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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5/10 00:41:06瀏覽5765|回應3|推薦45 | |
其實去年剛上院線,就忙不迭把上下集看完,只是走出戲院感覺千頭萬緒,很難釐清辨明。拉雜寫下一堆感想,卻沒能劃出條理,擱筆至今。適逢本片在大陸盛大演出,略作修飾,搬出來以助談興。對還沒看過的人,我可以負責任地說,這是一部值得推薦的電影。先看片子,對下面的感想可能比較有共鳴;然而不論看過與否,既然劇情根據歷史事件改編,本文不太可能把你雷到,儘管往下看無妨。 故事的主軸,自然是賽德克人。導演用極大篇幅,描繪賽德克人的生活、傳統與精神思想,試圖呈現日本佔領台灣三十年後,賽德克人何以甘冒滅族之險,起而反抗統治者的前因後果。影片中非常用心地仔細雕琢八十年前中央山脈深處,與現代時空差距極大的世界。主要人物操賽德克語,與之對立的日本人當然說日語;事件中陪襯的漢人,偶而冒出一兩句閩南語,才突然讓台灣主流觀眾,察覺整個故事與自身的關係。 個人最欣賞的一點是,本片儘可能不預設立場,持平而詳實地呈現事件當時的情境,把價值判斷留給觀眾。彷彿是導演提到,本片所記述者,是兩個文明交會所迸發的摩擦與衝突,其中是非對錯本就一言難盡。日本人帶來所謂先進文明,卻剝奪了賽德克人的傳統和榮譽。統治者覺得,他們在改善原住民的生活;然而在被統治者看來,卻是處處矮人一截的屈辱。一場血祭便在不滿中伺機待發。 這陣子看過一些對本片的批評,其中幾個觀點值得提出來討論。有云對壓迫者的暴行描繪力道軟弱,以致賽德克人起事的基礎,顯得說服力不足。我同意這方面的描寫確實單薄,雖然由劇中人物的對話,以及為數不多的幾個場景,觀眾可以略為了解直接管轄諸蕃社的日警暴戾醜行。但與後來莫那魯道率眾襲擊霧社公學校,對日人不分婦孺,無少長皆斬、趕盡殺絕的殺氣相比,便引發另一波的討論,也就是,殺戮是否太重、太過頭了? 當然,說這種話的人絕不是指莫那魯道殺戮太過,而是質疑魏德聖會不會倒下太多血腥醬汁,以致電影走了味?不曉得魏導的原意如何,單就電影論電影,提出這種疑問的人,或許正掉入導演設下的陷阱。 導演對日警暴行輕描淡寫,反而在霧社公學校之戰,加入許多婦孺遭屠殺的情節,會不會造成情感上的過度平衡,沖淡對賽德克人的同情?我可以想見「媚日」的無聊帽子,一頂接一頂飛到魏德聖頭上的情景。倘若要我說,本片的高明之處正在於此。他並不要你同情賽德克人,而是希望你代入情境,設身處地體會當時日本人與賽德克人衝突的根源。過度渲染日人暴行,會迫使觀眾成為與雙方等距的旁觀者,將劇情陷入「施暴─抗暴」的簡單邏輯。不要懷疑,我要說的正是,導演設計將觀眾導入劇中日本人的位置,更能深刻體會當時的情境。 不是如此嗎?和生活在現代社會的我們相比,這場衝突中的日本人和賽德克人,那一個更為接近?就以引發戰事的導火線為例吧。日本警察嫌莫那魯道兒子的手髒,拒絕和他一起飲酒,遭強灌後將對方痛打一頓,繼而被賽德克人圍毆成傷。族人擔憂當局藉故報復,遂決心起事。 現在受過基本國民教育的我們,整潔衛生是基本要求。那個時代派駐山地的日本警察,大約是中小學程度(劇中也提到,唸過師範的賽德克警察,學歷已經是最高)。如果是你,看到一雙沾滿牛血的手伸向自己漿白的制服,會有什麼反應?制止不聽怎麼辦?因為賽德克人認為那是熱情待客、有福同享,可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霧社公學校之戰,殺了婦孺怎樣?殺了老師又怎樣?你覺得不該欺凌弱小,應當尊師重道;可是賽德克人認為那是血祭祖靈,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文化隔閡滋生誤解。軍國主義教育體制,掌摑學生是天經地義的事,日本人可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打得比較兇可能有,但我是為你好;日本學生我也照打啊!」被殺的老師臨死前如是說,然而被打的人想法卻大不相同。當老師的人可能看到這幕會不大舒服,但是站在賽德克人的角度想,祖靈可沒說出草的對象還要看職業。 唯一對賽德克人友善的日警小島(也似乎是少數能說賽德克語的日本警察之一),妻兒死於霧社大出草的無差別屠殺;如果不是部落間的矛盾仇恨救他一命,小島本人也幾乎成為刀下亡魂。有人覺得賽德克人的手段過激,好心沒好報。然而反過來看,正說明積怨已深,不是少數人個別善意可以化解。幾天工夫召集三百壯士冒殺身滅族之險,必須有個充分的好理由。 說到滅族,劇中藉莫那魯道之口,警告族中小輩;其實也是提醒觀眾,日人理蕃的手段如何。莫那魯道能預知後果,應該不是祖靈昭示,而是經驗之談,甚至他本人也曾參與其事。舉世殖民者開疆闢地,鏟除原住民最有效的方式,無非利用部落間矛盾,以蕃制蕃。美洲、非洲如是,台灣亦同。霧社事件前十年,莫那魯道曾協助日人襲擊梨山地區的泰雅族部落,殺婦孺26人。同為受壓迫者,為什麼要為統治者出力,殘害自己同胞?因為社會組織發展還處於早期階段,部落間彼此的矛盾,往往更甚於外來者。霧社事件裡,即使賽德克族各社,也沒能一致對外,部份反而成為日軍鎮壓的先鋒。 另一層理由則是,對當權者的要求,或迎或拒,利弊得失相當清楚。莫那魯道與高山另一頭的泰雅部落,未必有直接仇怨;然而不與日人合作,下一個倒楣的可能是自己。劇中與莫那敵對的鐵木瓦歷斯,見婦女上吊自殺,一度不願繼續參與圍剿,卻已脫身不得,也是殘酷的現實。 有人以莫那魯道襲殺婦孺的往事,批評他不算英雄。我想,看完這部電影之後至少可以理解一點,就是「英雄」二字的定義因時因地而異,每個社群的認知可能大不相同。不殺婦孺這個觀念,早期並非出於人道,而是基於某些迷信禁忌,或是將婦孺視為戰利品加以保護。畢竟俘虜是擴充人口、提高生產力的有效手段。什麼時候形成一種交戰準則甚至所謂騎士精神,我個人沒有研究,知道的還請指教。我猜想賽德克人平日征伐未必殺害婦孺,但以血祭為名的出草例外,除非祖靈對祭品有特殊要求。 也有人拿本片與「阿凡達」相比。同樣遭受外來文明的侵略剝削,作為科幻虛構世界的「阿凡達」,選擇讓祖靈發威,導入商業片通常必須具備的快樂結局;「賽德克巴萊」則是地球上少數民族共同的悲壯故事,最終以寧死不屈的戰士,走過彩虹橋迎向祖靈懷抱,聊表一絲慰藉。然而比諸「阿凡達」過度簡化的善惡二分法,「賽德克巴萊」則需要你,做為現代社會的主流觀眾,在一掬同情淚之餘,思考更深一層的問題。 面對一群思想信仰、行事準則大相逕庭的原住民族,怎樣才能和諧共處,甚至提攜共進?解答可不容易。賽德克人不像「阿凡達」裡的納美人,殺生後要祝禱一番。獵場雖無明顯界線,該是誰、不是誰的,心裡都清楚得很,並不是天地眾生共有共享;搞不清楚狀況的,也有很直接的解決方法。過去二十來年,好萊塢對早期西部片的反思過了頭,連印地安人割頭皮的事都略而不提,描寫得彷彿是敬天法祖的上古遺民。「賽德克巴萊」則不避諱還原賽德克人的本來面貌,他們會出草馘首血祭祖靈,用人頭當成年禮和社會地位象徵。讓觀眾看到這些,就是不希望只有對受壓迫者的同情。那怕反諷的是,我們一般觀眾所處的位置,更近於劇中日本人。其實該問自己的是,面對行為思想自成一格的不同族群,怎樣做才能不致重踏日人覆轍?多元文化價值,面對現實利益衝突,有沒有調和餘地?劇中提供若干想法,但沒有答案。老實說,那蠻難的。 拉雜談了一大堆,貼劇照時才發現有不少遺漏,比方說,「花岡倆」就一字未提。影片太過複雜,以後有機會再說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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