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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東去 2 (下篇) 大地沉淪 《33》 ★★★★★
2024/02/09 21:14:23瀏覽322|回應1|推薦17
33 去臺灣的船票


天色漸黯,但惠芳沒打開燈,心情極端沈落,狹窄的房間,卻像置身荒漠
般地曠涼。週圍像是無邊無際,圍繞著她盡是無垠無底的深淵,她搆不到
牆壁,也感覺不到界限,覺著像掉落在烏黑無光的煤礦坑裡,幽暗深邃沒
有出路,她墮落深陷在裡面。一切都沒了,只剩絕望,一切都消逝了,愛
情、一家團聚、生活、甚至併盡一切為全家人的命運的掙扎都沒了,她一
路來所作所為的一切的一切全都是空,全都毫無意義。

惠芳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她直挺挺一動也不動地躺著,衣服鞋襪未脫,
她是一具完全停頓的機器,裡面的引擎機件全都息火。

小霞伴在她旁邊睡著了,小孩子都餵飽了,她自己可是什麼也不吃。

小旅館外面下著雨,兩個大的依偎在窗畔觀望著雨中馬路上急駛的人與車
,從房間窗戶望出去外面天空雨絲遽落紛飛,屋簷下雨珠不間斷地滴落,
馬路上濕漉漉地,既泥濘又污濁,然而路旁原本敷上一層灰塵的行道樹倒
被洗刷得油光閃亮。

她的視線也向著窗口,可是視而不見;並不是知覺停頓消失,陣陣痛楚一輪強似一輪底不住地往她身上襲來,痛,絞斷腸般底痛,可是如此這般地痛斷腸她竟然還分不出是心頭痛抑是身體的痛;心是酸楚底刺痛,手腳四肢卻似凍殭住般底極痛,整個人像置身冰窟般的冰凍寒痛。然而她是麻痺著的,並未確切底感知痛與傷,除了感到眼瞼也冰涼,一定流過淚,但已不再濕潤,淚線乾枯,早已沒有淚水可傾流。

她躺著不動,她無以轉動,無以言諭地傷痛悲憤與悽涼掩沒了她,背叛、凌辱、委屈、羞赧,她寧願死去。這樣的肉身完全無法承認如許強烈猶如火燒雷殛般的欺侮及凌辱,她不曉得她何以還活著?她為何要承受這種非人地凌虐與侮辱?這絕不是一個活人,一個活著的人類所能承受的痛擊、羞辱及創傷。

她像死了般地不動不言不語地躺著,她寧願死去,生命枯竭,時間消逝。最後小渝來到她身邊,六歲的女孩也覺著不對,來到她旁邊呼喚她,她沒應承,也沒出聲。

天色已全然暗下來,夜晚底街景全藉著雨中的街燈照明。小孩在暗烏的窄小室內流竄,他們是容易遺忘的,已忘記兩天前母親與人爭吵,忘掉突襲而來的恐慌、害怕與不幸。

兩個小兒女,一路跟著走來,小寧最先都不能走多少路,全靠她抱,靠她背。她一個人背或攜著行李捲,一直在路上,或乘車或走路,無邊無際地往南方走。她的意志是靠著孩子們撐著走下來,當然更是把所有寄望放在孩子父親身上,這樣明確目標是心目中的燈塔,使得她才能帶著孩子從上海一路走下來。她一路上唯一的懸念就只叨念著投奔於他,投奔這畜生,為他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多少苦;想著一路來與人爭吵、叱罵、挨餓受凍、被強姦、被凌辱…走不盡的路途,終能挨到了目的地,結果一路下來所有寄盼及心身折磨一切樣樣都落空,辛苦拼了命掙扎下來到底所為何來?她不知她還活著幹什麼?

她不由想起龍學仁,她為了這畜生斷然拒絕龍的請求,那可是這一路下來唯有具甜蜜味的回憶,唯有值得追憶的回憶。她幾幾乎要留在江西,那人對她多好,愛護她孩子,她並不只是被唐餘堯棄如敝履叫化婆,她也有人愛,也被人視若珍寶過,那人完全不計較她身份與幾個孩子底拖累。她想著龍學仁,感覺好多了,生命並不全然不足惜,生活也不全然是苦澀。但她就是識人不清,就是蠢,竟非要不顧一切艱難來奔向唐餘堯,非要離棄龍學仁一路朝她子女的父親投奔下來。

她這樣底想,內心刺痛得得她無以抵受下去,對傷創痛楚底忍耐已至極致,她已不再能承受下去了;而愈是疼痛難當,意識和思想就格外活絡清楚,她似乎覺著自己幾乎可以看穿這一切,看透生命,看透人性。痛苦本就是刻骨銘心底思想,她似醒悟般地意識到自己的思想與生命發狂也似地穿梭飛奔;之前到眼前現在,一切底過往,一切底遭逢全都清晰地浮現在面前,如許地沉鬱憂痛,她不曉得她能活下去否。

此刻確乎是她最最真確最最敏感最清醒的時刻,如許的折磨,她比什麼時候都格外清楚及明白地意識到她自我的存在,存在即是受痛創受苦難。她的一生,她經歷過一切,她過往的生命與生活,一樣樣竟然如此清晰有如圖像或影片般底節比麟次地呈現。

她思想著,思緒飄流開去,浮蕩著,她同時在觀看,觀看閱讀自己底過往。她想著從前在湖北鄉下的時光,她和陳姚生沿著河坐船送別她短暫回來探望母親的姐姐離開家鄉。那年她是十六歲的中學生,相對於如今,已像是多麼遼遠的過去。

在日機展開侵襲她家鄉,臨空投彈轟炸時,她和姚生死裡逃生般驚險地地逃過一劫,她永遠記得姚生驚惶失措地望著她底頸後,那竟不是她自己的血,是炸死的人的鮮血濺滿她頸項後部。又隨之而後,她姐姐和廖瑛參與的人民解放戰爭最終得到勝利,她父親成了戰犯入獄,她自己的家也因此分崩離析,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全中國人民都在為人民翻身付出最沈重的代價。

她的愛情,她底情與欲纏繞的生命過往,那是她僅有生命,她仿佛重新親見著陳姚生,她最初的愛人。她為了唐餘堯,拋棄陳姚生,如今可嘗到惡果。但那是路途隔閡,生命誘惑,她心深處並未背初戀,是時代的阻絕,地域的分隔,不得不從權宜向前走去,她在心身深處從未背叛自己初戀。她想著戰後復員重逢,多麼不顧一切地奔向彼此,她丈夫因此幾乎打死她,殺了她。

唐餘堯這個自私,自大,只知滿足自己的貪婪客,結婚這些年,她竟然全不認得他,非要等到此刻才能親手揭開他面具與真實底人格。她此刻憔悴,失去容顏,更一無所有,她就不是他的女人。他這人一心只曉得往上爬;國民党失去政權,他也失去了所有嗎?金錢、工作、身份、地位,他得緊緊掌握得住前途,可掌握的機遇,其他都不要。誰擋住他前途,他都要心狠手辣地扔棄掉,清除掉。他眼中只有現實,只看到前途、金錢以及色慾。

唐餘堯並未如惠芳最初所疑懼那樣,廽避見她。可是他更糟,見著逃難出來,已分離 快兩年的妻子兒女不但全無重逢之情,更還當著她們明白顯示出他和她們是無關的,不相干的。這無關愛情,無關親情,只有現實的利害。他是站在優越地位,他和他們是不同的,他和她們已不是一家人。給她看冷眼,給她看他和她的形勢及地位的懸殊。他們不能,更無法接近他,他們不是一家人,他們是不相干的陌生人。縱使是他的骨肉又怎樣?他根本就不認了,他裝備起鐵石般的心腸來見她,來對付她,他是人,還不是人?

現在,她冷靜下來,獨自站在旁邊檢視檢查他們的關係。她漸能体會他是在極力維持他用盡一切力量及陷媚才得到的身份及一切,也可能是身不由己。他是賣身求榮,她鄙視他,一個人竟可如此屈膝在形勢之下。屈服在現實和金錢,而後,竟更可以如此地泯滅親情與人倫。他的人性哪裡去了?她開始懷疑自己當初何以會迷戀上這樣一個人,一個完全現實勢利的機會主義者,投機份子。

她在氣憤之極,口不擇言地罵他:「無情無義的強盗」,那可是當初她小時跟大人去戱園看戱聽慣了的京劇武家坡王寶馴罵薛平貴戲詞:那可是當初聽慣了的平劇武家坡王寶馴罵薛平貴戲詞:「指著西涼高聲罵,無義強盗罵幾聲。」。是的,他確實是個無情無義的強盗,搶劫了她的一生,然後,全無一點心肝地丟棄在泥地上,丟棄給她無盡責任與負擔,三個幼小孩子,就她一個無一技之長的女流負起完全的責任與義務來帶領他們成長長大,一條慢慢成長,無邊無涯的長遠路途,她完全不知自己是否走得下去,這個人真是下作。

惠芳想著這一年來,她全憑一己之力,一點奧援亦無的情況下,一個人揹著抱著,帶著子女走了過來。她想即使是要沉沒下去,她已帶著孩子走了這麼多路,她仍得為孩子們繼續活下去,她不能放棄,也無從放棄 。

她望著外面下著底雨,仍然不斷地飄打在窗玻璃上,雨水一觸及透明的玻璃,即刻就融化流下,成了水珠滾動一條線又一條線地如同爬行般地玻璃窗外流落而下,玻璃窗被水紋畫成一道道底直線圖案。

她想她應是能帶著子女及擔子活下來,最苦最艱難部份她都渡過了,再下來即使是更大更難挨的生存鉫鎖,她為什麼不能一肩挑起?街頭討飯乞食的勾當,她都不在乎,還能在乎什麼?

她們待的小房間門上傳來叩叩敲門聲,會有誰上門?惠芳沒應門,她不動,她根本不想起來。不會有人上來找她的,有誰會來找她們?應是走錯房間的。

樓上窄小的過道白天倒顯得很安靜,少人走動,住宿的人們要吃過晚飯才進來。房間狹溢,燠熱濕悶,住客非要到睡覺時分才進來,白天都在外邊走動活動。但入夜後週遭情況整個改觀,人們一進來,頓時嘈雜喧嘩起來。住戶彼此放開喉嚨大聲講話,各個房間內更是小收音機此起彼落相互呼應地播出種種廣東大戱、平剧、流行歌曲、粤曲、廣播劇…等等不同聲音和曲調,形成一種難以分辨的大雜膾合唱。

惠芳雖不回應,但單調的叩門聲仍不去,仍持續地堅持地叩門。兩個小孩驚異地望向門戶,又望向母親,母親只得回應:

「找誰啊?」

「唐太,」外面應答:「是我,陳定吾。」

「啊!」

惠芳只得起來問他:

「有什麼事?你怎麼找來這裡?」

在天星碼頭分手時,她是曾經告訴過他,打算找間小旅館暫時先安頓子女,但她沒想到他竟然找找了過來。

「唐太,你先開門再說吧!」

她只得打開房門,房門打開,陳定吾一人站在門口,手裡提著公事包。

「可以進來嗎?」

一室漆黑,惠芳扭開了燈。燈光照耀下狹隘的房間竟顯得特別慘白,房間內除了一張床,只有一張籐椅。惠芳請陳定吾坐藤椅,問他要喝水不?他搖手。

「有什麼事?」惠芳問他。

「我從餘堯處過來的。」

他開門見山地說明。

惠芳望著他沒作任何表示。

「大嫂現在有何打算?」

「能有何打算,走一步是一步。你可以回覆他,至少我不會因此尋短。」

「大嫂千萬別說成這樣?路都是人走出來的,條條道路都是通的。」

「通到哪?」惠芳厲聲自問:「拖著三個他的孩子,我還有多少路可選?」

陳定吾望向小渝小寧,半响才回道:

「老實說,我不懂他,他對你太過份。可是他這人也並不完全是表現出來那麼可惡可恨。像你罵的狼心狗肺。然而他不是全然不關心,大嫂,他最後還是央我傳話給你。」

惠芳「嗤」了一聲,「還傳什麼?做人做到這麼絕決,不是狼心狗肺還能是什麼?」

「傳話作甚?要人体諒他嗎?,說得好笑,到這個時候還有什麼講頭?親生子女都不認了,做人豈有做到這個程度,那是人嗎?有什麼意思?諺語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他曉得嗎?他哪配做個丈夫?哪配做個子女的父親?哪配做個人?把結髮糟糠糟蹋到這個程度,還有什可傳話的!哪,有哪個來体諒過我呢?難道被遺棄的,吃了虧的是他不成?」

一口氣吐完,她轉臉面向窗外,試圖平復心頭憤怒及厭恨。,視線直視凝結在窗外雨後變晴的天空,然仍忍不住悔惡地加上一句:

「我這輩子最大錯,是不該跟了這個畜生。此刻,若不為他這些孩子拖累,我寧願一頭撞死在他面前。」

陳定吾聽罷她滿腔怨恨地訾責,幽幽地插入一句:「他對你不是沒有情義。」

然後斟酌著詞句一字一句吞吐著:

「我看他是依舊戀眷著你。」

「我在他那裡講他,怪責他何以能如此對你,我甚至說他懦弱,太遷就現勢。他怎麼說?他說我講的是什麼話?他說:「『你懂什麼?我就是要弄痛她,不把她弄痛,弄到苦不堪言,我勢不為人。』」

「我問他為什麼?他說:「『我就是這個意思,你不需要懂。』

。我斟酌後,跟他說:那我把你這話轉給她。他點頭,還表示,『你就照我意思轉逹。』」

惠芳更加凝結在床前,沒有任何表示。

陳定吾停了一會,然後拿出公事包裡的文件來,說:

「這是他要我一定送到你手上的去台灣的船票及入境文件,另,這些是他提供給你們母子的生活費,總共十萬港幣。」

「麻煩你點收。」

惠芳沒伸手接。陳定吾乃自己當著她的面儘快點數,然後整理妥貼之後,復把厚厚的一疊鈔票放回公事包內,放置在她身旁床邊。過後他站起身來,自顧自地說:

「惠芳,我走了。臨去那天我會過來接你們,送你們一程去港埠搭船。」

(全文完)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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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iyumo&aid=180323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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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大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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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10 01:57
貼完這篇故事了,感受還不錯,也確實有感於人事飄零,一代換一代,國共內戰大舉人民逃難遷台的事蹟己漸從現代人記憶裡消失抹除,此刻看這樣故事己成天宝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