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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19 23:18:59瀏覽946|回應0|推薦17 | |
好友轉來
莫 大, 你對這篇文章可能會有興趣。 作者,陳雍,台大機械系畢業,是我們多年老友,長住美國,目前在台灣探親。李美枝是台大心理系畢業,在大學任教。 ------------------------------------------------------------------ 王曉波教授紀念會側記 陳雍.李美枝 2020年七月三十日那天,台灣有引領至今還形如水火之爭議的兩個人物同日過世,一個是倡議「一邊一國」的前總統李登輝,一個是主張「兩岸和平統一/一國兩制」的台大哲學系退休教授 -- 王曉波先生。就取得國民黨政治實權為台獨路線奠基的過程來看,李登輝運用日本「忍者」之術的功力,可以比美日本戰國時代結束後,取代豐臣秀吉政權而建立了德川幕府的德川家康;論及隨著國共鬥爭時勢載生載死的過程來看,曉波先生,則是不折不扣的時代人物;他童年經歷過悽慘的白色恐怖家庭悲劇、他悲壯地以「匪諜之子」的身分熬出羞辱艱辛的成長歷程、他透過研究融入台灣的歷史,能講一口道地的閩南語、他研究先秦哲學思想中偏冷門的法家思想、他於1970寫的兩幅垂掛在台大「洞洞館」外牆的「大字報對聯」-- 及同年登在《中華雜誌》的一篇文章 --〈保衛釣魚台〉 引燃了至今未歇之「釣魚台」的國際角力問題、他是聞名海內外之「台大哲學系事件」的兩大要角及受害者之一。事實上,他的過去種種多半被人遺忘了,或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他。他的過世與往事在兩岸之間來回流通傳訊。紀念會之前,他的家人遵照他的遺言,將他的骨灰罈於八月八日「父親節」那天海葬於台灣海峽。一方面,表示兩位女兒對父親壯志未酬的了解與深愛;另一方面,因為海峽兩岸的人民與土地,是曉波先生始終魂牽夢縈的依戀,他選擇長眠於此,意味著,他漂流在台灣海峽的英魂,繼續執行他推動兩岸和平統一的遺願。 2020. 09. 03,《海峽評論》雜誌社、台灣大學哲學系、世新大學,共同為他在台北市新生南路公務人力發展中心的卓越堂舉行紀念會。挑選這個日子是有深意的,這一天正好是對日抗戰勝利的75週年紀念日。曉波先生畢生參加保衛釣魚台運動,致力於從「日本手中」奪回釣魚台列嶼。得知有這個紀念會後,我約了第二作者一齊去。到了會堂門外的櫃台,簽了名拿到紀念會冊子。封面上曉波先生站在大片金黃色的花田前,笑得燦爛自得,冊子的背面印著他1967年從台大哲學系畢業時,在畢業紀念冊上的留言: 我願終身做真理的僕人, 永遠為中國苦難的良心。 前一句話標示著身為哲學家的志業所向,後一句話則流露知識份子憂國憂民的情懷。 我和曉波先生同年從台大畢業,回想當年常翹課流連橋牌社,也多次自我解嘲畢業於台大「橋牌系」。今日於垂老之年,默念曉波先生53年前說的這兩句話,和追憶他的平生事蹟,益感自己不過是追求獨善其身、努力為家人謀安求福的平凡之輩。思及曉波先生的一生際遇,想起 2012 年曾作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一文表彰過的季羨林先生,也悟到了「天欲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志」的真義。我出身雖然不富不貴,卻也算平順地過了一生,對諸如王曉波與季羨林這類從自身遭遇與家國苦難中磨練出超凡心志與毅力的生命傳奇,能有見識了解的機遇,也能在我滯留台灣期間,得以親身參加曉波先生的紀念會,可以說是一種意外的確幸。 紀念會中一再提到曉波先生幼年時的家庭苦難,而他本人似乎在生前早已經把個人的悲憤,化為對追求理想的動力。他的母親 – 章曼麗女士,29 歲時 (1953年),是四個分別為九歲、七歲、六歲與剛滿月幼兒(曉波居長)的母親。她被判以匪諜之罪名於馬場町遭槍決之刑,時為憲兵隊中校的父親則以「知匪不報」的罪名,被判入獄七年。 喪失整個中國大陸,倉皇避難台灣的國民政府,面對派出地下工作黨員滲透台灣、意欲徹底消滅國民政府的對岸中共,「檢舉匪諜人人有責」、「寧錯殺一百不放過一人」,乃是如驚弓之鳥的威權體制政府,難以避免的作為。曉波先生利用他於 1980 赴美國哈佛大學擔任訪問學者一年的機會,連絡上一直身在大陸的大舅,從而得知,當母親以匪諜之名在台灣被槍決的戒嚴時期,在大陸母親的姊姊與弟弟等親人,卻以右派、歷史反革命、黑五類及有台灣關係 (三叔是國府官員,曼麗女士的夫君是國軍憲兵中校) 的罪名被判牢獄與勞改之災。兩岸敵對的政權,如同鏡子的對照面,無情地迫害被視為敵我的同胞。在國共鬥爭中,個人是為理想犧牲的愛國烈士,還是罪不可赦的匪諜,取決於個人的寓身之地。知道了大陸中共建國後的各種分類迫害的革命運動後,曉波先生領悟到了,他個人遭遇的家庭不幸,其實是整個中華民族不幸的縮影,因而走出了個人怨仇情結的陰影,轉向追求兩岸和平統一與中國富強的遠程目標。 紀念會有兩場演說,第一場的講員有馬英九前總統、吳敦義前副總統、朱雲鵬教授、東吳大學前校長劉源俊。第二場有陳鼓應教授、台大現哲學系主任林明照、大陸學者宋洪兵、世新大學副校長李功勤、嘉義大學吳功財教授。每一場包括走上講台與作簡單開場白的時間,總共60分鐘,所以第一場的四個講者,每人不得超過十五分鐘,第二場的五個講者,每人不得超過十二分鐘。 紀念會早上 8:30 開始,我們準備八點鐘到,結果因交通阻塞晚了些,進入會場約 8:15。首先看見老了點的馬前總統一人已端坐在第一排正當中,左右無人,不禁為他感到「斯人獨憔悴」的悽愴;兩岸之間漸行漸遠,在「一個中國」、「一中各表」、「一國兩制」、「一邊一國」的各種論調之中,還懷疑身為台灣前任總統,難免心生「落花流水春去了」的無奈罷。顯然,他為這次演講事先做了準備;他走上講台時,有扈從先他一步將講稿的活頁夾打開放平,但馬先生演講時並未翻稿,侃侃而談。他回述與曉波先生如何結緣與兩人興趣相投的年輕時代,特別提到他與曉波等人,共同戮力於扭轉在陳水扁時代被大動手術的中學歷史課綱的往事。 馬先生於第二任總統期間,任命曉波先生為「課綱微調檢核小組」的召集人,意在檢核高中歷史教科書中涉有皇民化、台獨化的內容,以及台灣史與中國史應合併稱為本國史的問題。今天也來參加紀念會的朱雲鵬和李功勤兩位教授也是當年「課綱微調檢核小組」的成員。總而言之,小組的任務沒有達成,曉波先生曾經有過「雙拳難敵四手」的感嘆。如今,曉波先生已去,留下朱、李兩位教授難掩「孤臣無力可回天」的遺憾。對此,從長遠角度看來,我並不如此悲觀。中共政權曾如火如荼地批孔破四舊、唯馬列思想馬首是瞻,如今,不到半世紀,作為文化載體的經典、詩詞、文作等如雨後春筍的再生再育。曉波先生研究台灣歷史發現,台灣史與中國史,台灣文化與中國文化有錯綜根深的盤結,再怎樣的去中國化,也是「換湯不換藥」的革命而已。 吳敦義先生進場的時間抓得精準,幾乎分秒不差。對他的發言,我沒能記得什麼,卻留下深刻印象。他上台後,先向曉波先生遺像深深一鞠躬,再轉頭向來賓行禮,隨即開始說話。想不到,第一句話才剛說完,就聽到他哽咽的聲音,心想吳先生真是性情中人。聽人說,自國民黨一再失勢以來,他已經有幾次在公開場合哽咽失聲。不是說「男子漢大丈夫有淚不輕彈」嗎?男子漢大丈夫的第一哭,很能讓人動容,只是哭多了,讓人擔心會產生疲勞衰竭的效應。還好,吳先生立刻恢復常態,完成演講,從頭至尾歷時約三分鐘。 第二場的演講人中,以陳鼓應先生名氣最大,推想多少因為他是發生於1972到1975 年「台大哲學系事件」的主要受害者之故。幾年前讀過他一本介紹莊子的小書,覺得讀懂了,欣欣然有點自喜,心中稱許作者有化難為易的功力。可惜他這天的演講讓人有「準備不足」的感覺。見他匆匆忙忙地抱了幾本書上台,每翻到某書的某頁,就展開書頁對著聽眾說,這裡有曉波先生在內的珍貴歷史相片,但是我心裡恨不得能告訴他,即使坐在前排的觀眾也沒有「千里眼」的視力。他翻過一本又一本的書,早已超過派給他的定額講話時間,有三次,服務員走到前排走道處對著台上舉牌示警,意猶未盡的陳先生只好匆匆下台。 對在座一些聽眾來說,陳鼓應先生的出席倒是提供了一份重要文件,除了書外,他另外帶來100份中國時報,報導「台大哲學系事件」的始末與關係人的訪問影印。原來我過去所知者只是大要而已,想不到牽扯其中的人有二十幾人之多,多人頃刻間因該事件丟了飯碗,而且台大哲學系史無前例地停止招生一年。受訪的時任校長 -- 閻振興先生,說詞避重就輕,被懷疑為幕後主要插手的王昇則表示事件完全與他無關。 在所有致辭當中,我認為人在大陸以錄影視頻傳播的宋洪兵教授講得最有內涵。參加紀念會之前,已讀過他寫的紀念曉波先生的長文 --〈永不忘懷的紀念– 深情懷念王曉波教授〉,所以對他追述曉波先生研究法家思想的努力並不完全陌生。據我的瞭解,經過革命建國、反右與文革十年的學術斷層及破四舊的運動後,開放後的中國大陸文史界,如飢如渴地重拾傳統經典的研習,現在研究法家思想的學者幾乎全在大陸,在台灣,知名的法家學者,似乎只有曉波先生一人,但相較於後起之秀的大陸學者,他到底是鑽研這領域的先行者。2018 年「中國先秦史法家研究會」在北京成立,曉波先生眾望所歸被推舉為首屆會長。今哲人其萎,再加「去中國化」的課綱大調整,台灣以後還會有多少青年學子,說得出韓非子其人,與中國傳統帝國的確實施過陽儒陰法的治國之術? 紀念會最後由曉波先生的兩位女公子和夫人宋元女士講話。若說前面兩場的來賓致詞,追述的是曉波先生的生平事蹟,那麼家屬的致詞則是出自肺腑的親情追念,因此也是讓一些聽眾擦拭眼淚的時段。家屬致詞之前,先放映在台灣海峽海葬曉波先生的錄影。 大女兒逸君捧著父親的骨灰罈站在甲板上,倚靠欄杆面對波浪起伏的大海。當她將骨灰罈拋出船外入海的同時,口中喃喃地與父親話別。隨後的家屬致詞中,逸君(暱稱娃娃)說:「身為長女,我捧著爸爸的骨灰罈,要負責將他拋下海中,我心裡非常非常地不捨,這一拋出去,爸爸就永遠不回家了。」又說:「我一向會暈船,好幾次胃裡的東西要從嘴巴溢出來,我想到手裡有拿著接嘔吐物的塑膠袋,但是,我看到周遭陪同來送別爸爸的伯伯叔叔們都那麼鎮定,我硬把到喉頭的東西壓下去。慢慢的,我掌握到了避免嘔吐的方法,讓吐氣與吸氣配合浪起浪落的韻律,也就是靠著隨波逐流的方法,我就不再有嘔吐感了。而我的爸爸,他的一生都在抵抗隨波逐流,那需要多大的毅力啊,、、、、」。 接著小女兒乃雯(暱稱雯雯)這樣說父親:「小時候爸爸常說我與姊姊是他的心肝寶貝,我卻不以為然。想著,如果我與姊姊是他的心肝寶貝,他給我們的時間怎麼那麼少,他給別人的時間總是多於給家人的。長大後我才真正瞭解,小愛與大愛都是爸爸的愛,他可用的時間讓他難以兩者兼顧,爸爸很早就做了他追求大愛的選擇。」冷眼旁觀細聽,兩個女兒,言情敘事,流露著優雅、從容、真情、與自信。 1974,台大以「止亂維安」的理由,將哲學系的王曉波與其他幾位同仁解聘教職,曉波先生獲聘為「大陸問題研究中心」的研究員,同時世新大學的成舍我校長伸出援手給予兼任教職。1997年曉波先生獲得平反重返台大哲學系任教,直到2009自該系退休。因此,曉波先生的大學任職,在台大哲學系總共13年,在世新大學則有23年。第二場的來賓致詞中,台大哲學系的系主任說及,曉波先生最愛台大哲學系,世新大學的副校長也說曉波先生最愛世新大學。曉波先生的女學生,也是紀念會的主持人之一則很機靈地說:「其實老師最愛的不是台大哲學系,也不是世新大學,而是北一女,因為他最愛的三個女人都是北一女畢業的。」 一位身形纖細苗條、烏黑長髮及肩的女士,從前座站起來走上台,遠處望之,與前面兩個致詞的女兒差不多年紀,要不是主持人介紹,跟曉波先生不熟的來賓,可能會以為最後壓軸的致詞者也是曉波先生的女兒。聽說有一次曉波先生帶著妻子參加一個聚會,與會者以為他有了小三。 相較於兩個女兒婉約柔軟的聲音,王夫人 – 宋元女士的聲音迥異於她纖細的身形,語出鏗鏘有力。1973年二月,曉波先生以「為匪宣傳」之名遭警總拘留,再由校長擔保釋放。四月兩人結婚。隔年六月曉波先生遭台大解聘。可以說,除了沒參入曉波先生童年的白色恐怖遭遇外,宋元女士是在曉波先生最危險最困頓的時候,決定成為他背後的靠山。其實早在她高三時,兩人已經交往。讓人好奇的是,曉波先生的不幸身世與苦鬥經歷及力抗逆向激流的精神,在年輕女朋友的眼中,是否正好散發著「男子漢大英雄」的陽剛魅力? 紀念會中,穿插了哲學系於2009年為曉波先生舉辦退休紀念會的錄影,裡面有一段,曉波先生說及:「有一天早上我還在床上睡覺,應該已經出門的宋元突然緊緊地抱住我,我醒過來一看,她正在流淚,我問她,怎麼啦,發生了什麼事?原來她出門後不久,看到家附近有軍車走動,以為是警總派來抓我了,趕緊轉頭回家,看到我好好的睡在床上,喜極而泣地抱住還在睡夢中的我。」 宋元女士的致詞內容是與來賓分享曉波先生在家裡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我記住了以下幾點: 曉波先生的日常時間主要花在三件事上 -- 讀書、教書、和開會。這麼忙碌的生活,如何還能做到著作等身,出版 55 本書的成績呢?夫人說,曉波先生有「理念一啟,成竹在胸,下筆不用打草稿」的本事,文章一氣呵成後,毋須多作修改。 曉波先生因時間緊迫,加上各種約會頻繁,所以家中每間屋子都裝有一個掛鐘,提醒他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曉波先生心胸開闊,「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廣交朋友,團結志工,但節骨眼處卻堅守原則,曾自詡「撼山易,撼王曉波難。」 曉波先生年少時,因為是「匪諜之子」常受欺負,於是憤而習武,練就有兩三人不得近身的本事,並且締結幫派。他曾遭退學兩次,高三下學期時突然醒悟,發奮唸書,結果以第一志願考上台大哲學系。 兩人結婚生子後,相互約定,在孩子還沒長大之前,不讓孩子知道家裡發生過的白色恐怖事件。 在莊嚴溫馨的紀念會中,透過來賓與家屬的致詞及穿插的紀錄影片,王曉波先生以唯一主角的身分「重述」他的身世、思想、事蹟與期望。對自己家庭的不幸,他做了讓人動容敬仰的結論 -- 父母與親屬在兩岸被迫害的映照,其實是國家民族問題的縮影之一。頓悟其中的因緣關係後,他放棄了年輕時練武組幫以抵制威權的路徑,採取了如同甘地聖雄「官逼民不反」的和平抗爭途徑。研究了台灣歷史後,他堅決做了「兩岸終極統一」的選擇。 在會中,他的女兒對他主張統一的理念做了說明 –曉波先生追求的是經由兩岸談判達成「有條件」的統一,條件包括統一之後台灣仍然保有獨立的行政、經濟、社會、治安制度等等。然而,在綠營的眼裡,這樣的統一條件等於是接受一國兩制。在當前兩岸對立的情況下,王曉波先生的統一觀與期望還在進行式的歷史軌道上漫步。 2020. 09. 09 初稿,2020. 09. 16 完稿 永不忘懷的紀念——深情懷念王曉波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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