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別人怎麼看色戒（或李安），我就是喜歡李安用鏡頭說故事的方式。

這部描寫女特務與漢奸的電影，有張愛玲的文字加持在先，自然是不容易的。雖然毀譽參半的聲浪都有，但我覺得電影給了這故事血肉。至少我看到了劇本改編的難處和用心。

　　首映前最具爭議的性愛場面，在看的同時反而五味雜陳；性的表現雖然不是唯一的方式，卻可能是最直接有力的。如果沒有那幾場抑鬱、掙扎、內相化的床戲，男女主角間繁複情緒的拉鋸在交合中迸濺而出（甚至可以說性愛是他倆心靈私處的溝通），那麼王佳芝最後做出的決定，可能不是「這個人是真愛我的」這麼一句突然的直白能夠說得清楚的。

書中的易先生多少顯得低聲下氣，可電影中的梁朝偉卻完全處於主導地位，他的戲在眼神、動作和簡短零星的對話中堆積權威，在粗暴的性愛中達到頂顛，凸顯出隱藏在他真實性格裡殘忍的柔情。影片中，無論是上樓前照鏡那一幕（因為知道有一個吸引自己的女性在上面），麻將桌上連打兩次七筒（不知是湊巧還是有意，「七」暗合「妻」字，頗耐人尋味），或借吃點心默記王佳芝的電話號碼等等，那些個眼神、舉止、話語在在暗藏心機，含蓄細緻的表現手法令人絕倒。易先生在工作上必須武裝自己，生活上也幾近無趣，連個電影院都不能也不敢去，即使對一個女人動心也得小心翼翼，也只有在床上，他能夠完全自由放任、為所欲為，儘管害怕把自己整個交出去，也因此更顯得刺激。

書中的易太太在外型上跟陳沖有些出入，但電影的效果反而好，陳沖收放自如的演技把易太太演活了；易太太也許並非完全沒有感覺到丈夫出軌，但她可能選擇不去發現，或根本已經瞭解到怎麼做才是最適切的。牌友裡面有眼尖的也只能心照不宣。書中又說佳芝在麻將桌上疑心馬太太吃味──因為自從她（佳芝）來了，一切都以她為中心──這些電影都沒明說，全以眼神和看似平常的對話演來。

就如李安所言，湯唯是扛戲的演員。在第一場和易太太對戲的那一幕，王佳芝就充份顯出了她過人的膽識。她是個做特務的料，可畢竟是沒受過鍛鍊的血肉之軀。她除了秉持一腔愛國熱忱之外，內心挾著一股怨恨，不肯白白犧牲童貞的怨恨，如果當初給的是鄺裕民，那麼後來易先生如毒蛇般鑽進她的身體，可也未必能鑽入她的心。鄺裕民遲來的表白只換來王佳芝的怨懟：「三年前你可以的，為什麼你不？」現在已經太遲了，易先生的情和欲慢慢滲入了她的心。試想一個從沒有談過戀愛的女大學生，把童貞給了國家和一個自己不愛（其至有點討厭）的人，緊接著要跟易先生假戲真做，他至少對女人已經有相當的經驗，是不是更容易佔有她的心？其實她不是沒有機會殺他（床邊的槍，蒙著他臉的枕頭──實際上從一開始她就一點一滴淪陷了），但有時候兒女私情似乎比國仇家恨要來得真實──在王佳芝心裡，無意萌生的愛意是現實惡夢裡的一場美夢，惡夢美夢緊臨而居，醒來就什麼也沒有了。

暗殺過程的情節鋪排試圖擺脫小說的局限。特務單位從頭到尾監視他們這群學生的美人計，可能比書中他們和一個地下工作者搭上線自然合理，而中間幾個幽默的妙點讓影片顯得更活潑。王佳芝和上級姓吳的那兩場戲讓整個暗殺動機更趨完整，尤其女主角的那場自白，把她內心的掙扎整個白熱化，燙得她撐不住，吐血似地一連串從嘴巴裡流出來。男人把女人當作武器，王佳芝的悲哀太刺人，背負國仇家恨的吳先生受不了，天真的鄺裕民又能體會多少？

有一幕王佳芝好容易等到了易先生來找她，她卻口口聲聲說恨他，除了任務式的調情技倆，更多的是不是因為她已經分不清到底是愛是恨了呢？

她的怨，她的愛，都在給易先生唱的曲中表露無遺，精細冷酷的易先生也不禁動容，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其實還沒有真的做好決定。最後她還是救了他，哪怕只是一時的衝動。封鎖時，王佳芝拿出藥丸，她可以立時飲藥自殺的，但她沒有；歸還鑽戒的舉動，是否意味著心裡深處對他還有一絲眷戀、想在死前見他最後一面（盼望他刑求她），抑或奢求動之以情呢？沒有人知道。

原著上說「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易先生快刀斬亂麻，心痛、不捨都無濟於事。她會怨恨他的吧，或者不。最後，他在她住過的房裡濕潤眼眶，易太太在門外隱約的疑惑，還有他最後回頭的影子等等……李安的細膩在這些地方看得見，非常動人。

值得嗎？也許有人會這麼問。

答案就在惘然記的前言，張愛玲說的，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