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性啟蒙,意識到臉的巨大鋼架,竟是連結一座感官與慾望的人間……
圖/吳孟芸 |
黑黑白白,明暗參差,我們屏息於雙色世界,在漆黑的羊水中,隨著探頭與胎位游動,守候生命臉書的首頁。
鼻、唇、耳翼……猛然浮出,胎兒正以手摀著臉,如預告片,讓線索在黑暗的想像裡,若隱若現,慢慢打撈。
在產檢超音波室,我最期待的就是4D臉相重組。這些臉或無辜、或沉睡、或滿足……約莫此時,臉於是有了輪廓,定了航程,接受世間的美醜尺度。
然而臉的事,嬰幼時是不懂的。是什麼時候,臉才向人生展示意義,開始注重儀容,開始對鏡顰蹙,開始計較眼皮層數、鼻梁高度、雀斑範圍、魚尾紋多寡?
像是性啟蒙,意識到臉的巨大鋼架,竟是連結一座感官與慾望的人間。
對於臉的啟蒙,我是晚熟的。翻開中學時代的照片,笨重眼鏡、規矩髮線、傻憨微笑,我活在自己的世界。
漸漸地,我和城市在許多事上,以臉為依據。
比方選舉。
走在選情膠著的城裡,旗幟飄揚,看板林立,有候選人端莊微笑,有候選人展示線條。有時,我是不理智的選民,對於毫無概念的選單,我會選順眼的。
長相不能油膩,那是貪汙的意象;笑容不宜拘謹,那讓我感到不自然、藏懷心機;面目不可過於年輕,涉世未深如何遊走政壇染缸?
比方看診。
這以慢性病居多的門診,老年人自然也多。阿嬤心中的醫師,該有張專制、權威、自信,甚至會管教病人的臉。有天當她發現,坐在診間椅上的,竟是年紀還不夠格當她孫子的醫師時,總會說:「現在醫師都這麼年輕。」
有時,遇上大學生,他們也常對我說:「醫師你看起來很年輕。」但其實我也臨而立之年,似乎沒人察覺,2010年夏後,第一批七年級主治醫師已悄悄進入醫界。
有次,我向一位旅美女教授解釋乳癌枝節。她打扮貴氣,說話快、狠、直接,喜歡批判台灣醫療,舉動談吐間釋放出一種不好惹的訊息。
「是這樣嗎?你要不要和你的老師討論看看。因為我看你還滿年輕的。」她說。
我安靜下來,沒繼續和女教授辯解,轉而臉紅,即使我知道我說的有憑有據。
「我再查查文獻好了。」我簡單回了她。
我就此屈居下風,多麼羨慕那些遇事「臉不紅氣不喘」的人,因為我正是那種遇窘境,臉會立即潮紅的人。不止臉紅,耳朵也是,它帶給我困擾。
我更不是一個可以把臉裝得很兇,或有勇氣和周邊對立、抗爭到底的人。我總是以妥協逃避爭端,喜歡靜靜的、相安無事。
朋友說,我的臉不具攻擊性。除非很冷的沉默,面無表情,才有肅殺的氣味。
或許因為此,我常被人問路,在城市、鄉村、離島,甚至海外都經驗過。我常想,是我太面善了嗎?還是長得帥(純粹想太多)?
有回在吉隆坡市郊攔了計程車回Puduraya車站。我攔到印度司機,乘坐前跟他強調再三,我要跳表計費。
計程車在市區塞塞停停,每隔幾分鐘,司機就拍拍跳表器,說機器壞了,走慢了。哪有這種道理?太荒唐了。我心想。
不久車到Puduraya車站,因為施工封閉,附近一片寂靜。我付了車資,司機竟不找零。於是,我坐在椅上不離去。
緊接著,司機變臉了,像通緝犯那種神情。在四周無人的時空下,我不想為區區幾塊馬幣惹上麻煩,就逕自下車。
回旅社後,我後悔了,很氣自己選擇讓步。為什麼沒有勇氣當面兇惡地向他喊著:「找我錢!否則報警。」
因為一張無法兇暴的臉。
●
臉是一個人的辨識標誌,我們很難單從腿、背、肚腹就輕易指認一個人。每獲知一個新名字,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長怎樣。
妮塔是交換學生,來自香港。我負責接待。
來台之前,我和朋友一直期待她的長相。正嗎?香港來的,應該時髦前衛,踩著響亮高跟鞋,提名牌包,走在中環街道。
但妮塔來醫院的第一天,穿牛仔褲、慢跑鞋,還有一件略微黯淡的淺藍夾克。她個子矮瘦,戴金邊眼鏡,鏡片有些磨損,綁馬尾,整個人樸質恬淡。她和我認識的一些香港朋友不太一樣。她的臉總讓人感到天真,像無法偵收到環伺惡意,只專注於眼前事物,沒有旁騖,沒有打量,沒有陣營。
妮塔結束短暫見習後,和我保持e-mail不穩定的友誼。偶爾來信say hello就是人生一個大階段,畢業了,工作了,離職了,復業了。
直到一年半前,妮塔來到台灣,約了一些當時結識的朋友。這些年來,有些朋友進了職場、惹上官司、升格父母、困於借貸、體重失衡,每個人臉上或多或少都有了改變,只有妮塔,金邊眼鏡、馬尾、牛仔褲,時光就在她身上靜止了,停在五年前。
她還是像一位單純的學生。
那時妮塔剛結束一段感情,飛往南非自助旅行一個月。當她向我們講述約翰尼斯堡的旅遊故事時,我彷彿能感受到她的心有餘悸。
在約翰尼斯堡的每一天都是防衛,隨時得注意有無可疑人士跟蹤。就算是向普世開放的教堂,在這裡還是得鎖上層層房門,有條件的博愛。
搶劫、偷竊、槍響是旅行的必然體驗。她永遠記得那晚,在號稱治安最好的桑頓區(Sandton),被兩名黑人用槍頂住頭搜刮現金。
事後,她腦中一片空白,只記得黑人的眼神是那種光看就能預感災難的。
妮塔報警了,雖然案子不了了之,但她慶幸一切只涉及金錢,肉身仍保有。很快地,妮塔跳離黑人陰霾,在當地參與了索威特觀光行(Soweto visit tour),據說是參訪南非最大的黑人區(township)。
妮塔講述黑人區的故事時,違建、非法酒屋、克難、碎裂……語調中充滿著對邊緣的憐憫。她對於當年南非政府的種族隔離政策感到不解,這張臉──無關美醜,無關凶善,只論顏色,決定去留。
她說得起勁,話題轉向南非電影《再見曼德拉》,似乎忘了搶她的正是黑人。
有天,妮塔搭乘Baz Bus前往開普敦,和車上一位拉丁裔背包客聊起被搶經驗,背包客直截地說,那是因為妳的臉。亞洲的臉,日本人的臉。
日本人?妮塔感到不解,後來才知道,那樣的臉對黑人而言,都叫日本人──帶著昂貴生活水平與財富。即使只是個克難的亞洲背包客。
臉就在此時傳遞了錯誤的訊息,卻透露了生命的真實、人性裡的某些恆常。
妮塔突然說:「我希望我兇一點。」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歲月其實也在妮塔臉上動了些微的工,有了冷暖,多了唏噓。
妮塔接著說了一連串職場的挫折。因為面善與忍讓,許多不公與不義便不斷往她伸張──嚥著氣頻頻假日值班、多一次月報、被護理人員有意無意大小聲,甚至還被病患性騷擾。
幾天後,妮塔返回香港。
有天,我隻身走在城市街頭。綠燈,通過路口,一輛違規右轉的車向我鳴示喇叭,然後咻的一聲,在我眼前擦身而過。
我立在斑馬線上,只希望自己長得粗獷、兇悍一點,最好有張像電影《艋舺》裡的臉,如此才不被人看準你人單力薄、面善無膽、打不過他。
臉讓某些人吃虧,也讓某些人占上風。面惡是一種保護,在面貌的城裡。
也許,幾年過後,當我再見到妮塔,已能在臉上找到歲月的流動;也或許,時間真的在她臉上靜止了,她的人生還是反覆那些吃虧的細節。在面貌之城,我會持續讓歲月熬磨,寫就自己的臉書,一本與時光和人性的和解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