼會餓肚子？

    儘管腹誹，還是要陪笑：「是，媽，對不起，下次我會注意。明天我們會回來。」

    「嗯，好，早點！聽到沒？好了，再見。」

    「聽到了。媽，晚安！」

    我知道振中一直豎著耳朵在聽我講電話，我電話一掛，他就靠過來小心地問：「媽沒說什麼吧？」

    吃了一頓排頭，我沒有辦法不繃著臉：「把我狠狠訓了一頓，你高興了吧？」

    「怎麼會？我心疼喔！好了，我們去吃宵夜，你想吃什麼？」

    「沒胃口！」我真生氣了：「你怎麼回事？大人大種，不會自己弄吃的嗎？冰箱昨天的菜熱一熱，電鍋裡有飯，隨便先吃一點。在這邊裝傻餓肚子，故意讓你媽心疼，好來罵我是不是？」

    「沒有、沒有！」他猛搖手：「我以為你很快就會回來了。媽就是這樣瞎操心，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要是放在心上，早就氣瘋了！」我氣稍平：「喔！對了，三爺回來了。」

    「哦！我就在想大概就是這件事。這次三爺好像去大陸去了特別久。曼芝，我們把他接來我們這邊住幾天好不好？」

    「沒問題啊！只怕他不肯。我想不通，三爺是你爸爸的弟弟，他為什麼就是要住在老人院裡，然後又要嘆什麼自己身世淒涼，有一大堆兒孫輩，結果沒有人要接濟他。」

    「老人就是這樣，他也並不是真的在埋怨什麼，還不是怕自己住到我們哪一家裡會打擾了我們，還要照顧他，又有代溝，還不如住到老人院裡比較有伴。」

    「嗯，我知道。不過明天還是要勸勸他過來我們這裡住幾天。」

    「好！」

*     *     *

    隔天晚上，我和振中依約回他家吃飯。

    一頓飯的時間，婆婆不斷地對我曉以人生大義，要我辭了工作在家，好好準備生個小孩，再不生，過了30歲就是高齡產婦了……等等，聽得我滴滿耳油。

    振中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也在場，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尤其大嫂，時不時還幫腔兩句，讓我很不高興，幾乎就要反唇相譏，只得用很大的毅力忍下來。

    我和振中並不喜歡小孩，況且他又是老么，大哥、二哥都已經分別有生兒育女了，沒有傳宗接代的壓力，故而我們順其自然，樂得當頂客族。

    不知道婆婆已經有那麼多孫子了，為何還像唱機跳針一樣，老是叨唸那幾句，唸不煩嗎？

    幸好三老爺這個可愛的老人幫我解圍，開始說起他這次去大陸的見聞，打斷了婆婆的演講。我還看見三爺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頑皮地跟我眨了眨眼睛呢！

    吃完飯，三爺居然宣佈答應來我家住幾天，頗令在座的人驚訝，也讓我很有面子。

    「幾天而已。」他強調。

    三爺雖然年紀不小，但身體硬朗，思想開通，並不是個麻煩的老人。後來他在我們這裡直住了兩個月。

    這段期間我實在受夠了婆婆的疲勞轟炸，加上這份工作其實並不是真的那麼愉快，老闆的情況也不太妙，於是我索性真的把工作辭掉了，暫時又待在家裡當「閒妻」。

    本來想好好跟三爺作伴，陪他解解悶，卻不料他住了兩個月之後，堅持要回老人院。

    他說：「在這裡悶得慌，老人院裡人多熱鬧，一樣有人照顧。」

    我說：「你這樣一走，人家會說我們對你不好，把你氣走的。」

    「哪一個好大膽敢這樣講？你們孝順我知道，不過我還是住老人院比較習慣。」固執地。

    其實說穿了，三爺還是不願意影響我們的生活，我辭職的事令他頗為內疚，雖然事情並不與他直接有關。可是你很難去改變一個有主見的老人的想法的。

    老人家一片疼惜我們的心，我們拗不過他，也只好讓他住回老人院。

    然而三爺走了之後，我的日子就空出了一大堆時間。

    振中為了怕我無聊，給我辦了新手機，又買了一隻雪納瑞給我―我說過，振中有時候真是讓我哭笑不得！

第一，   我並不愛狗啊！

    第二，以前在外面上班我就堅持不用手機了，現在在家英英美代子，要手機更沒有用處了，難道用來查他勤嗎？我沒這個習慣。

    可是這是我傻丈夫的心意，我只好「含笑」接受。

*     *     *

    玲子和大熊在這段時間內也順利結了婚。

    婚禮那天，到場的親友不多，也並不隆重，但他們兩人看起來是那樣登對、幸福。

    婚前鬧得滿城風雨，讓人覺得他們似乎結不了婚了，婚後兩人雖仍時有爭吵，但吵的規模愈來愈小，看來真的是生活樂趣，我覺得我之前都是白擔心了。

    偶爾玲子還是會跟我抱怨她婆婆對她如何如何不好，我總是也把我婆婆如何如何對我的情形也跟她傾訴，聊作互相安慰。有了這個共同的難處與話題，我們比以前更有話講了。

    婆婆知道我閒在家裡，開始三不五時打電話來查勤，變些花樣要我做些事，或長篇大論對我灌輸做人媳婦的道理。

    我開始很討厭這種感覺，所以有時我會故意不接電話，但是那「鈴……！」的聲音卻長串地直響下去，催命似的，極有耐心地，讓人精神很緊張。

    不是婆婆瘋了，那就是我瘋了。

    我認真考慮要再出去上班。

    但是我知道振中一定也要反對，即使最後他不得不聽我的。

    可是這隻狗怎麼辦？

    這是隻什麼雪納瑞？實在皮得要命，沒有一刻安靜，每天在家裡狂吠造反，帶出去更如脫韁野馬般橫衝直撞，小小一隻卻讓我無論如何管束不住，每次都讓我在大庭廣眾下出醜。

    簡單說，這隻狗真讓我精疲力竭。

    我想起吾明家也有養狗，而且那隻狗溫馴到像隻玩具布偶一樣，於是我用我的新手機撥電話給他，跟他請教養狗經。

    吾明接到電話有些驚訝，他說：「咦！怎麼那麼巧？我剛好也換了新手機，正想打給妳，妳就打來了。我的手機很少響，妳要負責常常讓它響喔！」

    「好啊！」我也很高興，因為我的手機根本也很少響。

    突然我發現，振中辦給我的手機變成了我和吾明之間某種神祕的連繫，我雖然自覺光明磊落，卻還是逃不脫心裡那一絲莫名奇妙的罪惡感。

    我開始期待吾明打電話給我，偶爾我們會約了一起喝個咖啡，聊聊天。

    吾明的世界澄明而開闊，充滿了樂趣，每次跟他碰面，我就像是回到了學生時代，找到了遺失已久的興味，那是我結婚以後再也沒有感受到的。

    今天晚上，我帶著這份興味回到家，婆婆的電話追蹤而至，讓我心驚膽跳。

    振中不在家，我聽完長篇的挖苦，發現狗狗在客廳正中央尿了一大泡尿，流得到處都是。

    我趴在地上清理，突然覺得很悲哀。

    我像困在牢籠裡，我自己築的牢籠。

    無論如何我不可能逃脫的，我就是不可能。

    我跪在地上，狠狠地哭了一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