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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蹇 1
2013/06/27 11:12:33瀏覽4606|回應2|推薦41
Ⅰ 黑夜是孤寂的洞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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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藝術這檔子事項我曾喚作志業的行當,磨蹭盡我一生卻從未帶來現實收獲,莫明所以然浸淫其中勞心勞神,進而坐實成為一無是處的空心大老官般的廢人,這勞啥子的志業,除了曾使我以之可為之生之死地盡情塗抹生命外,於我家人或他人可是一無是處地浪費生命,這勞啥子實實在在地讓我就只為自己一個人為之偷取生命而活著。反正我這個人就是罔顧家庭家人,一無恆產,二無所得,無從做人 ── 像一般正常人一樣。為著我的執迷不悟,年輕時老妻也曾為之兩度打算離我出走,然而我就是要賴在這行當裡頭糟蹋一生。

總之混亂無序的一生也將就地過來了,現在兩個孩子都出國完成學業獨立成家了,自己人也已遲暮,壯心不再,縱可以不再憂怯生活的擔子,然而藝事的熱誠也冷卻,不復熱衷;是領悟,也是心餘力怯。然並未停頓,我並不曾因時光消磨、年事阻礙而休耕不畫了。然則逐歩体認下,知覺冷怯是於自我暗示到了這個年紀,不復熱切之外,心智也該遲緩了。可事實上体會卻發覺我的心態未嘗稍移,依然如故,心態心知並無變異,自我依然慣性地投注於藝事裡面,逃遁現實己結繭成內裡腑臟,這已成我此生命定使命,容易方便的使命。我再清楚不過是習慣性使然,搞了一輩子的名堂,既無從扔棄,亦不願扔棄,臨老了如不繼續做這個,我還能做什麼?至少躲在裡頭可以度餘生。反正甘心領受此執迷不誤的生涯,藝術痴漢不應就此止歩幾十年拖沓下來職與志。這個職業緃空泛,然單憑志趣認定的職志而且住入其內可是幸運的人生。可是話說回來,人生到底走到底了,終究也不得不清醒了 ── 可我仍頑執地至死不接受清醒這種說法。幻夢不宜驚醒,要不醜惡殘忍的現實就吞噬我整個人生,所以我不但不肯清醒,(至少表面上,)更且依然永不悔悟地冥頑不靈還要繼續厚顏地搬弄這名堂。這名堂正是我幾十年如一日地生涯與職志。

就是說我依舊心安理得地耽迷於幻夢裡;此刻我依然照常地全心全意地在為正在進行的一幅畫作,是心頭上是全神貫注,但心志與行事上卻渙散無力堅持地執行。然這幅取名曰「夜是孤寂的洞窟」的畫作依舊如往地令我魂牽夢繫。這畫尺寸不大,構圖也不困難複雜,可是就是沒法勉強自己全力以赴,一路拖著不去完成它,自己一天天地想著該把它完成,可就懶得去動手進行,半年時間都拖過了,我仍在原地踏歩。之前,不管自己如何懶散,投入與否? 像這般尺寸的畫作,幾乎從未拖上一個月而不能竟功的。懶惰散漫困然是原因,可自己卻認為懈怠因為上了年紀緣故徵兆。上了年紀似事事都有了藉口,縱奮鬥半生未獲一點成就,可諒惜自己卻毫不手軟。

我為這題材或是說名稱著迷,然則工作得可不認真,自著手開始著手畫這畫迄今已拖過了五個月,不但全無完成的意思,畫畫本身竟還停留在構圖階段。所以單以這種尺寸的畫論可是花了我最長的時間來經營,花掉這麼長的時間在上面,對這畫依然興致盈然,畫的構想使我著迷外,另外這個名稱使得我神往,它抓住我內在意識的感應,斷不肯中斷地要堅持下去。但這興致只存於單方面對這幅畫的感應。我本身如上面所述,心中已存疑自己還是真切地對藝術投入與堅持否?難只由於長年營造成的習慣讓自己貯留留連於此?已失去熱情及熱誠了嗎?幾十年下來的失意、失敗、被堅拒在門外,已不可能還保留信心與興致,自然更不復繼續具對事物追索的熱情。自己成了人道的無為主義,事物就是那麼回事,不再無知,因此不再具探索的真摰熱切,世上事物不再迷惑我,自然更不會著迷。

個人感悟之外,這還需進一階層來陳明,跳脫個人心態外,對藝術創作的領悟。這得從對藝術追尋本身來論:藝術是人類面向性與愛之渴想,所有的藝術皆潛沈或隱晦地顯示或吐露此類人性渴想。我想自己並非無能或意志不強,而是根源上的意向不再或可說轉向,明白說明即生理影響心理,自己已漸不再具備那種渴想。當然上了年紀是關鍵,坦開來來講:就是得承認自己已進入了不再對女性產生之興趣的時期了,至少程度上面底覺悟已經演化成了個中性人,中性人適合做藝術嗎?這讓我存疑,藝術是性欲昇華,你若無性欲如何昇華,你無物可昇華。其實尚不止此,人生到了此時刻我的意念淡薄,從前的渴念已大為消散,浮動於心海的性與幻念己變質,我不再為異性的美與欲神往,女人對於上了年紀的我己顯得猥褻而且無味、無趣,現時似已失去一直纏繞我一輩子的致命吸引。

情境推測如上,日常行徑我則依舊維持孜孜矻矻努力不休,至少心態上如舊。眼前一個人坐在畫布前已整整一下午,長長時間都不移動,縱未曾動動筆,然心態意志上我確實是要而且傾向於創作作畫;一方面隨思緒飄蕩,東思西想,一面瀏覽畫冊及雜誌。耗掉一下午,等到掙著要立起來時,另種效應出現,我,竟然發覺兩腿已麻痺得支撐不住身体,站也站不起來。試圖立穩,卻感到腿部內側脛筋猛剎著抽筋般抽痛,一條腿痙攣抽搐著不敢著力。同時又感到腦際轟然一陣暈眩襲來,衝擊失衡,遽然重心失穩,整個人顛巍巍地搖擺晃盪,我不明白何以体內會如此突生出變異襲來,竟使得兩膝疲軟地脆弱乏力而彎折無以撐起身軀,眼看即刻將傾頹摔倒於地,連忙伸開手抓住椅背,使勁要平衡不倒,絕不能墮塌拌倒,已聽聞太多上年紀人一倒不起或者因之半身不遂。我一臉惶恐失神地渴候緩衝平息,待綏靖恢復方始怯畏畏地蹣跚著踅歩向前;心頭還在憂懼會從此不起,想來應並不止於身體衰微,更可能是中樞神經逐漸失卻平衡效應。

突來的變異使我驚惶,掠過腦際的擔憂是老化效應,久坐起立就暈眩,揣度應是平常不時出現的貧血現象,應無大礙,像這樣的情形之前己發生多次,發生時雖極不適,過後又如常,並未帶來若何後果。經年累月累次下來漸也如常。可也難說,不確定是否有影響。這些年來小病大痛不時襲來,然而都小病小癒大病大開大合,多半時候就是那病來時如山倒,病去也如遊絲。癒後也就丟入腦后,忘了其間的痛苦不適。反正過後就是台語說的依舊一條活龍,又如常般安好無恙。然而不得不理會生命之定數,時日消耗掉大半了,此生已備歷多少時日。光陰轉眼過,一直以來不曾好好的過日子,身體當然不容否認是差了些,感覺到各處部門或器官部位逐項失卻年輕時頑強效用及功能,不再具青春時堅實地健康。作為一個畫畫人最讓自己彰著地覺著且怯懼的是每天不息使用的眼睛。成日望遠望近,工筆瞇眼細繪,經常比較色差細微,讓自己不得不覺察出視力是逐漸不比從前。幾十年下來,夜以繼日長時間地或站或坐在畫布前面,繪畫塗抹、研讀畫冊、抑或上網找靈感、讀文章,或者想舒活僵硬的關節,移位去坐在沙發上看書,冥思。一早起身張開眼直挨到深閤眼入眠以繼日都是這樣過日子。不察下視力漸隨歲月逐歩衰微;並非無知覺,我無法不警覺,對這最直接明白的感官與意識,是無法不隨時警惕摩比較。會揣知覺視力不行了,並非出於現時下地突襲地喪失及視覺。即使在十年前,早已處於駭異中,那時已覺察出兩眼平視時,右眼甚不舒適,各別輪番蒙住一隻眼測試,立即察出兩邊視力不對稱,配眼鏡驗光也早判出右眼更弱視。不論情形為何? 此刻視物已淪為愈發糢糊,並且不適加劇,眼角或者眼珠玻璃球糢糊且老是隱隱作痛。有熟人曾勸他別再過度使用眼力,無日無夜老一個人坐在屋裡讀東畫西的,更勸他需不時去公園看看藍天綠樹,上了年紀的人眼睛需要休息,不能無日無夜不斷的使用。

逐漸老化的身体最尖銳的刺戳是全身關節四處不停地疼痛,顯現於生理上的退化效應現象猶在其次,自己深為感悟的更在於暗自洞悉体內長年維持生命轉動之流域已体認已逐歩歩入沉滯階段。自覺長久以來心臟及微皿管永不間歇使用下,已腐蝕老化遲滯,尤其是遲滯,想我血管內的血液流動漸緩,心臟幫浦歷經幾十年使用下來也該己鏽蝕了,甚或銷溶。 當最大最明顯的還是在面容上,皮打皺、起摺、鬆馳、下垂。這方面相是由我妻子經提醒及觀察得來的体悟,我自己雖是畫家卻未如女人那敏感,著意及畏怯的一直是內裡的感觸及体認。

事實上,我一直頑強地抵禦老妻及友輩如上述種種養生建言,這些對我不僅是馬耳東風,不但從未聽進去,而且根深蒂固地不來任何有所更動自己的習性,一向堅定地自以為視覺藝術者是不能不夜以繼日不斷地用眼的,視力是我探觸世界的工具與窗口,我耽逸而且享受這樣子的人生,更且相信自己會勝過不適與老衰,不願因此讓歩,保養與維生非他前所願調適顧及。這個面相上我負隅頑抗,雖感受著年歲及時間的逼進壓迫,「老」這字於我依然是括弧裡的名詞,抽象而尚未能具實貼近心身感受。生命之流仍然充盈,我只看重創意和工作,自問怎好停頓下來,即使意識著上了年歲,即使全無成就依舊覺著自己已經一鋤鋤地壘積出一座山頭。我的畫作似已畫出一生該畫的的作品及題材,縱然市場價值是不值一文的廢物。是的!纏繞我一生的畫作,如果不能帶來收益,那確切就是一無是用的廢物。這樣的廢物浪費了一生,可卻一直認定,更強迫自己駐入性地認定這是我超乎生活價值的生存意義及習性,而在世俗不被接受下依然堅持這習性與作為即是我命定的生命 ──悲剧式的生命。

一直以來我樂此不疲地過著這般雜亂失序的生活,作息失調的創作生涯就是我生活的歩調,縱然成家甚早,一直擁有家人,一屋簷下家人常視我如陌路,可心態上我是獨立在自己時空裡,卻又離不開妻子兒女,我是個生蟲,妻子罵我行屍走肉。她年輕時不堪我之無行不盡責任不求上進,更且行不檢,最後察覺我與模特兒來往關係,忍無可忍地帶著子女試圖離開過我,雖然她絕決地離開了我,結果帶來的打擊彼此都經受不起,考慮再三,最後戰勝各自的矜持,家人還是復再聚合在一處屋頂下。我這時才清楚我並未如自己以為那般放得開手,再次讓自己認清我比她還不堪分開及寂寞。

事過境遷,改過沒多久,不管曾經飽受打擊催殘,我還是故態復萌,依然故我。我的自我依然孤絕,漂離家庭。逐漸安頓後,又繼續獨自追求此生之命運。此後妻子常當著子女面前訾責質詢我這樣的人何以還要組成一個家,說我的心從未放在家及家人身上;縱身處同一屋簷傍在妻子子女身邊,可我一向遨遊在自我意識裡。我似乎打定主意活下去就得如此靦腆過下去,派定自己得為著做這許事而存活。為著一個目標而存活,給了自己摹擬的使命。我明白自己的能耐,「摹擬」是因為著擬想而為,為不行且無能勝任現實維生的工作,雖然暗自認定世俗價值觀,且更加認作如此生活下去就是行屍走肉,是寄生蟲。多年徘徊死巷裡,我完全逼得接愛這樣自欺的生活著怎配得上一之主的名聲,不以之為可稱之為工作或職業。可是我已經如此這般地賴皮地活過來,更且多年來一直如此躑躅地活下來,我不思轉變,也不堪轉變。

間歇地得著少少的收入竟以為可維持一家人生活,雖然事實是妻子一向作為這一家的主要經濟負擔者。對於子女我是盧騷,我自然非得清楚不曾盡做父親的責任,可又自我安慰地覺著我這樣的父親至少絕不會是盧騷或叔本華,會把生下子女當做私生子送去孤兒院。原則上我是情感豐富,不論任何情況下,始終愛著自己的子女骨肉。一家人經受著生活侷促撐持過來後,擔驚受駭不再如先前那般沉重,逐慚發覺生活擔子不再無止盡地壓迫著我家,我前此是曾不急不燥懶散地工作著,在報社畫插畫兼做美編用微薄的薪水養家十幾近廿年,那時段心理上算是從容地生活過,也有從容的時間容我及家人揮霍。然而心底裡卻總不能不覺著卑微,根深蒂固的不如人地羞慚依然蟄伏在底部,我總在渴望著更高的境界,永是隱藏在不實地另一個超現實地自我之上,自己也無從推陳出去讓人接受,我就是如此活過來。

可是同時我堅持而且確切讓自己接受並且賦予自我使命,如果不畫畫,我做什麼?待不下來的,那是生趣,也是我存活之意義所在。當然這項推論極為薄弱虛渺,無從對抗現實。屈從在真實狀況下,情形是如此不堪,表層似乎顯示出高傲孤絕,然則是貧瘠不具信念地嘗試,外則可無從掩飾其卑下貧困,內則模稜又不具堅實感。當然,會堅持不移也是由於無比看重自己,從此面相楔入我是內在地認定超乎同儕跟眾人;可是換個面來說,之會如許得意,依舊是出於屈皁之下的不甘雌伏。長久地於現實裡頭低頭,卻維持精神上超越,無法否棄自我欺瞞,不能不明瞭是處於內外交爭中。在這內部自瞞與矛盾下,蠻幹地意志決心一直幹下來,而且如許底心理情結表面已完全抹殺,不覺絲毫有有異,至少自己已確切無感。然而如此自重,又如此自我怨惡;神傷之餘,尤其備覺難堪之時卻不能不自嘲,我自擬喻成古書上描繪的活死人,面向自己他無能掩蓋本身的杌隉,這樣的覺悟,使他自覺走動模樣像個一般人一樣,其實他不似,我只是在模仿常人,是虛無的,不真實的,虛假做作的,而且極端貧乏虛弱,衰竭到無以自己面對的程度。我不會不在意,反過來,我仍舊固執地頑強執迷下去,然這全是說不出口的意志與決心,我的爭鬥與努力是一個人的戰爭。蘊藏在心底裡面的奮戰搏鬥,不由想著自己像似躲藏在太平洋西南小島上孤單獨自一人的日本兵李光輝,二次大戰結束過去了三十年後仍兀自在森林荒野對著見不著的敵人從事作戰戰鬥,所有的狀況與慘烈都是擬想,可卻實實在在深入其中。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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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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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紀游陸游:漫長當下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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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25 19:17
動人心弦的自我解析!您已登入「藝術家」的殿堂,非老小子俗物可望其項背!
莫大小說 (iyumo) 於 2017-03-26 04:53 回覆:
這篇長篇小詋四年前打瞌用就,結果進行焊年後,一半是氣綏,一半是始終不能凝聚意志=力就這樣一直丟在這兒,是有心來完成它,可是有心無力

郁勝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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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7/04 17:39
人漸老時,就不得不慢些、忍著些、簡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